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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之死(2)

妙玉之死(2)

都中西北郊,有一處園林,稱畸園。園子不大,卻很特別。那園子的圍牆很不規整,折彎很多,高矮不齊;裡頭樹木蓊鬱,任其生長,不甚修剪;不種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頗大,其形若磬,池邊有一亭名曰「倒亭」,從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攢尖頂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尋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撟舌,幾疑是幻——「攢尖頂」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撐著個厚厚的平頂,且由那平頂上弔下一張腿兒朝上的圓桌,周遭還吊著四個反放的綉墩,並有一圈反置的圍欄。這畸園系何人所有?為何建造得如此怪誕離奇?說來話長。
聖旨下,將原寧國府第,賞給了仁順王爺;原榮國府第,賞給了信順王爺;凡在崇文門發賣未賣出的賈府人員,皆賞給了新保齡侯費闋。
經忠順王爺訊問后,石獃子控賈雨村貪贓妄法強奪古玩案已送都察院受理,而對賈雨村的參本也已上達。後來賈雨村因此被褫職問罪,「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他雖在賈氏兩府塌台時狠踹了賈氏兩腳,自己到頭來還是與寧、榮兩府連坐。那石獃子官司才贏,其古扇尚未取回,卻一命嗚呼了;有說是高興死的,有道是死得蹊蹺的,也難判斷,不過那二十把古扇仍由忠順王爺收藏把玩,倒是真的。
「你們認錯人了!」長史官道:「我如何會錯?當年在你們榮國府里,當著你老子,我親向你索要琪官,你那嘴臉,刻在我心中,你以為幾年過去,換了點破衣爛衫,就能瞞天過海?」喝令押走,又讓手下人揮鞭驅散俗眾,那些草芥小民見王府勢力炙手可熱,誰敢冒犯?紛紛散去。但賈寶玉二次落網的消息,當晚在都中便不脛而走。
陳也俊道:「我這園裡很有些怪石,你無妨用以破悶。」
落霞滿天,一派慘紅。正是: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又道是: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這時兩個嬤嬤已開啟了庵門,那板兒泥鰍般閃進庵來,把嬤嬤們嚇了一大跳。那板兒直奔賈芸,大聲埋怨道:「你怎麼這半日不出來?」又東張西望道:「菩薩在哪裡?我要跪下拜拜!」從半掩的門依稀看到禪堂里供的觀世音,拿腳便要往裡去,賈芸忙將他攔住道:「莫驚了師傅!你要拜,就在這門外拜也是一樣的!只是明天一早,你要在這裏先幫忙他們搬家,菩薩才能保佑你!」板兒朝那禪堂里探頭道:「怎麼只見到一隻佛手?好好好,我就求這佛手保佑吧!」說著咕咚跪下,朝裏面觀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大聲祈禱說:「菩薩保佑,明天一早能到銀號兌出賈蘭哥哥給我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能湊齊那另外五十兩銀子,能拿上二百兩銀子,到那勾欄巷錦香院,找到那鴇母,把那巧姐兒給順順噹噹贖取出來!菩薩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輩子做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做了壞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樣,你就拿響雷劈了我!」祈禱完了又磕了三個響頭,方站起來,憨憨地對賈芸說:「我幫這裏搬家,只是要先去銀號兌完銀子再來,再說你還答應我,幫我湊五十兩,你莫誆我!」賈芸道:「不誆你,下午我們湊攏銀子,一同去贖巧姐兒!」
