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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扶柩寄寺

第一章 扶柩寄寺

長老道:「本寺西廂之旁有座院子,房屋頗寬敞,地勢又幽靜,和小寺有圍牆相隔,可稱獨門獨戶,絕無閑人打擾,現在全都空在那裡,正好安置。只須著小沙彌打掃一下即可。」
老夫人道:「如此多謝了。驚擾清凈,於心不安,且容日後補報。老身思量著在貴寺稍停數日,著人到京師去把侄兒鄭恆喚來一起回博陵去。」長老道:「既來之,則安之。但請寬心住下,待路途平靖些再作打算不遲。」
長老忙道:「老夫人說哪裡話來!想小寺全靠老相爺生前所賜,斷無不允之理,老夫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法本長老微開慈目,問道:「何事?」
紅娘在一邊看那法本長老銀須白髮,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禁動了頑皮之心,插嘴道:「老和尚,小紅娘給你叩頭啦。恭祝老和尚再活一百零一歲。」說罷,叩了兩個頭。
紅娘的調皮,在崔府是有名的,連老夫人有時也拿她沒辦法。但現在初來乍到,對了陌生人還要頑皮,未免太不成話。如果傳到外人耳朵里,還不知怎樣笑話崔府的家教。於是老夫人把臉一沉,喝道,「紅娘,休得無禮!」法本長老卻是無所謂,倒覺得這女娃娃天真可愛,見老夫人沉下臉來,忙在一旁為紅娘解圍,笑道:「呵,呵!無妨,無妨,姑娘免禮。」回身向老夫人道:「請進內獻茶。」
老夫人坐在青泥油壁車裡,感慨萬千。回想當年相爺在世之日,童僕如雲,一呼百諾,門生故吏,夤緣奔走,門庭若市,好不威風。如今返鄉,冷冷清清的只有五六個人,今非昔比,好不凄涼!老夫人思前想後,忍不住長嘆一聲,滴下兩行清淚來。
這時,崔安前來回稟道:「稟老夫人,老方丈親自出迎!」
老夫人等小和尚呈上茶來,一陣亂定,徐徐開口問道:「長老一向可好?」長老欠身合十,答道:「貧僧托老夫人之福,還算康泰,老夫人諒必清健。」
崔安原是個家人身分,崔相國府上家規極嚴,所以不敢放肆無禮,恭立不坐。
法本長老雙手合十道:「不敢當,小姐免禮。」
紅娘一聽,打從心底下高興出來,連忙回答說:「春香姊,謝謝你。我和小姐就去。」說罷,對鶯鶯道:「小姐,怎麼樣?這下可放心了吧。」鶯鶯笑著罵道:「傻丫頭,就你亂起勁。」說著準備出門。
且說那座長老用來安置老夫人的院子。院子坐落在藏經閣之後,寺院的西廂之東,坐北朝南,四面有一丈多高的青磚牆圍著。踏進圍牆大門,入目是一座四合大院,院后一座三開間三層小樓,小樓四周,也有磚牆圍繞,整個院子又處在一座大花園之中,四周佳木蔥籠。花草繁茂,read.99csw.com奇石假山,曲徑通幽,足可供怡心養性。看來這是當年崔相國修建此寺時,精心安排的。本欲告老還鄉時在此處修身養性,禮佛參禪,頤養天年,享一番清福。可惜天不假年,還沒來得及享用,就撒手西歸,這也是崔相國始料不及的。
崔安聞言,急忙轉身前行,趕緊去回稟主人。法本長老帶了知客諸僧,親自到山門迎接。
鶯鶯的心情卻不像紅娘那麼無憂無慮,不煩不惱,她的內心深處,正隱藏著一種無人可訴的幽怨——父母給她訂下的那段極不般配的親事。隨時都在希冀著掙脫這看不見的束縛,衝決這摸不著的牢籠,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可是,這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更不敢果斷地違反從小接受的那種嚴格家教。身處在官宦貴族的家規管束下,她短暫的少女時代就要消磨殆盡,可卻沒有一點自主的權利。所以,來在這門掩重關的蕭寺之中,面對清雅的住室和一點一點流逝的大好韶光,她只覺得壓抑和苦悶,似乎對一切都不大感興趣。現在紅娘要她到花園裡去走走,也提不起興趣來,就說道:「不去!」
法聰道:「崔老相國府上管家崔安在外求見。」
