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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夫人賴婚

第七章 夫人賴婚

老夫人道:「女兒罷了。兒啊,到那邊席上拜見你那救命的哥哥!」
小姐到了張生跟前,心裏在說,娘啊,你即使把我逼到了這裏,我也不會敬這賴婚酒的。我與其站在你身邊受冷酷,還不如站到張生這裏,和心上人在一起溫暖些。今見張生頭也不抬,一眼也不看自己,知道張生誤會自己了,不覺輕輕地嘆了口氣,「唉!」心想:「張郎張郎,你怎麼能埋怨我呢?我來敬酒是被母親硬逼的,你難道看不見、聽不見嗎?你我是一般受苦的同命人啊!」話雖沒說出來,眼淚卻撲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小姐一聽,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張解元交遊廣,朋友多,換了別人怎麼能退去賊兵!是他的一封書信,免除了崔家的災禍,救了咱們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須報答,正應該擺著筵席,張燈結綵,誠誠懇懇地敬重他、款待他,我怎麼能不去呢?更何況幾個月的相思,今天都可以還掉了。母親命我出去,肯定是要兌現佛殿許婚的諾言,這樣,從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請心上人,我怎麼能不去呢?這話本是心裡話,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說道:「啊!請的是他,那我就是生病也一定要去!」
鶯鶯小姐喊了一聲「啊喲」之後也沒有吭聲,兩行眼淚直瀉下來。她不是沒有話說,而是在母親面前不敢說。她先對張生看看,希望他能夠提出抗議,據理力爭,則尚有一線希望。一看張生那副模樣,突然的打擊,驚得他坐著一動也不動,獃獃地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軟癱在那裡快要坐不住了。鶯鶯覺得一切都完了,誰能想得到我的老娘親會如此的花言巧語,綿里藏針,命我鶯鶯做妹妹,要去拜見哥哥。唉!白茫茫的大水,淹死了藍橋上的尾生高,陳氏子得了蜀公主玉環,怨氣成火,燒掉了襖廟。碧澄澄的清波,活生生的把比目魚分剖。小姐把雙眉緊蹩,珠淚漣漣,這「哥哥」兩個字絕對不能叫,小姐也獃獃地站在那裡,來一個無言的抗議。
張生聽了,不覺沉吟起來。按理說,以張生的才學,教個把小學生是綽綽有餘,簡直是屈才,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何況歡郎又是未來的小舅子。更應該出把力教尋教導。還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討好。但是一旦當了歡郎的老師。自己就成了鶯鶯小姐的長輩。哪還能成親?這老師是萬萬當不得的。一定要推辭掉。於是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學淺,不足以為人師表,請老夫人原諒!」
張生見了,又氣又好笑,你用官勢壓不倒我,想用錢來收買我,太小看我張珙了,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心中怒極,不由得仰天大笑,說道:「老夫人,你好有財有勢呵!可是你又看錯人了,既然你不肯實踐諾言,把小姐許配給我,我難道還貪圖你錢財嗎?沒聽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嗎?告辭了!」說罷,一甩衣袖,也不道別,轉身就走。
紅娘道:「小姐,讓紅娘來提醒你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寶殿上無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牆吟詩,小姐你不是還和了他一首詩嗎?他在牆頭上露出了半個身子,你不是也看到的嗎?第三次是道場附齋,陪著小姐你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個大恩人。」
張生聽得有人,說道:「在家,你是誰啊?」
紅娘一看,今天的張生,似乎和前幾天不同,衣冠整潔,臉龐兒格外英俊,這般相貌才氣,莫怪會引動小姐。我從來是心腸硬的,今天一見了也不免心動。正想著,見張生施禮,連忙還禮,說道:「相公,紅娘萬福!」張生問道:「紅娘姐姐,到此有何貴幹?」
紅娘,麻煩你替小生看言,這一副模樣如何?」
紅娘道:「話是不錯,總不能只安排小酌了事。」
張生一聽是紅娘,連忙開門,對著紅娘一揖,說道:「紅娘姐姐,小生有禮了!啊喲喲,小小年紀,居然要做起我的娘來了,羞也不羞!」
鶯鶯小姐聽了母親的這番賴婚大道理,更氣得渾身打顫。心想,娘啊,你怎麼這樣不講理,這樣不要臉!這些話全是假的。父親臨終把我許配給表兄鄭恆,也僅僅是一句空話,並沒有六禮三端,明媒公證。你又何曾派老總管去長安退親?老總管明明是去博陵的,回來也好久了,哪裡是昨天?娘啊,你真不知羞恥!想著想著,本來是暗中流淚,變成了出聲痛哭。
老夫人這時也在盤算,你既然不會喝酒,就讓我再灌你一杯,讓你喝得糊裡糊塗,就好辦事了。於是道:「先生,小兒歡郎,承蒙先生教誨,費神費力,老身十分感激。請先生再飲一杯,略表謝忱。」說罷,對紅娘說道:「紅娘替先生斟酒!」
紅娘道:「紅娘和小姐分手以後,一直跟著老夫人,到了大雄寶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長老傳言:不論僧俗,誰人能退強盜,賞給我們崔家的一半財產。」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準備就緒,叫秋菊道:「秋菊,去把紅娘叫來!」
張生一看,怎麼,要霸王硬上弓?這是不能接受的!我跟歡郎是平輩,即使要我教,我也只能當一個不挂名的老師。所以他連忙側身讓開,說道:「老夫人,晚生萬萬不能受此大禮!至於歡郎的學業,晚生一定儘力輔導就是,當先生則萬萬不敢!」
老夫人說道:「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見外,和在家裡一樣,歡郎的學業就拜託了!至於和小女的親事,本該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許先生已經知道,先相爺在世之時,小女已中表聯姻,現在必須去退親。老身已命總管前往辦理,等到有了迴音,即可和小女成親。」其實這老婆子根本沒有去退親,總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
老夫人道:「罷了!紅娘,命你去書院,對張先生說,我在明日特備小酌,有要事商議,請張先生一定要來賞光!」
紅娘答應道:「是!」心中卻想道:紅娘好恨啊!剛才我已經代你去敬酒了,張相公沒有喝,現在又要逼小姐去,這豈不是硬要人家死嗎!
