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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琴聲傳情

第八章 琴聲傳情

紅娘道:「老夫人別怕,讓他去說好了,沒有什麼了不得,說說又不痛不癢的。反正我們聽不到,耳不聽,心不煩。窮人知道了,也奈何我們不得,富貴人家知道了,他們也有賴婚的,大家都是家常便飯。」
琴童道:「不要三嬸嬸嫁人心不定!」
紅娘道:「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難道忘了么?」
紅娘道:「對,老夫人還在堂中,還是要祝一祝的。」
老夫人一聽,急出了一身冷汗,說道:「唉!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小姐道:「祝願化去先人,早升天界!」
老夫人不知是激她,說道:「寧可他無禮,不可我無情。一定要挽留他。」說罷,她又為難了,讓誰去挽留呢?由她親自出馬,不行,目前那個窮酸對她恨之入骨,跑去挽留,肯定要自找沒趣。就命老總管崔安去,她想崔安老成持重,辦事很有經驗,應該會把張生留住的。於是說道:「秋菊!去把老總管崔安與我叫來!」
紅娘道:「老夫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相信紅娘,就讓紅娘去;不相信紅娘,就另請高明。」
老夫人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她的涵養功夫到家,喜怒不形於色,仍然和言悅色地說道:「對這種人就讓他罵幾句也無妨,不必計較。」
紅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還是有希望的。倘若你要自尋短見,連紅娘也要瞧不起你這個懦夫了。」
紅娘著急道:「相公,你走不得,走不得啊!」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張生道:「老夫人仗勢欺人,賴掉婚約,我已灰心了,留在此間,無甚意思,所以要離開這裏,遠走他鄉,因為不便到裡邊告辭,故先向姐姐辭行,並請轉達老夫人,說張珙去也。」
小姐可慌了,剛才的自言自語,被這鬼丫頭聽去了,怎麼能照實回答呢。只好賴一下,反正口說無憑。說道:「我沒說什麼,你看我的舌頭什麼時候轉動過?身子也沒有動一動。」
紅娘想,你不是個東西,先嚇唬你一下,說道:「老夫人,真是一言難盡!這種窮酸,脾氣固執得九牛拉不回,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出去宣揚老夫人的功德,說是那個叫作揭帖的都已寫好了,只要去散發就是。」
老夫人有點不大相信了,說道:「紅娘,你真的成嗎?」
張生道:「是的,不走了!」
老夫人聽罷,嚇了一跳。這秀才好厲害,給他這麼一宣傳,我不是要弄得身敗名裂了么!忙說道:「啊喲!紅娘,這便如何是好!」
紅娘道:「我對他說,你也不要開口賴婚,閉口賴婚,賴你一次婚,你就呼天搶地,一副窮酸相。我們富貴人家對賴婚是不以為奇的,想賴就賴,想配就配,賽過家常便飯,無須驚天動地。你也不替自己算算命看,就算你人品長得漂亮,和我家小姐是天生一對,可是你是個窮秀才,能配相國千金嗎?我家夫人對門第要求高,你家門第低,門不當,戶不對,怎能相配?等你考中了狀元,做了一品大官,我家夫人就不會賴婚了,還要好好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哩!老夫人,你看紅娘說得對嗎?」
小姐忙問道:「他說什麼?」
平生共城中,何嘗斗酒會?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老夫人覺得有點奇怪,張生罵我倒是應該,怎麼會罵起你這個小丫頭來了?問道:「他如何會罵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張生道:「紅娘姐姐,還是讓我死了吧,我活著也沒有意思,倒是死了的乾淨,一了百了。唉!可憐刺股懸樑志,今作離鄉背井魂!」
紅娘道:「紅娘從你這裏回去以後,就到小姐樓上,把相公一定要走的消息告訴了小姐。」
張生問道:「小姐聽了如何呢?」
紅娘之所以敢於一力承擔,並不是小孩子天真,不知輕重高低的「假大空」。她對老夫人嘴上一套、心裏一套、忘恩負義的行徑十分不滿,對張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幫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張生情重,小姐恩深,兩人已建立了深厚的愛情基礎。如是單相思,撥火棍一頭熱,她也不敢如此承諾。再說她是個丫環,行動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這個優勢替他們從中搭橋牽線,所以即使現在還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紅娘一想,說得不錯,老夫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尋點賴婚的事出來,弄得小姐和張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是不必再祝了。說道:「那第三炷香呢?」小姐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事已無成,燒香何用!」
琴童道:「相公別開玩笑了,我琴童的琴乃是個大活人,做做媒人還可以湊合湊合;瑤琴的琴,它是死東西,又不會開口,媒人全靠一張嘴,瑤琴能當媒人嗎?」
那怕下句是罵她的,她也要聽完后再生氣。紅娘知道老夫人有這個毛病,所以用了個「激將法」,先不講給你聽,你一定非聽不可,那麼我就可以借嘴罵人了。
紅娘想,我根本是在胡猜,沒話找話,索性一路瞎猜下去也罷,於是一口氣說道:「好像是風吹檐前的鐵馬聲,又好像簾櫳的金鉤聲,還好像計時的銅壺滴漏聲。小姐,是也不是?」
