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道場鬧齋

第五章 道場鬧齋

琴童一驚,只聽得張生說道:「我倒忘懷了!想那小姐的妝樓,離此間相隔數間房屋,路途遙遠,小姐又沒有長一副順風耳朵,我在這裏鼓琴,她怎麼能聽得見呢?這個主意,不妙啊不妙,該打屁股!」
老夫人坐在薦亡台旁邊的一張大師椅上,看到老和尚領著一位年輕的書生走過來,這書生相貌堂堂,儀錶非凡,斯斯文文,目不斜視,看上去是一個謙謙君子。崔老夫人心中不免頓生好感。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
琴童道:「是!第一種,到前邊去跟老和尚下十七八盤棋。」
崔老夫人一踏進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無限悲痛,顫巍巍地走到老相爺的薦亡台前,點燃香燭,在神位前雙膝跪下,一陣哀傷,淚水不住地流淌,心裏有無數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傾吐。想當年,你老相公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門庭若市,奔走滿座;如今是人走茶涼,門可羅雀。剩下了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寄寓寺院,難返故鄉;女婿鄭恆,凡番寄書,至今沓無音信,耽誤了女兒的終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現在則希望渺茫。想到這裏,更加傷心,不覺放聲痛哭起來。哭了一會,丫環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勸住。老夫人從拜墊上起身,奶娘把歡郎抱過來,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後是紅娘攙扶著鶯鶯小姐過來跪拜。
老夫人道:「想必是君子的君,祥瑞之瑞!府上何處?還有什麼人否?」張生道:「老夫人容稟:晚生家住中州洛陽城,先嚴官拜禮部尚書,為國操勞,只因盧杞奸賊弄權作惡,先嚴憂憤而卒,不幸慈母相繼去世,從此家道中落,剩得晚生孤身一人,湖海邀游,琴劍飄零,虛度二十三春,既未立業,更未成家,實在愧對先人!」
琴童想,這回可完了,白費了一番心思。說道:「相公,不會聽不到吧?你把琴彈到最響不就得了。」
張生聽得有人呼喚,睜開眼睛一看,見是法聰,問道:「小師父,何事?」法聰看見張生的眼睛紅紅的,就問道:「張先生,你病了?」
張生道:「多謝小師父指點。」
老夫人道:「聽了先生的身世,老身深表同情。先生年輕有為,文章蓋世,掇巍科,取青紫,如同拾芥,榮宗耀祖,光大門楣,就在眼前。希望先生好自為之!」
崔老夫人沒有提防到張生會行大禮,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啊喲,先生行此大禮,老身萬萬不敢當,快快請起!」
張生正在似睡非睡的朦朧之中,腦子裡塞滿了昨晚月下唱和的情景,嘴裏嗚鳴咽咽地說道:「小姐,小姐,你那裡怎生髮付小生!」
張生聽了,不覺精神一振,忙說道:「小師父,請快講!」法聰道:「崔府不是做功德嗎?你也花了五千大錢附了齋,在道場上不是可以見到小姐嗎?」
張生道:「草字君瑞。」
琴童還沒有說完,張生就打斷他道:「唉,教我如何定得下心來呵!」
琴童說道:「相公,你定下心來,只要過二十四個時辰,就可以見到小姐了!」
張生道:「慢來!且慢謝賞,本相公又要指出你的錯誤來了!」
法聰問道:「有沒有收穫?」
琴童一聽,什麼,你要打我,可太冤屈了!我是為你好啊!真是豈有此理!不過,琴童早把主人的脾氣摸透了,雷聲大雨點小,嘴裏喊責打,手是不會動的。就嘻皮笑臉地說道:「相公,小的不懂嘛,不知者不罪,朝廷的律條也是標明白的。再不,小的誠心地向未來的主母鶯鶯小姐請罪。」說罷,就朝門外雙膝跪下,說道:「小的罪該萬死,望未來的主母開恩,饒了小的吧!」說罷,又叩了一個頭。張生看他一番做作,道:「起來吧,看在你悔過心誠,就饒了你這一次。你快給我再想一個上好的主意,將功贖罪!」琴童心想,碰上像你這樣的主人,倒了八輩子的霉,真也是前世修來的,一邊想一邊站起來,說道:「謝相公和未來的主母不罪之恩。」他站是站起來了,可在心裏直嘀咕,想什麼鬼主意才不會吃力不討好,又能將功贖罪。世界上,古今中外一切計謀、策略、主意等等,全部都是被逼出來的。琴童現在是趕鴨子上架,沒有主意也得有主意,倒被他想出一個點子來,說道:「相公,你對崔家小姐喜歡不喜歡?」
長老一聽,心想,啊喲,真是老糊塗了,原來在答應張生附齋之時,是打算先來稟明老夫人的,後來事務繁多,一下子給忘記了,難怪老夫人要責問。現在只有把張生和自己的關係說得親密一些,或許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諒。就連忙說道:「老夫人,請寬恕老衲專擅之罪!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親戚,是一個飽學秀才。父母雙亡以後,無可報恩,聽得小姐追薦老相爺,觸動了思親之心,故懇求老衲替他附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親情難卻,故而答應了他,來不及稟明夫人,萬望夫人恕罪!」
再說張生,自從晚上隔牆唱和以後,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書房裡的。先是獃獃地坐著,繼而是斜靠在屏帷前,後來就躺到床上,長吁短嘆,翻來覆去,捶著枕頭,拍著床沿,幾乎一夜未眠。他把自己狠狠地罵了一通:「張瑞呀張瑞,你這個成不了大事的人!誰教你如此性急,一起身就把小姐給嚇走了?眼前一個人受孤凄還在其次,何年何月再能看見小姐呢?現在只有一個機會了,那就是從明天開始的三天道場,但不知小姐何日何時去拈香?碧桃樹下且慢去,要趕快到功德堂里去等,等三天三晚也不放鬆。」
張生見是法聰,說道:「小師父早!」
張生道:「我家也是禮部人家。」