老夫人卻又叫住她,說道:「慢來!你一定要把張先生請到,不得推辭!」紅娘聽了,心想,老夫人真是多餘,張相公不請還想來,聽說請,還不是八隻腳都跑不及,能不來嗎?就說道:「老夫人放心,包在紅娘身上,一定請到!」紅娘做夢也沒有想到老夫人要賴婚,就興高采烈地去請張生了。一路行來,一路在想,這次如果沒有那張相公,我們崔家一家子的性命難保。現在,那半萬賊兵,一眨眼就灰飛煙滅。今天高高興興地備辦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應該的。想當初小姐和張生都覺得絕望了,誰能想得到就這麼一封書信倒成就了姻緣。今天在東閣吃著豐盛的酒筵,比在西廂照著月亮苦等要強得多!早先你一個人睡凍得個半死,今晚上你那薄被子、單枕頭就有人替你暖了。你可以受用足新房裡的寶鼎香濃,綉簾垂下沒有一點兒風,閨房裡靜悄悄的只有你們倆情意正濃!她為朝夕與共的小姐高興,也為多情多義的張生高興,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西廂。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說罷,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其實張生頗能飲酒,其所以說「不善飲酒」,一來是今天要和小姐成親,如果喝得醉醺醺的,和小姐同床共枕,小姐必定不快。二來是要給丈母娘留下一個好印象,不要把女婿看成個酒鬼。張生兩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勸了兩杯,估計張生的腦袋,大概已經在天旋地轉了。老夫人說道:「紅娘,去把小姐叫出來,和先生行禮!」老夫人用「行禮」這兩個字眼,是經過斟酌的。如果要她說「行婚禮」,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禮」最妥切,你說行常禮也行,說行大禮也可,說行婚禮也合適。
老夫人知道張生在諷刺她,但婚都可以賴,何在乎小小的嘲諷。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賴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說道:「先生,你太謙虛了,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請先生飲此一杯。」
老夫人一聽,放下心來,說道:「紅娘,在廳外等候先生!」
丫環僕婦們的「啊喲」,是在惋借這麼一對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著對老夫人的不光彩行為的不滿。
歡郎剛才跪在紅氈毯上還沒有站起來,也就趨勢向張生拜了一拜,張生也回了個半禮,雙手把歡郎扶了起來。
張生道:「如此說來,倒是小生的不是了!小生賠禮了!」說著,又對著紅娘深深一揖。
紅娘說道:「是!」
小姐道:「昨天秋菊來叫你,就是為此事?」
小姐問道:「可曾有能人否?」
紅娘道:「不要你什麼彩禮,憑著保舉將軍的能為,滅除賊寇的功勞,這兩件就可以作為紅定聘禮了。俺小姐心裏已看上了你,都只為你相公才華蓋世,胸中藏有百萬兵,不要你半根紅線,就得到了一世姻緣!到晚上,我紅娘要坐看牽牛織女星了!老夫人命我不要耽擱,相公也不要推託,就此和紅娘一起走吧。」
老夫人的心裏也沒有踏實過,一直在周密策劃賴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現在所要考慮的是如何賴才能賴得體面一些。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可以開始實施她的計劃了。通知張生的差事則要派給紅娘,因為紅娘是小姐身邊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痹作用,讓張生想不到有賴婚的陰謀。為了賴婚老夫人真可謂煞費苦心了。只聽她吩咐身邊的秋菊,說道:「秋菊,去妝樓上把紅娘叫來!」
張生聽了,好啊,你抹掉我的功勞,沒https://read•99csw•com那麼容易。說道:「請問那白馬將軍是如何來的?」
他胸懷錦繡,足智多謀,先用緩兵之計,騙得強盜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後寫了一封書信,命惠明和尚闖出重圍,連夜到蒲關請了白馬將軍到來,剿滅了賊兵,殺了孫飛虎。現在太平無事了。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紅娘恭喜小姐,賀喜小姐了!」
紅娘道:「相公,你要快一點,老夫人專門等候你哩,別讓我紅娘再來請。」說罷,就回內堂去了。
小姐道:「你看我穿的這個模樣,像什麼呢!」
紅娘道:「老夫人沒法,第二次讓長老傳言:誰人能退得強盜,願把小姐許配給他,叫做恩上聯姻,還倒賠妝奩哩!」
張生進門,老夫人一看,不覺呆了,覺得張生比在佛堂相見之時更是不同,大概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緣故。只見他相貌堂堂,溫文儒雅,瀟洒風流,舉止端莊,倜儻不群,確是一位人才出眾、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兒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錯了,跟女兒相配確是一對壁人。但非常可惜,門戶不相當,只好割愛了。今見張生對她施禮,說道:「先生少禮!前日如果沒有先生,哪有今天?我們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備小酌,請先生來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報答,請勿嫌簡慢。」
紅娘更樂了,說道:「小姐,你附耳過來!」
紅娘也不動,心裏卻罵開了,這種積世婆婆真狠心,真造孽,你只叫我扶著小姐,我就扶著,其他我管不著。
小姐臊得粉臉飛紅,說道:「啐!休得胡言!」說罷,又在眉心間輕輕貼上一個金黃色的梅花形額黃,對著鏡子輕顰淺笑了一下,自己很是滿意。紅娘道:「小姐,你這個臉蛋兒嫩得吹彈得破,張相公不知是幾世修來!」小姐道:「小丫頭,你也真會誇張,我的臉能吹彈得破么?」
張生道:「既然未忘諾言,未忘晚生的一點微未功勞,為什麼今日反悔,言而無信?」
紅娘道:「小姐,你不僅認得,而且見過三次面,一次比一次親。」
紅娘道:「大殿兩廊人山人海,竟無一個能人!」
你當初佛殿許婚,是騙我張珙挺身而出替你解圍。在白馬將軍解圍以後,承蒙夫人邀請,晚生作陪,在筵席間你親口邀我兄長在我與小姐完婚之日來喝喜酒。請問白馬將軍如果前來喝喜酒,你老夫人有什麼樣的喜酒給他喝?你又欺騙了白馬將軍。你在佛殿請法本長老為媒,長老以出家人不便為媒而推辭,是你老夫人一定要他作伐,你現在要反悔,是欺騙了出家人。你讓我搬進西廂書院,並非關心我,乃是緩兵之計。你硬要歡郎從我為師,是想確立了師生名份可以名正言順地賴婚。一直到今天,還讓紅娘來相請,說有要事相商,原來這要事就是賴婚,你也欺騙了紅娘。你既然決心要賴婚,又何必要兄妹相稱,也是欺騙了你家女兒,我家小姐!既然你老夫人要賴婚,何必在今天還點燈挂彩,裝出辦喜事的樣子,也欺騙了你家的僕婦丫環們。你老夫人自以為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可以完全按照你的心愿,很方便地把婚約賴掉!老夫人啊,你雖然是一品相國夫人,皇封官誥在身,有財有勢,可以為所欲為,卻不道一手難以遮天,縱然你今天賴婚得逞,也得防一防人言可畏吧!你的一切行為,實在是欺人自欺!」
張生道:「恕不遠送!」
不一會兒,張生到了,紅娘把他讓進廳內。張生見了老夫人,上前施禮,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張洪拜見!」
老夫人本來在起勁地哭老相爺,被張生響亮的叫聲一震,停住了哭聲,答道:「張先生。」
紅娘道:「第一來為了壓驚,第二來為了感謝。不請街坊鄰居,不邀親戚朋友,也不受人情,避開了和尚們,單單的相請你相公,去和鶯鶯小姐成親。」
紅娘露出一絲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說道:「嗯,這個嘛,這個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罷。」
張生道:「多謝老夫人關懷,晚生不勝感激!」
