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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之死(3)

妙玉之死(3)

1993年6月,我完成了《秦可卿之死》的寫作。1995年8月,完成了《賈元春之死》的寫作。現在我又寫完了《妙玉之死》,終於了結了一樁久存於心的誓願。這三篇小說,凝聚著我在《紅樓夢》探佚方面幾乎所有的發現與心得。三篇小說整合在一起,不僅是對秦可卿、賈元春、妙玉的命運結局來了一回大解謎,而且還附帶提及「金陵十二釵」中另外九釵在八十回后真實狀況,以及諸如賈寶玉和寧、榮兩府的其他老少爺們,還有甄寶玉、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賈芸、小紅、襲人、平兒、鴛鴦、茜雪、焙茗、賈薔、齡官……等諸多人物的命運發展線索或最後歸宿。現在一般的讀者,所讀的《紅樓夢》大多是被「紅學」界稱為「通行本」,即把高鶚所續的后四十回連綴在前八十回后的版本,不少讀者以為高鶚所寫的那些東西,大體上就是曹雪芹原來的構思,現在我要再一次向這些讀者大聲疾呼:不能相信高續!高鶚出生比曹雪芹晚半個來世紀,兩個人根本不認識、無來往,高鶚在曹雪芹去世二十五六年後才續《紅樓夢》,他們二人絕非合作者,況且高鶚的思想境界與美學追求與曹雪芹不僅相距甚遠,簡直可以說是常常地背道而馳。有的「紅學」家,如周汝昌先生,認為高續不僅糟糕,而且是一種陰謀,是故意要把一部反封建正統的著作,扭曲為一部到頭來皈依封建正統的「說部」,也許他的論證尚需更強有力的材料來說明,但那思路的走向,我是認同的。從現存的比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手抄本的一些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中,我們可以發現不少證據,證明曹雪芹是基本上寫完了《紅樓夢》全書的(這部著作在脂硯齋筆下,一直把《石頭記》作為最終定稿的書名);可惜由於種種仍需探幽發隱的複雜原因,只存下約八十回,八十回后均令人痛心地迷失無蹤了!八十回后應該還有多少回?未必是四十回,「紅學」界有認為是三十回的,有認為是二十八回的,我個人比較傾向全書一百零八回的判斷。
1999年1月4日,完篇于綠葉居
妙玉下榻于畸園角上,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里。那裡面有七、八間屋子,內中一應傢具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布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櫳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住到幾時——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為何飄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天色大亮。早餐畢,妙玉讓琴張和嬤嬤們上岸走走,只留焙茗在艙外以防外人騷擾。正欲打坐,忽聽船艙外傳來打罵聲與哭辯聲,那后一種聲音里頗有相熟之韻,不禁側耳細聽,越發覺得非同尋常;將窗帘掀開細觀,只見是一隻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頂,露出船上所載之人,是一個鴇母和幾個妓|女,那鴇母正在打罵那抱琵琶的妓|女,道:「你那舌頭就該剪下一截!『二月梅』三個字都咬不準,什麼『愛月梅』『愛月梅』的……本以為你是棵搖錢樹,誰知道是白費我的嚼用!」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爭辯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詞兒,你怎麼就不算這個賬了?……」妙玉心下判斷已定,顧不得許多,忙到艙門邊,掀開門帘,招呼焙茗,命他將那花船喚過來,告訴那船上媽媽,只要那琵琶女過這船來,銀子多給些無妨;焙茗雖大不解,卻也照辦了;琵琶女過了船,付了那鴇母銀子,言明兩個時辰后再來接,那鴇母喜之不盡,花船暫去了。
當晚入睡前,琴張把從焙茗那裡聽來的話,跟妙玉學了番舌。妙玉眉稍略有顫動,卻緘默無語。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在大觀園中,明明知道寶玉與黛玉、寶釵已構成了一個「三角」,倘再加上湘雲,已是「四角」,難道她還想插足其間,構成「五角」,謀一「姻緣」嗎?這是說不通的。其實,在第十四回里,曹雪芹開列來給秦可卿送殯的名單,有這樣的句子:「余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馮紫英在前八十回中的「戲份」已然不少,據「脂批」透露,衛若蘭在八十回后將是一個正式登場的人物,且與金麒麟這一重要道具有關,這大家都是知道的,那麼,緊接在馮紫英之後,又緊排在衛若蘭前面的陳也俊,難道只是一個「順手」寫下的名字,在書中僅顯現一次而已么?我們都知道《紅樓夢》的藝術手法,是「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一擊兩鳴」、「武夷九曲之文」,又頻頻使用諧音和「拆字法」來點破或暗示人物的品格命運,這是曹雪芹給我們當代用方塊字寫作的小說家們留下的寶貴美學遺產,不但不應懷疑褻瀆,而且應當發揚光大。我由此大胆推測,對妙玉「嘆無緣」的王孫公子,正是這個明點出了屬於「王孫公子」系列的陳也俊。
