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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夢中的英雄

12 夢中的英雄

我的英雄就這樣又回到我的夢中。其後,我白天想著毛,晚上則與我的英雄同在。這兩位我摯愛的人兒似乎勢同冰炭,不能相容,害得我開始患上了失眠症。
嫉恨我英雄的人中,最陰險惡毒的莫過於他的親生父親。老傢伙心狠手辣,嗜權如命。眼見他唯一的兒子正在將歷代祖先創下的家業毀於一旦,他得先下手為強。老頭子夢想著親手將兒子慢慢折磨至死,將他千刀萬剮,讓鮮血從傷口淌出,再把腳踏在兒子胸膛上,踩斷他的肋骨,最後剖開兒子的心腹,看他掙扎,聽他呻|吟。
時間一久,我的筆記本上滿是名著的選段。我很是寶貝這個本子,白天把它放在家中抽屜里,二姨會給我看牢它,到了晚上,我把它放在枕頭旁邊,臨睡前還能讀上一段。我在腦子裡一遍遍過著那些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和英雄們獻身的壯烈情景,等進入黑甜鄉,所有故事融為一體,一位英雄,像一顆耀眼的星辰,長留在我的夢中。
毛出身於湖南一個農民家庭,年輕時便齎懷了改革中國的雄心壯志。為了將來的鬥爭需要,他奮發讀書,不但在課堂上,更多是在圖書館里自己閱讀思考。他和他的朋友們故意在鬧市中讀書,訓練自己集中思想的能力。有時他們一天只吃一餐飯,露宿在湘江邊,為的是鍛煉體魄和意志。狂風暴雨或烈日炎炎的天氣,他們脫去外衣進行「雨浴」、「風浴」和「日光浴」。有一年夏天,他和一個朋友在湖南省內徒步作社會調察,走訪了三教九流各階層的人士:農民、商人、僧侶、縣官、儒學家、算命先生……他們兩人身無分文,以考驗自己在惡劣環境中的生存能力。而他們的心胸卻如此寬廣,直可以擁抱整個世界。
可這年輕人終究是革命英雄,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得有些事讓他猛醒,讓他有所作為。一位他保護過的地下工作者給他捎來秘密情報:敵人要處決集中營里關押的全部幾百名男女政治犯。這些政治犯飽受血與火的洗禮,堅貞不屈,是黨的寶貴財富。將來新中國的宏偉大廈要靠這些人來擎起,我的英雄一定要拯救他們的生命。
當然他的力量主要來自廣大的普通農民,飢荒的年景加上土豪劣紳的壓榨使他們走上反抗的道路。對農民來說,他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如果他領導的革命成功,則家家有田耕,人人有飯吃。老人頤養天年,不愁無食果腹;姑娘輕鬆出門,不愁無衣蔽體;孩子們歡聲笑語,臉上不再有啼痕。於是四海昇平,正義伸張。為了這一夢想,農民們傾其所有保護他,向他提供糧草和情報,並把他們的子侄送上前線。
幾個月時間,年輕人瀕於死亡的邊緣,他高燒經久不退,心力衰竭,醫術高超的醫生坐飛機趕來,幾經手術才把他留在人間。
多虧有了這個英雄,幾年來我過著雙重的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我和其他人一樣上課下課,吃飯開會,上勞動課。我敢說我顯得挺正常的,至少沒人覺察出我有什麼古怪。與此同時,我的全副身心卻沉浸在一個遙遠的夢裡。日日夜夜,我走到哪兒,這個夢就跟我到哪兒,像一件無形的黑絲絨披風,包圍著我。在這美妙的夢境中,英雄與我渾然一體。他的疼痛使我的肌膚為之戰慄,悲苦傷著我的心。而這傷心卻又那麼甜蜜絕倫,這痛苦令人銷魂。我兀自扮演著英雄的角色,忘了孤獨,不再自卑,甚至忘了自己是女兒身。我既可以扮演女人,也可以扮演男人。我永遠與我的英雄同行,他的成就,亦是我的榮光。我簡直無所不能,只要我的想象力還沒折斷翅膀。
楊開慧犧牲26年後,毛寫了一首美麗的「蝶戀花」詞紀念她。詞里毛想象她就義之後,英魂飛上太空。在月宮裡,吳剛為她獻上桂花酒,而嫦娥則舒捲長袖為她翩然起舞。
10歲起我便對讀小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我只重情節,而跳過難懂的字和大段的景物描寫。父母的藏書相當可觀,我先從中文小說看起,《青春之歌》、《紅旗譜》、《紅日》。《火種》、《鐵道游擊隊》、《桐江風雨》、《小城春秋》。《平原槍聲》、《紅岩》、《野火春風斗古城》……聽聽書名就知道,都是60年代流行的革命小說。這些書成了我們那代人的精神食糧,給我們的幻想打上了難以磨滅的底色。除了讀小說,我還翻看父母書房裡的回憶錄。人物傳記等,有寫紅軍戰士或地下工作者的,也九九藏書有領袖人物、革命烈士留下的遺著,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看完這一輪,我就開始借翻譯的外國小說來看。我父母收藏的多是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書,我當時自然看不懂,後來我的外語水平提高了,書卻早在文革爆發時就讓母親論斤賣給了廢品站。
