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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牆唱和

第四章 隔牆唱和

法聰聽了張生的這番話,很是感動。心想,張先生為人謙虛厚道,對鶯鶯小姐一見鍾情,乃是緣分註定,不是輕薄。說道:「先生,今後還請多多指教。」法聰把學習的事敲定以後,於是道:「先生,告訴你,鶯鶯小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園裡來燒香拜月。特別是月半、十六,碰上了好月亮,那是一定到花園裡來燒香的。今天是十五,天氣又這麼好,晚上的月亮一定不會差,小姐是必到無疑!這裏和花園只有一牆之隔,先生今晚上要不要去碰碰運氣,如何?」
紅娘道:「小婢聽出來了,這聲音就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
唉!怨也不能,恨也不成,坐也不穩,睡也不寧,痛苦的心情有誰來問訊?有朝一日,當那柳遮花映的良辰,夜闌人靜的時分,我與小姐在那雲屏霧帳里,海誓山盟。那時候,卿卿我我,雨意雲情,風流嘉慶,美滿恩情,這一片如錦似繡的好前程,咱兩個幸福的生活畫堂春生!
紅娘答道:「現在已經確定了。二月十六日開啟,十八日圓滿功德,請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說罷,卻吃吃地笑個不停。
琴童來伺候主人洗漱,說道,「相公,洗臉洗腳,準備睡覺。」
一聲「小姐」,把鶯鶯從幻想王國里叫了回來,見是紅娘,說道:「啊!是紅娘!你回來了。」
話說唐代民間原來就有拜月的風俗,拜月的大多是婦女,其目的在於乞巧、乞美、乞求萬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圓月的,有拜中秋月的,有拜新月的。當時詩人詠其事曰: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
張生正等得灰心喪氣,意懶神倦,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就聽得「吱呀」一聲,這聲音是那麼清脆悅耳,如蕭似笙,萬分動聽。這一縷聲波,從張生的耳朵進去直叩心扉,又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蔘似的,立刻精神抖擻,信心百倍。他把目光盯住角門,雖見到朱漆木門緩緩打開,剛好一陣輕風吹過,送來了一絲淡淡的幽香,直沁張生的心脾,不禁深深地陶醉了!哪敢怠慢,乾脆站起來,踮著腳尖兒定睛仔細瞭望。香風過後,只見門開處一盞綠紗燈先從出來,緊接著是紅娘——這小丫頭是熟人了,隨後便是鶯鶯小姐。張生一見,頓時覺得眼目清亮,啊!比我那初見時更加美了!有人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俊,我說月下看美人,有萬種風韻,越看越愛!啊!她終於出來了!我想她一定是討厭老母親的拘管,飛出了她的廣寒宮。看她那張吹彈得破的嬌臉,經受不了輕輕的一捻。敞襟的便服,露出了半抹酥|胸。耷拉著香袖不開口,低垂著羅裙不發聲。好像湘陵妃子娥皇和女英,斜靠在虞舜廟字的朱門,又好像月殿的嫦娥,微微地露出了皎潔的素影,小姐實在太美了!你看她遮遮掩掩,行行停停地穿過芳徑,料想她一定是小腳兒行步艱難。這嬌娘的臉蛋兒不笑也是百媚生,哪能不勾去人的魂靈兒?
張生道:「承教了!」
法聰急了,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真正冤枉也!」
只見他食不甘味地三扒兩扒,把晚飯吃罷,又好不容易挨到了月上東山,就準備往院子里去。
過佛殿,繞花牆,曲曲折折,來到西廂,把行李搬進一間僧房,房間並不大,也不過一丈方圓。
張生見法聰那麼神秘,又聽到「好事」兩字,就料到一定和鶯鶯小姐有關,連忙湊上前去,問道:「有何好事?請教了!」
小姐問道:「我命你去問娘親,幾時做好事,問過了沒有?回來得怎麼這般慢?」
小姐聽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這書生,不知到何處去了?卻想不到就在隔壁,真是近在咫尺之間。剛才的吟詩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擲地有金玉聲。那詩章的含意表達得又是多麼好!前兩句寫景,卻浸透了濃烈的深情。后兩句寫入寫情,更有深意!面對著皎潔的月兒,卻看不見月中的人兒,這「月中人」明明是在說我,那麼他是對我有情的!聰明的秀才呵!不能當面傾訴,就借詩篇來傳遞情愫,這般多才多情的人兒,叫奴家怎麼不愛呢?
