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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巧借西廂

第三章 巧借西廂

長老道:「不知先生何日屈駕小寺?」
張生道:「那你先吃好了。」
張生道:「近得不能再近了!就是寶剎,豈不是第一等幽雅清閑的好地方!」
法聰在旁邊暗暗好笑,一個要借,一個不肯借,看來這個書獃子要弄僵了,讓我來幫他一把吧!就笑嘻嘻地對長老說道:「師父,這房子嘛,依徒兒看,是一定要借給張先生的。」
張生聽了,心想,怎麼,這老和尚不肯借,簡直是在破壞婚姻!我是借定了的,看誰的決心大?他心裏不大痛快,臉上還是笑眯眯的,說道:「長老,小生雖然出身官宦,利祿功名卻非我所願,身列孔門,卻虔誠佛法,至於口福之欲,何足道哉!小生早就想茹素吃齋,以清腸胃。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小生吃苦是不怕的,請長老不必為小生擔憂。」
琴童摸透了主人的脾氣,他所決定的事,九牛拉不轉,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和主人「同舟共濟」,一心一意地幫他完成這一件一廂情願的婚事了,就說道:「相公,你要達到這個願望,像這樣飯也不吃,胡思亂想是沒有用的。」
法聰道;「師父之命,不敢有違,還是讓小僧進去稟報吧!」說罷,轉身進了。
長老道:「正事己畢,兩位請到方丈去用茶。」
紅娘道:」小婢和長老同去佛殿看了,再回夫人的話。」
長老道:「是何方人氏?可曾留下姓名?」
法本長老原是一個飽學之士,對於當時一些有名的讀書人,也相當熟悉,一聽徒兒說是洛陽張君瑞,就知道是當年的神童,現在的洛陽才子張珙張君瑞。長老早就想結識這位才子了,現在居然前來拜訪,心裏很是高興,可是來而不遇,未免有點遺憾,不知道今天還來不來?就對法聰說道:「張君瑞乃當世才子,請都請不到,沒有見到面,很是可惜。你到山門外去看看,今天也許他還會來,就趕快來報知,我要親自出迎。」
張生答道:「偌大一個宅堂,怎麼沒有一個男兒郎,卻使喚梅香來說勾當?豈不聞『瓜田不納履,李下不彈冠』!」
別看紅娘她聰明伶俐,卻是兩服墨黑,一個字也不認識,是個大文盲。
長老一聽,什麼!不僅「借」,而且還「一定要借」。法聰啊,你不怕「吃裡扒外」的罪名嗎?長老有點光火了,問道:「為什麼?」
長老說道:「先生,此言差矣!想老僧是出家人,年紀活了七十余,做她的爺爺還嫌大一些,哪裡會有什麼事?先生你還不知道,老夫人治家極嚴,家裡只有老家人一個男子——前些日子已派往長安去了——如今內外並無一個男子出入,不叫紅娘出來,難道要老夫人和小姐自己來說?」
張生連忙說道:「姐姐你誤會了!小生並非書獃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么?」紅娘發怒道:「先生枉為讀書君子,難道忘了孟老夫子說過的話?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古人云: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孔聖人也說過,他道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俺老夫人治家嚴肅,有冰霜之操,哪怕是十二三歲的孩童,未奉傳喚,也不敢隨便進入中堂。前些日子,俺小姐未經稟告,出了閨房,被老夫人看到,把她叫到院子里,訓斥道:『你是個女子,沒有稟告就走出閨門,萬一碰到小和尚或是遊客,豈不是自找羞辱!』小姐當時就認錯,說道:『從今以後,一定改過自新,不敢再犯。』老夫人對親生女兒尚且如此,何況對我們下人?小姐受了老夫人的嚴訓,怎麼會對你『臨去秋波那一轉』呢?先生學習先王之道,應當遵守周公之禮,不關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用心思。今天你走運,碰到了我,還可以原諒。如果給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絕對不跟你罷休。今後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要胡說八道!」說罷,轉身就走。