琴張等分別離去后,妙玉便帶著六隻箱子,徑到忠順王爺面前去出首。她平靜地對忠順王爺說:「你所追查的那成瓷五彩小蓋鍾,出自我處。那日賈府老太太等到我那櫳翠庵里吃茶,因她只吃了半盞,就遞給她家一個窮婆子親戚吃了,我嫌那婆子骯髒,不要那蓋鍾了,是賈寶玉看不過,要去贈給了那窮婆子的。當日寶玉在山門內將那蓋鍾遞與了老太太的一個小丫頭,當時叫靛兒,如今就在你府里,改叫靚兒了——此事可與她當面對證!你以為那賈府有多富貴?他們哪兒來的成瓷珍藏?若不是我家祖上將世代搜羅的珍瓷奇寶傳給了我,我也不能有這許多!不是我說狂話,我這些箱子里任一樣東西,只怕你把寧、榮二府用篦子篦過,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樣旗鼓相當的!光你看迷了眼的成瓷小蓋鍾,就還有許多,更不消說還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兒,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窯、汝窯、官窯、哥窯、成窯的名瓷,舉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樂窯、宣德窯、成化窯出的瓷……我這些箱子九*九*藏*書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餘的寶貝多得很,像晉朝王愷先珍玩過、後來宋朝蘇東坡又鐫過字的葫蘆飲器,整隻暹羅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樓閣的缽杯……王爺雖一大把年紀,此前怕也未必見識過吧!……」一番話把王爺聽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開這些箱子,讓我一一過目!」妙玉冷笑道:「取出幾樣讓王爺過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爺過目后,要趕快發話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賈寶玉放出,我是絕不開箱的。」王爺道:「若真是成瓷等珍寶都在你處,那賈寶玉確實沒有,倒也可以放人。」妙玉道:「你且下文書,讓驛站速遞京師,發話放人。」王爺道:「你且開箱,我目驗后,你話不虛,我全數收下,那時自然可以依你所求。」妙玉冷笑更深,因道:「豈有此理!我帶箱子來此,為的是證明賈寶玉無辜,你放人本是應當的;聖上的王法,抄家不涉及家廟;雖把賈家的文玩珍寶賞給了你,卻並不包括家廟裡的東西,何況這些東西是我祖上所傳,並非賈氏所有,王爺憑什麼全數收下?」那王爺雖為妙玉的抗辯所激怒,但妙玉的美貌,他乍見時已心中酥|癢,而應答中的那一種冷艷,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地宣稱:「你既來了我這裏,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給你定個窩藏賈氏財產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帶來的這些個箱子,我全收了不算,連你這人,也別想走脫了!把你先枷號起來,拶你幾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總是立於不敗之地,你到何處喊冤?何人敢為你申冤?」妙玉此時笑出了聲來,環顧在場的下屬軍牢仆眾——他們均屏息侍立,低眉順眼,不敢稍有表示——朗聲道:「眾位都聽清了!這就是王爺、欽差大臣的金言玉語!原來一貫只是這樣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對王爺說:「你這一架枯骨!你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門拜訪,便『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務必即刻寫下文書,命驛站速送京都,速速把賈寶玉放出!」王爺大怒,拍案道:「你一個尼姑,竟敢跟我發號施令!你腔子里有幾個膽?你且先給我打開一隻箱子!」妙玉只是不動,王爺命下屬們:「給我強行打開!」下屬去看那箱子,原來每隻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鎖鎖定,那鎖並不用鑰匙來開,是九連環的模樣;妙玉冷冷地說:「你們誰也開不了,這九連環鎖需得我親自來解,你等就是在旁看著,怕也難學會——莫說不能強行開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絲差錯,箱子里設有機關,它便會猛地發作,將裏面的瓷器立時夾成碎片。