就在那一天,接二連三,發生了好多樁事。
壺裡放了兩撮待客時才用的老君眉……
忽又有聖旨下,命忠順王爺為欽差大臣,往浙江沿海驗收海塘工程。忠順王爺陛見聖上后,不敢懈怠,回府即令打點行裝,先往通州張家灣,待船隊齊備,即沿運河南下。秋芳為其打點衣物時趁便說:「此次驗收,那邊官商人等一定竭力奉迎,王爺所喜的成瓷,也許那邊不難搜羅。」王爺厲聲斥道:「難道你要我收受賄賂不成!那賈氏的文玩古瓷乃聖上恩賜予我的,賈寶玉竟敢藏匿至今,拒不交出,我雖要務在身,此事豈能甘休?已令長史官每日與刑部察院等處聯絡,定要將那賈寶玉嚴鞠歸案。聽說他已啟身回金陵,若走水路,我們官船追上他不難!我何用別處搜羅?對那賈寶玉嚴拶拷問,自然他會把那成瓷藏匿處供出,哪怕是埋地三丈,我就不信刨不出來!」秋芳噤聲,再不敢言及成瓷之事。
且說櫳翠庵里,琴張和兩個嬤嬤心神不定,兩個嬤嬤不敢就睡,琴張到禪堂耳房內給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從祖上起,就嗜好飲綠茶,如龍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賈母對此非常清楚,而賈母並整個賈府卻都偏愛喝紅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賈母領著劉姥姥到庵里來,妙玉剛捧出那成窯五彩小蓋鍾來,賈母劈頭便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種紅茶。這種對答他人哪知來由?其實逗漏出了兩家前輩來往頻密、互曉根底的世交關係——琴張此時在慌亂中,卻拿錯了茶葉罐,給妙玉往壺裡放了兩撮待客時才用的老君眉……
學舌,那妙玉哪裡要聽?自己往綠玉斗里斟茶,琴張不得不上去接過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邊說:「原是那寶二爺讓他來報信的……」見妙玉依然無動於衷,心想大凡稱男人都喚二爺,且這賈府里也不止一個二爺,師傅大約並未聽清是哪個二爺,於是又大聲說:「是那賈寶玉,讓他來報信的——咱們倘若明日不搬走九_九_藏_書躲藏,那忠順王爺說不定就要派人來害咱們了!」妙玉只是舉杯聞香,淡淡地責備琴張道:「怎麼是老君眉?」琴張心裏起急,顧不得許多,遂提高聲量賭氣說:「正是老君眉!是這府里過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愛吃的老君眉!如今他們一家子在檻內,死的死,流的流,賣的賣,瘋的瘋……師傅就是任誰都不憐惜,那賈寶玉,他是用師傅這隻綠玉斗吃過茶的,師傅跟我說過,他算得是個有些個知識的人,那年他過生日,師傅還曾寫下賀帖,巴巴地讓我們給他往怡紅院的門縫裡送去過……如今這事牽連到他,他倒只顧著師傅和我們的安危,托本家親戚不過夜地來報信……師傅難道不該憐惜那賈寶玉、寶二爺、有知識的人么?……」說著,不禁跪到了妙玉面前,以至流出了淚來。妙玉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溫絲漣漪,只是說:「你且起來。去把庵門打開,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關上庵門。待出去進來的都沒影兒了,跟嬤嬤們多從井裡打幾桶水,把他們腳沾過的地方,一一洗刷乾淨。再把那人跳進來一帶的竹子盡悉伐了,跟那讓他沾過的菊花等物一起,拖到庵門外燒成灰燼。」指示畢,先將老君眉茶傾在廢水甌內,用茶筅刷凈茶壺,另換碧羅春茶葉,有條不紊地重烹起來。琴張無奈,只得出了禪堂,命嬤嬤開庵門放人,又過去對仍站在竹叢旁等候的賈芸說:「無論我如何稟報,橫豎不中用。或者二爺親去那耳房窗下,痛陳利害,也算徹底救我等一命!」
穿,繩鋸木斷」的耐性,漸漸地,能引動妙玉,邁回那個門檻。
當日下午,王爺一行即轎馬騾車,浩浩蕩蕩,前往張家灣。