張生還是獃獃地坐著不回答,只是翻來覆去他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法聰隨口答道:「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闔第光臨。」
張生道:「小生想在寶剎借一間僧房,未知可能應允否?」
那法聰的隨機應變能力特彆強,歪理十八條都能派用場,說道:「師父,徒兒算錯了,那第一得里您老人家和張相公各人一得,加起來不是五得嗎?」長老看看法聰,有這麼說話的!誰知道你話里還帶算術。長老想,法聰的話也對,就答應了吧,於是說道:「既然如此,敝寺房屋頗有幾間,但大都簡陋不堪,有屈先生,於心不安。不如和老僧同住一室,彼此風雨聯床,抵掌論心,亦一樂也。先生以為如何?」
張生這才有點清醒,原來走過頭了。他機械地跟著店小二進店,小二把他送上了樓。
一行人陸續走出大殿,紅娘走在頭裡,長老第二,張生第三,他故意落後幾步,心想,做佛事那天,如果小姐不出來,豈不白花了五千大錢么!這一定要了解清楚。去問誰呢?也只有去問法聰了。現在看到法聰落在後邊,正是個好機會,所以把腳步放慢。法聰被張生一堵,就站定下來。張生回頭悄悄地問法聰道:「小師父,https://read.99csw.com崔家做道場那天,老夫人、公子都要出來拈香嗎?」
唉!長老如果知道張生這次來訪的真正意圖,不罵他一個「包藏禍心,居心叵測」才怪,哪裡會有這樣的謬讚!
琴童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長老道:「先生哪裡話來,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識荊,真是三生有幸!」
說曹操,曹操就到。法聰剛到門口,張生已經舉起手要敲門了。恰巧法聰開門,險些敲在法聰的禿頭上,倒把法聰嚇了一跳。張生縮手得快,見是法聰,忙打招呼道:「小師父早!」
法聰道:「小僧奉了師父之命,特來迎接先生的。」張生道:「不敢當。」法聰道,「師父還命小僧見了先生,回去稟報,師父要親自出迎哩。」
張生在走廊里胡思亂想了一大通,才想起應該向長老告辭了,趕忙走進方丈,長老已經等候了一會,見張生進來,問道:「先生,哪裡去了?」張生不能說被紅娘教訓了一通,只好又撒個謊,說道:「小生更衣去來。敢問長老,房子怎麼樣了?」
法聰道:「他說是洛陽人,姓張,名叫君瑞。」
不知先生駕到,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法聰道:「有一位讀書相公來拜訪師父。」
紅娘出了方丈,低著頭一徑往回走,迎面碰著了張生。張生也不問情由,就向紅娘一揖,說道:「小娘子拜揖!」
長老問道:「這處所好不好?」
張生見長老再三不受,發愁起來,心想,這老和尚不貪錢財,借房子的事就難以開口了,這可怎麼辦呢?法聰這小禿驢,在山門口說得好好的,現在倒袖手旁觀起來,真不夠朋友!忍不住向法聰望望,口中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一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厚禮,算不了什麼的。」一邊說一邊向法聰眨眼,意思說你如果有好主張,得趕快拿出來,幫小生一把,將來好事成功了,小生我生生死死不忘你和尚的大恩大德。
張生道:「你那裡知曉,去晚了,長老又出去赴齋,豈不誤了大事?還是早去的好。你在家收拾好行李,等我的好消息吧。」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了。
琴童道:「相公不吃,琴童也不能吃,我餓著肚子是想不出妙計的,只要一吃飽飯,我的計策就在肚腸旮旯里給擠出來了。」琴童是關心主人的身體,想法子讓張生吃點飯,其實哪裡有什麼良策。
法聰對張生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心想,師父不收銀子,還是個小僵局,犯不著浪費這份人情,等到不肯借房子的時候再出場,方顯得好鋼用在刀口上,所以,他對於張生的暗示,裝作不見。
張生聽了法聰的高論,打從心底下佩服和感激,這「四得」已經足夠說動老和尚了,還有「一得」一定更加精彩有力,所以也在注意地傾聽。