紅娘道:「他罵你老糊塗,老不要臉,老不成人,賴掉婚約,一定是神經錯亂!」
紅娘見小姐下不了台,就乾脆挑明了吧。說道:「小姐,不要怕什麼羞了,紅娘是你的心腹之人,都不必瞞了。張相公雖然被我暫時留住,不過他對我說。。」
紅娘一想也對,中表聯姻儘管全是老夫人一人之力,你相爺不該湊上個臨終遺命,現在小姐找到了一個如意郎君,你也不顯些靈聖給老夫人,任憑她胡作非為賴婚,可見你確是到了天界,迢迢相隔,不用祝了。遂道:「那第二炷香呢?」
老夫人雖然覺得味道不對,但想想自己如此對待張生,讀書人鬧起彆扭來很可能這麼說。卻絲毫沒有想到是紅娘這小丫頭作怪,說道:「後來怎樣了?」
小姐道:「你猜猜看。」
紅娘道:「老夫人請放心,紅娘一定像請他來喝喜酒那樣,把窮酸留下來。」說著,就信心十足地前往西廂。
張生道:「多謝紅娘姐姐指點。」
張生又彈起了第二支曲子,這支曲子叫《別鶴操》,傳說是古代高陵牧子所作的。牧子娶妻五年,還沒有生兒子,牧子的父親要他另外娶一個。他的妻子知道了,在半夜裡受驚而起,靠著門戶又哭又叫,牧子聽到了,就拿出琴來彈奏,他悲傷恩愛夫妻要永遠分離,所以彈奏《別鶴操》來抒情,後來他們仍舊為夫妻。張生彈奏此曲,含有深意。他邊彈邊唱: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
張生現在對紅娘是感激涕零,為了他的事,關心同情,不辭勞苦地奔波,她是張生的大恩人,只有她才能安慰張生那顆破碎的心,今後的希望也都寄托在她身上,所以希望她能多留一會兒,再訴訴衷腸。說道:「紅娘姐姐,再稍坐片刻,陪小生敘話。」
紅娘道:「都是為了你啊!」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紅娘道:「第一炷香祝願些什麼?」
紅娘道:「相公,你不必灰心喪氣,這件事,有我紅娘在!」
老夫人道:「那你對他怎麼樣?」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字尾永為妃。
紅娘一聽,嚇了一跳,小姐現在還不知你要走哩,再說你這種要求目前也辦不到,說道:「那可不行!」
紅娘道:「我家小姐特別愛好彈琴,三天以後,等月上西廂之時,我讓小姐九-九-藏-書出來拜月,你就在牆外彈琴,要彈得動聽,最好在琴聲中訴說你的心愿。小姐是個知音,一定會聽懂的。」
張生道:「你哪裡知曉,這是我相公請的大媒啊!小心與我拿過來!」
小姐道:「願堂中老母,身安無事。」
紅娘道:「小姐聽了,很是悲傷,她要紅娘轉告你,她說你受了莫大委屈,火氣大也是難免的。雖然母親賴掉婚姻,奴家卻因佛殿許婚,天神作證,永不變心。」
隔牆小姐幽幽地嘆口氣說道:「唉!這首歌是為我唱的啊!我是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我也願意和你遠走高飛,現在全化為一場春夢了!」
張生一聽,此話說得很對,是不能死,死了不僅表示我的懦怯,更會遂了這可惡的老婦的心愿,我不能讓她如意。可是活著又將怎麼樣呢?不覺詛喪地說道:「紅娘姐姐此言有理,可是小姐也得不到了,小生活著也太乏味了!」
張生道:「紅娘姐姐,請你轉告小姐,小生要見她一面,請她今晚到西廂來。」
你是讀書明理之人,豈可英雄氣短!你不想想,你自尋短見,正合老夫人的心意,她巴不得你死呢!」
張生道:「我留在這傷心之地,實在無法忍受啊!」
紅娘一聽,暗暗好笑,饒你老夫人是老狐狸,這一下也上當了。讓我再激她一激,說道:「老夫人,我看這個窮酸無情無義,說走就走,別去留他了,你去挽留也留不住的,反而辜負了老夫人的一片真誠。」
張生道:「哪有不算數之理,不走就是不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紅娘把紗燈一掛,小香幾安排好,點好檀香,鋪好拜墊。小姐手拿三炷香,按老習慣跪下,可是今晚祝禱些什麼呢?連自己也想不出。往常拜月,小姐滿腔心愿,所以有話向蒼穹祝禱,今晚卻是被紅娘哄出來的,更何況一切美妙的希望全都破滅了,在她的腦子裡一片白茫茫的,想訴訴心中的委屈和愁苦嗎?又有何用!不覺擎著香獃獃地跪那裡,默默地看著檀香在燃燒。眼看香快燒完了,就機械地把香插|進了香爐里,慢慢站起身來,心裏直想放聲痛哭一場。
紅娘聽了,大吃一驚,怎麼,還是想要尋短見呀。說道:「你這是幹什麼?」
小姐聽了,更加悲傷。紅娘說張郎本來要負氣而走,這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要走,可見張郎是有骨氣的,否則,你不走,我母親也會下逐客令的。現在被紅娘留下來了,可留下又有什麼用呢,婚約已經被母親賴掉了,又不得見面,空自咫尺相思,增加痛苦。不過小姐覺得奇怪,紅娘怎麼會有這個權力留下張郎?就問道:「紅娘,你是如何留下張相公的?老夫人同意嗎?」紅娘笑笑說道:「老夫人不但同意,而且是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挽留的。」就把老夫人如何派老總管先去挽留也沒有留住,只好派了——她不說毛遂自薦——我紅娘去,才把張相公留下,前前後後說了一通。
張生道:「休得多言,抱了瑤琴,跟我來!」
其時,隔牆的琴聲又起,小姐也不回答,連忙搖搖手,意思是叫紅娘別說后。紅娘趁勢退下,但沒有走遠,卻躲在假山洞里,仍注視著小姐的一舉一動。
崔安說道:「老奴遵命。」去不多時,回來複命,說道:「回稟老夫人,張先生已把行李整理停當,一定要走。老奴無能,挽留不住,請老夫人恕罪。」老夫人道:「老人家何罪之有,一旁退下。」這可犯難了,讓誰再去呢?想來想去,只好去請法本長老。
老夫人道:「呀!罵得太過份了!」
老夫人道:「張先生年紀輕,火氣大,對我無禮,但終究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不能對他無情。一定要把他留下來。」
紅娘道:「那還有假!」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講理?」
紅娘道:「相公,不必心急,紅娘不會耽誤你的行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再走,小姐也許有話哩!」