琴童始終跟主人在一起,張生凝視小姐,他就盯著紅娘,很可惜,他想紅娘,紅娘不想他,紅娘一眼都沒有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這使得他很喪氣,所以當張生趴在拜墊上號陶的時候,他也趴在地上陪哭,借題發揮,吐吐他的委屈。他倒不是為了情啊愛的,而是覺得紅娘太瞧不起他了。張生和老夫人寒暄,他就站在主人身後,也偷偷地瞧一眼鶯鶯小姐,他覺得相公說的一點不假,確是比相公畫的還要美,有這樣的主母,不僅是相公的福氣,我琴童也有光彩。他的得意勁,幾乎超過了他的主人。當他聽到相公在說「更未成家」時,一心以為崔老夫人會說:「先生不必優慮,老身有一小女,容貌不俗,可配君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這不是很好嗎?可是老夫人卻不這麼說,只是說了一通大道理,真是豈有此理,這樣有才有貌的女婿,打了燈籠都難找,這老太婆瞎了眼,大概老糊塗了。
琴童恐怕主人又變主意,不妨敲釘轉腳一番,於是問道:「相公真的要作畫?」
張生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安敢妄坐!」
長老見崔老夫人駕到,合十施禮,說道:「夫人駕到,老衲未及遠迎,還請夫人恕罪!」
小姐到九*九*藏*書得薦亡台前,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掉,親手點好三炷香,插在香爐內,轉身撲倒在拜墊上,放聲痛哭,只喊了一聲「爹爹啊!」就泣不成聲了,可是心裏在邊哭邊訴:爹爹,你老人家生前最喜歡女兒,你教我讀書寫文章,詩詞歌賦樣樣教,琴棋書畫件件學,我學得滿腹經綸不輸男子漢。女兒雖然是一個女孩子,也一樣承歡膝下,替您老人家消愁解悶。哪料到你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歸,丟下了苦命的女兒,叫我去倚靠誰?小姐想到「倚靠誰」,心裏更加悲切了。爹爹你疼我愛我十六春,卻沒有為女兒的終身幸福設想過,你的臨終一句話,把女兒許配給表兄。爹爹啊,你是聰明人做了糊塗事,你只知道門當戶對、中表聯姻、親上加親的好,卻不了解表兄鄭恆是何許人?他乃是個不思上進、沒有出息的無賴子!爹爹你不僅葬送了女兒一輩子,也損害了我們崔家的好聲譽!小姐越想越痛苦,本來是哭父親的,現在是哭自己了。她又想,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他老人家知道女兒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定會依從女兒的心愿,決不會像母親那樣硬咬定中表聯姻,門當戶對。母親啊!你枉做了娘!怎麼不懂得女兒的心愿呢?你就那麼忍心讓女兒去跳火坑嗎。。越想越悲傷,真是痛斷肝腸,幾乎哭暈在台前。
張生把耳朵湊過去,說道:「小生洗耳恭聽!」
琴童想,怎麼又犯錯誤了?說道:「相公,小的不會稱呼,相公教教小的,應該叫什麼?」
小姐覺得很難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懶覺,連忙起身,梳妝打扮。今天是去道場在亡父靈前叩頭,用不著濃妝艷抹,首飾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對白玉釵綰住鬢髮,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環;身穿雪白杭綢對襟襖,系一條雪白杭綢百褶湘裙,三寸金蓮上一雙小巧玲瓏的白綾鳳頭鞋,渾身縞素,宛如白衣觀音下凡塵。紅娘幫小姐打扮就緒,主僕二人下了妝樓,來到中堂,小姐見過娘親,全家一起擁出院門。
今天,法智和尚帶領了一幫小和尚,來到功德堂,敲動法器,開始做功德,放下不提。
琴童連忙爬起來,口中應道:「相公,來了,來了!」
老夫人道:「長老少禮,有勞出迎,實不敢當!相煩引路。」
法聰也壓低聲音說道:「張先生,也是你的精神感召啊!這是第二遭了,看得仔細點,看個夠。」
話說老夫人和鶯鶯小姐要在這普救寺里請法本長老做服滿除孝、超度亡魂的功德道場。原定二月十七日到十九日三天道場,長老顧忌到二月十九日乃觀世音菩薩生日,普救寺每年都有廟會,善男信女前來燒香拜佛的,小商小販前來設攤作買賣的,四方遊客前來趕廟會看熱鬧的,屆時人山人海,喧鬧異常,鶯鶯小姐出來拈香不便。所以提前一天,定於今天二月十六日開啟。道場設在功德堂,昨天已經準備就緒。正中央是一座薦亡台,台上供著崔相國的神位,上寫「大唐故相國崔公珏之神位」。神位前擺著酒盅箸匕,各色供果,香爐燭台,樣樣齊備。下手也有一座薦亡台,比起來要小一些,乃是張生花了五千文大錢的附齋,神位上寫著「大唐故禮部尚書張公悅之神位」,下手並排又設一神位,上寫「先妣張門李氏太夫人之神位」。其他法物法器,安排妥當,只等和尚們來做法事了。
張生連忙道:「不行不行!我哪有這份閑心思去下棋。再說,長老正忙著張羅法事,也沒有閑功夫來陪我下棋。」
張生聽到老夫人相請,心裏非常高興,這位未來的丈母娘是應該要見見的,以我的才貌,肯定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就對長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見愛,小生理當拜謁,還請長老引見。」說著,就跟著長老興沖沖地來了。
張生道:「我也想在道場上能見到小姐,可是三天佛事,小姐總不會天天來拈香,你知道她哪天來?我只有天天去等候在那裡了。」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教誨,金玉良言,自當刻骨銘心!」
琴童想,相公你要賴掉賞錢,也不必橫加罪名。他站起身說道:「謝相公將賞折罪之恩!」
最先聽到的是紅娘,她一聽,這聲音好耳熟,這不是那個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書獃子嗎?他怎麼又在這裏?喔,我明白了!他出了五千大錢附齋,花了錢的,自然天經地義在這裏了。可他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也用不到如此揪腸攪肚的哭啊。小紅娘腦子一轉,懂了!這個書獃子一定看見我家小姐哭的這般傷心,是陪哭來了,真叫人好笑!