紅娘聽了,又氣又好笑,自報履歷,長長的一大篇,真是個書獃子。就把俏臉一板,說道:「誰問你這些了?憑什麼要替你轉告?真是書獃子!」最後一句把心裏的活也順便帶了出來。
長老道:「小寺荒僻簡陋,蒙先生不棄,玉趾光降,實乃老僧與小寺之幸也!先生名滿洛陽,來此河中,不知有何貴幹?」
張生道:「那小姐也要來的了。」
話說張生在大雄寶殿巧遇鶯鶯小姐,驚為天人,一時間神魂顛倒,也不知道是如何向法聰告辭的,一路上失魂落魄地返回城裡,已經是萬家燈火了。張生迷迷糊糊地只顧往前走,竟然走過了狀元坊客寓。這時恰巧店小二立在店門口招呼客人,一眼看到張生低著頭走過,認出是今天上午來住店的客人,出去遊玩,奇怪他如何不回客店,連忙上前招呼。
張生道:「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么?」
張生很高興,說道:「不要香積廚,也不要枯木堂,拋開南軒,遠離東牆,就是那塔院里的西廂,最最稱我的心腸。」
法聰答應道:「是!」心裏卻想,什麼也許不也許的,菩薩都不用問,今天肯定到,那位活觀音早把他牽繫住了。
紅娘答道:「奉了老夫人之命,特地前來請問長老幾時與老相公做佛事。如果選定了日期,就給個迴音。」
法聰領命,引著張生送出山門,法聰道:「張相公,恭喜你,稱心如意!」張生道:「多謝小師父鼎力相助。」說罷,對著法聰一揖,一徑回城搬取行李去了。
張生道:「去是要去的,等我和崔家小姐成婚以後,我們夫妻雙雙去拜訪義兄,那有多風光!」
琴童道:「謝相公!」嘴裏說謝,心裏卻在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哩,這份重賞太玄乎了。
紅娘正低著頭走路,倒被他嚇了一跳,抬頭見是張生,只好還禮,說道:「先生萬福!」
張生道:「她是已故相國崔鈺之女,相國千金,出身高貴,我去娶她,也有點高攀了。」
張生得了確信,心裏很高興,又想,紅娘到了方丈,大概快出來了,不妨等一會兒,等她出來和她說幾句活,這樣就走得更加慢了。法聰不願奉陪,徑往方丈去了。
法聰道;「先生稍候,待小僧進去稟報。」說著,就要往裡走。
主僕二人商議已定,且等明日到普救寺去借僧房。琴童是沒有心事的,倒在床上就打鼾。張生卻輾轉反側,盡在read.99csw.com擔心:長老在不在,僧房肯不肯借,如何措辭,能不能再和小姐見上一面,將來。。胡思亂想,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合了一會眼。待到雞叫頭遍,立刻起身,叫起琴童,匆匆梳洗了一下,就要出門。
長老道:「昨天有人到此嗎?」
張生一想,也有道理,就說道:「不過,小師父從旁美言相助,還是能辦得到的。」
卻說法本長老,昨天出去赴齋,很晚才回來。所以早上起來,就喚法聰道:「法聰,法聰!」
張生哭著說道:「想我張珙自幼父母早亡,別說從未延請一僧一道設壇追薦超度,就連一陌紙錢也未焚化過。『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想小姐乃一女子,尚有報答父母之心,小生枉為七尺男兒,幾年來湖海飄零,至今未盡一絲孝道,豈不愧煞人也!是以傷心,叫長老見笑了。」
長老推辭道:「先生不必如此,想先生在客中,必多花費,老僧斷不能受!」
紅娘到了方丈,對長老說道:「多謝長老,小婢不吃茶了,遲回了恐怕老夫人怪罪,要趕緊回話去。」說罷告辭。
琴童道:「現在先給你出一個好主意,就是先吃晚飯。」張生道:「我實在吃不下去。」
張生道:「長老的恩情,小生沒齒難忘!」
琴童正在往嘴巴里扒飯,聽得張生在問,趕緊囫圇吞下,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啊喲,差一點把我噎死了!相公,你倒讓我把飯吃完了也不晚嘛,現在把我的良策給咽下去了。」張生有點光火了,說道:「咄!狗才!就數你拖拉。還不快吃!」琴童見主人光火了,沒辦法,只好也三下五除二地把飯扒完,把飯碗一扔,說道:「相公,你看怎麼辦呢?」
長老答道:「這是崔家相國小姐的一片孝心!一來為了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二來又是老相爺三周年孝滿除服,所以要做一壇道場好事。」