時光過得飛快,一眨眼已經到了八月。這些日子里,張生除了教歡郎讀書以外,老夫人從未請他去過內堂,小姐也無法見面,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也無計可施。
紅娘道:「我們那裡準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還有笙管絲弦,演奏的是《合歡令》。那裡是落紅滿地胭脂冷,相公,你不要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紅娘說道:「此人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秀才,長得風流多情,一表人才。
老夫人道:「事出倉促,迫不得已,想先相爺在九泉之下也會原諒老身的。此事為難煞老身,如若侄兒鄭恆前來迎娶,叫老身如何處置?」
正當小姐悲痛的時候,紅娘卻滿面春風地上樓報喜來了。昨天紅娘離開了小姐,到外邊看看情況,主要看看這個傻角究竟仗義不仗義。她一直在老夫人身邊,跟著到大雄寶殿,聽著老大人兩次讓老和尚傳話,看著張生挺身而出,老夫人當面親口許婚,惠明送信,白馬將軍領兵破賊,一天烏雲,全都吹散,心裏說不出的高興。更為開心的卻是替小姐高興,老夫人在佛殿親口許婚,小姐從此再也不必為中表聯姻而愁悶了。小姐如果知道了,還不知有多高興哩!那張相公我錯怪了他,他不是傻角,想不到他不僅多情,還是胸懷奇才的義士,如果沒有他那封書信,我們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變作刀頭之鬼!紅娘眉飛色舞,喜氣洋洋地踏進內房,卻見小姐淚流滿面,悶坐在床沿上,心想,小姐啊小姐,你現在哭哭啼啼,我要馬上讓你笑出聲來,於是說道:「啊,小姐!」
紅娘叫了一聲「啊喲」以後,對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國夫人,竟然會幹出這種忘恩負義、言而無信的醜事來!從前你在我紅娘的心目中是多麼神聖,原來都是假惺惺,你已自毀相國夫人的尊嚴,變得一錢不值了。
老夫人的臉色不變,語氣卻變得十分嚴厲。說道:「兒啊,快快過去給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怎麼,為娘的話你也不聽了么?」
老夫人對張生道:「先生的大恩,永世難忘,從今以後,你不要住在寺里了,就搬來家裡西廂書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請即日就搬過來!」張生聽了,心裏非常高興,終究是自己人了,應該住在一起。從此和我家小姐見面的機會更多了,越想越美,幾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哪敢在未來的丈母娘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不露一點聲色,很坦然地說道:「晚生遵命。多謝老夫人厚愛,晚生告辭了。」說罷,一揖到地,很瀟洒地走了。
小姐一聽,什麼!報喜!紅娘是不是被嚇昏了,在胡言亂語,說道:「想我死在眼前,喜從何來?」
張生道:「請老夫人說明以後,再飲酒不遲。」張生想,吃一塹,長一智,我再也不上當了。
老夫人道:「先生你是個明理之人,凡事總有個先後。中表聯姻在前,佛殿許婚在後,何況天字出頭夫作主,老身實是萬分為難。」
老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啞口無言,確實覺得自己理虧,無詞可答。心想,歪理縱然有十八條,總抵不上正理一條,駁理是駁不過了。你有理,我有錢,剛才跟他提到過,多給他一點錢,讓他另外去找淑女佳人好了。剛要說話,只聽張生又開口了。
小姐和紅娘一起來到張生面前,三個人都獃獃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小姐聽了,不禁心中痒痒的,說道:「究竟如何。快說!快說!」
老夫人道:「這都是老身在危難之時,急糊塗了!」
小姐聽了,心想,母親請客,為什麼一定要我出去呢?如果碰上是長安鄭家來的,豈不更是尷尬?遂道:「紅娘,母親請的是何等樣的客人?我的身體有點不舒服,不去也罷!」
張生道:「小生書劍飄零;孤身一人,沒有彩禮,怎麼辦呢?」
老夫人無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說過,誰能退去賊人,不論僧俗,就把鶯鶯許配給他。」
張生聽了,心花怒放,不禁高聲大笑道:「哈哈,哈哈!樂壞小生也!
小姐一見張生不辭而別,她想一切希望都完了,心灰意懶,也不向母親告辭,一邊哭,一邊獨自回身而去,立即有個小丫頭跟著侍候。
鶯鶯小姐在紅娘的攙扶下,緩步走近席前,別說正眼看張生,連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突突跳,幾乎邁不開步,看得張生神魂飄蕩。
老夫人見了這種場面,心想:好啊,我要拆散你們,你們反而親近起來了。不行,再燒一把火。說道:「兒啊!快快給你那救命哥哥敬酒,紅娘快斟酒,好讓小姐把盞!」
張生道:「紅娘姐姐,請先走一步,琴童喂馬去了,小生收拾好書房,隨後就來。」
小姐連忙道:「紅娘,快些講來!」
紅娘也還了一個萬福,說道:「先生,紅娘還禮了!」
老夫人見張生不肯上鉤,沒奈何,只好攤牌了。說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為了你啊!」
紅娘想,今天是怎麼啦,老太太重複羅嗦,小書生也羅嗦重複,又見張生這副猴急模樣,很是好笑。你看,一個「請」字還沒有出聲,他那「去」字連忙答應,對鶯鶯小姐也叫開「姐姐」了。他聽到一個「請」字,好像聽到了皇帝的聖旨一樣,看來他肚皮里的五臟神也老早執鞭隨鐙,摩拳擦掌了。張生見紅娘微笑著沒有回答,又問道:「紅娘,今日老夫人究竟為了什麼要擺酒筵?鶯鶯姐姐究竟去還是不去?你快些說https://read.99csw.com呀!」
張生飄飄然地從崔府出來,心裏美滋滋的。未來的岳母大人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要他搬進去同住,這事兒得和長老說一聲,於是往方丈而來。長老正在蒲團上打坐,緊張了幾天的神經也得放鬆放鬆,見張生進來,長老忙從蒲團上站起來,說道:「相公,請坐,辛苦了!闔寺生靈,全仗相公得救,老衲謹此致謝了!」說罷,雙手合十頂禮。
紅娘見小姐哭得如此傷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麼閃失,連忙放下空杯子,趕去扶住小姐,一面勸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來了。
紅娘道:「多謝先生,不用啦!我家老夫人命紅娘來說,明日特備小酌,有要事商量,請先生一定要賞光!」
老夫人道:「先生退賊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銘刻在心。」
小姐道:「紅娘,你又胡說了!我怎麼一點也記不得。」
第二天,老夫人帶了歡郎一起來到西廂。她來的目的是讓歡郎拜張生為師,表面上是要造就兒子,實則只要你張生一接受下這個學生,那麼,婚事已經差不多賴掉了。因為在古代,倫常觀念特別重要,在社會上,最受尊重的是「天地君親師」。如果張生收了這個學生,就是老師,在輩分上就上升一級,和老夫人平輩歡郎和鶯鶯小姐是姊弟。張生於是不知不覺成了小姐的長輩了。按照「五倫」中「長幼有序」的原則,長輩是絕對不能娶小輩的。這樣,張生如果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就會自動取消這門親事。老夫人的這一招棋十分惡毒。且看張生是否上當。
紅娘道:」茶飯已經安排好了,煮了幾升老陳米,炒了七八盆蘿蔔青。」張生沉思了一會,說道:「小生想,自從在大殿上一見了小姐之後,日思夜想,無法親近。想不到今日能夠結成夫婦,豈非姻緣本是前生往定嗎?」紅娘聽了,心想,這話有道理,老夫人一心要中表聯姻,也不問問女兒願意不願意,哪知神差鬼使跑出一個孫飛虎來,成就了恩上聯姻。於是說道:「相公說得很對,姻緣本是老天爺早就配定了的,不是人力所能改變。」說到這裏,又想:有些人,一事精,百事精;一無成,百無成。我家的老夫人好像就是這種人。你看,世界上的草木本來是沒有情感的,可是古人說『地生連理木,水出並頭蓮』。小姐和張生就是很好的一對兒。別看這秀才年紀輕,卻學著害相思病。你看他天生的聰明英俊,衣著也樸素乾淨,無奈夜夜一個人孤零零,如果這會才子佳人配不了對,豈不要耽誤了人家的性命!噢,想起來了,還要叮囑這秀才一句要緊的話,就說道:「相公,你聽著:今晚上你和小姐成婚,告訴你,小姐嬌嫩得很,從來沒有經受過。你一定要溫柔些,輕一些,慢一些,不能粗暴,好像有了今天沒有明天似的,不肯放過!」張生道:「紅娘姐姐,你儘管放心。請問你們那裡準備了些什麼?」