此時此刻,只有他的未婚妻明白她所愛的人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日復一日,敵人在將他的心放在滾油里煎,一連幾個小時,無休無止,他必須強忍悲痛,他必須坐在那裡看著她受罪而面無表情。他決不能讓自己的嘴唇顫抖,也不能移開目光,更不能出汗和讓心跳失常。雖然他有驚人的毅力,但也總有極限。
我當時讀的外國小說中,最喜愛的有《茶花女》《悲慘世界》《呼嘯山莊》《簡愛》《雙城記》、《戰爭與和平》、《上尉的女兒》、《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字》、《密西西比河上》、儒勒·凡爾納的所有科幻小說和柯南·道爾的全部偵探小說,外加整套的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悲劇等等。這個書單不僅反映我讀閑書的趣味,也可以看出當時社會上能買到些什麼書。
在此瞬間,他的喉嚨噴出一股熱血,奔涌不止。似乎有人攫出了他的心,把它摔在岩石上,他的心成了碎片。天地翻轉,日月無光。劇痛之後,黑暗如海潮奔涌,淹沒了世界。在深深的黑暗中,唯有一朵小小的紅花……
恢復知覺后,他感到心中空空如也。他知道母親也去世了。當她得知真相后,既不能原諒自己的愚蠢,更難面對丈夫的邪惡,於是她懷著深深的悔恨,恐懼和困惑尋找解脫,離開了人間。年輕人平靜地接受了母親去世的消息,但內心深處,他怨恨命運給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和未婚妻經歷如此艱辛,最終誰也沒能見上老母親一面。如今他最愛的兩位女性都從地球上消失了,把他拋下,孤獨地在監獄中聽憑心口淌血。能與她們在九泉相會成了他一個美妙的夢。但醫生並不憐憫他,敵人不會讓他輕易死去。
這就是他在敵人面前裝出來的一副鐵石心腸。他知道萬一不慎,讓敵人猜出他的真實感受,他和未婚妻的處境會更加無望。他的表演一時騙過了敵人,他們一籌莫展。但仍不肯放棄,希望能折磨出口供來。
「古往今來,好男兒何患無家?對於英雄,美人兒只不過是件衣裳。今天你把它撕碎,明天我換一件新的,比她更年輕更漂亮的。男人可以風流,三妻四妾,女兒才須從一而終。」
除了這首詞,我對毛的私生活和他與楊開慧的關係知之甚少。但這不成問題,我盡可以動用我的想象來填補空白。我似乎看到了他的不眠之夜:孤燈一盞,夜雨淋鈴,螢火蟲把他的心緒牽向他生離死別的愛人,思念的淚從不肯讓人輕見……
革命群眾把我團團圍住。他們拽住我的胳膊,將它們扭在背後,把我的頭使勁按低。這是有名的噴氣式。他們解下皮帶,用力抽打,結實的軍靴踢在我的背上,舊日的傷口再度開裂。那是過去敵人留在我身上的創傷。我想開口說話,但我沒法說,滿嘴都是鮮血,而且根本沒人要聽我的。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塊沉重的木牌,上面寫著我的罪行。細細的鐵絲嵌進我的肉里,我並不感到疼,但我流淚了。過去我被敵人摧殘得死去活來,從來都流血不流淚。如今我摯愛的人民對我恨之入骨,怎能讓我不悲哀?「人們啊,我愛你們!你們被黨內一小撮機會主義分子蒙蔽了,你們危險哪,黨和國家危險哪!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認清那些暗藏在你們身邊的敵人!」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得捱過這一輪羞辱折磨,活下去,有朝一日我會重新獲得人們的信任,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革命的偉業萬不能付諸東流……
儘管他的臉上不露一絲愁容,她卻能從他眼睛最深處讀出他的哀傷:他恨自己還活在世上,不得不目睹這一切,這種折磨真是生不如死。過去他總是強者,人們譽他為常勝將軍,民族英雄。不論局勢怎樣險惡,他總能化險為夷,穩操勝券。現在他和她居然落到了任人擺布的境地。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敵人的屠刀毫不留情,砍在她身上,疼在他心口。他不可能無休止堅持下去,埋藏在心內的憤怒和慘傷正使他五內俱焚。