叫我跟小姐同住,那還差不多。這熱情我受不了,還是辭掉了吧。於是道:「長老一片盛情,小生不勝感激。和長老同住,得以朝夕相處,固屬美事,無奈小生有夜讀的嗜好,恐怕有擾清夢,影響長老休息,於心不安,還是另住的好。」
兩人客套一番以後,又互相謙讓著進入方丈。分賓主坐下,法聰送上香茗,就侍立在長老身後。
長老聽了法聰的「五得」高論,覺得也有點道理,聽完四得以後,怎麼沒有了?就問道:「還有一得呢?」
琴童道:「有那麼美?擦點眼藥,看看罷了,她也許沒把你放在眼裡呢。」張生搖搖頭說道:「不,你錯了!小姐在臨去時對我秋波那一轉,傳給我無限情愫,這分明是有情於我,我的艷福不淺,我怎麼能辜負小姐的一片心意呢?我是一定要娶小姐為妻的。」語氣非常堅決。
琴童道:「依我看,還是明天到蒲關去吧。」
張生聽了,方明白做道場的原因,又聽到小姐也來拈香,那不是一個接近小姐的好機會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須趕快想一個妙計。略一思考,有了,說道:「慚愧啊慚愧!」說著,就哭起來了,虧得他像劉備那樣有一副急淚。
張生一聽,什麼!此事與我無關!老禿驢太不體諒人了。此事與我張生大大的有關,紅娘是小姐的貼身丫環,我要和小姐親近,豈能少得了她?可是長老已經拒絕,如何是好?好!用一下激將法,不怕他不讓我去。於是就在長老將要跨出房門時,說道:「長老,小心謹慎哪!」
法聰道:「先生有什麼吩咐?」
這時,琴童正在著急,公子出去遊玩,原來說好回來吃午飯,現在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回來,真讓人擔心。忽然聽得樓梯聲響,趕忙開門一看,見主人精神不振,有氣無力地回來,一進房門,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姐的倩影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叫他如何安定得下來?
張生道:「我心急如焚,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要小姐有情就行。還是拿良策出來吧。」
琴童一聽,嚇了一跳,什麼「小姐啊小姐」,看來一定是撞到女妖怪了,忙叫道:「相公!相公!你醒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琴童道:「相公不吃,我也不吃,計策也想不出。」
張生說道:「讓小娘子先行一步,小生靠後一些。」
法聰說道:「師父,把房子借給張先生,一舉五得。」
張生一聽,著實嚇了一大跳。什麼?跟你老和尚同住,豈不把我憋死!
張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敢勞動長老法駕!」
張生道:「笑話!我飯也吃了,你飯也吃了,你的良策應該擠出來了,怎麼問起我『怎麼辦』來了?快些把良策拿出來!」琴童裝作思考的樣子,磨蹭了一會,說道:「相公,計策倒被你逼出了一個,但是良不良可不保險。」張生道:「先別管良不良,說出來讓我鑒定鑒定。」
長老叫法聰道:「法聰,代為師相送張先生。」
張生道:「她確是相國千金。她是隨母扶柩回故鄉,避亂暫時寄住在那兒的。琴童,你有什麼良策成就你家相公這件好事?」琴童道:「別想得太美了,小姐看上了你,她家老夫人不見得也看得中你。」
張生聽了,心中大喜,這小和尚真有兩下子,人家「一舉兩得」已經滿不錯了,他倒有「五https://read•99csw•com得」,哪來那麼多「得」?別「得」多了幫倒忙。
張生道:「多謝長老!小生即刻便回店中搬行李去。告辭了!」說罷起身,向長老一揖到地。
張生覺得也對,就食不知味地三扒兩扒吃了一碗飯。連忙說道:「琴童,快把你的良策說出來。」
長老問道:「紅娘姐姐到此,不知有何貴幹?」
張生道:「我蒲關不去了。」
長老道:「請教了。」
琴童道:「相公,你要成其好事,一定要設法住到廟裡去,這叫做『近水樓台先得月』也。」接著說道:「如果能借一間半間僧房,只要有耐心,總會成功的,真所謂『若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也。」
張生道:「實不相瞞,的確有事相商。」
張生正在出神之際,聽得背後有人招呼,就立定回頭一看,原來是店小二,心想,你叫我幹嗎?