長老忙勸慰道:「老相爺仙逝,令人痛悼,還望老夫人節哀順變,保重身體要緊。」
老夫人取出汗巾,擦一擦眼淚,說道:「老身此次的來意,已命崔安轉達,未知長老應允否?」
這時,老夫人和長老在方大清談,小姐、丫環等在一側奉陪。其他人就忙開了:小沙彌們自去打掃院落,老家人則指揮車夫們抬箱籠,扛靈柩,忙個不亦樂乎。他們忙他們的,放下不提。
紅娘一聽就覺得不耐煩,搶白道:「小姐,你又來無事生非了。若去稟明老夫人,又是這個不可以呀,那個不方便啦,豈不是自找麻煩!反正是自家的院子,又不是到大門外邊去拋頭露面,用得著去稟明嗎?」
歡郎應聲道:「是!」走下台階,來到一輛翠幄青綢車旁,高聲叫道:「姊姊,娘叫你們下車來,到寺里去休息。」
這偌大的一座院子,大門一關,十分清靜,更沒有閑雜人等前來喧擾,彷彿是世外桃源,煩慮可消。
長老接過名刺,說道:「阿彌陀佛!管家哪裡話來。想此寺本是老相爺當年修造的,寺內一切,均是老相爺所賜,但住無妨。請轉稟老夫人,容貧僧出迎。」
長老說道:「老夫人一路辛苦了,請進寺用茶!」歡郎是和奶娘同車的,他瞧見母親下車,早就跟著下來了。小孩子到了一個陌生地方,樣樣都覺得新鮮,東看看,西望望,一跳一蹦。轉眼一溜煙爬九_九_藏_書上一百零八級台階,站在老夫人身邊。
那崔老夫人娘家姓鄭,嫁入崔家,丈夫是本朝的相國,著實煊赫一時,享過一番榮華富貴。年紀其實也並不老,才五十開外,保養得又好,真可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只因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又加上當了寡婦,因此雖在中年,大家卻都稱她為「老夫人」。
小姐給紅娘一說,心就活動了,說道:「既然如此,待我去稟告母親一聲。」
老夫人道:「有勞長老費心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必客套,理當如此。」
老夫人見女兒到了,說道:「兒啊,見過長老。」
那普救寺的方丈法本長老,年紀已七十有餘。未出家前是個飽學之士,滿腹經綸,文章蓋世。按說取舉人中進士不在話下,無奈命運多舛,考了七八十來次,總是名落孫山,弄得心灰意懶,看破紅塵。得當年崔相國引薦,剃度在這普救寺出家。如今主持本寺,一心禮佛,成了有道高僧。
只見鶯鶯今天是家常打扮,頭上青絲挽了個螺髻,翡翠玉簪拴定,髻前插一根珠鳳雙股步搖釵,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穿一件淡湖綠杭紡對襟大褂,月白雲綢百褶湘裙,鳳頭弓鞋,更顯得清秀雅緻,人淡如菊。
法聰轉身出門,不多時,領了一位年過半百、鬚髮略呈花白的老人進來。那老家人趨前一步,低頭道:「崔安奉夫人之命,叩見長老。」
老夫人說道:「老身家門不幸,先夫棄世,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說著不覺掉下淚來。
鶯鶯和紅娘相扶相攜,出了房門,沿著碎石小徑,曲曲彎彎,經過花園到佛殿去。但見春意闌珊,落英繽紛,片片桃花,飄墜小溪。真是「花落水流紅,春去太匆匆」。東風啊,你如何只管催春去,不肯將春留?鶯鶯本來是想借觀景散心解悶,不承想平添了萬種閑愁。說不得也只好帶著淡淡的傷感,隨著紅娘,往佛殿而去。
鶯鶯道:「這是禮數,聖人說過:『父母在遊必有方。』怎可隨便出遊?」紅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小姐,你又來了。真像個窮酸秀才。聖人說得是『游』,我們是去散步,這是兩碼事兒。」
老夫人連忙答禮,說道:「罪過罪過!驚動法駕,有勞出迎,愧不敢當,折煞老身了!」
再說老夫人,只因相爺去世以後,一來官場勢利,人在人情在,往日那些常來常往、奔走門下的所謂知交,現在一個個都如同陌路人一般,不來欺侮孤兒寡母就算是厚道的了;二來「長安居,大不易」,京師的花費太大,實在也呆不下去了;三來相爺的靈柩也得運回故鄉博陵,葉落歸根,入土為安,所以舉家搬遷。