紅娘不覺臉一紅,是有點難為情,只好強辯著說道:「先生,你的耳朵老背,聽錯了!我說的是『是紅娘,。」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套賴婚歪理,又被氣得噎住了。心想,明明你要賴婚,卻把責任推到死了的相國身上。我接受你賴婚,就是讀書明理,寬宏大量;我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不明理,器量小。真是豈有此理!可是光顧了生氣,話卻說不出來。
紅娘答道:「是我,紅娘。」
小姐道:「那你在昨天就已經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說著,狠狠地白了紅娘一眼。
紅娘道:「小姐,請別人可以不去,請這個人你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的。」
紅娘道:「小姐,你今天知道了,不是更高興嗎?」
紅娘道:「小姐,差不多了,我們下樓去吧!也許張相公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話說張生送走兄長白馬將軍杜確以後,因為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辭,故仍舊回到崔家大院。
張生笑笑道:「紅娘姐姐,取笑了!老夫人準備了些什麼請我?」
說曹操,曹操就到,紅娘已經在窗外了。她隔著窗子照舊咳嗽了一聲,伸手敲門,說道:「相公,開門!」
長老道:「鶯鶯小姐,不用懷疑,肯定是相公的嬌妻了!」
小姐道:「強盜是為我而來,馬上就要放火燒寺,那時玉石俱焚,同歸於盡,豈不是我害苦你們了?」
張生侃侃而談,小姐聽得如醉如痴,心裏更加喜愛他的張郎了。紅娘心裏也著實舒服,張相公理直氣壯,是一個男子漢,下回一定要盡全力幫他的忙。
小姐憂愁地說道:「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想,萬幸我在旁門外站了一會哩,否則,又要把小姐嚇壞了。說道:「沒發生什麼事,老夫人在內堂請客,命我請小姐出去行禮。」
張生道:「剛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廂書院去住,看來這門親事確是不用懷疑的了。」
老夫人見女兒肯去了,就對紅娘說道:「紅娘,好生扶著小姐過去,給哥哥敬酒!」
老夫人聽得女兒在旁哭出聲來,心裏十分惱火,怎麼今天女兒老是和自己唱對台戲,命你叫哥哥你不肯叫,要你去敬酒你也不動,我剛說了賴婚理由,你竟然哭出聲來,這分明是通知張生:娘的話全是假的!我不同意賴婚!這還得了,讓你如此任性放肆,我今後還好做娘嗎?今天非要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但她還是要保持自己的尊嚴,故仍然和顏悅色地說道:「兒啊,快快過去,給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老夫人道:「先生過謙了!歡郎,過來!拜見師尊!」
紅娘想,不妨跟這個秀才開開玩笑,於是道:「是你娘!」
紅娘小跑著上樓,走得有點氣喘噓噓,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定一定心,然後走進裡屋,說道:「小姐,小姐!」
張生道:「長老,小生的親事,你看如何?」
小姐立刻滿臉通紅,連頭也抬不起來,怎麼連心裡話也露了出來,又送了這刁蠻丫頭一個取笑的把柄。於是俏臉一板道:「死丫頭,看我不捶你!」說罷,舉起手來,作勢要打,可心裏實在高興極了。又問道:「紅娘,老夫人請張生,是今天臨時決定的?」
張生道:「不知紅娘姐姐到此有何貴幹?請坐!看茶!」
小姐道:「紅娘,你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思,她怕我是個賠錢貨,就兩個當一個地賤價送走。她也不想想,他一舉手就把強盜退了,給他一半家財也不算多,馬馬虎虎成了親,兔的去花費什麼。算了,我娘親只想省事,怕麻煩,不想去張羅。」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你知道請誰嗎?」
紅娘道:「是的。」
老夫人道:「此事為難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許婚是我親口所說,無奈先相國在日,已將小女許配給老身的侄兒鄭恆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說明過。解圍以後,老身曾派總管去長安,提出要和鄭家退親,昨天總管回來,得了迴音,鄭家不同意退親。老身只有一女,許不得兩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讀書明理,寬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贈金帛,請先生另擇名門淑女,貴族佳人。寒門的事,請多關照。這杯淡酒,就是這份心意,還望先生諒解。」
小姐道:「這兩天我又沒往前邊去,知道請的是誰?管他是誰,反正我不去。」
張生喊了一聲「啊喲」以後,就一聲不吭。他被老夫人這句「哥哥」一悶棍差點給打昏了,氣得手足冰冷,周身發抖,心裏直想喊:你這不守信義的老婆子,當初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你女兒時,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有誰能來救你的女兒,誰能來救你全家?退賊成親,佛殿許婚也是你親口說的,又不是我乘人之危要挾。今天你卻厚著臉皮賴婚,言而無信,反覆小人!氣得張生說不出後來,呆坐在那裡,兩眼直直地看著老夫人,似乎要仔細觀察一下那張老臉上羞不羞。
老夫人道:「罷了!命你去書院,把張先生請來,說我特備小酌,有要事商議,請他一定要來!」
紅娘道:「小姐,別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嗎?紅娘來,是來向小姐報喜的。」
張生道:「請問老夫人,在賊寇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劫小姐時,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張生一聽是紅娘,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她是小姐的貼身丫環,她來了,就能打聽得到小姐的情況了。還要對她尊敬一些,對紅娘的尊敬,也就是對小姐的尊敬。故連忙起身,親自開門,見了紅娘,就一揖到地,說道:「不知紅娘姐姐駕到。有失遠迎,敬請恕罪!」
丫環僕婦們一看,今天的小姐,確實不比往常,好像九天仙女下凡,都在心裏說張相公好福氣。再看看張生,風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設。
紅娘想,老夫人又使出霸王硬上弓這一招了,再不執壺斟酒,一定要被當場訓斥,好漢不吃眼前虧。就默默地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遞給小姐。小姐見紅娘把酒杯遞過來,心想,紅娘啊紅娘,你何必遞過來呢?你遞過來,我也不會去敬的,他也不會喝這杯酒的。看看這形勢,讓我對他說幾句心裡話提醒提醒他吧。她移動了兩步,走到張生身邊,用輕得只有張生才能聽到的聲音,嬌聲說道:「張郎,張郎!」她是反抗到底,娘要我叫哥哥,我偏不叫。要我叫哥哥,等我們成親後到床上去叫,現在就是不叫。一叫了這兩個字,就等於宣告夫妻情緣的結束。
小姐一時沒聽懂,問道:「去問誰呀?」
紅娘道:「有的!」
老夫人道:「並非老身言而無信,實因小女婚姻乃先相爺親口所許,不便更改。」
老夫人道:「小兒歡郎,今年七歲九九藏書,天資尚佳,因家道變故,久失帥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從先生為師,幸勿推辭為盼!」
張生道:「既然中表聯姻在前,如何可以又在佛殿許婚,一家女兒受兩家茶,豈不荒唐!再說既然是天字出頭夫作主,老夫人為什麼又要作起主來了呢?」
張生一邊還禮,一邊說道:「長老不必客氣,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掛齒。」長老道:「相公過謙了!」
張生道:「如此嘛,小生就放心了。」
張生想,你也配談信義,信義太不值錢了。說道:「老夫人休談信義!