夜深人靜,張生的聲音又不低,小姐和紅娘都聽得非常清楚,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邊牆角吟詩啊!」
法聰對於張生本來就有好感,張生對鶯鶯小姐有情,他也清楚。儘管和尚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也總歸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樣有感情,所以,他對張生和鶯鶯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幫助張生,一心想促成其事。真有點「狗逮耗子——多管閑事」。現在給張生表揚了幾句,好感又增加了凡分,心想再送一個機會給你,看你的造化吧。就對張生悄悄地說道:「張先生,告訴你一件好事。」
張生一路上神不守舍地一味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進了城,回到客店,對琴童道:「普救寺的房子已經借好。」
小姐幾乎笑出聲來,這傻丫頭,說不替他傳話,卻全傳過來了。小姐想,在平時你經常打趣我,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你了。就說道:「啊!紅娘!果真可笑之極!想那書生的話是傳不得的,像那『娶妻』之類話語,更不能讓夫人知道!」
法聰告辭,回到師父那裡去https://read•99csw.com了,放下不提。
鶯鶯小姐雖然在吟詩,但她知道張生就在牆那邊,但突然見到張生從牆頭上探身而起,還是嚇了一跳,由於事先有些思想準備,一看果然是意中人,不覺笑臉相迎。
琴童道:「事不宜遲,小的早已把行李收拾齊整,立刻搬家。」
小姐道:「既然要到花園去拜月,不用卸妝了。」
張生見是法聰,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了!」
張生在牆外,聽了這一番話,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對著小姐深深一揖,恐怕驚了小姐,口中不敢出聲,只在心裏默念:多情多義的賢小姐,多謝你替小生辯解,小生感恩戴德,沒齒難忘!我是才子,你是佳人,你我相配,才是天生一對哩!
話說張生辭別了長老,離開了普救寺,一路上長吁短嘆,胡思亂想。如果住在客店裡,雖然人喧馬鬧,塵囂嘈雜,還可以消遣解悶,搬到寺里,禪堂清靜,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終朝枯坐,這種凄涼的日子,讓人怎麼能忍受得了呵!在那裡,院宇深深、枕簟冰涼,一盞燈,一個影,只在書房帷幕上搖晃,即使是達到了今生的願望,也難以消磨這般長夜!睡不著翻來覆去倒像翻手掌,少說一些也有一萬聲長吁短嘆,五千遍搗忱捶床!小姐啊!你嬌羞好比花解語,溫柔賽過玉生香。我和她突然相見,轉瞬分別,已經記不清楚她的嬌模佯,平常的記憶力那麼強,讀書千萬行,個字也不會忘記,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卻那麼健忘!我恨我自己太窩囊,眼前只有手托著下巴頦慢慢去想了。
法聰說道:「先生的墨寶嘛,當然是求之不得,不過還在其次。想小僧佛經倒背會了不少,一般可以應付得過去,其他就肚內空空的了。昨天在借房子的『五得』里就有這一得,小僧要拜先生為師,如蒙同意,那是最重的謝禮了。」
紅娘道:「小姐,你去拜月,可卸了妝再去。」
東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聲斷絕。
原來小姐近年來有一肚子的幽怨,她根本不願中表聯姻,表哥鄭恆又笨、又蠢、又俗,令人討厭,她自己無法反對,她能對母親說:「女兒不願嫁給表哥,請母親與女兒另外許配一個如意郎君吧!最好是女兒自己看中的,就像昨天在大殿上看到的那個白面書生那樣。」且不說女孩子家的羞恥心,千金小姐的身分還在其次,違抗父母之命,大逆不道卻是罪該萬死,吃不了兜著走的。這不如意婚姻的痛苦,近年來一直折磨著小姐,更為痛苦的是還不能跟別人商量,哪怕是紅娘也不行。因而借了拜月的機會,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說不出口就在心裏說,所以當說到「這第三炷香」只是心裏在說,櫻桃小口在動,不過不出聲而已。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籠桂,虛弓未應弦。
這時,紅娘見小姐不言語,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小丫頭對小姐不滿意中表聯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心想,小姐你不好意思說出來,讓我紅娘替你說了吧。就說道:「小姐,你不願明說,讓我來替你祝告:祝願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個風流倜儻、性情溫柔、滿腹經綸、月中折桂的狀元郎作夫婿,也拉紅娘一把!」