其時,read•99csw.com紅娘早已利落地下了車,放下踏步,在車門外等候。小姐到得車門邊,先放下面網,而後微微提起長裙,由紅娘扶著下了車。
話說這一天,法本長老正在方丈內打坐靜修,卻見法聰小和尚從外走進來,向前合十稟報,說:「啟稟師父。」
紅娘一團高興,卻被小姐一瓢冷水,心裏著實不舒服,但是,她非常了解小姐的脾氣,嘴裏說「不」,心裏已經動搖了,只要跟她軟磨,她就會被說服的,於是說道:「小姐,坐了那麼多天的車子,悶得發慌,也該散散心,小姐,去吧!」
老夫人問道:「不知寺內可有安靜處所否?」
進得四合院來,迎面是大廳堂屋,左右是廂房,又都帶著耳房。天井裡有一條碎石小徑,路面都是彩石鋪就的■字花紋。大廳前面有兩株龍槐,蒼虯挺拔,生機盎然。室內窗明几淨,陳設典雅。迎面是落地大屏門,屏門正中懸一幅張僧繇畫的白衣觀音像。兩旁掛一副虞世南寫的對聯,上聯是「西天既許分東土」,下聯是「南海當移住北方」。前面有一張紅木天然幾,上面安放一隻博山金香爐,兩邊一對白銅蠟台,左手裡一個三彩大花瓶,中插白玉柄拂塵,右手一架大理石天然山水紫檀木底座大插屏,佛像前一方紅氈毯,上面放一個蒲團,大概是為住客禮佛準備的。大屏門之後開有一門,通向小樓。崔老夫人把一切看在眼裡,不由得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長老忙起身回禮,道,「管家少禮,請坐。」
崔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叫歡郎,今年只有七歲,並非親生。因為老夫人自生了女兒以後,再也沒有生育過,覺得膝下無兒,未免遺憾,女兒最後總是要嫁出去的,那麼老相公就沒有繼承人了。因此,就在同族中領養了一個小男孩,取名為「歡」,取「承歡膝下」的意思。為了稱呼方便,也是表示喜愛,故又加上一個「郎」字,一家人都叫他歡郎。女兒叫鶯鶯,年方一十九歲,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兼且性格溫柔,為人賢惠,而且天生聰明,多才多藝,無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針黹女紅,鞦韆蹴球,樣樣都會,號稱才女。她父親在世之時,已經為她定下了親,是許配給她的表兄鄭恆——禮部尚書的長子為妻。這一門親事其實並不能算數,因為既沒有問名納彩,也沒有六禮三端,只憑了當年老相爺一句話,就算定局了。其所以聯姻,一來是現任相國對現任尚書,符合門當戶對的條件;二來女婿是內侄,中表聯姻,親上加親,也可以說是老夫人一千促成的。可是女兒鶯鶯小姐一直不滿意這門親事。主要是因為鄭恆不但人物長得猥瑣,而且肚九九藏書裏一包草,斗大的字不識得一籮筐,看到四書五經,腦袋就發脹。終日里只知和一班閑人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十足一個紈絝子弟。由於是中表親,鄭恆的這些劣跡也傳到崔府,大家都認為小姐如果嫁給鄭家少爺,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白糟蹋了一位絕世佳人。對於這些,鶯鶯小姐也知道得很清楚,卻不敢違抗。所以一直自怨命薄,每每暗自掉淚,只好聽天由命。因為父親去世,孝服未除,所以尚未完婚。小姐有一個貼身丫環,名叫紅娘,年方一十五歲,是小姐奶娘的女兒,從小就侍候小姐。那紅娘生得五官端正,討人喜愛,又是千伶百俐,鐵嘴鋼牙,善於鑒貌辨色,而心地卻十分善良,頗有丈夫氣。鶯鶯小姐和紅娘從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如同姐妹一般,所以小姐十分信賴她。
其實,這院子是法本長老經常派專人打掃收拾的,所以儘管無人居住,不但不曾荒廢,還添了幾分雅靜。
崔家住進來后,東正房的裡屋是老夫人和春香,另外一個小丫頭秋菊住外房;西正房是歡郎和他的奶娘;西廂房由崔安和他的老伴丁氏佔了,丁氏是廚娘,掌管一家的伙食;西耳房作廚房;崔相國的靈柩就暫時停放在東耳房內,倒也十分妥當。鶯鶯小姐和紅娘住在後面的小樓上,樓上的一些陳設布局,自有紅娘去安排,不必細說。