用些個碎銀子,又很輕易地混進了大觀園。晨光中的大觀園,其破敗衰頹的景象,竟比昨晚那夕照和月光下更令人觸眼鼻酸。回想起當年到怡紅院作客,寶二爺在大紅銷金撒花帳下趿鞋相迎;在園子里攔起幃幔,坐在山石上監工種樹;拾得小紅香羅帕,托墜兒將自己一方帕子贈還……無數往事,恍若夢境;如今人事皆非,繁華落盡,泰去否至,怎不令人肝腸寸裂。又想到那王熙鳳,原是璉二奶奶,初時璉二爺對之言聽計從,好不威風,後來王家勢敗,璉二爺對她可就另眼相看了,動輒喝令,稍有遲慢,便罵聲不絕,再后,更嫌她害死尤二姐,私放高利貸,惹出種種麻煩,爽性把她休了,讓她和那平兒換了一個過子,從二奶奶變成了鳳姑娘……眼下更被那張如圭買去作妾,小紅昨晚去求見,竟被拒之門外,聽那張家婆子私下裡說,張如圭大老婆給她來了個下馬威,一句話沒回好,當即讓人拖到院子里跪瓷瓦子,茶飯也不給吃;今日該被帶到張家灣,坐船去金陵了,也不知她每日里飽受挫辱、以淚洗面,還捱不捱得到金陵……
琴張正用小扇子煽茶爐下的火,忽聽院中咕咚一聲,忙跑出去看,兩個嬤嬤嚇白了臉,跑過來,喘吁吁地說:「有人跳牆而入……」「強盜來了……」琴張先轉身返回禪堂,只見妙玉仍閉眼盤腿于蒲團上,一絲不動,便又趕緊走出禪堂,對兩個老嬤嬤說:「你們守在這門外,死活別讓人進去。」自己壯起膽子,朝那邊有人影處而去,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跳進我們庵來?」只見那人影在竹叢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長袍,頗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強盜模樣;見琴張走近,拱手致禮,連連告罪,道是因為總不能進來,而又有要事必須儘快知會,所以出此下策;琴張便問他究竟有什麼要事,非用如此手段闖庵相告?兩人站立有五、六尺遠,那賈芸也不再邁前,遂一五一十,把忠順王爺可能明日便來逼索成瓷古玩的利害關係講了一遍,又道是因受寶二爺之託,才仗義探庵的云云。琴張聽畢,吁出一口長氣,道:「你且站立勿動。我去稟報師傅,再作道理。」
賈芸心中,十分納罕。在禪堂里,對著那觀音大士立像,雙手合十,低頭祝禱。拜完,忽覺觀音的一隻佛手,指向香案,定睛細看,香案上有一搭包,近前再看,搭包上寫著兩行字:「昨夜祝禱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禍。」賈芸稍一思索,便知感嘆。原來這妙玉師傅果真非凡,怪不得寶二爺提起來敬佩有加。他也不去動那搭包,徑出庵門,沿著來路,去迎板兒。忽見板兒喘吁吁而來。板兒見了他,不等他發話,先罵起粗話來。原來板兒一早便去尋那銀號,銀號驗過賈蘭給他的那張銀票,告訴他那是張早已兌清的廢票!板兒怒說,定要找到賈蘭,把他痛揍一頓!然而那賈蘭姦猾已極,究竟搬到哪兒去了?昨日問他,只是含糊其辭,今日跟公差們打聽,沒人能說得清!賈芸勸他息怒,問他:「可記得你昨晚對菩薩的祝禱?」板兒回答:「還要再去祝禱!求菩薩保佑那巧姐跳出火坑!」又嘆:「只是這一時半會兒,哪裡借出二百兩銀子?我真恨不得把自己賣了贖她,只是怕沒人肯出二百兩的價!」賈芸也不多說,遂把板兒帶至庵中禪堂,板兒跪祝畢,賈芸把那香案上的搭包指給他看,板兒問:「妙玉師傅他們在哪兒?為何把搭包擱在這裏?」賈芸說:「妙玉師傅已然仙遁。這搭包是你的。」板兒不解,賈芸便把那搭https://read.99csw.com包上寫的字念給他聽,讓他掏出裏面東西細檢。板兒掏出一大包銀子來,皆是上好成色的紋銀錠子,數一數,共四十錠,賈芸道:「這都是五兩一錠的,恰是二百兩整!」板兒先是發愣,後來咕咚又跪倒觀音菩薩前,叩頭不止……當年板兒隨姥姥進大觀園遊逛,手裡抱著個大佛手玩,那時巧姐兒手裡卻抱著個大柚子玩,巧姐兒見了佛手,便哭著要佛手,眾人忙將二人手中之物對換,巧姐得佛手當即破涕為笑,板兒也喜上了那又香又圓的柚子(柚子本來就又被叫作香圓),人生命運,難道真有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因緣際會?板兒將巧姐兒救回農村,兩人皆有情意,終偕連理,此是后話。
妙玉道:「你們檻內人,時時有悶,須求化解。其實何用苦尋良方。只要細細參透『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也就破悶而出,有大造化了。」
賈芸未至櫳翠庵,先朝稻香村望去,只見籬門緊閉、闃無聲息,可見李紈、賈蘭等趕早不趕晚,早已搬出。
且說妙玉在畸園中安頓下以後,移步池邊,猛然見到那座「倒亭」,心中如被磬槌敲了一下,幼年往事,驀地涌回心頭,不禁凝如玉柱,良久無言。