這是我祖上為防偷盜,特製作的,解九連環鎖的工夫,傳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們要想將箱里的珍瓷盡行夾碎,我也無奈!」王爺將信將疑,忽然一跺腳,指著一隻箱子,命下屬取鉗子來,強行把鎖扭落,下屬剛把鎖頭扭動,只聽箱中嚯啷啷一陣亂響,掀開箱蓋,果然裏面所設的竹夾已將所有珍貴瓷器盡行夾碎。妙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王爺暴怒,對妙玉大吼:「你給我解鎖開箱!不開,我殺了你!」妙玉道:「殺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閉眼念佛。王爺見她那閉眼念佛的模樣,竟更嫵媚撓心,心想畢竟不能人財兩空,而應人財兩得,稍平了平氣,坐回太師椅上,喘了一陣,道:「沒想到,你倒厲害。原來你是樣樣都籌劃好了,跟我來作交易的。」妙玉道:「我本檻外之人,原不懂風塵中交易二字何意,但為拯無辜于冤獄,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墮地獄,竟到檻內,與你來作此樁交易。」王爺向左右下屬僕人等遞過眼色,均躬腰後退;妙玉笑道:「其實光天化日之下,擾擾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目!你我兩方,在你來說,必欲人財兩得;在我來說,必欲那賈寶玉被釋且安全無恙。你不見我親手開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見你真地放人,又如何肯真地開箱取寶?若不能真保證那賈寶玉的安全,我又豈甘白璧就污?」王爺問道:「你我皆不願受騙上當,這交易如何進行方妥?」妙玉問:「你在這瓜洲渡,還可滯留幾日?」王爺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帶公務,需再停留四、五天,八天後抵杭州,驗收海塘。」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結了。我帶來的六箱珍寶,已被你毀掉一箱,尚餘五箱;你下文書派驛馬速送京都,釋放賈寶玉后,我為你打開一箱;那賈寶玉釋放后,你要安排讓他即刻到張家灣登舟,晝夜兼程來此瓜洲渡;他路上每行一日,我給你解一把九連環鎖,大約打開三箱后,即可抵達,我要親自看到他,問明情況屬實,待放他走遠后,方打開那最後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極的一箱,裏面每一樣文玩,皆價值連城自不消說,只怕那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將你三魂六魄,盡悉攝去,也難抵擋。」王爺眯著眼、咂著舌,獰笑著道:「每日開一箱,倒也是漸入佳境的法子,虧你設想得出。只是那最攝我三魂六魄的是什麼?何時方與我共入紅羅帳?如無此樂,那賈寶玉我到頭來是不能放掉他的!」妙玉咬牙道:「你須知道:佛能捨身飼虎!」
且說琴張回到船上,進到妙玉的艙房時,艙房面貌已恢復如初。琴張本想報告些岸上的見聞,卻見妙玉已命船工與焙茗將她事先作了記號的四隻箱子,擺放在那裡,頗覺詫異;未及開口問,妙玉便對她說:「琴張,我們就此要別過了。」琴張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連為什麼也問不出來了。妙玉沉靜地說:「這些年來,你跟著我,真難為你了。也不是謝你,也不是補償你,這隻最重的箱子,你拿去。裡頭有什麼,打開自然明白。兩位嬤嬤,也很不容易,那兩隻箱子是給他們的。這隻最輕的么,焙茗護送我幾天,麻煩他了,轉交他吧。這四隻箱子的鎖,我都給你們換了尋常的,鑰匙都在鎖上,你們各自管好吧。」琴張這才急著問:「師傅要到哪兒去?這裏才是瓜洲,還沒過得大江,離蘇州還遠呢!臨出京的時候,您不是說,我們還可能要走得更遠,說不定九-九-藏-書要去杭州么?我還當您要帶我們去靈隱寺呢!」妙玉說:「我要帶上六隻箱子,在這裏下船了。」琴張急得哭了,因問為何要在這瓜洲下船,且為何棄她不要?併發誓要追隨妙玉,不願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裡,往爛泥潭裡跳,比如下地獄了。這是我的運數。你為何要白賠在裏面?」琴張聽不懂她的話,但知師傅從來是主意既定,駟馬難追,九牛難拗,哀哀地哭個不停。妙玉竟由她哭個痛快。
秋風勁吹,船篷鼓脹,忠順王爺府的人,帶賈寶玉順運河乘風而下,三日後,竟趕到了瓜洲渡。
10
翌日,在京城和瓜洲渡發生了兩樁性質相同的事情——都是唯有「世人意外之人」才做得出來的。
【後記】