小姐白了紅娘一眼,說道:「死丫頭,說話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紅娘道:「小姐,別生氣,這個人紅娘包你稱心如意!」
老夫人見張生長嘆一聲,傲然而去,心想,你走了也好,希望走得越遠越好,這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沒有趕你。但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說道:「先生喝醉了,老身不會和你計較的。紅娘,代我送先生回西廂安歇。」
冬梅答應了一聲,往前邊稟報去了。
紅娘道:「是法聰小和尚。。」
小姐聽了不禁心花怒放,說道:「噢,原來是他!」
張生道:「難道佛殿許婚不是你老夫人親口所許嗎?」
老夫人道:「請教不敢,先生有話請講。」她想,在我一品相國夫人面前,我才不怕你小小的一個解元翻得了天!
張生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說道:「多謝老夫人抬愛,晚生拜領了。晚生雖不善飲酒,不過《禮記》有言:『長者賜,幼者賤者不敢辭。』老夫人是晚生的長輩,晚生不敢推辭,勉力從命。」說罷,端起白玉酒杯,一飲而盡,喝于酒後,心裏有點納悶,怎麼今天成親,紅娘說筵席上有小姐的,怎麼我來了好一會兒,還不見她的倩影呢?是不是「另有要事商議」,這個要事不是成親,是另外的要事?但看看內堂上的布置,跟紅娘說的差不多,也張了幾盞燈,結了一些彩,儘管不大像相府辦喜事的排場,至少也有一點辦喜事的氣氛。是不是要商議成親前的一些禮節,要問名納彩、六禮三端,可是我在客中,哪裡有那麼多銀錢呢?紅娘說過不要我的彩禮。噢,明白了,男女成婚之日,新娘是后出場的,也許小姐正在閨房內梳妝打扮哩。張生心裏是一個勁地往好處想,哪知好事即將泡湯。
紅娘最先反應過來,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聽到了,立即停住哭聲,盯著張生,看他說些什麼。
老夫人道:「是老身親口所許。」
西廂書院的環境十分幽靜。原是當年老相爺在正屋西邊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為讀書養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圍牆分隔,崔府處在普救寺內,是寺中院,而西廂書院則處在崔府大院之內,是院中院。現在張生搬了來,一看這個地方,十分滿意,確實比容膝山房強得多。那小院的月門上方嵌一塊小橫匾,上寫「退思」二字。進入書房,陳設更為高雅,粉牆上掛一幅中堂,是玄宗朝大詩人王維畫的山水,畫意取梁朝詩人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詩意。中堂兩邊配了一副對聯,上聯是「閉門即是深山」,下聯是「讀書隨處凈土」。周圍放著不少書櫃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諸子百家,四書五經,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那珍寶架上,陳列著夏鼎商彝,秦磚漢瓦,各種古玩,全是稀世之珍。張生看了這些陳設,心裏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確實是把自己當作女婿看待了。張生此時感到一切都稱心如意,心想,從此以後,近水樓台先得月,雖不能和小姐朝夕相處,至少見面的機會是不會少的,更何況不久的將來就要結為連理,白頭偕老,我張珙也不虛此生了!
紅娘道:「不是,是昨天,老夫人還命我去請張生來。」
張生想,又是恭敬不如從命,我不上當了。說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飲此一杯,請問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請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無愧!」
紅娘笑嘻嘻地說道:「小姐,你在樓上光顧了悲傷啼哭,其他什麼都不知道,外邊的情況大變了,小姐,要聽嗎?」
老夫人忙說道:「先生休要動怒,先生有活我之恩,老身豈能不報?這裡有禮單一份,些些薄禮,萬望笑納。請先生不妨另選佳人。」
張生正在低頭落淚,忽聽得像蚊蟲的低聲叫「張郎」,如聽了絲竹綸音,精神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頭,兩人目光相對,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張生見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憐,眼淚更加落得快了。小姐見張生抬起了頭,看張生也哭得淚眼模糊。啊!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來到傷心處。是的,今天他被老母親傷透了心,哪能不落淚呢?老夫人不在乎,小姐反倒內疚起來,覺得我們崔家太對不起他了!就再移近一些,差不多貼著張生的耳朵,吹氣如蘭地輕輕說道:「張郎,你恨我嗎?都是我娘不守信,變了卦。還拿甜言蜜語來欺騙你和我,弄得我們如此痛苦。佳人自古以來是薄命的多,可你秀才也不能那麼懦怯啊!張郎!若不是你一封書信破了半萬賊兵,那我們崔家將會一個都不存!到如今,老娘她不思報恩,不想成就婚姻,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實在捉摸不透她的鼠肚雞腸。我母親謊撤得像天一般大,當日作成好事的也是這個母親,到今朝拆開鴛鴦的還是這個母親,真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母親出爾反爾,莫怪你開初高興得笑呵呵,現在則成了江州司馬白居易,淚濕青衫多。奴家從今以後,一定會惟悴了梨花玉容,褪掉了胭脂櫻唇,這份相思不知何年何月能痊可?唉!這相思啊,昏鄧鄧像黑海那般深,白茫茫像陸地那般厚,碧悠悠像藍天那般闊;仰望像太行山那麼高,思渴像東洋海那麼深!唉!我的老娘啊!你好忍心呵!把那顫巍巍的並頭花蕊揉碎,把那香馥馥的同心縷帶割斷,把那長攙攙的連理瓊枝挫折。我那白頭老娘不負責任,將耽誤了女兒的青春,把我們那美滿幸福的錦繡前程一腳踢掉。又害得我空擔了個虛名!張郎,你應該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再說鶯鶯小姐,今天尚不知道母親宴請張生,要「另有要事商量」。因昨天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請張生今大小酌之事,回來並未告知小姐。紅娘想,給小姐說了,又要興奮得一夜睡不著,今天做新娘子精神不振不好看。另外讓她今天知道也可以使得她高興得措手不及。所以小姐如問木偶,一概不知。依舊一身家常打扮,在樓上做些女紅,寫幾個字消遣。
小姐聽了,半喜半憂,喜的是總算有人出來退賊了。憂的是不知是何等樣人,別離了虎口,又入狼窩,那才糟呢!不無擔心地問道:「但不知是何等樣人?」
紅娘聽了,哈哈大笑,用食指刮著自己的臉說道:「小姐,羞不羞,羞不羞!」
小姐問紅娘道:「紅娘,你看我畫的眉毛,深淺如何?」
紅娘道:「請得是張相公!」
話說鶯鶯小姐,自從孫飛虎兵圍寺院,由內堂回到妝樓以後,憂心忡忡,眼淚不曾干過。儘管有兩個小丫環在旁邊勸解,仍然一夜沒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嘆。自古紅顏多薄命,自己想想卻不能算是紅顏,為什麼如此命薄?自己一個人死了,倒也並不可惜,將來要我去嫁給一個無賴子,倒不如死了的乾淨。但是要連累一家大小,要連累寺院和寺院中的許多僧俗人等,他們都是我害的,我成了罪魁禍首!難道女人真的是禍水嗎?年邁的老母親將為我而死,年幼的小弟將為我而死,勝如姊妹的紅娘將為我而死,最對不起的是那英俊多情的張秀才,我知道他是為了我才留在普救寺的,現在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和我一起遭難,多麼痛心啊!不過這也好,我和他生不能同羅帳,也許死後可以做夫妻,倒也是一件美事。小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直到大天亮,忽聽得外邊金鼓喧天,殺聲震地,嚇得小姐幾乎暈了過去。她想,一定是強盜放火燒寺,殺進來了,昨晚拖過去了,今日一定難逃此動,大概我鶯鶯命中注定要橫死!