陳也俊踱到妙玉身邊,問她:「水鏡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傍晚時分,那忠順王府長史官領著一群家人,從張家灣送行回府,路經東便門時,長史官一眼認出,那賈寶玉竟大搖大擺,在泡子河邊的攤販堆里行走,遂指揮手下將其扭獲送官鎖拿,一時圍觀者甚眾。只見那賈寶玉連連喊冤,道:「我沒犯法,如何捕我?」長史官冷笑道:「原以為你買舟南下,捕獲也難,沒想到竟得來全不費工夫!」又有人聽見他高呼:
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畢竟是「畸人」而非正宗尼姑,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你這園子里,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了些潤心的味道。那妙玉實可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拚命壓抑「不潔之欲」,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來令任何一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精神上的勝利,可是,究竟有幾個人能理解她、原諒她,甚至喜歡她、愛慕她呢?那大觀園裡,李紈對她的厭惡溢於言表,就是自稱跟她十年比鄰而居,乃貧賤之交,並以她為半師半友的邢岫煙,背地后也苛評她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個什麼道理!」唯有賈寶玉說過,她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她的一個真知己;但那賈寶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想象中的陳也俊之替代物;現在陳也俊真地活現於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賈寶玉似的,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還真是個謎哩!妙玉心中掙扎得厲害,尋思中不禁瞥了陳也俊一眼,陳也俊原一直盯住她看,二人目光短暫相接,擊出心中萬千火星。忙都閃開了。
陳也俊便知,妙玉是難從檻外,回到檻內了。不過他仍心存痴想,指望憑藉著「水滴石
琴張正用小扇子煽茶爐下的火,忽聽院中咕咚一聲,忙跑出去看,兩個嬤嬤嚇白了臉,跑過來,喘吁吁地說:「有人跳牆而入……」「強盜來了……」琴張先轉身返回禪堂,只見妙玉仍閉眼盤腿于蒲團上,一絲不動,便又趕緊走出禪堂,對兩個老嬤嬤說:「你們守在這門外,死活別讓人進去。」自己壯起膽子,朝那邊有人影處而去,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跳進我們庵來?」只見那人影在竹叢外菊盆中站定,一身長袍,頗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強盜模樣;見琴張走近,拱手致禮,連連告罪,道是因為總不能進來,而又有要事必須儘快知會,所以出此下策;琴張便問他究竟有什麼要事,非用如此手段闖庵相告?兩人站立有五、六尺遠,那賈芸也不再邁前,遂一五一十,把忠順王爺可能明日便來逼索成瓷古玩的利害關係講了一遍,又道是因受寶二爺之託,才仗義探庵的云云。琴張聽畢,吁出一口長氣,道:「你且站立勿動。我去稟報師傅,再作道理。」
來至櫳翠庵前,山門洞開,進去一望,凡門皆大開,卻不見一個人影兒。大殿里三世佛前,海燈璨然,香爐里新續的供香,地面光潔如鏡。去西廂房,書架空空,片紙無留。喚琴張,無人應答。到嬤嬤們住的下房,只剩炕席桌椅,卻是窗明几淨。庵內花木顯然經過最新一輪的修理,無一片銹葉,無一朵敗蕾,正道甬路皆凈若玉砌。到那東禪堂,香煙繚繞;喚師傅,唯有梁間迴音;耳房裡,木榻空空,蒲團猶在,茶具皆無而茶香氤氳。原來妙玉等竟已自行遷出。難道他們現在已在北靜王府的家廟內?蔣玉菡是何時接應他們的呢?