這時法聰已在山門迎接,見到張生,迎上前去,道:「張先生來了!」
小姐見紅娘這樣的痴笑,心裏一虛,該不會被她看出我在想那個書生吧?不會,紅娘這個鬼精靈還不至於鬼到這種程度,心裏於是坦然了。她白了紅娘一眼,說道:「瘋丫頭,有什麼好笑!」
只聽紅娘說道:「小姐你說好就好,反正我不懂。不過他也太欺侮人了!小婢原是個睜眼瞎,就讓他欺侮好了。小姐你讀了不少書,也是個才女,你也做上一首詩給他瞧瞧,讓他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侮的!」
紅娘道:「他又說:『小生在此等候多時了!』我說:『你等我幹什麼?』他說:『小生有一言敬煩姐姐轉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陽人氏,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先父曾官拜禮部尚書,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誰問他來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琴童噘著嘴道:「相公,你是德馨了,我琴童可德不了馨,叫我睡到哪裡去?總不能把我掛在牆上。小和尚,你們也太小氣了!」
紅娘道:「我回來了。」
拜新月,拜月妝樓上。鸞鏡始安台,蛾眉已相向。
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法聰道:「僧房早就收拾好了,請跟我來!」說罷,走在前頭引路。
張生聽得有點不耐煩了,心想你這小孩子,懂得些什麼?今晚難道能錯過好機會嗎?跟你說了,你也跟著去,豈不討厭!支使他去睡覺得了。便道,「羅嗦些什麼!你累,你自去睡,我就在院子里,不用你侍候。」
小姐還沒有回答,紅娘繼續說道:「這真是一個書獃子,要我給小姐傳言,誰替他傳去!小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張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塊石墩上,一抬頭,剛好探出圍牆,把隔壁花園裡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視著花園內的一切變化,時間似乎過去了幾個朝代,始終不見有任何動靜。他想:小姐此九-九-藏-書時還下來,大概不會出來了。據法聰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別好,不可能不出來;是她母親不放她出來嗎?也不會,燒香拜月是件正經事,老夫人不至於把女兒拘管得那麼緊;是小姐的玉|體違和,忽然生起小毛病來?也不會,昨天不還是好好的。張生左思右想,始終猜測不出小姐不來的因由,眼見月侈花影上闌干,屁股坐痛腳發麻,依然沒有一個人影。
法聰道:「先生,把握時機,好自力之。千萬不能莽撞,惹出是非來,那可不是玩的!」
張生道:「好吧,趕快拿晚飯來吃!」
小姐聽得紅娘在問,心想,能說我在想那隔牆的秀才嗎?那豈不被你笑死!就說道:「我在想那首詩啊!真是好詩!」
法聰卻不依不饒,對琴童道:「琴童,你的眼睛瞎啦!你來看看房門口掛的那塊匾,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大字『容膝山房』。什麼叫做『容膝』,你懂嗎?告訴你,讓你長點學問,『容膝』就是只安放得下膝蓋,這裏連牛都可以放兩三頭,還說小!你說沒有睡的地方,那邊隔壁還有一個小間,夠你去挺屍的了!」
法聰更加神秘地說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事成之後,你拿什麼來謝我?」
好啦!天大的好事從現在開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詩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證據。再也不必到幻想的夢裡去尋找,我要到那碧桃樹下去苦苦等。
鶯鶯小姐從幼年起,就養成了拜月的習慣,以求保佑雙親健康長壽,自己萬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園裡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晝,清光皎潔,正是拜月的好時辰,因而命紅娘趕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園來拜月。