張生道:「因為我是我家小姐的,你在小姐面前說『我家相公』,豈不是我相公不是我家小姐的了么?你只能稱『相公』,不可用『我家』二字,在別人面前就可以了。」
張生道:「多謝長老成全,小生記住了!」
話說功德堂里,十分熱鬧,香煙鐐繞,結成雲蓋,直飄戶外,籠罩了碧琉璃瓦。和尚們念咒誦經的梵唄聲,好像大海里的波濤,一浪高似一浪。堂內幡影搖搖,幢形飄飄,法鼓咚咚,金鐸噹噹,如同二月的春雷在殿角轟響;鐘聲和佛號,賽過半天的風雨,飄灑在松樹梢。
小姐在綠紗燈下自怨自艾到深夜,沒精打彩地勉強解衣上床,可是翻來覆去如何能睡得著。她在床上恍恍惚惚,迷迷濛蒙,忽見張生從門外走進來,站在她的床邊,撩開羅帳,對著她笑容滿面。小姐心裏又喜又羞,心頭突突如小鹿亂撞。張生解衣和小姐共枕,小姐半推半就,就在快要入港之時,忽聽得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小姐大吃一驚,心想糟了!此事被人發覺,叫我有何面目見人?心裏一急,就急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綉床上,身邊什麼人也沒有,才知道做了一個好夢。回味一番,心中不覺又苦又甜,輕嘆一聲,側過頭去,見到是紅娘呼喚,想起夢中之景,嬌臉上不覺一紅。
琴童見主人這兩天茶不思、飯不想,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團團轉。儘管他很了解主人的脾氣,但像這樣的失魂落魄,還從來沒有見過。恐怕主人會惹出病來,就勸解道:「相公,心慌吃不得熱粥,還是定下心來。。」
法聰倒嚇了一跳,忙提高了喉嚨叫道:「張先生,張先生!你醒醒!」
張生道:「刻骨銘心!如果把小姐的形象忘記了,怎麼能對得起小姐?」琴童道:「相公對小姐一片誠心,小的被感動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了。」張生道:「速速講來!」
張生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仔細構思,準備作畫,以消磨這可恨的二十四個時辰。張生的畫藝受過名師傳授,很有功底,不論花卉翎毛,人物山水,寫生寫意,工筆潑墨,都能得心應手,揮灑自如。在各種畫技之中,最最read•99csw•com擅長的要算工筆仕女了,畫得維妙維肖,神態逼真。張生思索了一番,腹稿就打成了。原來設想也要畫上紅娘,他的創作意圖是「社丹雖好,還須綠葉扶持」。經紅娘一陪襯,小姐的形象就更加突出了。這本來是一種很好的構思,卻被張生給否定了,其原因是他「恩怨分明」的思想在作怪。他想,紅娘這小丫頭,雖然可愛,卻老是跟我過不去。在大殿上,當她一發現我,就把小姐給領走了。在方丈門外,小丫頭又把我結結實實地教訓了一通。最可氣的是在十五那晚,我與小姐好端端地在月下吟詩唱和,又是她一發現了我,就把小姐給拉走了,實在可惡!也太無情了!無情的丫頭是不能放在多情小姐的身邊的,否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情小姐也要被她同化,變得無情起來,那豈不糟了!把紅娘跟小姐畫在一起,實在不妥啊不妥!就這樣,把初稿推翻了,重新起草,再經過一番構思,稿定下來了。畫的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面上只有小姐一人,畫的就是鶯鶯小姐在大殿上笑捻花枝那個姿態,髮式衣著,都保持原樣,不過在臉部描繪時則把小姐的「臨去秋波那一轉」也畫了出來。畫得秋水盈盈,含情脈脈,千般嬌態,萬種風流,形象生動,十分傳神。這也是君瑞的精誠所至,把一往情深的相思流注在筆端,才能畫出如此生動的佳作來。張生對自己的創作十分滿意,特別是對自己能夠把小姐的「臨去秋波那一轉」畫出來,非常得意,認為是神來之筆,是自己的畢生傑作。他在調朱弄粉,點染丹青,揮筆作畫之中,不知不覺地打發掉了那難受的二十四個時辰。由於對小姐的愛,對小姐的一念志誠,在作畫的時候專心致志,心無旁騖,落筆的進度不慢,只兩天的時間,在第二天掌燈的時候就大功告成了。剛剛脫稿,來不及裝裱,就把這半成品懸在粉牆上,對著真容,自我欣賞,自我陶醉,心情很是愉快。他想讓琴童來看看,分享一點快樂,便喚道:「琴童快來!」
琴童一肚皮的不服氣,哼!八字還沒有一撇哩,就一廂情願「主母主母」的,你不害臊我還怕難為情哩!可是心裏儘管這麼想,嘴裏卻不敢這麼說,僕人總歸是僕人,口是心非原是家常便飯,就說道:「是!相公!小的記住了,是『我家主母』。」
琴童一聽,嚇了一跳,怎麼又犯錯誤了?問道:「小的犯了什麼錯誤?