長老聽得張生言語突然,覺得話中有話,便站住了,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張生聽了,一想倒也不錯,琴童鬼點子多,說不定「旁觀者清」,他會有個把餿主意的。張生也是病急亂投醫,就對琴童說道:「呀,琴童,你哪裡知曉,今天我閒遊普救寺,在大殿上無意遇見了一位才貌雙全的小姐,可稱是絕世無雙,天下第一。」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張生將起身未起身時,從外面進來一個人,張生只覺得眼前一亮,把已經提起來的屁股又重新在椅子上放穩了。只見那進來的人兒,頭上梳個雙丫髻,左鬢邊插一朵五彩宮絹花,兩道彎彎細眉,一雙巧目,非同尋常,一看就是機靈慧黠的人兒。櫻桃小口,薄薄嘴唇,一看就是伶牙俐齒之相。桃花嬌臉上一雙酒渦,顯出天真無邪之態。身穿白綾對襟襖,外罩月白半臂,白碾光絹挑線湘裙,一身縞素,好比觀世音旁邊的龍女。你道來者是誰?乃是鶯鶯小姐的丫環紅娘也。張生一眼便認出女子便是昨天在大殿見到的小姐身邊的丫環,當時只顧看小姐,倒忽略了她。你看她眼角盡在瞟著我,小丫環就如此多情,若共她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我怎麼能捨得叫她疊被鋪床?我一定會替她央求小姐,央求夫人,如果她們不答應給這小丫頭自由,我就親自寫給她從良狀。
張生沒辦法,誰叫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斟酒來。」
琴童想,壞了,相公早上出去還是神清氣爽,現在回來卻成了一個獃子,莫非在外面撞到了什麼邪祟,著了什麼魔?讓我再叫叫看,就叫道:「相公,相公!吃晚飯吧!」
長老一聽,原來看中了普救寺。說實在的,本寺的確是讀書的好地方,可是張生是富家子弟,飲食斷不得魚肉葷腥;寺廟則是素凈場所,豈不有污穢佛門之慮,以往所以一直不外借,這是最大的原因。今日如果借給張生,恐怕不大妥當,還是不借為妙。長老想定了,說道:「先生,小寺固然清幽,然而此乃佛門清凈之地,先生乃官宦子弟,享受榮華富貴,不戒口福,恐怕過不慣山寺的清苦生活,老僧以為,先生還是另擇佳地為妙。」
長老也起身還禮相送,說道:「先生,慢走。」
法聰聽得長老呼喚,趕忙從屋外進來,問道:「師父,有什麼吩咐?」
長老可被弄糊塗了,出借房子有那麼多好處,倒要聽一聽,就說道:「如此多的好處,快些與為師講來!」
長老道:「這是什麼話!幸虧那小娘子沒聽見,否則,是什麼意思!豈不要惹出些口舌來!」轉念又一想,就讓姓張的一同去算了,於是說道,「既然如此,就麻煩先生一同去走走如何?」張生想,這就對了,當下道:「小生理當奉陪。」長老想,什麼理不理,還不是你用話給激出來的,卻還得客氣一聲,說道:「多謝了!先生請!」
法聰道:「遵命。師父,你老雅愛文章,精通佛學,張相公是才高八斗的大名士,又有心參禪學佛。張相公來了以後,你們二位朝夕相處,研究文章,談論佛學,志同道合,彼此高興。這是一得。張相公得到了安靜的讀書地方,這是二得。收了房金,俺們寺里多了一筆收入,這是三得。師父經常說我佛經學得不錯,文章不行,要替我請一位飽學先生來,張相公是個現成的不用付學費的先生,這是四得。那第五得嘛,第五得。。」法聰說不下去了。他本來想說崔家鶯鶯小姐就要得到一個如意郎君了,可這麼一說,一鎚子全砸了,自己挨師父的臭罵且不去說,書獃子的房子肯定也砸了,破壞婚姻是要傷陰德的,還得被書獃子咬牙切齒地咒罵一輩子,所以愣在那裡「五得」不出來了。
法聰道:「先生放心,小僧一定儘力促成其事。」
琴童道:「我本來就聰明,從未糊塗過。」