張生聽見那銀鈴般的聲音,差一點軟癱了!啊,多麼美妙的聲音呵!比昨天在大殿上聽到的更加悅耳動聽,我的魂靈兒已經飛到她的身邊了,且聽小姐祝告些什麼。
紅娘急忙扶著小姐,進入內園,轉身把角門關好,自去安置不提。
琴童道:「好吧,那小的去睡了,相公你自己當心,多穿一件衣服,別著了涼!」說罷,就回他的房間里睡覺去了。
張生聚精會神,側耳細聽,對小姐所吟的詩句,一個字都不敢放過,聽罷詩句,張生驚嘆道:「真才女也!」他起初以為鶯鶯小姐只是身材兒窈窕臉蛋兒美,哪料到她還絕頂聰明!你看她佳妙詩句應聲兒出,一字字,一聲聲,都傾訴著衷情,那麼動聽!詩句清新,音律輕盈,吟唱得珠圓玉潤,尖團分明。一隻黃鶯兒的鳴聲美,兩隻黃鶯兒的鳴聲加倍的美,她的小名兒叫做鶯鶯也不算冤枉了!小姐,你的詩句小生完全領會,你孤單單的獨自一人久住在深閨,怎麼不寂寞呢?大好青春都在空虛歲月中浪費掉了!多麼可惜啊!應該有個人來陪伴你,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才不辜負這似水年華!這「行吟者」嘛當然是小生了,這「長嘆人」嘛自然就是你賢小姐了,自古惺惺惜惺惺!不用多想了,乾脆!我爬過牆去,看她說些什麼?張生從假山上站起來,就準備跨過牆去。他這一探身,半個身子都露在牆頭上了。
紅娘和小姐走近角門,紅娘撥開門閂,拉動門扇,那門兒「吱呀」一聲開了。這一聲「吱呀」,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得格外的響,也傳得特別遠。別人聽了,那是單調的開門聲,不足為奇,可是現在傳到了正蹲在牆那邊假山上的張生耳朵里,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琴童首先叫了起來,說道:「相公,房間太小了!」張生想,你還嫌小!我費盡心機,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於是道:「你懂得什麼!劉禹錫老先生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這間僧房,室不在大,安身則行,往後如果有小姐來陪伴,那就唯我德馨了也!」
卻說鶯鶯小姐自從昨天在佛殿上見到張生以後,覺得有點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來。張生的俊雅儀容,瀟洒舉止,風流人品。出眾才華,深深地打動了她的心,一閉上眼,好像張生就站在自己的身邊,對著她輕憐蜜愛地說道:「小姐,小生來了!與你畫眉。」鶯鶯羞答答地微微仰起了嬌臉,哪知就這麼一仰,卻把小姐給仰醒了。原來她正靠在妝台邊紅木圈椅里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不覺難為情起來,頓時雙臉飛紅。她想到自己是相國千金,大家閨秀,自幼就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訓,《女誡》、《女箴》背得滾瓜爛熟,怎麼會如此心猿意馬?幸虧紅娘不在,否則又被這小賤人取笑了。唉!不去想他了。可怎麼也不行,心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一會兒又想他是否婚配?轉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親作主,許配給表兄鄭恆。此人形態猥瑣,不學無術,只知吃喝玩樂,十足的紈絝子弟,嫁了這種人,實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鄭恆也像秀才那樣,那該多美滿!咳!怎麼又想這些了?不!讓我想吧,母親把我拘管得如此嚴格,毫無自由,我又何必再自己束縛自己呢?她老人家管得了我的身,管不了我的心。紅娘又不在身邊。我可以大胆地去想。唉!這書生看起來十分聰明,但不知我的臨去秋波那一轉,傳過去的情愫,他覺察read.99csw.com否?他接受否?什麼時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屬?那時間,才子佳人,雙宿雙飛,卿卿我我,舉案齊眉,該多麼幸福,多麼稱心如意,人生可以無恨了!怎知道人生本是有缺憾的人生,月宮仙子啊!求你用五色石來補我的離恨天!她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兒卻如奔馬飛鳥,了無羈絆,覺得十分舒暢而陶醉於其中。
拜新月,拜月不勝情。庭花風露清。月臨人自老,人望月長明。