琴童道:「那就練練劍術,練好身體,精神煥發,小姐見了更加喜歡你。」張生不滿意地說道,「這是什麼餿主意!外邊院子里在下雨,屋子裡地方又狹窄,能練劍術嗎?」
琴重道:「相公,恕小的直言,相公和小——」琴童吃一塹長一智,學乖了,連忙縮嘴改口,「——和主母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地長一雙,可謂門當戶對!」
法聰神秘地說道:「張先生,你附耳過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琴童道:「但願如此!相公,明天要去拈香見主母,還是早一點睡覺吧!」張生道:「言之有理,養精蓄銳,去見嬌娘!」
和紅娘同時聽到哭聲的是鶯鶯小姐,她循著哭聲微微一側頭,從眼角上看過去,見張生趴在一側的薦亡台前哭拜,小姐想起來了,聽紅娘說過,他是附齋薦亡來的,想不到他也是一個孝子哩!可見他的感情和我是一樣的,真是我的心上人啊!小姐想到這裏,哭聲不覺低下來了。
此時的張生,已經聽到小姐不哭了,他自然也停下哭聲,從拜墊上起來,站在那裡。只見長老走近,說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來請先生相見。」
紅娘在旁邊聽得差一點笑出聲來,這書獃子又來了,還是「二十三歲尚未娶妻」那一套,不過今天葯沒有換,湯倒是換了,並沒有說「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尚未娶妻」,肯定是怕老夫人見怪,不敢如此放肆,總算還老實。我看他今天如此殷勤,大概昨晚上忙了一夜,不過書獃子晚上又要睡不著覺了,千聲吁,萬聲嘆,直到大天光,唉!這相思病他是害定了!
琴童又說道:「有了,這一種包你相公滿意!相公是個彈琴高手,就彈十七八支古曲,把琴聲傳送到小姐的耳朵里,讓她知道你在想她,她也就還過來想你。這個主意雖然比下上張子房,也能趕得上諸葛亮!」
張生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哈哈!好一個天生一對,地長一雙,門當戶對啊!哈哈哈!」
老夫人道:「原來如此,長老何罪之有。這人知書達禮,孝心可嘉,既然是長老的親戚,便是老身的親戚。何不請來一見?」
長老見張生拈香完畢,說道:「先生,等一會兒老夫人出來,恐怕要問的,你就說是老衲的親戚好了。」
張生聽得長老在請老夫人等起駕回府,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又難受,又惱火,這老禿驢真不知趣,為什麼不把佛事多做一會兒呢?看你怎麼樣來打發我!你看那小姐一直在看著我,眉梢上含情脈脈,我的心緒你知道;心兒里萬種憂愁,你的情思我猜得到。唉!真是有心的哪能及得上無心的好,多情的反而被無情的惱。勞累了整整一個通宵,月亮落了,鐘聲響了,公雞啼了,真箇是玉人回去得快,好事收場得早。道場已經完畢,大家都散了,莫名其妙的各自回家,糊裡糊塗的鬧到天亮。只因為你有著閉月羞花的容貌,少不得險些被剪除了一家大小。
張生在走過來的短短時間內,心中想道,本來讀書人初見長者,大多是一躬到地,可今天情況特殊,一來,對方是相國夫人,身分尊貴;二來,搭夥薦亡,佔了便宜,應該道謝;三來,也是最最主要的,她是未來的丈母娘;四來,我的禮數周到,小姐在旁邊看到我彬彬有禮,對她的母親如此尊敬,也就是尊敬小姐,小姐就會更加喜歡我。如此說來,這個大禮是一定要行的,所以張生聽老和尚一介紹,立即上前一步,雙膝跪地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給老夫人叩頭了!」
張生道:「休得胡說!彈到最響,豈不是要斷弦的么?你懂不懂,斷弦是大大的不吉利。」
張生性急地說道:「狗頭,羅嗦什麼!還不與我快快講來!」
張生拱手還禮,道:「長老早!」
張生道:「昨天夜晚,我在假山上偷窺小姐拜月,我見到了她,可惜月色雖佳,總歸沒有在大白天看得清楚,況且還不知小姐看到了我有多少,我算它半次還是佔了一點便宜的哩!」
張生道:「是,恭敬不如從命。那麼還請老夫人先坐,晚生才敢放肆。」老夫人道:「既然如此,老身告罪了。」說罷,在椅子里坐穩,道:「先生請坐。」
張生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膽敢睡懶覺!真是豈有此理!還不趕快侍候我梳洗!」