紅娘來到樓上,一進內房,見小姐哭得淚人兒似的,心中凄然,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悲傷,不要哭壞了身體。張相公本來一氣之下,要離開西廂,現在被紅娘留下來了。」
老夫人有一個脾氣,聽了上句,不給她講下句,心裏會一百個不舒服。
張生道:「隔了一道粉牆,我又瞧不見,怎麼能知道小姐已經到花園了。」紅娘道:「你聽我咳嗽為號,那時就是小姐已到,你就動手操琴。」
琴童只好抱了瑤琴,拿了香爐,跟在張生身後。張生到了院內,走近靠東樓的一座假山,登上假山,向隔牆園內一望,只見一片月光,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心想來得太早了。見身旁有一張平整的石凳,原是休息閑坐用的,今晚正好可當作琴桌。張生道:」琴童,把瑤琴放在此處。」
老夫人還坐在那裡。她被張生一席話說得又羞又惱,她想,現在已經翻了臉,婚也賴掉了,就沒有必要再把張生留在西廂,得讓他滾蛋,滾得越遠越好。可是怎麼開口趕他走呢?當初也是自己叫張生搬來住的,現在又要趕他走,倒是不大好出口。當然,婚約都可以賴掉,趕張生走已是小事一樁,但也得有個借口啊。賴婚可以讓鶯鶯去叫一聲「救命的哥哥」,就可以賴掉,逐客就用不上了,總不能讓鶯鶯去說「哥哥,母親要你搬出西廂」。她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紅娘回來了。老夫人靈機一動,心想不妨聽聽紅娘的彙報,看那姓張的小子有什麼反應,可否藉機逐客。
小姐見紅娘今天一力攛掇自己去花園燒香,心想也好,悶了幾天氣,出去散一散吧,也不要太掃了這知心知意的小丫頭的興,說道:「那就去花園吧。」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張生道:「那就是你紅娘姐姐哄我的。琴童,收拾行裝,準備走路。」
琴童道:「相公,剛吃過晚飯,不要彈了,休息休息吧!」
琴童先安妥香爐,放下瑤琴,褪去琴囊,點上篆香,一切準備妥當。
願言德配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老夫人道:「那是為了什麼?」
紅娘想,我親耳聽到的,你賴不掉,說道:「小姐,『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來共賦高唐,神女會襄王』。小姐,對不對?」
紅娘見老夫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暗喜,接著說道:「老夫人請寬心,後來給紅娘左說右說,好話說了幾籮筐,總算把張相公給留下來了。現在他不走了。」
紅娘想,你還是不想下樓,那這香燒了也是白搭,不行,一定要拉你出去。說道:「這是不行的,既然要燒香,就要誠敬,樓上是在房內,儘管有月光照進來,小姐卻並不在月下。另外,樓上是閨閣之地,在此燒香,未免褻瀆了菩薩,是罪過。還是到花園去吧!」
一曲方罷,小姐只聽得牆那邊在說道:「唉!老夫人忘恩負義,賴婚倒也罷了,小姐呵!她不應該說謊啊!」說罷,又輕撥琴弦,再譜宮商。
紅娘道:「小婢怎麼敢得罪相公呢!」
張生一聽小姐也許有話,心裏悲喜交加,說道:「紅娘姐姐,小生等你就是。你可要快些來啊。」
紅娘道:「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廂,我們先回西廂再作商議。走吧!」
攬衣不寐兮食忘餐。
紅娘說道:「放心好了,不會耽誤的。」說著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來是去復命,二來想老夫人無情無義,不要張生還未整理好行裝,她就下逐客令,老夫人心狠手辣,做得出這種絕情事。要想個什麼法子,讓老夫人不但不趕張生走九*九*藏*書,還要非把張生留下來不可。她一邊走,一邊思索著,回憶了張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話語,覺得有一句「人言可畏」很有用,崔家不是一直要保住臉面嗎?今天在家庭的小圈子裡,老夫人說了算,可以不顧臉面賴婚,如果把它傳到外面去,看你老夫人還狠不狠,還怕不怕?好,就在「人言可畏」上做做文章。紅娘打好腹案,高高興興地來到內堂。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張生瞪了他一眼說道:「狗才,放肆!相公是叫瑤琴,又不是叫你!」
小姐又問道:「奇呀!我母親怎麼會不下逐客令,反而要挽留張相公呢?」紅娘道:「小姐你可不懂了。老夫人是怕『人言可畏』,怕張相公出去以後,把老夫人的賴婚功德到處宣揚,那時崔家的臉面何存?」
紅娘道:「小姐,你每次燒香有幾炷,許願有幾個?」
小姐道:「也不是。」
張生道:「多謝姐姐,請受小生最後一拜。」
紅娘道:「後來他還說,幸虧他退了強盜,救了我們一家子性命,是我家的大恩人,受恩不報,還要賴婚,欺人太甚!我對他說,你不要以恩人自居,退賊救了我家,也救了你自己。強盜火燒寺院,你一樣同歸於盡。你退強盜,並不完全為了我家!」
小姐聽了,覺得紅娘說得也對,雖然並不抱成功的希望,向月光娘娘吐一吐心頭怨氣,倒也可以自我解脫一下。說道:「既然如此,就在樓窗口燒炷香吧。」
有淑艷女在此方,室邇人遐毒我腸!
崔安急忙來到內堂,道:「老夫人在上,崔安參見。」
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只聽得小姐又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紅娘說:「你看在人世間,也有月闌。許許多多的淑女佳人,沒有一點自由,被深鎖在重重的綉幃之中。想天上的嫦娥仙子,孤單單地住在廣寒宮,她像很是自由自在。可這個月闌呵,跟我的幾重羅幃一樣,老天爺恐怕嫦娥春心動,因此上就圍住了廣寒宮。嫦娥仙子啊!你和我鶯鶯一樣不自由!老天爺啊,你為什麼不讓裴航做遊仙夢呢!張郎,你不就是裴航么?」
紅娘道:「不啦,小姐在樓上不知如何著急哩!我要趕快給小姐一個迴音呢。」
何緣交頸為鴛鴦?