張生在牆上,對小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的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為了終身大事,她的嘆息,在這圞如鏡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輕雲薄霧,也不是香煙微風,幾樣都氤氳得看不分明,小姐已經動情了也!張生想,我雖然不及司馬相如,但小姐卻很有卓文君的風雅。司馬相如用瑤琴來打動文君的心,這裏沒有瑤琴,姑且做一首詩,高聲朗誦一番,看她有什麼反應?於是張生沉思起來,他抬頭看見皓月當空,低頭見花陰滿地,觸動了靈感,詩情噴涌,立刻口佔五絕一首,高聲朗吟,詩曰: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紅娘道:「小姐,好詩壞詩我不懂,我想那張秀才二十三歲還沒有娶到妻子,大概人品不大好。」
張生聽了,心中大喜,說道:「多謝指點!」
小紅娘本是個鬼精靈,她知道那個二十三歲還沒有討老婆的傻角就在隔牆,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監視著牆頭,恐怕這傻角傻裡傻氣地不顧一切傻過牆來,如果給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鬧大了。現在牆頭上突然長出了半個人來,也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傻角,急忙說道:「啊喲!小姐,牆上有人!」
小姐本來芳心已經安定,給紅娘一叫喊,反倒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叫了一聲「啊!」
法聰連忙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出家人如何能近酒肉?你把我當成酒肉和尚了!」
就在此時,小紅娘上樓來了。見小姐獨自獃獃地坐著,大概是在等待迴音吧。於是喊道:「小姐!」
紅娘笑著道:「小姐,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咱們昨天在寺里見到的那個秀才,今天也在方丈。」
紅娘卻道:「拜月回來,你又乏又累,爬到床上都來不及,還是卸了妝去罷。」
張生說道:「啊!小師父,得罪了!這樣吧,秀才人情紙半張,小生自問書法還可以看得,改日待我寫一副對聯相送,留個紀念,小師父以為如何?請快將好事說與小生吧!」
張生也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間「容膝山房」,屋子雖然小了一些,可布置的格局卻很有雅趣,室內窗明几淨,水磨方磚鋪地,一塵不染。綠紗窗下放一張紫檀木書案,案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旁邊紫檀小茶几上放著一盆清供,小巧玲瓏的清虛石上長滿了綠苔,還長著一棵小小的蒼虯古樸的五針松。小佛龕里供一尊白玉魚籃觀世音,法相莊嚴,佛龕兩旁有一副對聯,上面寫著「紫竹林中觀自在,白蓮壇上現如來」。佛前小巧的餾金香爐內青煙裊裊,香氣氤氤。白粉牆上掛一張立軸,乃是當代大畫家吳道子畫的達摩禪師《一葦渡江圖》,兩旁配一副顏真卿寫的對聯,上聯是「室雅何須大」,下聯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實情。推開綠紗窗,小欄于外是個小庭院,院內青草鋪滿地面,有兩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樹,真是一株楊柳間碧桃。近牆角有一堆太湖石疊就的假山,疊得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環境十分幽雅,到處都令人感到舒暢滿意。張生看了,心裏非常高興,不過覺得似乎還缺少了些什麼。不是嗎?就少一個鶯鶯小姐來「紅袖添香夜讀書」了。張生知道,這樣的一番布置,是法聰小師父的一番心意,心裏很是感激,就向法聰致謝道:「法聰小師父,有勞你費神費力,陳設幽雅,布置得宜,不是大手筆是作下出的!小生這廂有禮了!」
而張夫人的《拜新月》詞,描寫得更為具體,詞曰: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張生說道,「請你喝謝媒酒。」
小姐一聽紅娘說起那秀才,心裏非常高興,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況哩,卻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淡淡他說道:「在又怎麼樣?有什麼好笑的。」紅娘還是笑著道:「小姐你別先急著下斷語,好笑的在後頭呢,聽我說下去。老和尚帶領小婢去看齋堂,那秀才也跟著去看,在回方丈時,那秀才卻在門外等著,看到我出來時,對著我深深唱了個喏,說道:『小娘子莫非是鶯鶯小姐身邊的紅娘姐姐么?』我說:『是便怎樣?』他說道:『果然是紅娘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就學張生打恭作揖的樣子,自己又笑了起來。