法聰道:「先生,九_九_藏_書你哪兒來那麼多的萬一!消息絕對可靠,你也不想想,小姐是替她父親做功德,能不出來嗎?」
話說今天是二月十八日,張生起得很早,他一方面有早讀的習慣,另一方面是心中有事,所以起得又格外早些。琴童此時卻還在抱頭大睡,夢中正在和紅娘談情說愛,美得不想醒來。其實琴童也想早一點起床,一來,想看看「我家小姐」究竟是不是真像相公畫得那樣美;其次,聽相公再三提起紅娘怎麼可愛,怎麼聰明伶俐,他也有點想入非非。小姐嫁相公,紅娘配琴童,順理成章,豈不美哉!故也想看看紅娘,親近親近,無奈就是眼皮不聽使喚,沒法主動醒來。
張生沒有心思去聽法聰的回答,眼睛緊盯著小姐自言自語道:「我只認為是玉天仙離開了廣寒宮,卻原來是可喜可愛的多情種子到道場拈香。小生是個多愁多病的身軀,怎麼能經受得了她那傾國傾城的容貌啊!她小小的嘴巴像櫻桃,白白的鼻子賽過寶玉瓊瑤;梨花似的嬌臉,楊柳般的柔腰。那麼窈窕,滿面兒都堆著俊俏;那麼苗條,渾身兒全是春嬌!」
琴童此時正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和衣大睡。琴童特別能睡,似乎永遠睡不夠睡不醒,他的睡覺本領也鍛煉得十分高超,躺在床鋪上睡,不在話下。並且坐著能睡,站著也能睡,最顯功夫的是一邊走路一邊睡,還不作興磕磕碰碰,失腳摔跤,妨害行路。他的宗旨是「萬般皆下品,唯有睡覺高」。所以,他只要有哪怕是一杯茶的空閑,也決不會浪費掉。這兩天張生忙著作畫,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平日講究喝茶的主人,連茶也很少喝,所以琴童一有空就就躺在床鋪上。現在聽得主人在叫喚,心想,兩天來沒有叫我了,也許有什麼事。連忙起身,拖著鞋,邊揉眼睛邊走,到得張生跟前,說道:「相公,喚小的有什麼事嗎?」
琴童道:「相公,且慢高興!你和主母是門當戶對,可是老夫人,不,是你的丈母娘不和你門當戶對哩!」
張生傷感地說道:「有。。也沒有!」
張生今天一身素服,頭戴白綾解元中,身穿蔥白緞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顯得格外風流瀟洒。
就在老夫人和張生寒暄的時候,法本長老帶領徒弟們念誦最後一卷經,就要功德圓滿了。小和尚們早已看飽了小姐,而且有長老師父在場,所以大家都正經八百地做佛事,不一會,道場就結束了。長老走到老夫人面前道:「啟稟老夫人,薦亡功德已經圓滿,天色不早了,請老夫人和小姐回宅吧。」老夫人道:「長老辛苦了,小師父們辛苦了!老身告辭。」說罷,帶領著一眾人等回歸宅院。
主僕二人各自安寢,一宿無話。
張生道:「沒有啊,我不是好好的嗎!」
崔老夫人也聽到了張生的哭聲,她想,好奇怪,我家在做功德道場,怎麼會跑出一個大男人來號喝大哭?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也太放肆了!她也循著哭聲看過去,只見在下側也設有一座薦亡台,她明白了,原來在功德堂里還有一家同時在做道場。老夫人可不高興了,要做道場也可以另選日子,何必擠在一起呢?就對長老看看,說道:「長老!」
正在此時,法聰小和尚來了。他是來找張生的,他是好心與好奇加在一起,一來是問張生去不去拈香,二來是想了解張生在昨晚的收穫如何。他興沖沖地來到西廂容膝山房,一手推開房門,見張生睡在床鋪上,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原來張生昨晚是和衣而睡的。法聰輕手輕腳走到床鋪前,壓低了喉嚨叫道:「張先生,張先生!」
長老此時正好在夫人旁邊,聽得夫人叫他,應聲道:「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請問長老,那邊是甚麼人家?為何兩家擠在一處做功德,恐怕不大妥當吧!」
長老道:「先生,請先拈香。」
一行人等隨著長老一徑到功德堂來。
琴童道:「崔家是相府門第。」
如此確切的消息,張生反而有點懷疑起來,說道:「消息可靠嗎?萬一小姐換一天來拈香呢,萬一小姐她不出來呢?萬一。。」
張生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小姐被小生嚇跑了!」
老夫人道:「不知怎生寫法?」
琴童不服道:「為什麼?」
張生道:「琴童,你看我家小姐長得美不美?」
法聰低聲說道:「十八日功德圓滿,這天,小姐辰時準時出來拈香,先生不要耽誤了!」
紅娘應聲「是!」就匆匆地往後樓而去。