翌日卯初,賈芸匆匆從廊下趕往櫳翠庵。頭天亥正,他把板兒帶回家中歇了一夜,板兒在客房裡倒頭便睡,鼾聲如歌;他因枕邊小紅說起那王熙鳳的遭遇,唏噓不已,弄得一夜無眠,只算是略閉眼養了養神,起床后叫醒板兒,囑他到銀號兌完銀子,務必趕到櫳翠庵會齊九*九*藏*書
這時兩個嬤嬤已開啟了庵門,那板兒泥鰍般閃進庵來,把嬤嬤們嚇了一大跳。那板兒直奔賈芸,大聲埋怨道:「你怎麼這半日不出來?」又東張西望道:「菩薩在哪裡?我要跪下拜拜!」從半掩的門依稀看到禪堂里供的觀世音,拿腳便要往裡去,賈芸忙將他攔住道:「莫驚了師傅!你要拜,就在這門外拜也是一樣的!只是明天一早,你要在這裏先幫忙他們搬家,菩薩才能保佑你!」板兒朝那禪堂里探頭道:「怎麼只見到一隻佛手?好好好,我就求這佛手保佑吧!」說著咕咚跪下,朝裏面觀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大聲祈
賈芸早聽說這妙玉性格極放誕詭僻,沒想到竟不近情理到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那禪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裏面說:「師傅恕賈芸冒昧。我是寶二爺堂侄賈芸。寶叔親派我來。那從這府里出去的靛兒,保不定此時已向王爺說出了師傅來。我臨來時,寶叔說了,我若辦不成這事,王爺派人找上這庵,師傅讓王爺鞠逼了,他便立刻自裁——因為他覺著是自己當日不慎,才惹下了這樁禍事。懇求師傅明日一早便遷出庵去,躲避一時,若師傅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我們連地方都是現成的。」他說完,躬身靜聽,那窗內竟靜若古井,毫無反應。此時琴張也顧不得許多了,走近賈芸,小聲對他說:「實在我們也不知該避往何處。當年進這庵,是林大爺派人把我們接來的,我們四個女流,就是要遷,何嘗有力氣遷?雖說可以花銀子僱人,究竟不如二爺等來幫忙穩妥。只是不知二爺所說的那現成地方是何處?」賈芸告訴她:「只要你說動了師傅,其餘都不是問題。你說的那林大爺正是在下的岳父,可幸的是已由北靜王府買去,不至受苦。給你們找的暫棲之所,正是北靜王府內的家廟,忠順王爺哪裡尋你們去?穩妥至極的。且若覺得那裡好,就久留彼處也無礙的。寶二爺若不是判了個回原籍祖塋定居,那北靜王也收留他了……你們快做準備吧,我明日天亮即到,幫你們遷走!」琴張點頭道:「你一定來。我們一定走。」
且說那蔣玉菡在北靜王府,與府里長史官等著接應妙玉一行,結果卻只有賈芸匆匆趕來,道妙玉等已無蹤影。後來更去西門外牟尼院等處探訪,皆無消息。無不納罕。
且說櫳翠庵里,琴張和兩個嬤嬤心神不定,兩個嬤嬤不敢就睡,琴張到禪堂耳房內給妙玉烹茶,也不似往常自如——妙玉家從祖上起,就嗜好飲綠茶,如龍井、碧螺春、六安茶等,賈母對此非常清楚,而賈母並整個賈府卻都偏愛喝紅茶或香片,所以那年賈母領著劉姥姥到庵里來,妙玉剛捧出那成窯五彩小蓋鍾來,賈母劈頭便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種紅茶。這種對答他人哪知來由?其實逗漏出了兩家前輩來往頻密、互曉根底的世交關係——琴張此時在慌亂中,卻拿錯了茶葉罐,給妙玉往
禱說:「菩薩保佑,明天一早能到銀號兌出賈蘭哥哥給我的一百五十兩銀子,能湊齊那另外五十兩銀子,能拿上二百兩銀子,到那勾欄巷錦香院,找到那鴇母,把那巧姐兒給順順噹噹贖取出來!菩薩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輩子做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做了壞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樣,你就拿響雷劈了我!」祈禱完了又磕了三個響頭,方站起來,憨憨地對賈芸說:「我幫這裏搬家,只是要先去銀號兌完銀子再來,再說你還答應我,幫我湊五十兩,你莫誆我!」賈芸道:「不誆你,下午我們湊攏銀子,一同去贖巧姐兒!」