紅娘道:「遵命!」連忙跟了張生出去。紅娘想,老夫人啊,就是你不叫我送,我也要送的。你要賴婚,我偏讓你賴不掉,我要留住張生,再作打算。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頭還是不敢抬起來。輕聲說道:「母親在上,孩兒參見!」
紅娘道:「小姐,你別生氣,我怕提前告訴了你,會像張相公那樣,高興得一夜睡不著,今天做新娘沒有精神。」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傾談,說得張生如醒酬灌頂,又好似服了一劑清涼散,獲得許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無窮的信心。對,如此多情多義的賢小姐,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被奪去呢?我太懦怯了!好,我一定要據理力爭。你老夫人別以為你是一品相國夫人,我不敢和你論理,在這生死關頭,我張珙拚了小命也要和你爭一爭。他對著小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小姐問道:「死丫頭,還不快說,究竟是誰?」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我說了沒有用,最好去問他。」
紅娘道:「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張生道:「老夫人,今天我不是專程吃你的酒席來的,如果你一定要賴婚,晚生就立即告退!」
老夫人只好說道:「那是先生寫了書信請他來的。」
紅娘道:「小姐休要悲傷,你怎麼會害苦我們呢?」
張生見小姐來敬酒,心想,你怎麼也來敬酒了,你難道不明白這酒一敬,你我夫妻就要敬掉了么?九_九_藏_書終究母女還是母女,你敬好了,反正我不喝,哪怕你玉天仙手捧來玉液瓊漿,我也不會喝的。想到此處,把頭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老夫人聽了,心想張生此問實在厲害,我怎麼能直說這是賴婚酒,如果再騙他說是喜酒,一來張生是不會相信的,二來婚也賴不掉了。還是先騙他喝了再說。說道:「先生先飲此杯,老身自當詳告。」
張生問道:「是誰啊?」
秋菊領命而去,不一會兒,紅娘到了,道:「紅娘參見老夫人!」
紅娘見張生已經領會了,也就退到原處。
張生見紅娘已走,就又關上房門,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設想見了老夫人以後的情景:我到了老夫人那裡,老夫人說道:「張先生,你來了,喝了幾杯酒,到妝樓上和鶯鶯做親去!」我到得妝樓,和小姐解開人帶,脫去衣服,顛鸞倒鳳,我和她臉貼著臉,胸貼著胸,她的頭髮也亂了,眼睛眯縫著似開似閉,眼角上掛了兩滴淚水,緊緊抱著我,嬌喘噓噓,香汗淋漓,世界上沒有比此刻更為美妙甜蜜的了!張生陶醉在一廂情願的幻想之中,簡直不想蘇醒過來。
再說張生,昨晚興奮得幾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特意拿出了青銅鏡,仔細擦洗,皂角用掉了兩個,水也換了兩盆,把臉兒擦得白里泛紅,光瑩剔透。那頂軟腳烏紗小帽也揩刷的閃光發亮,漿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襴衫,黃澄澄的角帶,粉底皂靴,平添了許多風韻。他裝扮好了在書房裡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鏡子里照照,人影兒還在,心已經到了鶯鶯小姐身邊。昨天老夫人派了紅娘來,明明說特備小酌,請我前往,怎麼到現在還不見有人來請?真急死人也!
小姐道:「是啊!往日里,我相思為了他,他相思為了我,從今以後,我和他兩下里的相思病都痊癒了。這也是我娘親疼愛女兒,好心成全。」紅娘道:「小姐今天和張相公成親,老夫人為什麼不大排筵席,請親戚,邀鄰居,會朋友,一點不像咱們相府辦喜事的排場,老夫人也太小器了!」小姐道:「紅娘,你錯了!這裏乃普救寺,又不是在博陵,親戚總不會為了喝喜酒,千里迢迢趕來這裏。鄰居也只有普救寺的大小和尚,他們又不吃葷,做喜事擺素齋。你聽說過沒有?我們現在是寡母孤女,又在異鄉客地,哪來朋友。沒有排場也不能怪娘親。」
紅娘笑著說道:「是不像新娘的樣子嗎?小姐,你放心好了,紅娘給你打扮起來就是了。」說著,命小丫環把洗臉水送上來。紅娘讓小姐坐到梳妝台前面去,隨手揭掉鏡袱,小姐自己對著鏡子里看看,也覺自己今天長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點顧影自憐。紅娘輕輕地給小姐打開烏黑的頭髮,一邊梳,一邊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頭道:「冬梅,去稟報一下老夫人,小姐正在梳妝,過一會兒就來。」紅娘是恐怕張生等得心焦,所以叫小丫頭先去通知一聲。
老夫人到了西廂,張生接進書房,分賓主坐定。
小姐一聽,好啊,小丫頭賣關子了,我非問出來不可!說道:「紅娘,這般的大恩人,他的姓名,怎麼可以『不知道也罷』呢?」
紅娘想,我去敬酒也好,可以讓小姐喘上一口氣,也給你老夫人一個台階下。另外也要去向張生提醒提醒,我要讓他說話。紅娘走到張生面前,看了看他那副斗敗公雞的樣子,心裏十分同情,就拿起白銀酒壺,替張生滿斟了一杯,說道:「相公,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特來敬酒,請相公滿飲!」一邊說一邊向張生搖手,意思說這杯賴婚酒有毒,喝不得的,快些據理力爭。張生雖然呆在那裡,神智還是清楚的,紅娘的暗示,他也領會。心想堂堂一品相國夫人,反不如一個小小丫環!他很感激紅娘,對她苦笑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這回可心滿意足了吧!」
張生道:「兵圍普救寺之時,令侄鄭恆躲在何處?若非晚生挺身而出,小姐早被強人搶去了。請問令侄如來迎娶,不知老夫人叫誰去和他拜堂成親?真是豈有此理!再問一句,你在佛殿許婚之時,可曾想到中表聯姻之事?」老夫人道:「那時候也考慮到了。」
小姐羞得滿面通紅,低頭不語,但心中卻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許婚是一件無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屬。不過她很了解母親的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聯姻的,佛殿許婚也許是一個權宜之計,口說無憑,不要危難一過,就要變卦,倒也拿她沒辦法。想到這裏,原來的喜氣洋洋不由得變成了憂心忡忡。小姐的這種擔心,倒不是杞人憂天,換句話來說,也許就是「知母莫若女」吧!