小姐接著說道:「這第二炷香,祝願高堂老母身安氣平,健康長壽!」
小姐又叩了一個頭,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爐里,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這第三炷香嘛。。」說到這裏卻頓住了,是沒有祝願內容了嗎?不!內容太多了,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法聰聽了張生的稱讚,覺得耳內和順,心裏舒泰,忙答禮道:「張先生少禮,小僧無能,先生謬讚了!」
紅娘終究不是傻子,說出口就覺察到說漏了嘴,全都竹筒倒豆子似地說read•99csw•com了,還說不傳哩。聽小姐這麼說,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來,撒嬌道:「小姐,我不來了!人家就說錯這一回,你就揪住了不放,下回你也得留點兒神!」既然已經把主要話語全傳達了,還有些零零碎碎的都倒光算了,於是道:「小姐,我說他是書獃子,那書生連忙說道:『姐姐誤會了,小生井非書獃子,只因昨天小姐對小生臨去秋波那一轉,使得小生感激萬分!敢問姐姐,小姐經常出來嗎?』小姐,你說像話不像話?被紅娘好一頓搶白。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于甚麼哩,世界上竟然有這等的傻角!我恨不得馬上去稟告老夫人!」
張生忙說道:「琴童,休得胡言!這間房子是本相公選定了的,與和尚何干!」張生想,你懂個屁,這裏離鶯鶯小姐近,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前邊的大房子我還不要哩!
小姐接過紅娘遞過來的檀香,雙膝跪在拜墊上,先叩了三個頭,對著明月陳告道:「此第一炷香,祝願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說罷,叩一個頭,把香插在香爐里。
小姐聽了臉上一紅,罵道:「啐!紅娘,休得胡言!」其實,嘴上是這麼說,心裏卻在說:「知我者紅娘也!可是你紅娘雖然聰明,卻只猜對了一半,你還不知道我已經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現在已經有了目標,可以具體地去想了。」想罷,又拜了兩拜,說道:「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深深兩拜中!」說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卻說張生雖然受到紅娘的一番奚落,但是並未灰心喪氣,要娶鶯鶯小姐為妻的「雄心壯志」還在。不過,他也不是沒有顧慮的,他想,小姐是相國千金,自己雖然是尚書之子,總歸是已經敗落了,恐怕門第不相配,說不準會白費心機。好在小姐對我有情,希望還是有的。所以仍舊帶了琴童,搬到普救寺來。
紅娘連忙安慰道:「小姐別怕!我已經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傻角!咱們快回去吧,遲了怕老夫人惱火。」
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
鶯鶯小姐差一點笑出聲來。她早就想和詩一首了,可是不好意思,倒不怕張生見笑,卻怕紅娘取笑,現在紅娘主動提出要我做一首,這真是瞌睡的時候送枕頭來,稱我的心,如我的意,小丫頭怎麼變得如此知情知趣起來了,就說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韻,和他一首。紅娘!你聽了!」曼聲吟道: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
張生想,這小師父很有上進心,即使不為我出力幫助,我也應該幫助他,就說道:「小師父的向上之心,小生十分欽佩,理應支持,無奈才疏學淺,不堪為人師表,恐怕辜負了小師父的厚望。不過,你我既然已經成為朋友,今後我們可以互相學習,你向我學點文章,我向你討教點佛學,不必拘泥於師生名分的俗人之見。小師父你說好嗎?」
張生道:「今晚月色頗佳,我要玩月一番,不忙睡覺。」
小姐想,還用你說,我早就看到了。可心知無法再逗留,只好說道:「我們回去吧!」說罷,一手搭在紅娘的肩頭,轉身過去,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又回過頭去,深情注視,可惜是在晚上,雖然月光明亮,張生只看見小姐微微回頭,卻沒有看清楚,這個「臨去秋波那一轉」浪費了,惜哉!