張生道:「小生客居他鄉,並無親友投奔,目前暫借招商客寓居住,無奈客店乃四方雜處之所,嘈雜煩囂,使小生無法溫習經史,耽誤了文章。所以想找一個幽靜之處,租借一間半間斗室,避開塵囂,俾可專心致志地攻讀。」長老聽了,點點頭說道:「是啊,讀書需要安靜的環境,不知先生找到否?」
琴童道:「豈不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況且,如果老夫人中意了,那『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九-九-藏-書
張生道:「這倒奇了,我娶的是小姐,又不是老夫人。她看得中看不中與我何干?」
張生道:「懇請長老慈悲為本,方便為門,設法與小生附齋一份,追薦雙親。」
張生看那老和尚,慈眉善目,鶴髮童顏,身披百袖錦斕袈裟,活像僧伽大師,就向長老一拱到地,還了一禮,說道:「小生才疏學淺,蒙長老不棄,不勝榮幸。今又驚動法駕,愧何如之!祈請長老恕罪。」
長老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這秀才也是一位孝子,應該同情,就說道:「先生不必悲傷。」
琴童道:「你不去見杜相公了?」
張生道:「好個法聰小和尚,一點都不肯周方!」
張生心裏著實不高興,你老和尚陪了小嬌娘一走了之,把我干擺在這裏,沒那麼容易!我也要去,就說道:「長老,為何推卻小生?一同走一趟,如何?」
琴童疑惑道:「相國千金怎麼會住在和尚廟裡?」
紅娘道:「哎!算了罷!油多菜也要壞,禮多人也要怪。免了罷!」
琴童道:「天還沒亮,這麼早跑去,和尚還沒起身哩,去也沒用。」
法聰答道:「遵命!」
琴童一聽主人要喝酒,說道:「相公,喝酒的時間長,萬一你喝醉了聽不清我的計策,豈不要誤事嗎?就吃飯吧。」
長老對旁邊的法聰說道,「法聰,替先生帶一份齋。」
長老道:「先生放心!在老夫人和小姐處,自有老僧為先生說情。想老夫人和小姐都通情達理,諒無不允,請放心,包在老僧身上。」
張生道:「長老,例是人定的,可以開,也可以滅。萬望長老玉成則個,只此一遭,下不為例。」
法聰見是張生,說道;「張先生早。」
張生聽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暗暗說道:「這五千大錢花在刀口上,值得!」
琴童說道:「相公,吃晚飯吧。」
長老道:「老僧決不敢受!」
長老道:「先生如此孝心,老僧理當方便。先生只要破費五千文錢,附齋一份足夠了。」
張生道:「小生早失嚴親,只留下四海一空囊,琴劍飄零,遊學四方。
小二說道:「公子爺,您走過頭了,請裡邊坐吧。」
長老同情地道:「看來這房子是不好找。」
張生道:「長老請留步。」
張生道:「人言可畏哪!」
長老對紅娘說道:「這齋供道場都已經準備就緒了,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來拈香。」
法聰聽了,在旁邊暗暗好笑,這老人家有點老悖了,冷的時候冷水都潑不進,熱的時候燙死人,看你這書獃子受得了受不了。
法聰抓了抓光頭,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這可不大好辦呢!本寺從來沒有出租僧房的先例。」
張生道;「那可怎麼辦呢?」
紅娘還沒來得及回答,張生問道:「敢問長老,為何做道場拈香?」
張生向法聰一拱手,說道:「如此多謝了!煩請小師父引小生去拜見長老。」
張生一聽,好!有門!這麼一問,就可以接下文了,說道:「唉,難哪!連日東奔西走,一事無成。」