賈芸與琴張告辭,互道「拜託」。賈芸和板兒出了庵門,嬤嬤們忙將庵門掩上,重上門栓。琴張進到禪堂,掀簾走入耳房,見妙玉一個人坐在榻上,且品佳茗,獨自側身榻幾,在那几上棋盤裡擺開黑白陣式。琴張不禁近前勸道:「師傅可都聽清了?人家一片好心,且設下萬全之計,咱們明早遷走吧!」妙玉似全無所聞,手中捏著一枚白子,凝視棋盤,只是出神。琴張急得以至乾哭,跪在榻前,哀哀懇求說:「師傅自己不怕,可我和嬤嬤究竟也是生靈,我佛慈悲,總還是要放一條生路給我們的吧!」妙玉從容地下了一子,方望著琴張道:「你這是怎麼了?起來吧。且按我吩咐去做——不要關閉庵門,讓嬤嬤們再把它打開。把弄髒的地方盡悉打掃乾淨。給觀音菩薩前再續新香。我自有道理。」妙玉的格外安祥,令琴張如醍醐灌頂。她忽然喪失了此前一直主宰著她的恐慌,站起來,從容不迫地,一項項執行起師傅的吩咐來。說他們為買宅子、搬家,已花費很多,況他母親寡婦失業,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好容易攢下了一點銀子,也需留給自己,以防萬一。我說救出巧姐兒,莫說是你們至親,就是原來不相干的,也是積陰德利兒孫的事,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無情!大奶奶聽我如此說,便拿著帕子不住地抹眼淚;那賈蘭強辯說,不是巧姐兒不該贖,哪一位都是該贖的,賣到勾欄的該贖,賣到別人家當奴才的就不該贖嗎?要贖先該把二奶奶贖出來才是!誰有那麼多銀子呢?……」賈芸聽了,大覺詫異,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道:「難道他們就真九*九*藏*書撒手不管了么?」板兒道:「也許是我又說了幾句氣話,末后那賈蘭說,倒是想起來,他們還有一張一百五十兩的銀票,本是留著置備新居傢具的,現在既然事情這麼緊急,就先給我,明兒個一早去銀號兌出,再不拘到哪兒湊齊那五十兩,且把巧姐兒接到我家去,交給我姥姥吧。」賈芸點頭道:「這還算是句人話。那五十兩,我和蔣玉菡湊湊,你明兒個務必把巧姐兒贖出來。」板兒道:「我聽姥姥說過,巧姐兒生在七月初七,她這名字是姥姥給取的,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她若遇到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卻都從這『巧』字上來。你看我又恰巧遇上了你,明兒那缺的銀子也有指望了。我打算今晚就在這園子里找個暖和點的地方忍一夜,天一蒙蒙亮就溜出去辦事兒。」說到這兒,板兒才又問賈芸為何進園。賈芸朝稻香村那邊一望,跺下腳說:「光顧聽你的,誤了我的事了!你看他們已然熄燈了!這便如何是好?」於是把他急著幹什麼告訴了板兒。板兒聽畢,冷笑道:「就是他們娘母子二人沒有熄燈就寢,你找去他們也怕不會幫你。連巧姐兒的事他們都能推就推,何況那外三路的什麼姑子!你既急著進庵,死敲不開門,巧在遇上了我,我把你託過庵牆,不就進去了么?」賈芸低頭思忖了一陣說:「好。也只得如此。」
當年有一君山伯,與妙玉祖父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襲一等子,與妙玉父親初亦友善,那時兩家在蘇州所住官署相鄰,官署間有一園林,兩署側門均可通;彼時那一等子的公子,名陳也俊,正與妙玉同齡,都是十來歲的樣子,常到那園子里淘氣,而妙玉極受祖母溺愛,有時祖母亦縱她到園子里嬉戲玩耍。兩小無猜的陳也俊和當年的妙玉,在那園子中捉迷藏、掏促織、盪鞦韆、摸魚兒,漸漸竟鑄成青梅竹馬之情。後來兩家都督促孩子跟著西賓攻讀《四書》《五經》,兩個人課餘仍得便就溜入園中遊戲,曾一起偷讀《莊子》,醉心於成為一個「畸於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當時自然無此法名,且以此代稱)望著池塘中亭子的倒影說:「為何亭子在水鏡里偏頂子朝下?」陳也俊便拍胸起誓:「來日我一定讓你在水鏡里看到亭頂子在上!」兩家都知二人的親密,也算得門當戶對,雙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誰知祖母們相繼去世,而因官場上的朋黨之爭,其父輩後來分屬兩派,兩家竟反目成仇,再不通往來。有公爵家遣官媒婆來妙玉家,欲將妙玉指配到其府上做童養媳,來日可望成為誥命夫人,妙玉父母擬允,妙玉卻哭鬧抗拒,以致拒進飲食,直鬧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帶髮修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后妙玉父母雙亡,她繼承了十箱家財,並一個丫頭兩個嬤嬤共三名世仆,開始了孑然一身的人生跋涉。