一聲「哥哥」出口,驚呆了內堂里所有的人,同聲喊了聲「啊喲」。
卻說崔老夫人,自從解圍以後,心頭壓著的一塊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輕鬆!但輕鬆過後。心事又來了。現在一女許了兩家,這可怎麼辦呢?一家是老相爺的遺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兒,老相爺的遺言不能違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棄,又是中表聯姻,親上加親,門當戶對,所以這一門親事是萬萬不能退的。現在這家是大恩人,受恩必報,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自己親口所許,長老為證,再看看張生的人品、學問、智謀樣樣都勝過自己的寶貝侄兒,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著想,實在也難以反悔。但她心中卻認為侄兒終究是自己人,門第又高。張生是個什麼東西?好煞也是外頭人,儘管也是尚書門第,卻是敗落了的,門不當,戶不對,將有損崔家的聲譽!她權衡輕重,橫下心來,決心賴婚。但是用什麼方法去賴呢?老夫人終究不愧為相國夫人,也算得上一隻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已經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決定先讓張生搬到院內來住,以此製造「親近」的氣氛,讓大家和張生不提防有賴婚這一著狠棋。
張生這時,覺得眼前光芒四射,被小姐的艷麗儀態給鎮住了!心想:張珙啊張珙,爾有何德何能,享受此天生麗質,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我好幸運也!又見小姐低垂粉頸,面帶愁容,覺得奇怪,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乃人生快事,為何緊蹙雙眉,是不是不願嫁給我這窮秀才?不可能,她臨去秋波那一轉,隔牆唱和,明明是對我有情;是否對這婚禮的場面不熱鬧而不高興,只要有情人得成眷屬,己是稱心如意了,那些繁文俗禮不必去計較。你嫁給我以後,只要我對你好,疼你愛你就是了。
就在這一片哭聲中,只有一個人不哭了,那就是張生。他本來已像斗敗了的公雞,經過小姐的一番訴說,給他增添了勇氣,所以一抹眼淚,站起身來,重新整了整衣冠,對著老夫人一拱手,說道:「老夫人!」聲音是那麼宏亮,壓過一片哭聲。
張生道:「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覺得有失禮節,哪敢和老夫人對坐?」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氣,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但坐無妨!」。張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謝座了!」
張生道:「既然也是老夫人親口所許,為何今日就能反悔?」
紅娘此時,一股不平之氣在肚皮里東竄西跳,不住地在暗罵老糊塗。現在聽得老夫人命她去敬酒,心想,哼,女兒使喚不動,卻叫我紅娘去,今天你老夫人太不講理了,憑了什麼要賴婚?我可不能像往常那樣,一呼百應。也讓你這老糊塗知道知道這賴婚不得人心。於是站在那裡裝作沒有聽到。老夫人一看,好啊!女兒不聽話,連你的貼身丫環小奴才紅娘也使喚不動了,這還了得!你裝作沒聽見,我就提高些聲音,你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吧!就喊道:「紅娘!」
張生聽了,十分高興,忙說道:「是是是!請姐姐上復你家老夫人,小生謹遵台命!敢問姐姐,明日小酌,有小姐否?」
老夫人見紅娘已經把灑斟好,就說道:「張先生,這淡酒一杯,請先生滿飲,以表老身心意。」
紅娘道:「紅娘還有別的事,不便久留,告辭了!」
小姐和紅娘下了妝樓,來到內堂,紅娘一掀軟簾,說道:「小姐來了!」紅娘一手打起軟簾,見小姐卻遲遲不前,就用手招招,意思說別怕難為情了,遲早總是要進去的,張相公在等你去拜堂哩,小姐在門外遲疑了一下,就往前走了幾步,進得門來。
小姐依然哭著不動。
小姐道:「哎,紅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說,我要生氣了。」紅娘見小姐急了,說道:「小姐,此人其實你也認得的。」
老夫人道:「先生請坐。」
張生道:「後來是何人殺滅了強盜?」
紅娘道:「紅娘奉了老夫人嚴命,特來請相公前去小酌幾杯,希望相公不要推辭!」
張生一聽,什麼?都是為了我,豈不怪哉!難道她良心發現,不賴婚了?看來親事還有希望。說道:「此話從何說起?」
老夫人見狀非常尷尬,弄得騎虎難下。聽得女兒在哭爺,就領會了。她明是哭爺,暗是恨娘,恨我賴婚。對女兒的背叛,她生氣極了,氣得也哭起來。女兒哭爺,我也可以哭老相公,於是拉腔拖調地哭道:「啊喲,我的老相爺啊!」
老夫人氣極了,心想女心向外,一點不假。一向百依百順的孝女,為了張生,竟然膽敢違抗為娘的命令了。你這杯酒是非敬不可的,但又不能去生拉硬拖。好吧,暫時放一下,讓你安一安神。於是說道:「紅娘,代我去敬張先生一杯酒。」
張生道:「剛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談,晚生都聽到了。然而,有些事情還想請教老夫read.99csw.com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歡郎的奶娘立刻把帶來的紅氈毯鋪在張生的面前,歡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紅氈毯上趴下叩起頭來。
張生道:「既然考慮到了中表聯姻,為什麼又要佛殿許婚?豈不是把女兒的婚姻大事當作兒戲了么?可見你在佛殿許婚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今日要賴婚了。」
老夫人望著張生的背影,臉上閃過了一絲冷笑。
紅娘道:「去問那堂前的張郎。」
張生道:「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國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寵,何以克當!且無功受祿,愧不敢飲。」
紅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姐突然哭著說道:「啊喲,我好命苦呵!」她想我免嫁了強盜,卻嫁給和尚,我還能見人嗎?我們崔家的顏面何存!