鶯鶯瞪了紅娘一眼,曼聲斥道:「急什麼?傻丫頭!」說著,微微彎腰,輕挽湘裙,緩緩移向車門。說實在的,坐了那麼久的車,早悶得發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車去了。
二人正在辯論之際,忽聽門外春香叫道:「紅娘,老夫人命你陪了小姐,到佛殿去隨喜。」
長老問道:「管家到此,有何見教?」
其時,小姐見馬車停了下來,就知曉已經到了普救寺,只是因為未聽到母親召喚,不敢隨便下車,也不敢向車外張望,所以仍然安坐車中,顯得十分穩重。
於是老夫人一行人等隨著知客和尚前行,法本長老前面帶路,一直來到方丈,彼此謙讓落座。
話說在山西河中府(今永濟縣西南的蒲州鎮)的東邊,有一座寺廟,叫做普救寺,乃大唐則天娘娘所建的香火院,後來荒廢傾圮了,由崔相國重新修建。武座廟字,規模宏大,非同小可。高大的山門,莊嚴肅穆,樓閣殿堂,各佔地勢,錯落有致。山門前一大片空場,可以容納上萬人,那是老相國當年修造時,特地開闢出來準備用來給百姓趕廟會用的。此寺自從重建以來,香火還算興旺。凡是到蒲州的過往客商,都要到這裏來遊覽隨喜。
長老聽得是老施主的家人前來,忙答道:「有請。」
老夫人從傷感中醒過來,忙用汗巾擦九九藏書了擦淚水,由貼身丫環春香攙扶著,下得車來,入眼便看見普救寺山門前的一百零八級台階,石級盡頭處,只見法本長老頭戴毗盧帽,身披綉金線大紅百衲袈裟,率領僧眾在山門列隊相迎。老夫人一手搭在春香的肩頭上,緩步踏上台階,走走停停,直到山門,倒也不見氣喘。
崔安道:「我家相爺不幸去世,老夫人扶了靈柩打算回博陵老家安葬,因為眼前兵荒馬亂,路上極不太平,到此河中府,再也不能前行。老夫人特打發小的前來,意思是想在主剎暫且寄住,等路上稍微平靜些再走,請老方丈給予方便。」說罷,呈上名刺,上寫:「未亡人崔門鄭氏斂衽」。
長老見老夫人上來,踏上一步,雙手合十頂禮,說道:「阿彌陀佛!老夫人駕臨山寺,不勝榮幸之至!老衲迎接來遲,還請老夫人恕罪!」
但見她一身素服,分外精神。頭上青絲綰就了墮馬髻,上插展翅彩鳳銜珠銀步搖,銀絲八寶攢珠鬏髻,兩彎柳眉,一雙鳳目,懸膽鼻,櫻桃口,長就一副瓜子臉,面不敷粉而白,唇不塗朱而紅。身上披一件月白色灑金一口鐘,內著白雲絹對襟襖兒,下系一條白雲綢百褶宮緞裙,三寸金蓮上則套著一雙出門穿的高底鹿皮小蠻靴。真是說不盡的風流嬌態,描不完的旖旎丰姿。小姐一手搭在紅娘肩上,輕移蓮步,款擺纖腰,裊裊婷婷地走近老夫人。這時,眾僧人只覺眼前一亮,不由的疑心是否廟裡的白衣觀世音菩薩走下了蓮台,到此救苦救難,普渡眾生。雖然看不到小姐的廬山真面目,單憑了這副裝束、這段身材,也逗引得小和尚們凡心大動,塵念頓生,心裏後悔當初剃了光頭,口內不住地默念「阿彌陀佛」。
小姐稟遵母命,向法本長老恭恭敬敬地道了萬福。
原來這時節正值暮春天氣,花園內桃紅柳綠,百花盛開,好鳥枝頭,啁啾宛轉,大好春光,卻將到尾聲,豈可隨便辜負了?況且初來乍到,正該趁機踏勘一番。那小紅娘又是個閑不住、好生事的。於是在這天早上,便竭力慫恿小姐,對鶯鶯道:「小姐,小姐,你看這屋外春景可美著呢!我們何不出去走走,看看景,散散心,太好玩了!小姐,我們去吧!」
紅娘這小丫頭就不那麼安生了,終究只有十四五歲,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氣,雖然因為小姐不曾下車,自己也不敢下車去,卻耐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早在那裡偷偷掀開帘子,藉著那條一寸來寬的縫隙,不住地向外張望了。此刻聽得歡郎叫喚,連忙回身對小姐說道:「小姐,小姐,老夫人命我們下車去呢,快快下車吧。」
老夫人回頭看見歡郎在旁,說道:「歡郎!去告訴姐姐,讓她和紅娘下車,進寺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