妙玉進賈府大觀園后,為何格外厚待那賈寶玉?正是因為,她從寶玉的談吐做派中,設想出了離別後的陳也俊那應有的品格;且她從冷眼旁觀中,窺破了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那悖于名教的徹腑情愛,她對之艷羡已極;表面上,她心在九重天上,視人間情愛諸事如污事穢行,其實,她常常忍不住將那賈寶玉當作陳也俊的影子,對之別有情愫;又以比如說斥責黛玉:「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寶玉對你那樣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實在該敗一敗你的興頭!不過,她也並不指望這輩子與陳也俊怎麼樣了,她以極度的冷漠高傲,來壓抑心底的慾望。「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她努力把一切化為零,而自己高居於零之上。她活得冰雪般潔凈,也冰雪般凄美。那陳也俊呢,他父親在妙玉出家前已遷升京官。后陳也俊亦父母雙亡,他襲了二等男,只享男爵俸祿,不謀具體差事,在都城郊外過起了自得其樂的逍遙日子。寧國府那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時,他曾往祭。他與賈寶玉交往不深,平日來往較密的有韓奇、衛若蘭等王孫公子。父母在世時,多次欲給他娶親,曾將那通判傅試之妹傅秋芳包辦給他,他以放棄襲爵、離家出走為威脅,拒不迎娶。父母雙亡后,朋友們也曾為他張羅過婚事,均被他婉辭。他的心中,只存著妙玉一人。直到賈家快崩潰時,他才知道妙玉是在那榮國府中大觀園的櫳翠庵里。賈氏兩府被查抄后,他及時設法給妙玉遞去了密信,告訴妙玉,他建有畸園,從不接待外客,幾無人知曉,十分安全隱秘,隨時等待她去居住。許多天過去,妙玉並未給他絲毫音信。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天妙玉卻幾乎可以說是從天而降,給了他一個絕大的驚喜!
賈芸早聽說這妙玉性格極放誕詭僻,沒想到竟不近情理到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那禪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裏面說:「師傅恕賈芸冒昧。我是寶二爺堂侄賈芸。寶叔親派我來。那從這府里出去的靛兒,保不定此時已向王爺說出了師傅來。我臨來時,寶叔說了,我若辦不成這事,王爺派人找上這庵,師傅讓王爺鞠逼了,他便立刻自裁——因為他覺著是自己當日不慎,才惹下了這樁禍事。懇九-九-藏-書求師傅明日一早便遷出庵去,躲避一時,若師傅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我們連地方都是現成的。」他說完,躬身靜聽,那窗內竟靜若古井,毫無反應。此時琴張也顧不得許多了,走近賈芸,小聲對他說:「實在我們也不知該避往何處。當年進這庵,是林大爺派人把我們接來的,我們四個女流,就是要遷,何嘗有力氣遷?雖說可以花銀子僱人,究竟不如二爺等來幫忙穩妥。只是不知二爺所說的那現成地方是何處?」賈芸告訴她:「只要你說動了師傅,其餘都不是問題。你說的那林大爺正是在下的岳父,可幸的是已由北靜王府買去,不至受苦。給你們找的暫棲之所,正是北靜王府內的家廟,忠順王爺哪裡尋你們去?穩妥至極的。且若覺得那裡好,就久留彼處也無礙的。寶二爺若不是判了個回原籍祖塋定居,那北靜王也收留他了……你們快做準備吧,我明日天亮即到,幫你們遷走!」琴張點頭道:「你一定來。我們一定走。」