幾日後,船至臨清,靠攏碼頭,補充給養。妙玉讓琴張打聽一下,忠順王爺的船隊經過了有多久?琴張頗覺納悶,打聽這個作甚?但對師傅的吩咐,她從來都是不打折扣地儘快執行;自己不好向船主開口,便轉託焙茗探問。焙茗問那船主,船主道:「快別提那欽差!他們二十來只大舡,昨天才走,把這岸上的雞鴨魚肉、時鮮菜蔬撿好的挑走了也罷,竟把那麵筋、腐竹、粉皮、豆芽、鮮蘑、竹蓀……凡好的也搜羅一空,你們要上好的齋飯,只怕只有到蘇州上了岸,自己想辦法去了!我給你們好不容易弄了點青菜豆腐,將就點吧!到了瓜洲,他們怕要停留多日,好的自然他們佔先,只怕那時連像樣的豆腐也弄不到幾快了——他們那差役拿走東西向來不給錢,你想就是有東西,誰願意擺出來賣呢?」這樣總算弄清楚,忠順王爺的船隊且走且停,並未遠去,或許就在前面一站。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徑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她;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妙玉截斷她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傅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點,故每日過堂被拶得死去活來,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里,稍一晃蕩,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傅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實在這事跟咱們關係非同一般。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嘆!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賈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賞給那忠順王爺了,說那賈寶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順王爺有這個由頭,自然不見成箱的成瓷,絕不會甘休!那審案的官兒,也巴不得討王爺的好兒,為讓那賈寶玉招出真相,只怕是還要施予酷刑。那王爺雖奉旨坐船南下,去驗收浙江海塘工程,卻留下了話,一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徑送他的任所,親自目驗。集上有人說,那賈公子也不知為何死不開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給子孫,自己被打個稀爛,又有何意義?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張說時,隨時準備著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她一口氣道出了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先停頓了,只望著妙玉,也不知該不該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責她,也不催她,調琴弦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蹦得越來越緊……琴張料無妨,遂繼續議論說:「……我聽了真有點害怕,那賈寶玉要把咱們供了出來,可怎麼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讓酷刑逼著招供出來……他雖可憐,咱們可是危險了啊!多虧陳公子這地方十分的隱蔽,又有他著意保護,即使那賈寶玉說出來是咱們才有祖上傳下的成瓷,及許多的珍奇之物,一時那忠順王爺也無處尋覓咱們……再說,我還有個想法,退一萬步,那忠順王爺真找上門來了,咱們的東西又不是那榮國府的,本不在查抄、賞賜之列,難道他竟強奪不成?……」這時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地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會兒,莫來擾我。」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消息的刺|激。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傅和她用齋了。
11
在瓜洲渡,琴張、兩位嬤嬤,還有焙茗,被妙玉遣散,他們帶著妙玉贈與的箱子,各奔前程;那焙茗用那箱里的贈物換了許多銀子,贖出自己,此是后話。
第二天船隊便要浩蕩南下,這一晚大舡小艇擠在碼頭,王爺的那隻最大的舡擁在最當中。直到王爺要脫衣就寢了,妙玉經王爺一再催逼,這才到那箱邊蹲下,欲解那九連環。王爺伸長脖子,雙眼瞪得銅鈴般大,期待著那能將三魂六魄盡悉攝去的奇珍異寶顯現。妙玉手碰到了九連環鎖,抬頭問:「可真要我開?」王爺見妙玉臉上現出怪異的笑容,那笑紋里分明迸射著復讎的快意,便知不妙,意欲躲開,然而哪裡還來得急?只見妙玉將九連環鎖拼力一拉,裏面早已安裝好的機括,擊出火花,將滿箱的煙花爆竹頓時點燃,轟隆一聲,箱蓋炸得