小姐聽了,幾乎失聲痛哭,琴聲多麼美妙啊!歌詞多麼哀怨啊!表達的情意真切,凄涼處好像白鶴唳天,傾訴著自己的衷情,令聽者耳聰目明。知音人芳心共鳴,傷感者斷腸悲痛。這一曲和《鳳求凰》的曲調、開頭和結尾不大相同,但又不是《清夜聞鍾》,也不是《黃鶴醉翁》,更不是《泣麟悲鳳》。新翻曲情深意重,一字字令人不眠難入夢,一聲聲讓人憔悴得衣寬頻松,漫天的離愁別恨,都寄托在這相思一弄中。
老夫人道:「紅娘,你真是個孩子,這如何使得!」
紅娘答道:「他罵我是騙子,說上了我的當,把他騙來做親,哪知道是賴婚。其實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賴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極了!另外,那窮酸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不說也罷。耳不聽,心不煩。」
小姐道:「老母親精力充沛,無事找事,有勁賴婚,身安得很,何須祝得!」
小姐抬頭一看,說道:「這是月闌,也叫月暈,農諺說『月暈而風』。
再說鶯鶯小姐,回妝樓以後,伏在繡花枕頭上傷心地抽咽起來,心想一天好事,霎時煙消雲散,我鶯鶯為什麼這般命苦,眼睜睜被弄掉了一位如意郎君。硬要中表聯姻,讓我嫁個蠢牛,還不如被強盜搶去,死了的乾淨。現在張郎不知怎樣了,推測母親的心思,婚已賴掉了,接下去順理成章的是下逐客令,把張生趕出我家。狠心的老娘呵!你忘恩負義到了這種地步,做女兒的都替你害臊。張郎一走之後,從此天各一方,永世難以相見了。想到此處,不禁放聲痛哭。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心使余悲。
琴童道:「相公不走了?」
小姐聽此二曲,不由得淚下如雨。張郎,你不應該埋怨我,我哪裡有過兩意,我就是你追求的痴心人,我願意和你白頭到老不相離。現在我跟你僅僅隔了一堵牆,我恨不得打開便門,到你身邊,或者我叫你一聲,你過來相會。但是家教森嚴,我不敢越禮,這一堵牆呵,勝如相隔雲山幾萬重啊!想到這裏,小姐脫口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假若有一個人來替我們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來共賦高唐,神女會襄王。」
紅娘道:「好像是髮髻上的玲瓏步搖聲。」
紅娘見小姐已經聽得入迷了,最好讓她聽了以後能說出一點心裡話來,不過,我如若在她身邊,她一定不好意思說,還是讓我避開一會兒。遂道:「小姐,時光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這時,張生已把《鳳求凰》曲子彈畢,接著重複一遍,邊彈邊唱。唱的也是司馬相如作的詞,張生唱道:
紅娘道:「我說你也不必後悔寫了書信退賊,你要後悔,就寫封信給強盜,叫他們再來圍困普救寺好了!」
卻說張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棄義以後,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邊走出內堂,一邊在思忖,與鶯鶯小姐本來是名正言順的婚約被賴掉,再留在崔府也沒有什麼希望,不如就此告辭,以免在此觸景傷情。所以決定回到西廂以後,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步履艱難地回到書院。正是:有分只熬蕭寺夜,無緣難遇洞房春。
紅娘一想,這也是事實,不過你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雖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來,還是有一點希望。如果你現在一走了之,從此天涯海角,叫小姐到哪兒去找你?你也不想想,你一走,小姐是要傷心死的。一定要把他留下來。就說道:「相公,你實在要走,紅娘也留不住。不過紅娘想請你暫時留一下,等我到內堂向老夫人復命之後,再來書房相送。那時相公要走,紅娘決不敢挽留,你看如何?」
紅娘道:「他說我不過,只說不跟我理論。說什麼賴婚不關我紅娘的事,都是老夫人一人賴的。不過,是非自有公論,他要把這件賴婚的事,先到城裡,在茶坊酒肆去談論,取得公道。再到蒲關,找他的兄長白馬將軍杜確,把老夫人賴婚的事告訴他。長安去,說什麼要把這賴婚的經過寫個揭貼。老夫人啊,什麼叫揭帖,紅娘不懂,讓他去寫好了,讀書人除了寫寫臭文章,沒有什麼本事。」
紅娘發怒道:「呸!真沒出息!街上的柴火倒便宜,不燒死你這傻角!
小姐道:「紅娘,為何如此大聲咳嗽?」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悟今夕升斯堂?