張生道:「如此多謝了!」
老夫人看了,很是滿意,這秀才很有教養,一定是位大家子弟,倒要問問他的身世,於是道:「請問先生大名?」張生答道:「晚生單名一個『珙』字。」
張生道:「乃是斜玉之旁一個『患難與共』的『共』字。」
在院門外已經停下了兩乘大轎,一乘小轎。老夫人和小姐分別乘坐兩乘大轎,奶娘抱著歡郎坐一乘小轎,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后寺門,繞道直奔山門而來。到得山門的滴水檐下,轎子停下,轎夫迴避,春香扶著老夫人,紅娘扶著小姐出轎,早有法本長老在山門迎接。
法聰道:「先生,請跟小僧走吧。」
忽聽得張生驚叫一聲,說道:「哎呀!琴童慢來!」
琴童弄糊塗了,說道:「相公彈琴時才焚香的,作畫從來就沒焚有過香。」張生道:「你懂得什麼!這番作畫,非同尋常,豈可褻瀆!還不快去準備!」
請相公明示。」
琴童幾乎笑出聲來,好不容易忍往了笑,說道:「相公的演算法越來越精了!那麼看了一次半,小姐的面貌、模樣都記住了沒有?」
長老道:「遵命!」心想,張生儀錶不俗,人才出眾,不會丟人現眼的,盡見無妨,就向張生那邊走來。
琴童道:「相公畫的畫,可以比得上吳道子,何不把鶯鶯小姐的容貌體態畫下來,一來相公可以和小姐天天見面,朝夕共處,減少一些相思之苦;二來聽法聰小和尚說,小姐也是個畫畫的行家,往後相公和小姐在一起時,拿出畫來給小姐看,小姐一定會更加喜歡你這位多才多藝的夫婿;三來嘛,也讓小的鑒定鑒定,看看是小姐配得上相公呢,還是相公配得上小姐。」張生聽了,覺得這個主意還不錯,把小姐的真容細細地描繪出來,朝夕相對,既然不能和小姐真人共處,也足可以「畫餅充饑」了。對!這樣也完全可以消磨這難熬的兩天時間。於是,吩咐琴童道:「琴童,拿畫箱來,紙墨伺候!本相公要作畫了。」
長老年事已高,一般法事,不再親自參与,都委託大弟子法智當班首,主持一切。這次因為是追薦剃度他的老施主崔老相國,所以長老破例,在十八日功德圓滿時出來主持。
琴童的懷疑,卻使得張生很高興,畫上的美,還不到小姐的一半,琴童已經不大相信了,可見小姐確是生得美。於是道:「啊,琴童,這不用懷疑,你相公畫得read•99csw.com千真萬確,小姐比畫上還要美三分哩!琴童,你看小姐和相公相配否?」
法聰一聽,原來如此,一顆心放下來了,說道:「先生,不必傷感,見面的機會就在眼前!」
琴童想,我真是白日見鬼了,只好請罪道:「琴童無知,請相公恕罪!」張生道:「幸虧小姐沒有聽到,恕你無罪,也就將賞折了罪吧!」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但坐無妨。」
法智帶領著一班小師弟們,虔誠地禮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長老的安排,第一天念《大方廣佛華嚴經》,第二天念《妙法蓮華經》,第三天念《金剛般若彼羅密經》。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們都要來拈香,而且由法本長老親自主持,所以和尚們個個都不敢懈怠,早早來到功德堂,敲動法器,宣佛號,誦真經,十分用心。
琴童的這一番表演,奴性十足,可又正是作奴才的美德。如果不具備奴性,就不能當奴才。所以,張生見了,點頭讚許。現在,只要誰對小姐尊敬,誰就是他的知己。
且不說張生在那兒如痴如醉,就是法本長老雖然年紀老大,高居法座誦經,也不禁被鶯鶯俏麗的容貌所折服,直勾勾地把雙眼緊盯著小姐。原班首法悟擊磬,法聰正站在一側,法悟雙眼無暇旁顧緊盯著小姐,不知不覺,把法聰的光頭當作金磬敲起來。法明正在宣誦佛號,念著「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卻念成了「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鶯鶯小姐菩薩,黑頭髮,皮膚白」;法智念的更是不知所云,他念的是「金剛經,金蒼蠅,麻頭蒼蠅,紅頭蒼蠅,鶯鶯小姐,小姐鶯鶯」;添香的頭陀忘記了添香,剪燭的行者把蠟燭的芯子全都剪掉。法鼓鐃鈸,金磬木魚一齊敲,好像正月十五鬧元宵。不管老的、小的、村的、俏的,全都弄得神魂顛倒。法聰光頭上被敲了幾個大包,正在暴跳,見了這種場面,覺得有點不大妙,師兄弟們今天似乎都撞著了魔道,念的經丈,莫名其妙;敲的法樂,沒譜沒調。反正今天全亂了套,給師父察覺了,看你們一個個挨罵,誰也別想逃!