:「那日隨韓公子趕堂會,路過鬧市,正將犯人們枷號示眾,我親眼見了,雖說他跟我們二爺長相上真是沒有一絲差別,可我們倆人一對眼之間,我立時便知道那絕不是二爺……二爺跟我,歷來是一個眼神兒,就什麼都齊了!可那人……他雖滿眼的冤屈,那眼神兒卻不跟我過話兒,我定神一想,他準是那甄家的甄寶玉,他家在金陵被抄檢后,逮京問罪,倒比我們賈家倒霉得還早些,聽說他後來跟乞丐為伍,每日在泡子河靠唱蓮花落謀生……那忠順王爺他們是認錯人了!」琴張聞言,撫著胸脯道:「阿彌陀佛!原是不相干的一位冤大爺……」焙茗皺眉沉吟道:「不相干么?……只怕我們那位真的,還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弄假成真了!」琴張道:「怎麼你滿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都糊塗了!」焙茗便道:「原難明白的。記得二爺跟我念叨過,曾在夢裡見著一座大牌坊,那https://read.99csw.com上頭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你能明白么?」說著有船工走來,二人忙止住話頭。
天亮前,他們一行的船已靠攏碼頭。所泊靠處,已在碼頭的邊角上,因為碼頭正中,泊著忠順王爺的船隊。那王爺作為奉旨出巡的欽差,沿途各站的官員竭力奉承;船隊的每隻舡上都插著旗幟告牌,停泊時周遭有小艇巡邏,不許民船靠近。
妙玉問王爺:「我讓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來,可已在外等候?」王爺說:「還有這事?我已忘到爪哇國了。」不過他還是喚人把那琵琶女引了進來。那女子進到船艙,劈頭望見寶玉,先是發獃,後來一頓腳,叫了聲「愛哥哥」,便大哭不止;寶玉大驚,近前細覷,竟是史湘雲!一陣暈眩,幾疑是夢,忙掐自己人中,湘雲確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給那老鴇身價銀,湘雲亦自由了。你們二人一起遠走高飛吧,去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王爺不耐煩了,催道:「我這裡是何等地方?你等豈能久留?快滾!」寶玉、湘雲要謝妙玉,妙玉扭身便掀簾閃進了里艙。寶玉、湘雲呆望著那門帘,如萬箭穿心,只是出不得聲。王爺大聲驅趕,二人含淚攜手走出大舡,畢竟無人阻擋,過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飛,轉瞬消失在蒙蒙秋霧之中。後來寶玉、湘雲重新得到各自的金麒麟,一起在僻靜的鄉野里度過了一段如夢如幻的生活,正是:寒塘渡鶴影,清貧懷簞瓢。
在透露妙玉結局的《世難容》曲里,「到頭來,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究竟怎麼解讀?許多人,包括不少的「紅學」家,都認為「王孫公子」指的就是賈寶玉,我卻不敢苟同。賈寶玉只愛林黛玉,只期盼著能與林黛玉終遂「木石姻緣」,這在書中寫得非常清楚,他對薛寶釵、史湘雲都無姻緣之想,怎麼會對妙玉「嘆無緣」呢?一般讀者容易覺得妙玉在暗戀寶玉,最明顯的證據是她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拿給寶玉吃茶,又在寶玉過生日時派人送去賀帖,但這恐怕全是誤會;妙玉確實放誕詭僻,可是她
忠順王爺命文書寫下信函,當即派驛馬快遞都中,以釋放賈寶玉。妙玉果然打開了一隻箱子,裏面是整套的官窯脫胎填白餐具,光潤瑩潔、璀璨奪目,王爺見了喜之不盡。那妙玉解那九連環鎖時,蘭花指如玉蝶翻飛,令旁觀者眼花繚亂,實在是無法偷技。王爺頗後悔亂開了一箱,損失約有萬金之數,不過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興等賣去,恐也還值白銀千兩,忙命依然收好。王爺准妙玉暫居一艙,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當面開箱,二人交易,竟儼然按部就班地進行。
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聲響驚動,披衣上街,涌到碼頭附近觀看,一時議論紛紛,眾說不一,或雙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稱快大遂於心。只見火勢越演越熾,王爺所在的那隻大舡艙頂在烈焰中坍塌,內中那隻引起大火的箱子里,有更多的煙花被啟動爆裂,那是些十分美麗的煙花,升騰到夜空中,或如孔雀開屏,或似群鶯鬧樹,或賽秋菊怒綻,或勝珊瑚亂舞,此滅彼亮、呼嘯相繼,真是奇光異彩、迷離閃爍,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陸離、詭譎莫測的魑光魅影……
《紅樓夢》是我們中國文學的瑰寶,曹雪芹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我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百讀不厭,對曹雪芹的美學造詣十分景仰,研讀《紅樓夢》、探佚其八十回中的修改原由,特別是探佚八十回后的人物命運、情節發展,使我沐浴在母語的至美享受之中,沉迷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豐富厚重、奇詭神妙之中。之所以不揣冒昧,把自己探佚的成果以小說的形式呈獻與喜愛《紅樓夢》的讀者們,正是因為我堅信,《紅樓夢》里仍有我們發展當代中國文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和美學滋養!感謝讀我「紅學探佚小說」的人們,歡迎批評指教,祈願有更多的「紅迷」湧現!
