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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街頭漫行(2)

第一章 街頭漫行(2)

爸爸帶著馬蒂坐計程車。那時是深夜了,馬蒂看到黑漆漆的山越逼越近,辛亥隧道像是黑夜張開的巨口,車子直直地駛進去,穿過隧道,回到山脊的那一邊。爸爸說,馬蒂你不用怕,你有家了。家在一棟公寓的四樓,有雕著花與藤蔓的鐵門,有三個房間,一個陽台,有一個阿姨,有兩個弟弟。
「爸,我再也不回方家了。」馬蒂一說完,眼淚就不爭氣地盈眶滾落。她也不拭淚,只是直直望著爸爸。
之後,馬蒂兜了一大圈,現在正坐著車穿過隧道,再一次回到那個地方。
「回來啦,馬蒂?」
計程車停在家門口,馬蒂又看了表,十一點三十五分。付了車費后,馬蒂站在家門口猶豫著。很晚了,但阿姨睡得更晚,現在上樓不免碰到阿姨,但怎麼辦呢?正在想著,一樓的鐵門開啟,馬蒂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出來,回身很緩慢地把門輕掩但不扣上。那是爸爸,比上一次見面更老、更小,一手提著兩大包垃圾袋。
讓自己在社會上定位。馬蒂默想著,多少人因為這句話,同時就讓自己在生活中定格?
「明天要考試啊?」想到這樣站九_九_藏_書著很尷尬,馬蒂就找些話說。
馬蒂坐在床上,她太累了,只想先睡,待明天再整理行李,但爸爸似乎沒有出去的意思,他撫弄著馬桐的音響,又逐一慢吞吞看著房裡的傢具。
「噢,你要加油喔。」馬蒂想到念高三的馬楠正要面臨大學聯考。
就這樣不停地漫遊,直到馬蒂的兩腿酸軟得無法前行。現在她正在延吉街鐵路邊,再往前就是彷彿不夜的忠孝東路四段。打扮得相當華麗的男男女女與馬蒂錯身而過,看見馬蒂卻不再看她的落魄。夜的台北,人們並不作興多看旁人。
因為人不是風。馬蒂伸手進提袋摸了摸六萬元的信封袋,這是她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憑藉。馬蒂在一個水泥矮籬上坐下。人不是風。在這個城市裡,要活得像個人,就得要有工作,有錢,有住所。簡單地說,要有一個身份,然後才成其為一個人,一個台北人。
打開雕有花與藤蔓的鐵門,家很明亮,阿姨果然還沒睡,只是一臉倦容,整個人看起來意外的浮腫。她對馬蒂點頭笑笑,爸爸就與她進廚房低語著。馬蒂仍然背著行李,九-九-藏-書站在客廳,小弟馬楠縮著腳坐在藤椅上,正在讀一本很厚的參考書。他仰臉看到馬蒂,叫了一聲:「姊。」又低頭繼續讀書。
爸爸並沒有什麼表情,他像是個斷電的機器怔了有幾秒鐘之久,然後很慢地點點頭,走上前來伸手接馬蒂的行李。「先住下來。馬蒂,先住下來再說。嗯?」
水泥矮籬旁邊,是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超商門邊躺著一隻黃色、短毛、黑嘴的流浪狗,這隻狗很自在地側睡著,袒露出它曾經哺育過小狗的胸脯。進出超商的人不得不跨越過它,但雜沓的腳步一點也不驚擾流浪狗睡夢中沉緩的鼻息。流浪狗是卑微的,它就這麼接近霸道地接受它卑微的命運,很舒坦地浪睡在街頭。馬蒂一直瞧著它,有一點心酸,有一點羡慕。人不是風,人甚至不是狗。馬蒂想到為今之計,是儘快找到工作,找到住所,找到她在社會上的定位。
那一年,媽媽抱著熟睡的馬蒂,坐車穿出這山脊,離開了山的那邊,只帶著一隻皮箱。從此,馬蒂與媽媽過著時常遷居的生活。記憶中媽媽似乎做過一切的零工,總是那麼疲乏九*九*藏*書,那麼生氣,那麼貧窮。對於如何與為何逃離那個家,媽媽絕口未提,馬蒂也從來沒有想過問明真相,主要是她從沒有理解到什麼才叫做家。媽媽帶她逃家那一年,馬蒂三歲。
「不要緊,不要緊,」爸爸說,「你不要操心,我幫你說去,你儘管住下來就是。」
馬蒂默默跟在爸爸背後走進房間時,阿姨開口了:「你大弟在當兵啦,很少回來,你就給他住不要緊啦。」
「沒有啊。」馬楠眼睛看著書,「畢業考都過了,哪來的考試?」
夜裡車少,計程車很快就穿過了辛亥隧道。深淵當然不存在,隧道內滿是溫暖的鵝黃色燈光,但往事卻像只口袋,守在隧道的另一端,毫不留情地攫住馬蒂。
「爸。」馬蒂在黑暗中輕輕地叫喚了一聲。
終於,終於走出了這個家,還有傑生也死了。照理說,她應該了無牽挂,像風一樣自由。但是她的心,為什麼像疊滿鉛塊一樣沉重不堪?