張生道:「這個。。我空有痴心,也無計可施啊!」
小姐道:「不是。」
紅娘道:「好像是拖泥湘裙上的環佩聲。」
這時紅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說道:「老夫人在上,紅娘拜見。」
牆外彈的是一首新曲,乃是張生採用《鳳求凰》的旋律改編的,可說是變奏曲,和《鳳求凰》似同非同,讓人聽起來又熟悉又新鮮,取名叫做《相思引》。配的詞也是張生所創作的。張生依舊是邊彈邊唱,詞曰:
紅娘十分高興,連忙挾起早已準備好了的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下樓。主僕二人來到花園裡,園內風清月白,花香陣陣。幾點螢火,像流星飛逝;數聲蛩吟,如泣如訴。換了往常,原是花月良宵,令人舒暢。無奈今宵的小姐,愁腸九轉,哪有這份閒情逸緻來欣賞這般美景,九九藏書只覺得孤單,寂寞,凄清。
紅娘道:「既然不走,紅娘告辭,要去復命了。」紅娘不說明向誰復命,就是不讓張生知道她是奉老夫人之命來挽留的,只認為是小姐的意思,否則,這書獃子又要發獃勁。
唱罷略為停頓,續唱下章道:
紅娘也覺得好笑,一會兒留,一會兒又急著催她走,心想,相公對小姐實在痴情,我紅娘再不幫忙,真要送了他的性命。說道:「相公,紅娘走了,一定把你的話傳給小姐,你就安心住在這裏,等待好消息吧。」說罷,辭別了張生,去向老夫人復命。一路上想想,張生和小姐也真可憐,好好的一對美滿夫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心裏一股不平之氣湧上來。你老夫人賴婚,我紅娘偏不讓你賴掉。不過事成之後,總不能偷偷摸摸一輩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終有一天要敗露的,到那時,我紅娘要吃不了兜著走,一頓家法板子是逃不了的。但我紅娘不怕,受點皮肉之苦算不了什麼,總不會殺我的頭吧!誰叫你老夫人做出這種忘恩負義、傷天害理的事來,我沒有做錯,我是伸張正義,一定要把小姐和張生撮合成。好了,不去想它,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一路過來,到了內堂。老夫人正在坐等,她見紅娘去了好一會兒還不回來,心裏有些著慌,不要這小丫頭也不頂事,那事情就難辦了。戲是演了,收場卻難,弄得這位詭計多端的老夫人束手無策。正在為難之時,紅娘進來了,她似乎心頭一松,忙問道:「紅娘,那張生如何了?」
老夫人道:「那書生有多少難聽話,你且講來。」
紅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說了倒惹老夫人生氣,又要怪罪我紅娘多嘴多舌。」
老夫人聽了,連連點頭稱讚,說道:「紅娘,說得好!」
紅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傷感,暫且忍受一下。再給你說一遍,一切都在紅娘身上!」
唱畢,張生又停了下來,他沉浸在音樂的旋律之中,不知是悲是喜。
看來明日要颳風了,也可能會下雨。」她突然又傷感起來,說道:「唉!風月天邊有,人間好事無!」
紅娘道:「紅娘不敢放肆。我只笑老夫人對窮酸太著重了。」
紅娘道:「好像是姐妹們做衣服的剪刀牙尺聲。」
張生道:「小生不走了,就是老夫人來趕,小生也不走了。」
小姐一想也只好如此,就收住了眼淚。
琴童道:「我不信,相公,你現在就叫它說兩句給我聽聽。」
小姐道:「先父早已登了天界,不管女兒了,不用再祝。」
再說張生,打從紅娘走後,就對琴童道:「琴童,把行裝打開!」
張生道:「紅娘姐姐,真的是小姐留我的?」
紅娘聽說明日天氣有變化,心想好險,幸虧約在今晚,否則張生又將怨煞紅娘罵煞天的,或許這也是一個好兆頭。
小姐抬頭望了望樓窗外,只見天上是萬里晴空,一絲雲彩也沒有,白銀盤似的月亮,剛剛從牆頭探出半個臉兒。地下一陣陣的微風,吹動了墜落的花瓣,亂紛紛擁向庭階。外面的景色甚佳,可是誰能了解我有一千種的生離之恨,一萬種的寂寞憂愁。娘啊!《詩經》上說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你老人家就是這樣的有始無終,弄得張郎做了一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一個畫圖裡的愛人。到如今只落得心裏痴想,嘴裏叨念,夢裡相逢。前日里,滿以為我娘大開東閣,像公孫宏那樣接納賢士,如何的烹龍炮鳳,備了豐盛的酒筵,讓我「翠袖殷勤捧玉鍾」,去學那孟光舉案齊眉敬夫君。哪知道我這位當主人的老娘情太重了,卻讓我妹妹叫哥哥,就此把夫妻的姻緣一語斷送。小姐想到此處,嘆了一口氣,說道:「事已無成,燒香有何用?月亮啊!你倒是團圓了,我可怎麼辦呢?從今以後,再也不燒香拜月了!」
張生又對著瑤琴說道:「琴兄啊!今晚全仰仗老兄了!」琴童在一側聽到,不禁「撲哧」一笑,說道:「相公,琴童不敢,當么能當得起相公的兄氏呢?」
紅娘道:「謝老夫人賞賜。」
小姐道:「女兒家的,下次不可如此!」
紅娘聽了,心中一急,什麼?不燒香了!小姐啊小姐,換了別的日子不燒香,我管不著,今天你不燒香,隔牆那位彈琴先生叫我怎麼交代?今天非要拉你去燒香不可。於是說道:「小姐,這拜月之香你是不能不燒的。」小姐道:「為什麼?」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東郭亦有樵,西郭亦有樵。
老夫人道:「是秀才說的,與你不相干,恕你無罪。」
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小姐被張生的琴聲和歌聲陶醉了,張郎的琴藝高,歌喉好,一曲《鳳求凰》,是在說他自己啊!他湖海飄零去求他的「凰」,始終沒有找到,「此方」有我鶯鶯在,可是我們咫尺天涯,婚約已被我老娘賴掉了,已成不了夫妻啦!