岸上的觀火者,幾疑置身在元宵佳節,每種一煙火騰空爆綻,都引出一陣拊掌歡呼。煙火停頓了,眾人皆以為到此為止,但心中都企盼能再飽眼福,許多人不改那翹首之姿,雙眼仍凝視深黛色的夜空。這時那瓜洲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遲遲而至,厲聲喝道,勒令眾人迴避。忽然,熄滅一時的煙火又有一隻高高躥向天際——那是妙玉事前綁在自己心口前的一隻,直到她在烈焰中槃時方爆裂迸飛——挪步欲去者忙煞腳仰望,人們互相指點,連兵丁們亦不由得駐足觀看,只見那隻煙火升至極高處,緩緩綻出一片銀潤潔白的光焰,並終於顯現為一朵巨大的玉蘭花,久久地停留在茫茫夜空,那凄美的玉蘭花彷彿靜靜地俯瞰著擾擾人世,品味著人間恩怨情仇,終於,在悲欣交集中,漸漸地隱去……
又過了幾日,入夜時分,只聽見船下浪聲要比往日激昂,從船艙的窗戶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見兩岸輪廓,知是運河已匯入大江;再細往遠處看,兩三星火,閃爍不定,搖櫓的船夫高聲道:「瓜洲到了!」
「金陵十二釵」里,唯一既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血緣,也未嫁到這些家族為媳的,僅妙玉一人,且排名第六,竟在迎春、惜春、王熙鳳等之前,這說明在曹雪芹的總體構思中,她一定會起著非同小可的作用。倘從她和賈寶玉的關係上考察,則他們二人的契合點,應是她認定寶玉是個「些微有知識的」,而寶玉深知她是個「世人意外之人」,他們的那種精神境界,是一般常人難以企及的;誤會為雙方有「姻緣」之想,是因為八十回后關於他們關係的描寫皆盡迷失。我現在的探佚成果,已呈現在大家面前,我想這樣解釋妙玉在賈寶玉命運中的至關重要、不可取代的作用,至少是自圓其說的吧!
我這篇關於妙玉命運結局的探佚小說,一是根據前八十迴文本,特別是諸多細節,如茜雪因楓露茶被攆;靛兒在「薛寶釵借扇語帶雙敲」時受辱;獨小紅能說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等悟語;賈寶玉在襲人家看見了其兩姨妹子「紅衣女」,認為正read.99csw.com配生活在深堂大院,且可作為親戚;傅秋芳二十三歲未嫁,傅家嬤嬤議論寶玉的痴行痴語;王熙鳳與賈璉的關係經歷了「一從二令三人木」的三個階段(「人木」即「休」字),后「哭向金陵事更哀」;關於巧姐兒的《留餘慶》曲里說「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關於李紈的《晚韶華》曲里,批判她「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板兒曾在大觀園裡用佛手換來巧姐的香圓;妙玉贊「文是莊子的好」……等等,當然,最重要的,是從那隻定窯小蓋鍾,衍化出一波又一波,直至推向最高潮的藝術想象;另一探佚的根據,則是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如「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伏芸哥仗義探庵」(有把「探庵」說成就是「探(獄神)廟」,我認為此處明言「探庵」,應是指去了櫳翠庵)……等等,其中我最看重的,是南京靖應鵾藏本第四十一回,在敘及妙玉不收成窯杯的文字旁的這條批語:「妙玉偏辟[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各示勸懲,豈不哀哉!」(原過錄批語錯亂太甚,此校讀參照了周汝昌先生的研究成果)因「靖本」已迷失無蹤,因此有人認為像這樣的其他抄本上沒有的獨家批語是作偽者杜撰,我認為不可能是作偽,因為找不出「作案動機」。我從這條批語出發,將種種線索融會貫通,結撰出了現在這樣一系列情節,故事結尾的空間,便安排在瓜洲渡口。
1999年1月5日凌晨,綠葉居中
在京城,賈寶玉到官府自首,使甄寶玉獲釋。本來,甄寶玉被冤屈的消息,蔣玉菡、襲
人等一直不讓賈寶玉知道,但這件事終於還是被賈寶玉聽說了,他趁藏匿他的人不備,走出了那處所,徑直去了官府。不過他當然不會說出成瓷收藏者是妙玉這一真相,為使妙玉有更從容的時間躲藏到最安全的地點,他對官府說他家的成瓷可能藏在了大觀園沁芳閘底下,官府於是派公差去挖掘,那工程很麻煩,先要抽干積水,清掉淤泥,才能進一步尋找。最後不可能找到,賈寶玉自知難免一死。但他自從林黛玉沉湖后,已離家出走,當過一回和尚,對生死問題已有憬悟;后他還俗與薛寶釵成婚,兩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並無房中之事;兩府被抄后,他也身陷縲紲,更看破了生關死劫;因此為解脫甄寶玉、掩護妙玉,他不僅視死如歸,心境還格外地平和安詳。
粉碎,火線四射,噼啪亂響,船艙內帳幔等物立刻燃燒起來,躥動的火苗迅即使木製船艙變成一團火球,王爺要往外逃,妙玉狂笑著死死抱住了他一隻腿……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別人,便是史湘雲。原來她未及出嫁,兩位叔叔便被削爵判罪,家產罰沒,所有人口盡行變賣,她被輾轉賣了幾次,這時流落在瓜洲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鴇母監督和另幾位姐妹兜攬生意;她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等樂器取悅客官,為此被鴇母打罵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喚上船后,兩個人呆在船艙里,妙玉關攏了門窗,也不曾有琵琶彈奏及吟唱之聲,移時,只有幽幽的哭泣之聲逸出,究竟兩個人都說了些什麼,別人何以得知?那守衛在窗外的焙茗,不曾認出史湘雲來,只管望著江水發愣。