暫且放下不提。
這時初更已起,月上東牆,兩廊的和尚們都睡著了。張生想,我還是先到假山上去等著,順便察看一下那邊花園裡的形勢,等小姐出來,我好飽看一番。於是踱出房門,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就覺得神清氣爽。抬頭仰望,只見玉字無塵,銀河瀉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真是一派好天氣也!張生覺得有點涼絲絲的,夜涼了,啊!小姐!你自己要小心身體呵!現在已夜深人靜了,張生是側著耳朵兒聽,踮著腳步兒走,悄悄的,暗暗的,偷偷的,等啊等,要等待那齊齊整整,裊裊婷婷的小姐鶯鶯。但等那一更之後,萬籟無聲,在那迴廊下不提防見到俺那「冤家」,一下子把她緊緊地摟定,我只要問她,為什麼總是相會少,別離多?為什麼只見你影兒,不見你的身形?
小姐聽了紅娘的話,心裏可不太高興了。什麼?這丫頭如此大胆,竟然說起我心上人的壞話來了!說別人不關我的事,批評張秀才那可不行,我要替他辯護。於是道:「紅娘,小孩子家口沒遮攔,怎可信口說人家呢?你聽他吟的詩,才思敏捷,錦心繡口,做得出這樣清新的好詩來,人品是錯不了的。古人說『文如其人』,一點也不假。他二十三歲未曾娶妻,那是他的眼界高,看不上普通的女子,才子是要佳人配的啊!」
卻說鶯鶯小姐踏出角門,看到花園裡月光如水,便說道:「紅娘,月色如此明亮,不用掌燈了。將燈留在院子里,把香桌兒搬到太湖石旁邊放好了。」紅娘聽了小姐的吩咐,一想也對,月下點燈,真是多此一舉!就把紗燈留在院內,然後把香桌兒在太湖石旁邊安排好了,說道:「小姐,來燒香吧!」小姐緩步走到香桌邊,說道:「紅娘,拿香來!」
紅娘答道:「問過了,因為老和尚還沒有回復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紅娘到前邊廟裡去問老和尚,九_九_藏_書故此遲回了。」
小姐聽了不覺由衷地笑了起來,心裏美滋滋的,這真是一位多情郎君,我的眼光沒有看錯,此事萬萬不能讓母親知道。於是說道:「紅娘!稟不得!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不可讓夫人知道!」說罷,向樓窗外望了望,道:「紅娘,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晚間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準備香案,咱們到花園燒香拜月去。」
張生到帳房結了房飯金,琴童一肩行李,主僕二人,直奔普救寺而來。
卻說張生見紅娘扶著小姐去了,心中的後悔,難以用言語來表達,不覺捶胸頓足他說道:「呀,小姐,你去了,你被小生嚇跑了!我竟然那麼莽撞,嚇壞了你。啊,小姐!你竟然去了!你把小生丟下了,叫小生怎麼辦呢?」張生不住地長吁短嘆,他抬起了一雙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圍,只剩得碧澄澄的蒼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篩月影。在白天凄凄涼涼悶出了病,今晚上看來又得把相思整理到天明了!想小姐現在是珠簾已經放下,房門也關得緊緊;剛才我還悄悄地問你這「月中人」,承蒙你在那裡低低地應答我這「行吟者」。現在是風清月朗,剛到二更時分,你我一樣在受煎熬。小姐你沒有緣份,小生我生來命薄!唉,今晚沒希望了,還是回去吧!張生從假山上下來,一步一停,來到了院子里,庭院里空蕩蕩的。他獃獃地站在那裡,風吹動著竹梢,東搖西擺,宛如他現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已經移動,在那斗柄處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雲翳,正像他心頭蒙上的陰影。呀!斗柄籠雲,只剩得四顆星,分明是今夜的凄涼有十分!唉!她不理睬我了!那又將怎麼樣呢?不過你已是眼角兒傳情,咱們兩個儘管口中不說,可大家的心裏分明。張生懶懶地回到書房,對著那盞碧熒熒的矮油燈,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舊幃屏,燈兒暗淡,散射出傷感的光芒。窗外漸零零的春風,從稀疏的窗欞里透進來,把紙條兒吹得特楞楞地響。睡吧!枕頭上孤零零,被窩裡冷清清,做夢也做不成,這般的凄涼也,你就是鐵石人也會痛苦,你就是鐵石人也會同情!