卻說崔府,今天也都忙開了。相爺三周年道場是一件大事,脫孝換服以後,也許小姐和鄭姑爺就要辦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視。老夫人今日絕早起身,由丫環春香、秋菊侍候著梳洗完畢,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當,準備到寺院去拈香。等了好一會兒,見女兒還沒有來,向左右看看,見紅娘侍立在一側,就對紅娘說道:「紅娘,速到后樓去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張生道:「咄!狗頭!什麼真的假的,本相公何時說過是假?快去準備,還要焚一爐上等好香!」
老夫人道:「佳名,佳名!請教台甫?」
琴童道:「斷弦有什麼不吉利?接一下,或者換上一根,還不是照樣彈。」張生道:「琴童,你那裡知曉,這斷弦就是死了妻子。我與小姐還未成婚,你就咒她死,豈不可惡之極!」張生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罵道:「你這個狗頭,膽敢詛咒我家小姐!我要重重責打!」
功德堂在大殿後面的東北角,設計精巧,不用屋樑,所以叫做無梁殿,也叫無量殿,本來是取「功德無量」的意思。殿門正上方懸挂一塊藍地金邊金字匾額,上面「功德堂」三個大字是當代大書法家歐陽詢所書,門口兩旁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功德堂功德無量」,下聯是「普救寺普救眾生」。也是出自歐陽老先生的手筆。
琴重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是不折不扣、貨真價實的一次。那還有半次呢?」
琴童十分得意,說道:「相公,小的已經想出了幾種捱過時辰的好方法,看相公選用哪一種?」
再說張生,自崔家一行人來到以後,便對一切視而不見,只盯牢其中一個人,而且連每一根頭髮絲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鶯鶯小姐。當小姐一跨進功德堂,張生的眼睛就直了,連忙對站在旁邊的法聰低聲說道:「小師父,多虧你的虔誠,引來了神仙下凡!」
張生問道:「此話怎講?」
張生十分滿意地說道:「琴童,你能對小姐有尊敬之心,本相公有賞!」琴童一聽有賞,精神就來啦,順便又叩了一個頭,說道:「謝我家相公賞賜!」
卻說鶯鶯小姐此刻尚在高卧,因為昨晚遲睡。她心事重重,思緒萬千,明天的道場功德圓滿,就要除去孝服,對她來說並非是好事。現在家中人手不夠,特別是缺少大男人來支撐門戶,所以,孝服一除,母親一定會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來,也許是一件大喜事,可對於鶯鶯來說,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著打從心底里討厭的男人過一輩子,簡直比死還要難過,想想往後可怕的日子,忍不住心驚肉跳,但又有什麼法子呢?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這時,她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張生的形象,這個可愛的人兒,真讓人永世難忘,心裏暗暗地說道:「郎君,奴家和你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為何造物無情,不肯成全,偏偏讓我去匹配怨偶呢?我好恨啊!」
法聰笑著說道:「好啦好啦,小僧不吃葷,不喝酒,要錢也沒有用。先生的重謝,就算小僧的賀禮吧,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張生見老夫人已經坐下,說道:「晚生大胆,告坐了。」說罷,後退兩步,在旁座上恭恭敬敬地把半個屁股放到椅子上。
琴童好像做了天大的錯事似的,低聲應道:「是!」說罷,就去打洗臉水,取出今天要更換的衣服來。
琴童抬頭一看,只見牆上懸著一幅畫,那畫上的女子實在美極了!美得比天仙還要勝三分。據相公說是「我家小姐」,琴童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見過小姐,所以有點不大相信,小姐果真長得跟畫上一般美嗎?也可能是相公胡思亂想,胡編亂造出來的。就問道:「相公,這畫的是『我家小姐』嗎?」張生聽了,生起氣來,說道:「咄!狗頭,休得無禮!這『我家小姐』是你叫的嗎?」
法聰明白了,笑著說道:「先生,你昨晚熬夜了。小姐出來拜月了么?」張生沒精打彩地說道:「來了!」
再說張生跟著法聰小和尚來到功德堂,一路上,張生不停地打如意算盤:小姐現在一定還沒有到,小姐的閨門絕對不能讓和尚們去敲,他們也沒有資格去敲,自有紅娘在紗窗外通報。我害相思害得把眼睛害成饞癆病,等小姐出來時,我一定要狠狠地看她一個飽。張生一邊想一邊踏進了功德堂。
紅娘見小姐醒來,見了她卻臉上一紅,紅娘這鬼精靈,就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做好夢,一定是夢見了那位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書獃子了。今天要辦正事,紅娘不想去取笑,放著以後再說。對小姐笑著說道:「小姐,時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請小姐下樓,同去寺院拈香。」
琴童應聲道:「是,遵相九*九*藏*書公吩咐。」說罷,就忙開了。在琴桌上撤掉瑤琴,拿出畫箱,鋪好宣紙,焚起一爐好香,一切就緒,就在旁邊伺候。
張生聽了大喜,朝著法聰一揖到地,說道:「是是是,小師父大慈大悲,恩同再造,等小生與小姐之事成就之後,定當重謝!」
張生叩了頭,道:「多謝老夫人!」說罷,站起身來。
琴童問道:「相公你見過小姐幾次了?」
張生道:「這個嘛,讓我算一算——,一共一次半。」琴童道:「要麼就是一次、要麼就是兩次,哪兒來的半次?」張生道:「這是實實在在的!你聽著,前天在大殿上,我見到了小姐,小姐也見到了我,並且她在臨去時給我秋波那一轉,這是完整的一次,對不對?」
琴童心裏說不出有多高興,這一下子總算成了。連忙去把牆上掛著的那張焦尾瑤琴拿了下來,放到琴桌上,轉身就去焚香。
再說張生,對一切都是熟視無睹,只對小姐的一舉一動「無微不至」,連臉部表情的變化,一絲一毫都沒有放過。現在他看到鶯鶯小姐如此慟哭,心想,她這樣痛哭,是要哭壞身體的,我不妨幫她一起哭,也可以減少小姐一半的悲傷,最好我也去和小姐跪在一個拜墊上,一起去哭,更加見效。可是她的老娘親就在旁邊,此事不可莽撞。啊,有啦!我到自己的薦亡台去哭娘老子,誰也管不著,人家還會說我是孝子哩!只要菩薩知道就行了。於是趁著大家都在勸慰小姐的時候,他悄悄走到薦亡台前,趴在拜墊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後來想到自己父母雙亡,湖海飄零,既未立業,又未成家,更為傷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為眷屬,前途渺茫,後路空虛,真有點意灰心懶。不覺悲從中來,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雖然不是驚天動地,至少也是聲震屋瓦。
卻說張生聽了法聰的話,心裏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不久又可以見到小姐了;難受的是這十六、十七漫長的兩天時間沒法消磨過去。今天又碰上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來了,否則,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更美,小姐還有出來拜月的可能,也就還有看到小姐的一線希望,現在一下雨,什麼都完了,真想把玉皇大帝、雨師風伯痛罵一頓,不會做天枉做天!