寶玉原不知究竟為何如此,只以為是強行將他遣返金陵祖塋。船靠瓜洲渡碼頭,他還問:「幾時渡過鎮江去?」誰知竟不再南渡,喚他下船,被引到忠順王爺的大舡上,那船艙頗為寬敞,隔為裡外兩大間,外間布置成官衙景象,一進去,軍牢快手兩邊肅立,劈頭望見那王爺坐在案后,神氣活現、志滿意得,竟當即喝問他道:「賈寶玉,你謊報成瓷藏匿地點,戲弄官府、藐視王法,死有餘辜;現念你家確實並無成瓷庋藏,殺你無趣,將你釋放,你知感恩戴德么?」寶玉並不回答,心中只是反覆揣測,王爺究竟玩的什麼花樣?自己死不死早已無所謂了,倒是仍須格外小心,不要因為自己再牽累到別人。那王爺鼻子里哼哼幾聲,以壯威嚴,接著說:「我公務在身,日理萬機,哪有許多工夫跟你啰嗦!現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話:好自為之,滾得越遠越好,休再讓我覺得礙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說完揮手令兩廂人等退到艙外,又道:「你滾以前,讓你見一個人。這是我和她的交易,她既該交貨時交貨,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頭朝裡間喚道:「妙玉!你要的貨到了!自己出來驗明正身!」寶玉正大疑惑間,妙玉忽從裡間閃出;寶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果真是多時不見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寶玉一番,問:「還記得那年在櫳翠庵,我用無錫二泉水,烹茶請你們品的事么?」寶玉納罕至極,不由得說:「那回你分明是用蘇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給我們吃的呀!」妙玉點頭道:「怕他們拿甄家的那個寶玉誆我。你如此說,我放心了!」寶玉問:「你怎麼在這裏?」妙玉只是說:「我為先天神數鎖定於此。」又指著一旁王爺說:「我不得不屈從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圓滿。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難逃脫。所以今天我現真面目於你,可知我面上雖冷,心卻無法去其熱。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頭來卻不得不墮地獄。然而我無怨無悔。從今後,你且把我忘卻到九霄雲外,將原來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無,才是正道!」寶玉悟到是妙玉犧牲了自己,以換取自己的自由,不禁垂淚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過『世法平等』,難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寶玉,我就不能救你么?人是苦器,俗世煎熬,於己而言,原無所謂,不過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難,那時無動於衷,置若罔聞,則一定萬劫不復了!」王爺望著二人獰笑道:「行了行了!寶玉快走!哪得許多的酸話,說個沒完?」更對寶玉說:「妙玉她原執意要見了你,方讓我近身,我哪裡上那個當?她不答應,我便讓驛馬速去阻九*九*藏*書你南下,將你結果,她知我說到便能做到,不得不違心俯就,哈哈,昨日已將她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復又對妙玉說:「你可不要賴賬!我放走寶玉,那最後一口箱子,你可要給我解開那九連環!賞過那些登峰造極的寶貝,我可就要命船隊過江南下了!」寶玉只覺得心如刀剜,妙玉竟並無狼狽之色。
那晚王爺一再催促妙玉打開最後一隻箱子。妙玉一再說:「你派人追殺寶玉他們了吧?似你這種心腸的人,向來言而無信,慣會殺人滅口,我不能再讓你得到這一箱絕世奇珍。」王爺至於賭咒發誓,醜態百出地央求說:「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殺他們有甚趣味?這一箱的絕世奇珍好讓我心癢難熬!你快讓我一飽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開了這一箱后,我倒把你殺了吧?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現在把你亦視作無價之寶,一刻離不得你呢!因此刻是奉旨出外辦事,有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都,我就休了那大老婆,將你迎為正妻;那秋芳我也再不理她!至於那個靚兒,專會告密,實在討嫌,早晚將她亂棍打死!」妙玉只是延宕時間,王爺也知,那是為讓寶玉、湘雲二人能安全遠遁。