再說張生,聽了法聰的建議,真有點心猿意馬,巴不得立時立刻就見到小姐。可現在還剛到申未西初,太陽在西山頭就是不肯落下去,往日的太陽,一到西山頭,只要一眨眼,就滾下去了,而今天卻像給誰撐住似的,月亮卻又像被人拖住似的,就是不肯爬上來,真是要急死人的!弄得張生坐立不安。這時,琴童叫道:「相公,香積廚的小和尚已經把晚飯送來了,吃晚飯吧!」
小姐一想也好,省得回來時再麻煩。就讓紅娘幫著把曉妝卸了,換上了晚妝。頭上的青絲,隨手挽了一個墮馬髻,身穿淡湖綠對襟羅衫兒,系一條淡湖綠百摺湘裙,素緞白綾弓鞋,緩緩款款,移步下樓。紅娘手提著八角綠紗燈,在前邊引路,走下樓梯就是一個小小的庭院,一道圍牆把庭院和花園隔開,圍牆左邊有一道角門,可以通往花園,平常卻是緊關著的。
昔年拜月逞容輝,如今拜月雙淚垂。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天地間一片清雅,而小姐那兩三聲的長吁短嘆,卻又為這景色添加了一些凄涼的情調。
張生在牆外聽到了,一時氣得發昏,真想跳過牆去,一把揪住紅娘,問她一個背後中傷之罪,只憑了晚婚這一點就能斷定我的人品不好,在小姐面前拆我的台,太缺德了!且看小姐的態度如何?
回看眾女拜新月,卻憶紅閨年少時!
琴童這才沒話說,自個兒打開行李,整理床鋪。
小姐的這一聲「紅娘,你聽了」,表面上是對紅娘說的,實則是在通知隔牆的張生,「喂!秀才,聽好了!」張生自是心領神會。紅娘主僕的對話,張生全都聽在耳中,紅娘自己說是個睜眼瞎,聽不懂詩,小姐叫紅娘聽了,不是白費勁么,這無疑是衝著張生說的。
張生在牆頭上聽得清清楚楚,這第一炷香是為死去的老父親,願他早點到玉皇大帝那裡去報到。這小姐真是個孝女,能娶到她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有了第一炷,就得有第二炷,且聽她第二炷香禱告些什麼。
鶯鶯小姐也微微一笑,道:「後來呢?」
小姐聽了,芳心暗喜,不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貫,連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張生,卻忘記了自身已經受聘,真是銀燈紅蠟,不照自己,只照別人。
琴童道:「月亮有什麼好玩的!看得到,摸不著,圓圓的又不能當燒餅吃。那月里嫦娥是騙騙傻瓜的,誰見過她來?折騰了一天,累得很,還是早點睡吧!」琴童羅里羅嗦的一大通,不滿意張生玩月熬夜,主要是他年紀還小,早就困了想睡覺。
牆頭上的張生也聽到了。這第二炷香有主顧了,是孝敬老母親的,一片孝心,實在難得!只不知這第三炷香獻給誰了?
小姐又問道:「日期定下了沒有?」
張生在牆頭上可著急了。小姐說到第三炷香時就不說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是什麼樣的心事呢?「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你不說,叫我怎麼知道呢?
紅娘見小姐低著頭不說話,就問道:「小姐,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