紅娘又問道:「小姐,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這時,圓月已到天頂,紅娘收拾好香具,提了紗燈,扶著小姐回樓。張生聽得隔壁已無聲息,也只好收起瑤琴,推醒了琴童,沒精打彩地回書房安歇。
老夫人想,小丫頭你懂得什麼,給窮酸這樣一宣傳,崔家就得名聲掃地,怎能對得起先相爺和崔家列祖列宗?這讀書人在目前是萬萬不能讓他走的,一定要留住他,再用些功夫,讓他消消氣,退退火,然後再給他些錢,把他打發了。只要他肯收錢,就不會再說我賴婚了。另外,現在就讓他走,也要被旁人議論。對一個救命的大恩人,不但賴了婚約,還要把他趕出大門,更加說不過去了。所以必須要把張生留下來。想停當了,問道:「紅娘,那張生真的要走嗎?」
老夫人一想現在實在找不到人,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讓她去試試也好。說道:「紅娘,你去要好言相勸,一定要讓張先生留下來!」
小姐想,我不出來,你就千方百計要我出來,我聽琴聽得有味時,你卻要我回去,就說道:「尚早。」
老夫人道:「罷了。西廂書院的張先生,今日負氣要走,你速去傳我言語,將他挽留,務必不能讓他走掉。」
張生道:「縱然紅娘姐姐好意相留,無奈老夫人已翻臉無情,留下來也沒甚趣味。還是走的好。」
小姐道:「傻丫頭,別猜了,那是琴聲啊!別說話了,聽,多美的琴聲啊!」
張生道:「小生好久沒有操琴了,彈起來未免手生,不大好聽。」
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
紅娘道:「這都是那窮酸說的。他還說你枉為一品相國夫人,竟然連自己的身份和尊嚴都不要,忘恩負義,會幹出賴婚這樣的大丑事,真是枉活人世。老夫人,你聽這個狂生罵得凶不凶?還左一個賴婚,右一個賴婚,好像賴婚犯了天條似的。」
張生見紅娘說「此事有我在」,心想,小丫頭到底年紀小,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人的身份如此尊貴,還會無恥賴婚,你一個小小的丫頭,有什麼能耐,還不是回天乏術,這不過是安慰安慰我而已。他雖如此想,但心裏十分感激紅娘。死是不想死了,別說對不起父母養育之恩,也對不起這位好心腸的紅娘。不過,惹不起,躲得起,還是離開這裏的好。
老夫人聽了,不覺輕舒了一口氣,周身忽然通泰起來,說話也精神了。
這時,聽得張生繼續唱道:
老夫人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挽留張生豈是容易的?」
紅娘在假山洞里,對小姐的一切言行舉動都一目了然,read.99csw•com聽到這幾句,就閃身出來,問道:「小姐,你一個人在說些什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離簁。
紅娘扶著小姐,緩步踏月,慢慢走向便門,就在一條石凳上,鋪好坐墊,讓小姐坐下,然後,像沒事人一般,提高嗓子,一連咳嗽了三聲。
小姐道:「有三炷香,三個願。」
紅娘想,你不叫我,我也要去的,不知小姐哭得怎麼樣了。說道:「是,紅娘去了。」說罷,轉身急匆匆回樓。
紅娘道:「那麼相公是留下來不走了?」
小姐一聽,可受不住了,低低地說道:「張郎,你錯怪我了。這都是娘自己變卦,怎麼能怪我脫空呢?我也和你一樣受盡委屈。如果能由得了我,巴不得立刻成親效鸞鳳。實在我娘拘管得緊,我如果能有一點自由,張郎啊,怎麼會讓你在背地把妾身相思念誦!」此時,張生又彈起一曲《白頭吟》,此曲據說是卓文君所作。當時司馬相如欲娶一個茂陵女子為妾,卓文君知道了,作《白頭吟》和相如決裂,相如只好打消納妾的念頭。此曲哀怨凄苦,催人淚下,張生邊彈邊唱。詞曰:
小姐想你怎麼那麼煩人,說道:「我不冷。」
紅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卻把我大罵了一通。」
張生道:「我是相公,不是什麼三嬸嬸,有什麼心不定的?你放心打開行裝,按原來的安排好了。本相公不和小姐結為連理,永遠不離此地!」琴童道:「對!相公,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英雄本色。琴童不得紅娘,也陪著相公,永遠不離此地!」
張生一想,紅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負,說道:「停留片刻無妨,請姐姐快去快來!」
小姐聽了,真是恨不得有一斗地洞鑽鑽,心想,你我終究是主婢,一點都不肯給我留點顏面!想要馬上訓斥她,自己又確實說過,又怕她到老夫人那裡去彙報,心裏真是有火發不出,有火不敢發,只有發怒的表情,沒有發怒的言語。
紅娘道:「你老夫人是寬宏大量,我紅娘可受不了。我們堂堂相府,還能讓他在我們臉上抹黑嗎?」我不回敬他幾句,也顯得我們相府太軟弱可欺了。」
這時,紅娘在旁邊不住冷笑,老夫人覺得她太放肆了,分明是在譏笑我,說道:「紅娘,太放肆了,笑些什麼?」
紅娘道:「小姐,紅娘喉嚨里纏上了一口痰,好癢好癢,忍不住了。」
小姐一聽,恍然大悟,心想,母親呀母親,你真是老謀深算!小姐哪裡知道這個老謀深算是上了紅娘的當。說道:「原來如此!」紅娘又勸慰道:「小姐,你現在悲傷也沒有用。只要張相公肯留下來,事情還有挽回的希望。說不定過些日子,老夫人一朝醒悟,又成全你們,也說不定。」
紅娘一看,小姐聽琴聽得很投入,也就放下心來,充內行聽琴。她只覺得張相公彈得很好聽,至於彈些什麼,自己就一竅不通了。
老夫人這才想起自己的女兒哭著獨自回樓,不知怎麼樣了,就對紅娘道:「紅娘,速回妝樓侍候小姐!」
小姐道:「都不是!紅娘你怎麼總是猜在女子身上。再猜!」
紅娘一聽,又說道:「小姐,夜深了,露水重,容易著涼,得了病不是玩的,我們回樓去吧!」
紅娘道:「對,老相爺之孝剛除服不久,是否已經走到了天界,還不清楚,所以小姐你還得要祝願下去。」