張生聽了以後,心裏十分痛苦,把一天的憂愁全都撮到了眉尖上。說什麼「老夫人有冰霜之操,不召喚誰敢進入中堂?」小姐啊!你既然懼怕老母的威嚴,就不應該臨去秋波那一轉。要想丟開手,可教人怎麼丟得下呢?小姐啊,你的情已經黏住了小生的肺腑,你的意已經惹動了小生的肝腸!我張生今生如果得不到你這有情人,大概是前世燒了斷頭香;如果得到了你賢小姐,我要把你擎在手裡,愛在心裡,看在眼裡。當初的巫山神女,隔離得像天一般遠,聽說罷巫山就在那邊。我的身軀雖然立在走廊里,魂靈兒已經飛到了她的身邊。本來我要把心事傳過去,卻恐怕泄漏春光被她母親知道。老夫人恐怕女兒懷春,卻責怪黃鶯兒相對鳴,埋怨蝴蝶兒成雙飛。小姐啊!我知你年紀還小,性子剛強,你的張郎倘若能夠和你相親相愛,你不會討厭我,只要能夠獲得溫存的嬌夫婿,怕什麼管教得緊的老親娘。唉!老夫人也太過慮了!依我看,小生和小姐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不是小生自己誇口,小姐有德、容、言、工,我張生也有溫、良、恭、儉。不要錯過了機會,別等到眉毛淡了才想到要張敞來描畫,青春將逝的時候回憶起阮肇入天台,到那時已經來不及了。想起了她那淺描的眉兒,淡妝的臉兒,粉香膩玉的頸脖兒,綉鴛鴦翠裙下露出的三寸小金蓮兒,綉鸞襖的紅袖口伸出玉筍般的手指尖兒。。教人不想也得想。小姐啊!你拋撇下半天的風韻,我卻拾到了萬種相思。
琴童道:「相公,你且慢一廂情願。你別光顧了面貌長得美,她是什麼出身,你知道嗎?」
張生道:「多謝長老!說來也巧,今天被小生找到了。」
張生還是不開口,現在他所考慮的是如何能夠和小姐接近。直接去求婚嗎?非親非故,素無交往,吃了閉門羹,那多難堪。不行。魚雁往還,紅葉傳書嗎?有誰能把情書送到小姐的手中呢?也行不通。這個辦法不好,那個辦法不妙,左思右想,弄得滿腹經綸的解元相公一籌莫展,不覺自言自語道:「小姐啊小姐,這叫我怎麼辦呢?」
長老道:「二月十五日,就可以替老相公做佛事了。」
張生道:「周全方便嘛。」
不多時,長九*九*藏*書老從裡邊出來,見了張生,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
張生把法聰叫住了說道:「小師父且住,小生和你商量一事,未知可行否?」
張生問道:「長老在嗎?」
紅娘有點不大高興,沒什麼好聲氣地說道:「我便是,不勞先生動問!」張生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罷,又深深地一揖到地。
法聰道:「什麼叫周方?」
長老道:「先生孝心,令人欽敬!」
張生獃獃地坐在一張椅于上,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看著桌子上的菜肴,視而不見。
張生想,打鐵要趁熱,遲則恐怕有變,就說道:「就在今日吧。」說罷,就打算起身告辭。
長老道:「那裡果然僻靜,確是讀書勝地,老僧就命人掃榻恭迎。請問先生,可有多少行李?」
張生先開口道:「長老,小生久聞寶剎幽雅,景色優美;久仰長老學識淵博,精研佛理。今日得能瞻仰清輝,不勝榮幸之至!」
張生道:「實不相瞞,小生已在此恭候多時了!」紅娘問道:「你等我幹嗎?」
長老聽了張生的一番議論,心想,你哪裡知道我當家的難處呵!說道:「小寺自從崔相國重建以來,從未出租過,不大好開例。此例一開,大家都來租借,這普救寺豈不成了普救客寓了嗎?還請先生寬容一二。」