張生連忙說道:「去,去!就去,就去!敢問一句,在酒席上有鶯鶯姐姐嗎?」
接著是更換衣服,今天的衣著令鶯鶯很費躊躇。按道理,行結婚大禮,應該穿戴鳳冠霞帔,可是老娘又沒有明講,總不能自說自話穿了大紅婚禮吉服,一本正經自封為新娘,出去拜堂,萬一不是成親,豈不羞死。按說平常,即使沒有父喪,小姐一直是127愛穿素服的,但今天是吉日,何況孝服早已除去,總不能一身素凈,扮了個白衣觀音出去,有點不大吉利,也不像大喜之日。小姐和紅娘參謀了一會,覺得還是穿一身淡紅的衣著好,於是上身穿一件淡粉紅百花對襟通袖衫,系一條淡粉紅百蝶戲牡丹百褶拖泥湘裙,一雙淡粉紅鳳頭小弓鞋,走一步,花枝招展,裊裊婷婷,回眸一笑,百媚俱生。紅娘在旁邊看了,拍著手說道:「小姐,你今天格外的美,真是個標準的新娘子,又是個天生的夫人模樣,張相公趕明兒考上了狀元郎,小姐就做狀元夫人了!」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應否?」
紅娘和他開玩笑,說道:「你這副模樣嘛,實足的文魔秀才,風欠酸丁。你的高腦門上倒費了不少功夫,擦得閃亮,光油油的耀花了人的眼睛,酸溜溜的螫得人牙齒疼!」
老夫人見張生不上鉤,也沒有辦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賴婚的餡,將會前功盡棄,這書生確實不能小看他!現在要趕快補救這一疏忽。說道:「既然如此,歡郎,就拜見哥哥。」
小姐一看是紅娘,見她有點臉紅氣喘,似乎是急急忙忙來的,心想,難道又出了什麼事?忙問道:「紅娘,如此慌張,發生了什麼事?」
紅娘奉命,又替張生斟滿一杯。
紅娘知道再也不能裝糊塗了,我是奴才,主命不能違。老夫人提高喉嚨叫她,她也拔直了喉嚨回答:「小婢在!」紅娘一貫是自稱「紅娘」的,在這場合突然換了「小婢」,一是對老夫人表明: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不能不從;二是嚷給張生聽:張相公,我是身不由己,奉命差遣,你要原諒。老夫人聽得紅娘一聲叱喝,倒也被她一嚇,看出紅娘也對賴婚不滿。但老夫人此刻已鬼迷心竅,你一個小奴才,滿不滿無關大局,不過你要破壞我的賴婚大計,就得小心家法。現在只要你執行我的命令,不跟你多說,以後再收拾你。於是道:「紅娘,代我給張先生敬酒!」
秋菊應命而去,不一會兒,紅娘到了,道:「參見老大人!」
張生說道:「托長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辭了!」
小姐聽了,不覺笑逐顏開,說道:「紅娘,這是真的嗎?」
張生道:「老夫人太客氣了!《尚書》上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一個人有福氣,大家都能沾光。強盜孫飛虎的敗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氣啊!萬一杜將軍不來,我們大家都不免一死。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掛齒。」
老夫人道:「紅娘,把酒拿來,先生,請滿飲此杯!」
紅娘道:「這個嘛,紅娘現在還不清楚。不過,老夫人特地派紅娘來知照先生,很可能小姐也要來。」
張生冷笑了一聲說道:「哼哼,原來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寫了書信去請來的,那麼退去賊寇的還是晚生了。」
張生道:「老夫人,但請吩咐,只要晚生能辦到的,當盡綿薄。」
小姐正在悲痛欲絕的時候,聽得有人在叫,抬頭一看,見是紅娘,雖然只有一夜未見,卻覺得比一年還長。現在紅娘回來,感到格外親切,連忙拉住紅娘的手,說道:「紅娘,我害苦你們了!」說著,又痛哭起來。
紅娘很熟練地替小姐梳了個倭墮髻,兩支翡翠玉釵拴住了烏雲,前邊插一支八寶百珠穿就的雙珠風釵,耳朵上掛一副明月珠環,首飾不多,已顯得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小姐喜歡淡妝,她自己動手,在臉上薄施朱粉,輕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顯得格外嫵媚。
小姐聽了,臉又一紅,說道:「啊!啐!」
紅娘笑著說道:「小姐你別急嘛,紅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是法聰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想這丫頭今天著了什麼邪,鬼鬼祟祟的,告訴請什麼人還要「附耳過來」,只好稍微湊近了一些,說道:「快講!」
小姐一聽,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麼可以把女兒當作賞格呢?大概被強盜給嚇昏了,不然,不會出此下策的。再一想,這也好,總比被孫飛虎搶去當強盜婆要強得多。就問道:「可有能人否?」
長老道:」這是好事的先兆。相公,老衲恭喜你了!」
紅娘一本正經地說道:「這等大事,豈可胡說!」
紅娘道:「小姐,你們兩個,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願以償了!」
小紅娘是個千伶百俐的人,這次也被騙過了。聽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來行禮。心裏高興萬分,哪裡還有餘暇去品味「行禮」這兩個字的奧妙,一心以為「行禮」還不就是舉行婚禮的意思,所以立即答應道:「是!紅娘就去!」說罷,先是文文雅雅地走出內堂,一到老夫人看不見的地方,便飛也似地往妝樓上奔去。
張生的變化,小姐已都看在眼裡,靈犀一點,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滿婚姻從此一筆勾銷,母親只咬定了中表聯姻不放,還說是父親作的主。父親啊,你在黃泉路上可曾想到女兒啊!想到這裏,格外傷心,忍不住放聲大哭,叫聲「爹爹啊!」轉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在轉身時,把紅娘手裡的酒也撞翻了。
小姐問道:「紅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誰?」小姐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自己一直不滿意中表聯姻,這恩上聯姻聽紅娘的口氣,那個人似乎蠻不錯,這有關我的終身大事,所以要問問清楚。
紅娘道:「是,紅娘就去!」說罷,轉身就走。不一會兒,紅娘來到書院,這裏地處偏僻,少有人到,青苔上點點的露水還沒有于。到得書房門口,紅娘咳嗽一聲,說道:「先生在家嗎?」
小姐覺得有點奇怪,說道:「我一直在妝樓,怎麼會認得他呢?」
小姐聽到後面一句話,知道母親發怒了。今天的母親,已經換了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了。說了這句話,我是再也無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說了聲「是」。她想,也好,過去和張生悄悄說上兩句話,表表我的心意。
張生道:「這哪裡是急糊塗,分明是信義全無,存心賴婚!晚生現在終於明白了,老夫人從佛殿許婚到如今,全是精心設置的一個大騙局,你騙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夫人自己在內!」老夫人想,我設置了一個騙局,這話沒有錯,可怎麼會自己騙自己呢,倒要聽聽他的高論。說道:「先生言重了,老身以信義為重,何能設置騙局,倒要乞道其詳。」
卻說老夫人,把酒筵擺在客廳上,命紅娘去請張生,其實時間並不久,可老夫人卻覺得那麼長,倒神經開始緊張起來,擔心那秀才識破她精心設計的賴婚陰謀,不覺自言自語道:「紅娘去請張生,怎麼到現在還不來?小丫頭別誤了事!」
小姐說道:「你也真羅嗦!總是信口開河,我又不是貪了做狀元夫人才嫁給他的。不過像我這般模樣當一個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老夫人想,你這麼問是想突出你的功勞,我偏不如你的願,便說道:「那是白馬將軍杜確元帥。」
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時候,紅娘回來了,稟告說:「老夫人,先生叫紅娘先走一步,他隨後就到。」
老夫人道:「先生,來此習慣否?照看不周,還請鑒諒!」
紅娘想,昨天要我去了,今天還要我去。昨天說了一遍,今天還要說上一遍,這老太太倒不怕羅嗦!心裏在腹誹,嘴裏應命,說道:「是!紅娘就去!」說罷,轉身就要走。
老夫人此時,神色自若,正在欣賞自己的傑作,陶醉在賴婚計謀圓滿成功的勝利喜悅之中。但是見女兒居然不聽她的指揮,沒有前去拜見哥哥,心裏很是惱火。我賴婚已經賴了,你膽敢違抗母命,要知道你不去叫哥哥,我的賴婚就只能算是半生不熟。這孩子一點也不理解老娘的苦心,我是為了你的幸福啊!老夫人心裏是十分冒火,恨不得揍鶯鶯一巴掌,但是終究身份攸關,不能擺在面孔上。女兒你裝聽不見,我就說得響一點,於是用溫和慈祥的語氣高聲說道:「紅娘快去熱酒。兒啊,快快過去,給你救命的哥哥敬酒!」小姐一聽,好啊,我不去叫,你就叫我去敬酒,柔和的言語逼我去做忘恩負義的事,我死也不幹!就把身子一偏,小嘴一噘,表示這杯酒我也不敬,這是賴婚酒,不是孟光的舉案齊眉酒,我不能去敬。雖然說父母之命不得有違,但是母親啊,你也太不講理了,做女兒的今天也要不孝一次了。想到這裏,低了頭,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