馬蒂阻擋了爸爸欲接過行李的手,幫他拿了一袋垃圾。兩人並肩默默將垃圾拿去丟了,再並肩走回家門。
馬蒂揮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很快地,車子往台北的九_九_藏_書東南方疾駛,台北盆地漸漸收攏,黑暗的山脊隱約在前面。山的腹部穿透了兩個明亮的窟窿,辛亥隧道。她從小就覺得,那隧道就像是黑色巨魔張開的巨口,人一進去,就會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掉落、掉落,陷入一個沒有出口的深淵,像往事一樣,巨大的深淵。
馬蒂感激地對阿姨笑笑,阿姨卻已轉過身,一邊揉著肥厚的腰,一邊走進她的卧房。
等到馬蒂長到足夠疑問這一切時,媽媽卻又死得那麼早。馬蒂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殯儀館簡單的靈堂前,她很惆悵地披著麻衣,干坐著,一直不停地想,自己一個人住該怎麼辦?到底要不要繼續上學?就在那時候,鄰居幫忙的好心阿婆帶來了一個人,她一點也不認識的爸爸。看起來很老的爸爸蹲下來摟住她,只是掉眼淚。那一年,馬蒂十二歲。
兩肩各背了一包行李,馬蒂步出巷子。在巷口的垃圾堆前,她把裝著褻|衣與日記的袋子擲進垃圾車內,快步走進夜色中。
馬蒂看了看手錶,十一點過四分,這混亂又漫長的一天還沒有過完,但她非常疲倦了,疲倦得只希望找到一張床。馬蒂再看一次手錶九九藏書,十一點零六分。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有去那個她最不想去、但如今最可能收留她的地方。她曾經付出一切代價逃離那裡。多麼弔詭,人們稱那個地方叫家,她的娘家。
爸爸很驚悚地望過來。看清是馬蒂,他皺紋的臉出現了柔和的笑。
之後,馬蒂住了下來。直到考上大學,搬進宿舍。
沒有任何目標,馬蒂又開始在台北街頭漫行。夜的台北,還是鋪滿了颱風后的殘枝落葉,晚風一吹,滿地離枝的葉子都像活起來一般向她盈盈招手。哪個方向都好,像是在夢中一樣。
爸爸與阿姨走出了廚房,爸爸很殷勤地來拿馬蒂的行李:「來來,先到房間把東西放下,就住你大弟的房間。」
大弟馬桐的房間,以前就是馬蒂住的地方,房間內布置已經大別於以往。馬蒂感覺房間變小了,變擁擠了。原本放書桌的地方,現在竟擺了一個辦公桌,上面還有電腦;窗帘換了;馬蒂貼在床頭的詹姆士•狄恩海報變成了邁克•喬丹;牆邊多了一大套音響,還有一整櫃的錄音帶。
上樓時,馬蒂又猶豫了:「爸,阿姨睡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