紅娘道:「小姐,這就不對了。紅娘知道小姐有滿肚子的委屈,不能向別人吐露。悶在肚子里是要悶出病來的,不如向月光娘娘傾訴傾訴,心裏也會許好受一點;再說事情還沒有完,怎麼能斷定無成了呢?說不定求求月光娘娘保佑,還有成功的希望。」
紅娘道:「相公你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熱粥。讓紅娘想一條計策出來。」張生說道:「紅娘姐姐有妙計,小生當築壇拜將。」
張生道:「此話怎講?」
紅娘道:「還有三天時間,你可以先練一練,再說你和小姐是夫妻,彈給自己人聽,差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把你的心意彈進去。」
張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時候,聽得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紅娘,他好像見到了親人似的,眼淚又淌下來了,有氣無力地答道:「紅娘姐姐,痛煞小生了也!」說著,一把拉住了紅娘。他已把紅娘認做知己了,他要向紅娘傾吐一下心中的屈辱,就含著眼淚說道:「紅娘姐姐,今日之事,是從何處說起!小生自從春天在大殿上遇見了你家小姐以後,害得我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寢不安枕,魂牽夢斷,為了小姐,我放棄了溫課赴考,搬來寺內寄住,總算得到隔牆唱和的機會。後來強徒孫飛虎兵圍寺院,要搶小姐,當時,你家老夫人親口說的,誰能退得強盜,不論僧俗,就把小姐許配與他。是小生挺身而出,運用計謀退了強人。當場佛殿聯姻,老夫人還請法本長老為媒。此事神人共見。後來你家老夫人招我住進西廂,我一直以為是老夫人對子婿的關懷,也可以多親近小姐。哪知兒個月來,除了教歡郎讀書之外,連隔牆唱和的機會也沒有了。今天剛剛以為可以成就婚姻,哪知一到內堂,老夫人背信棄義,賴我婚姻。老夫人倚仗了相府宮勢,肆意欺侮小生,叫小生如何不痛心呢!請紅娘姐姐慈悲,把我的一片痴情,轉達給你家小姐,讓她了解小生的心,小生也死而無怨了!」說罷,就欲用頭觸那假山石而死,口中凄慘地叫道:「小姐,你我來生再。。」
小姐此時如同木偶一般,任憑紅娘擺布,點點頭道:「也好!」
張生道:「現在不行,就是說了你也聽不懂,你又不是知音。」說青,張生褪下琴囊,雙手一理琴弦,發出了錚■之聲。他退後了一步,對著瑤琴一揖到地,說道:「瑤琴啊!小生和足下湖海飄零,相隨數年,形影不離,結交不為不深。這次一場大功,都要拜託你這冰弦之上了。務請足下秉上天好生之德,君子成人之美,相助小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後,定備三牲祭品相謝。」通陳一番以後,就坐在琴桌前,先熟習一下指法。
張生道:「不必多言,把瑤琴拿下給我!」
紅娘道:「他說老夫人賴婚且不去管他,小姐如果也變心,他就立刻動身回去!」小姐聽了,非常著急,說道:「好紅娘,求求你,讓他留下吧!」紅娘道:「小姐,你叫我去讓他留下,用什麼話跟他說呢?」小姐也豁出去了,說道:「你去跟他說,不要去管那說話不作數的狠毒的娘,我鶯鶯決不會讓一往情深的志誠君子落空,我捨不得離開他啊!」
紅娘道:「這還差不多!」
老夫人道:「罷了,命你去代送張先生,現在如何了?」
紅娘道:「小姐,我又聽不懂,回去吧!」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紅娘想,這一次我已夠受的了,還能有下次!說道:「是,紅娘知道了!」卻說隔牆的張生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琴童心中無事,已經靠在假山石上睡著了。張生一個人枯坐而待,心想,現在已二更了,怎麼小姐還不來?別是紅娘在騙我。如果這次沒有結果,明日一早一走收拾行裝,堅決離開此地。正在患得患失的時候,先聽得隔牆有腳步聲,繼而聽到響亮的三聲咳嗽,張生一聽是紅娘的聲音,頓時精神大振,「啊,小姐果然來了,紅娘姐姐,小生要給你記一大功!」他連忙輕理琴弦,先彈什麼曲子,他早已事先想好了。他一理琴絲,開始操一曲《鳳求凰》。這支古琴曲,是西漢時候司馬相如作的,他為了追求富家之女卓文君,read•99csw•com彈奏此曲,結果卓文君被琴聲打動了,深夜私奔,嫁給了司馬相如,後人一直把這一古曲作為追求愛情的代表作。他先彈奏了一遍樂曲,琴聲行情幽婉,傳到了隔壁園內。
琴童道:「做什麼?」
其時,張生已等得腳麻眼跳,極不耐煩了。今見紅娘到來,如獲至寶,迎上前去,說道:「啊,紅娘姐姐,怎麼現在才來?等煞小生了!」
紅娘道:「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兩樵相推與,無親為誰驕?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
張生道:「不用多問,跟我走就是了。」
紅娘見了,又急又惱,說道:「相公要走,關我紅娘什麼事?可是你辜負了小姐一片心。你枉自讀書明理,也不替人家設身處地地想想。小姐是堂堂相國千金,能那麼隨便來你西廂嗎?即使要見,也得事先看準機會,約好時間。你和小姐雖然已有佛殿許婚之約,可是現在已被老夫人賴掉了,所以你們的相會是私會,能要來就來嗎?你這個讀書人,把書讀到脊樑上去了!」張生一聽,是不錯,說道:「紅娘姐姐說的有理,小生錯了,還請姐姐設法成全。」
紅娘道:「小姐,你看月亮的外邊有一個圓圈兒,那是什麼?」
琴童道:「相公,你倒還有心思彈琴。」
一晃三天已過,正是七月十四日,明日是中元節,寺內有盂蘭盆會,少不得有善男信女前來燒香禮佛,這一切都在寺內,與崔府無涉。今天雖然未到十五,月相還不大圓,但亦不減其明亮皎潔。張生早早吃過晚飯,坐著調息。等到月上西廂,就叫琴童道:「琴童,快把牆上瑤琴拿下來。」