賈芸與琴張告辭,互道「拜託」。賈芸和板兒出了庵門,嬤嬤們忙將庵門掩上,重上門栓。琴張進到禪堂,掀簾走入耳房,見妙玉一個人坐在榻上,且品佳茗,獨自側身榻幾,在那几上棋盤裡擺開黑白陣式。琴張不禁近前勸道:「師傅可都聽清了?人家一片好心,且設下萬全之計,咱們明早遷走吧!」妙玉似全無所聞,手中捏著一枚白子,凝視棋盤,只是出神。琴張急得以至乾哭,跪在榻前,哀哀懇求說:「師傅自己不怕,可我和嬤嬤究竟也是生靈,我佛慈悲,總還是要放一條生路給我們的吧!」妙玉從容地下了一子,方望著琴張道:「你這是怎麼了?起來吧。且按我吩咐去做——不要關閉庵門,讓嬤嬤們再把它打開。把弄髒的地方盡悉打掃乾淨。給觀音菩薩前再續新香。我自有道理。」妙玉的格外安祥,令琴張如醍醐灌頂。她忽然喪失了此前一直主宰著她的恐慌,站起來,從容不迫地,一項項執行起師傅的吩咐來。
那妙玉心在酥|癢,臉上卻空無表情,淡淡地說:「未免膠柱鼓瑟了。」
琴張回到禪堂,兩個嬤嬤知不是強盜,腿才漸次不軟;琴張命她倆仍在禪堂門口守候,自己進去稟報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禪畢,進到了耳房,自己在那裡慢慢地煎從鬼臉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張進到耳房,便稟報說:「不是強盜,竟是恩人……」妙玉截斷她說:「我等檻外畸人,既無懼強盜,亦無須恩人。庵牆外定然還有一個,皆繫世中擾擾之人,你們且去將庵門大開,放那逾牆者出去;就是那門外的人他要進來,也就由他進來;凡進來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會進來一般。」琴張急了,便將賈芸所道的利害,細細學舌,那妙玉哪裡要聽?自己往綠玉斗里斟茶,琴張不得不上去接過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邊說:「原是那寶二爺讓他來報信的……」見妙玉依然無動於衷,心想大凡稱男人都喚二爺,且這賈府里也不止一個二爺,師傅大約並未聽清是哪個二爺,於是又大聲說:「是那賈寶玉,讓他來報信的——咱們倘若明日不搬走躲藏,那忠順王爺說不定就要派人來害咱們了!」妙玉只是舉杯聞香,淡淡地責備琴張道:「怎麼是老君眉?」琴張心裏起急,顧不得許多,遂提高聲量賭氣說:「正是老君眉!是這府里過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愛吃的老君眉!如今他們一家子在檻內,死的死,流的流,賣的賣,瘋的瘋……師傅就是任誰都不憐惜,那賈寶玉,他是用師傅這隻綠玉斗吃過茶的,師傅跟我說過,他算得是個有些個知識的人,那年他過生日,師傅還曾寫下賀帖,巴巴地讓我們給他往怡紅院的門縫裡送去過……如今這事牽連到他,他倒只顧著師傅和我們的安危,托本家親戚不過夜地來報信……師傅難道不該憐惜那賈寶玉、寶二爺、有知識的人么?……」說著,不禁跪到了妙玉面前,以至流出了淚來。妙玉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溫絲漣漪,只是說:「你且起來。去把庵門打開,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關上庵門。待出去進來的都沒影兒了,跟嬤嬤們多從井裡打幾桶水,把他們腳沾過的地方,一一洗刷乾淨。再把那人跳進來一帶的竹子盡悉伐了,跟那讓他沾過的菊花等物一起,拖到庵門外燒成灰燼。」指示畢,先將老君眉茶傾在廢水甌內,用茶筅刷凈茶壺,另換碧羅春茶葉,有條不紊地重烹起來。琴張無奈,只得出了禪堂,命嬤嬤開庵門放人,又過去對仍站在竹叢旁等候的賈芸說:「無論我如何稟報,橫豎不中用。或者二爺親去那耳房窗下,痛陳利害,也算徹底救我等一命!」
琴張回到禪堂,兩個嬤嬤知不是強盜,腿才漸次不軟;琴張命她倆仍在禪堂門口守候,自己進去稟報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禪畢,進到了耳房,自己在那裡慢慢地煎從鬼臉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張進到耳房,便稟報說:「不是強盜,竟是恩人……」妙玉截斷她說:「我等檻外畸人,既無懼強盜,亦無須恩人。庵牆外定然還有一個,皆繫世中擾擾之人,你們且去將庵門大開,放那逾牆者出去;就是那門外的人他要進來,也就由他進來;凡進來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會進來一般。」琴張急了,便將賈芸所道的利害,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