法聰道:「什麼有也沒有,有這麼說的嗎?究竟有還是沒有?」
張生道:「廢話,那還用說!愛之入骨!」
張生仍然注目在圖畫上,說道:「琴童,你來看,我家小姐的真容已經畫好了,畫得多麼生動逼真啊!」
此時,小姐站在母親身後,今天是個機會,用不到「臨去秋波那一轉」了,但是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圓瞪著兩眼狠瞧——那是有失身分的。可她又捨不得不著,在這種場合,小姐也是很會做作的,只見她把粉頸微微一低,眼皮略略下垂,倆眼似看非看,一個勁地打量著張秀才。她見那秀才的外表風流瀟洒,倜儻不群,青春年少,雄姿英發;從他的禮儀上看,心思十分機敏,才學當今第一,舉止洒脫,令人愛慕。不禁暗暗讚歎道:「好一個張秀才也!奴家如果有這般的夫婿,終身無憾!」小姐此時不但不再悲傷,而且很高興,她長了這麼大,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一個男人,現在不僅看了,而且看的是心上人,心中覺得很滿足。
琴童道:「相公畫得是很美,不過,不知真人有沒有這麼美,恐怕是你相公想出來的吧?」
張生已經把法聰當作知己了,所以對自己和鶯鶯小姐的事,並不隱瞞。
張生想了一想,說道:「這主意還不錯!如此就拿瑤琴來。」
張生這才高興,點點頭說道:「孺子可教也!」
於是就把昨晚如何趴在假山上,小姐如何燒香拜月,自己如何吟詩,小姐又如何答詩,自己又如何從假山上探身出牆頭,被紅娘和小姐發現,就被嚇跑了之事說了一遍。
兩人一前一後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緊跟在後面。
張生道:「小生遵命。」說罷,在案桌上拿起三支香,點燃以後,執在手中,在父母神位前雙膝跪下,默默告陳:「一炷香,祝願在世的親人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二炷香,祝願亡化的先人早升仙界,皈依三寶。三炷香,只願小紅娘不要頑皮惡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小狗兒不要亂叫亂咬!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啊!保佑小生和鶯鶯小姐早早成就了幽期密約,比翼雙飛。」
法本長老見張生到了,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先生早!」
琴童道:「話雖不錯,可是相公你儘管中了解元,可還沒有做官,還是一個白衣,豈不還是門不當戶不對嗎?」
張生道:「好,你聽好了!你在我家小姐面前,是不能叫『我家相公』的。」
長老帶了張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將身一讓,手一招,說道:「相公請過來,這位就是崔府相國夫人,上前見過了。」
法聰向張生告辭,不提。
祝告已畢,又叩了三個頭才起身。
張生聽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個嘛,這個嘛」了好久,才說道:「這個也無妨,一來,只要小姐喜歡我就行,又不是老夫人嫁給我;二來,我相公即將去應試,中狀元,做高官就在眼前,我何懼之有!」
鶯鶯小姐暗自思量的時候,也就是老夫人和張生寒暄的時候。
張生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琴童的動靜,有點不耐煩了,就高聲叫道:「琴童,琴童!還不與我醒來!快來侍候本相公梳洗!」
這時,法聰小和尚來了,他是來看看張生是否已經起身。他和張生,也是三生石上訂下緣分,所以從一開始就關注著張生和鶯鶯小姐的這份姻緣。今天是關鍵的一天,似乎張生不急他法聰倒急起來了,因之一大清早就來找張生,提醒他要早一點到道場去。法聰走到容膝山房,推開房門,見張生已經衣冠楚楚地坐在那裡,上前問候道:「先生好早!」
法聰道:「先生,今天是正日子,你要早去才是!」
張生道:「狗才,你忘記得那麼快!應該叫『我家主母』,記住了!」
法聰弄糊塗了,心裏有一點擔憂,莫非這書獃子昨晚對小姐有什麼非禮的舉動,才把小姐給嚇跑了。如果給老夫人知道了,那亂子可惹大啦!待我問問清楚看,就問道:「先生,你是怎樣把小姐嚇跑的?」
紅娘見小姐的哭聲減弱了,忙及時勸慰道:「小姐,不要哭壞了身子!」說著,就去把小姐扶了起來。小姐也趁勢起身。
張生焦躁地說道:「這可怎麼辦呢?琴童,替你家相公想一個妙方出來,如何捱過這可恨的二十四個時辰?」
琴童見主人高興,乾脆拍足了馬屁拉倒。說道:「相公,剛才小的開罪了我家主母,小的罪在不赦,小的要向我家主母請罪,請我家主母看在小的忠心耿耿侍候我家相公的份上,小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原諒了小的吧!」說罷,就對著畫像趴下去叩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