張生哭著說道:「啊,我的賢小姐呵!」
老夫人道:「紅娘,不要說得那麼輕巧,你能行嗎?」紅娘想,是我一手策劃,豈有不行的?說道:「老夫人,不是紅娘誇口,留個把窮酸,不費吹灰之力。」
張生道:「時光還早,再等片刻。」其實他是在等紅娘的信號。紅娘雖然向張生許諾拉小姐來月下聽琴,可是並未向小姐吐露,她知道小姐的脾氣,儘管想張生想得快要生病,卻始終壓住了噴薄的情感,像在內堂賴婚時那樣的哭泣,已算是出格的了。現在平靜了三天,說不定又要恢復老樣子,事先跟她說了,又要顧忌這,考慮那,前怕狼后怕虎,難為情不敢去。現在約期已到,怎麼能讓小姐到後花園去,只有讓她去燒香拜月。於是說道:「小姐,今晚的月色真好,去燒香拜月吧。」
琴童道:「相公別生氣,琴童弄錯了。相公就彈起來吧。
小姐是彈琴的行家,哪有聽不出是琴聲的,可是她犯疑了,在這更深人靜,怎麼會有人操琴?這裡是便門,隔壁就是西廂,操琴的沒有別人,肯定是張郎。可我萬萬不能點明,於是說道:「是什麼聲音,你難道聽不出來嗎?」紅娘道:「紅娘聽不準。」
紅娘一想,你問得好,我正想說呢。答道:「回稟老夫人,像這種不講道理的窮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沒得讓人生氣!」
小姐道:「都不是!」
張生道:「紅娘姐姐,小生不走了。小生如走,對不起我家小姐,小生決意不走了。」
小姐見紅娘突然現身,又聽得問說什麼,心裏又驚又怕又恨,說道:「呀,女孩兒家喉嚨這麼響,不能輕些嗎?」
張生道:「是是是,我也真被氣昏了,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把我家小姐給急壞了,小生罪莫大焉。紅娘姐姐,快去快去!快去安慰我家小姐,告訴她,張珙不和小姐成為連理,決不離開此地,趕我也不走。」
琴童道:「相公,你說話算數不算數?不要打開了又想走,光折騰我琴童。」
紅娘道:「大概是前邊梵王宮黑夜撞鐘,可能是瀟瀟疏竹在曲檻中。小姐,如果再不是,紅娘猜不著了,也不猜了!」
紅娘道:「小姐聽說相公要走,悲傷得心都碎了,言說從此天各一方,永無相見之日。如果相公能留下來,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相公,小姐對你如此多情,你難道能硬得下心腸拋她而去嗎?」
紅娘一聽,張生果然等在那裡,真是好耐心,現在我可不能明白地告訴小姐,隔牆張相公在操琴,她會怪我騙她出來,所以裝作不知道,問道:「小姐,這是什麼聲音?」
紅娘道:「老夫人放心,孫飛虎殺掉了,小強盜投降解散了,張相公還不認識其他強盜,要招也招不來的。我又跟他說,你白吃白住在崔家四五個月,老夫人誠心待你,你不知感激,還要死咬住賴婚不放,真是豈有此理!」老夫人道:「張生怎麼說?」
心想,幸虧派了紅娘去,才辦成了這件至關重要的大事,我平常總算沒有白疼她,說道:「紅娘,你幹得很好,有賞。」
紅娘在書房東看看,西望望,見牆上掛了一張七弦古琴。這張琴名焦尾琴,是東漢末年蔡邕蔡伯喈所制,他有一次出遊,見有人用桐木煮飯,那根桐木爆裂的聲音很美,是優良琴材,就買了下來,命琴工製作,由於尾巴上燒焦了,故名焦尾。後來輾轉流傳,到了張生父親手裡,傳給了張生,是張生最心愛之物。紅娘見后,計策來了。說道:「相公,你諒必會彈琴吧?」張生受過當代著名琴師指點傳授,在當時也是數一數二的琴手,平常對自己的琴藝頗為自負。說道:「小生對琴道頗有研究,不知紅娘姐姐所問何意。」
再說紅娘奉了老夫人之命,來送張生回書房。她比張生晚走了一步,所以一出內堂,就急匆匆地追趕。她是擔心張相公受不了這次沉重的打擊,別一時想不開而去尋短見。出門往前一看,還好,張相公走得並不太遠,但見他腳步踉蹌,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張相公今天受的刺|激太大,精神上支持不了,身體搖搖欲倒,得趕快上去扶他一把。紅娘於是緊走了幾步,到了張生身後,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張相公。」
紅娘道:「留個把窮酸,其容且易。」
紅娘一看,十分著急,這秀才真是迂腐固執,我不能眼看著他碰死。慌忙一把揪住張生,叫道:「呀!張相公,使不得!」
張生道:「是,是,謝謝紅娘姐姐教訓。」
張生道:」這個你就不懂了。瑤琴比你還會說話哩。」
唱罷,張生略為停頓一下。
紅娘目睹此情此景,心想不知等一會隔壁張相公操琴時,是不是會使小姐的痛苦減輕一些,但不知張相公準備好了沒有?見小姐拜月已畢,就說道:「小姐,今晚月色很好,我們既然出來了,何不賞月一番?」
小姐聽了,不覺淌下淚來。我和張郎雖然沒有成親,已經定下了婚姻名分,也和牧子夫婦差不多,家長一定要拆散我們,你是睡不著,吃不下,我也一樣不寐忘餐。我們在今後恐怕難以成為夫妻了。這曲子的旋律多麼感人!雄壯的樂章,好像鐵騎刀槍錚錚鳴;柔和的樂章,好似落花流水溶溶聲。高音響起,宛如風清月朗,鶴唳長空;低音悲鳴,又如兒女私語,小窗喁喁。他那裡琴心無窮,我這裏神會意通。我們好比是嬌鸞雛鳳,拆散了雌雄;他的曲子還未終,我的悲愁更加濃,眼睜睜黃鶯兒和飛燕,一個兒西,一個兒東。不必用話語表達,千思萬想,都在這琴弦中。小姐聽得入了迷,不知不覺立起身來,靠近便門細聽。
兩人不一刻就到了西廂,紅娘站住了說道:「相公,西廂已到,紅娘不送了。」
張生道:「紅娘姐姐請!」走了幾步,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卻填滿了恥辱,這口氣咽不下去,不死又將如何呢?又說道:「紅娘姐姐,想小生蒙受奇恥大辱,有何顏面活於人世!況且即使活著,也是前途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