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著的騾轎上下來,兩位嬤嬤從一輛驢車上下來,早有騎馬先到,等候在碼頭的兩位男子迎上來,前面一位告訴妙玉船已備妥,且行李已都運入艙內,另一位便引領琴張扶持妙玉上船,兩位嬤嬤手提細軟包袱,跟在後面。那兩位男子,一位穿長衣系玉佩的,是陳也俊,另一位短打扮的,是以前伺候賈寶玉多年的焙茗。妙玉忽然決定買舟南下,歸於江南,陳也俊聞之,心中十二萬分地不舍,但既是畸人,必行畸事,自己一旦愛上了畸人,也只能是愛畸隨畸,所以雖愣了一陣,卻不問其為什麼,只說那好,由他做妥善安排,保證她們平安南下。妙玉見陳也俊並無俗流惋惜堅留情態,心中更愛他了,只是二人緣分有限,也只能相約于來世罷。妙玉說:「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陳也俊應道:「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二人不禁相視一笑。這淡淡一笑,在妙玉來說是多年壓抑心底的真情一現;在陳也俊來說,是對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個不小的回報。妙玉,乃奇妙之玉;陳也俊,雖系陳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塊美玉——「俊」諧「珺」的音,「珺」,美玉也。他們都是世人意外之人,正所謂: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陳也俊按妙玉之意——誰也不驚動,悄悄地走——為她安排了一切,只是為了一路安全,特從好友韓奇處,借來一位忠實可靠的男僕——當年是跟隨賈寶玉的小廝焙茗,如今已然成年,賈府敗落後流散到韓奇家——負責將妙玉四位女流送抵目的地。妙玉臨上船前,從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遞與陳也俊,也不說什麼;陳也俊接過,揣入懷內,亦默默無言,二人就此別過。妙玉等上了船,焙茗又引船主至陳也俊前,陳也俊囑咐再三,又格外賞了些銀子,船主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陳也俊方上馬揮鞭而去,也不回頭張望。
主舡著火,殃及周圍,火借風勢,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倉皇之中,如何撲救?下屬軍牢等只知紛紛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當日下午,船便解纜啟航,可喜順風,船行迅速。妙玉在艙中打坐,琴張在船尾與焙茗閑話。琴張嘆道:「總算是葉落歸根。京都幾年,恍若一夢。論起來,那榮國府對我們不薄,這樣的施主,恐再難遇到。只是他家敗得也忒慘些了,那賈寶玉好不容易放出監來,允回原籍居住,不曾想竟又被嚴鞠枷號……」說到這裏忙打住,怕把「皆是為了我們師傅藏有祖傳成瓷的緣故」等語逸出口來。那焙茗四面望望,悄聲跟她說:「你們哪裡知道,那被枷號的寶玉,不是賈寶玉,是甄寶玉!」琴張一時不明白,道:「可不真是寶玉么!」焙茗便說
高鶚對曹雪芹原意的歪曲與褻瀆,在對妙玉的描寫和命運結局的安排上體現得最為嚴重。他把第五回「太虛幻境」里「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涉及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竟理解成此人肉|欲難抑;後來同樣影射人物命運的《世難容》曲里,有一句「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他顯然把「風塵」狹隘地理解成了類似成為妓|女那樣的狀況,把骯髒就按通常俗語那樣理解成了「齷齪」,這是絕大的錯誤。歷年來已有若干「紅學」家指出,「風塵」不止有「流落風塵」這一種用法,也可以理解成「紅塵」即俗世的意思,而骯髒在古漢語里讀作kǎng 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文天祥的《得兒女消息》詩有句曰:「骯髒到頭方是漢,娉娉更欲向何人?」由於《紅樓夢》前八十回里妙玉只在第四十一回和第七十六回里正面出現了兩次,其餘的暗寫也僅寥寥四次(大觀園落成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她的來歷;元春省親時,曾到園中佛寺焚香拜佛題匾;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討紅梅,妙玉後來又給了薛寶琴及眾人紅梅;寶玉壽辰她派人送賀帖,引起邢岫煙的議論等),所以讀者在前八十回里覺得這個人很難把握。周汝昌先生認為,妙玉和秦可卿屬於類似情況,也是罪家之女,被賈府藏匿在大觀園中,後來賈氏獲罪,這也是一條罪狀;我原也曾順這思路揣摩過,結果得出了不同的判斷:以王夫人的膽識,她是絕不會在經歷過「秦可卿風波」后,作主再收容罪家之女的,何況是將其安排在賈元春即將蒞臨的省親別墅之中;她不等林之孝家的回完,便允妙玉入園,林之孝家的道,妙玉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竟笑著決定下帖子請她;倘是藏匿罪家之女,會這樣輕鬆嗎?還主動留下字據!在有的抄本上,這一段對話里,「林之孝」先寫作「秦之孝」,后將「秦」字點改為「林」,此點大可注意,我以為,這樣的蛛絲馬跡,顯示出曹雪芹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形象定位時的一些來回調整的苦心。我對妙玉家世來歷與命運走向的探佚,便循著這樣的一些線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