紅娘踏進方丈,一眼就望見了張生,就這麼一眼,已經把張生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只見他長相英俊,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兩道劍眉,目如朗星,方臉大耳,儀錶堂堂,和藹可親。紅娘想,此人我認得的,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眼光賊忒忒盯住了小姐不放的那個書獃子嗎?昨天我惱他對小姐沒有禮貌,不把他放在心上,並未細看,今天看看,著實不錯。不過他來這裏幹嗎?昨天遊了今天還要游,遊興倒不淺。不對,很可能是衝著小姐來的,那以後得留點兒神了。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小紅娘的腦子轉得飛快,已想得那麼多。她不能盡在猜想,還有正經事要辦哩。這時她已經走到了長老面前,行了一個禮,說道:「長老萬福!」
長老點點頭說道:「好一個至誠的君子!」
長老聽了,知道張生已產生了誤會,便說道:「先生休得見怪,老僧想此事與先生無關,故不敢有勞清神。」
小二喊道:「喂!公子爺!」
長老覺得奇怪,好端端怎麼哭起來了?問道:「先生,何事傷心?」
張生道:「一肩行李,一個伴讀童兒。」
張生道:「區區之數,難買柴薪,不夠齋糧,不成敬意,只能充當一杯茶水之費罷了。」
長老道:「好。」回頭對張生道:「張先生,請梢坐片刻,老僧陪同小娘子到佛殿去看一看便來,失陪了!」說罷,轉身就走。
長老道:「就依照先生的意思,在塔院側邊西廂有一間房,十分安靜,正適合先生住下,現在已經收拾好了,先生隨時可以搬來。」
張生見法聰不理不睬,心裏罵開了:「這小禿驢真可惡,隔岸觀火,一點都不肯幫忙,如果破壞了我的美事,我跟他沒完!現在我沒詞了,怎麼辦呢?」
今逢大比之年,正擬赴京應試,以取青紫。如能博得一官半職,亦足可聊慰先靈。」
法聰道:「啊喲先生,這可冤枉了。俺不過是個小和尚,作不得半分主張,借不借僧房,要師父說了才算。」
張生道:「小生有一言,相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
法本長老也不是笨鳥,活了七十來歲,並未老悖,世事的閱歷頗深,今見張生一定要贈送銀兩,一定懷有什麼目的,他不肯直說,大概讀書人拉不下臉面,不好意思開口,那就讓老僧問吧。於是道:「先生,是否有什麼事相托?」
張生道:「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張生一聽,不覺大喜,搖頭晃腦地說道:「妙啊!好一個『近水樓台先得月』呵!果然是良策。琴童,你從前糊塗,現在變得聰明起來了。」
長老問道:「座落何處?離小寺近否?」
張生道:「長老過獎了。小生今日特地前來拜謁長老,客路賓士,來得匆忙,沒有什麼禮物相贈,窮秀才人情只有紙半張,哪裡拿得出七青八黃。」說著,從袖子里摸出一錠銀子來,說道:「小生有白銀一兩,奉與長老公用,略表寸心,萬望笑納。」
琴童想,相公今天大概碰上了棘手的事,能讓他說出來,也好替他出出主意,幫他一把,就說道:「相公,你有什麼難辦的心事,說給小的聽聽,也好讓小的替你想想辦法。」
法聰道:「廢話!這是她報答父母的事,怎麼能不來呢?」
那麼她對張生這一套孔孟之道哪來的呢?原來她是從老夫人那裡學來的,老夫人經常教訓鶯鶯小姐,像和尚念經似的,她在旁邊聽得滾瓜爛熟了,故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把一個滿腹經綸的張生訓得發昏章第十一。
張生道:「多謝長老!不過,長老雖然答應,不知老夫人和小姐同意否?如若不允,也是枉然。」
張生道:「千載難遇,十分滿意。」
長老一想也對,說道:「也好,那就任憑先生揀選吧。」
長老和張生一前一後出了方丈,跟著紅娘,一起來到佛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