我敬愛他是因為他為中國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在過去40年間,他有6位家人九-九-藏-書罹難:第一位妻子楊開慧是他恩師的女兒,楊開慧在1930年被國民黨逮捕,當時毛正在井岡山打游擊。敵人對她說只要她公開斷絕與毛的關係,就可以釋放她,被她嚴辭拒絕,遂遭殺害,時年29歲。
父親於是轉到了國際關係學院教書。開始想讓他當教務長,他亦堅辭了,因為他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員。最後他真的遂了心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
這時我在參加一個批鬥大會,記得早些時候我曾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參加過這類集會。是6月還是7月,批鬥的是誰,我已全然記不得清楚。(1966年從早到晚就是開這些大會,挨批的人數不勝數。過不了多久我就將它們全弄混了。)我只記得那天晚上一直下著瓢潑大雨,會議連續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大雨淋在來自北京各地八千人的頭上,真像是火上澆油,隨著一聲聲霹靂,「打倒某某某」的口號響徹雲霄。憤怒的人們還時不時衝到球場中間對小一排黑幫們拳打腳踢,並拚命按他們的頭。發言被迫中斷,反正也沒人在聽。
我願為這樣的英雄作任何犧牲:去睡在墓穴里,喝下一瓶毒藥,將利刃刺進自己的胸膛。是像朱麗葉那樣殉情么?不對不對,我是說我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為了捍衛他的革命路線,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我的身體可以被槍彈射穿,骨頭可以被砸成粉末,但我的一顆紅心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息,我仍要高呼「毛主席萬歲!」
這些故事使我怦然心動,這才是年輕人應具的情懷:充滿創意、激|情和友愛!和我們在一零一中所面對的現實真有天壤之別。在這兒,一點兒獨立思考或創新舉動都被視為異端。在遵守革命紀律的名義下,我們的自由全被剝奪,友誼也因分數上的無情競爭而遭扼殺。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說明我在文革初期為什麼如此熱愛毛。
黎明將至,他從容就義。押赴刑場前,沒有歷代死囚被賜予的最後一杯烈酒和最後一餐好飯,我的英雄不需要這些來幫他面對死亡。他臉上帶著微笑,雖然看不到東方劃破黑暗的第一線曙光,但他已分明聽到了遠處隆隆的炮聲,解放大軍的隊伍正勢不可擋地迫近。新中國,像一個彌足珍貴的嬰兒,就要誕生。
想想有些奇怪,我夢中的英雄和我處處相去甚遠,他簡直就是我的反面。比方說我長相平平,他則英俊瀟洒。那形象至今如在目前。
到了這兒,我的英雄夢似乎已告一段落,但事實並非如此。這故事其實沒有什麼條理,只是為了敘述方便我才把它組織成目前的樣子。原先我的夢既無開頭,又無結尾,各種不同的場景漂浮交織在一起,像銀河系裡的星星,等著我去將它們一顆一顆地摘取,以想象和激|情賦它們予生命。之後我再放手,讓它們飄向太空,其面貌就有了些小小的改觀。每次我讀了一本書,看了一場電影,或從別人那裡聽來一個故事,我的夢便會增加幾段情節;而原有的場面,若久置不用,便會黯淡,失去分量,終至消泯。所以這故事流動不定,英雄的身分也時有不同。頭天他是一個痴情的戀人,第二無他會變成一個小女孩的相依為命的父親,有時他是一介貧寒的書生,有時他是海員,在遠洋輪船上做苦工。不論他以什麼身分登場,他總是歷盡艱辛磨難,年紀輕輕便絕命人間。那時我簡直不能想象我的英雄會活到30歲。
英雄的未婚妻和他一起前來探望婆婆,這時也一同被俘。很多人都聽說過他們的愛情故事:她是一位知名學者的獨生女,這位富有學識和正氣的知識分子是英雄所敬重的老師。她與英雄有著同窗之誼,他們在共同追求知識和真理的心路歷程上休戚與共。從此後,不論時間、距離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斷他們彼此的真情。
草間平地捲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吹落了天上兩顆最明亮的星辰。從此以後是永恆的黑暗……敵人終於放心了,他們不相信血肉之軀可以經得住這番酷刑而不吐露實情。就在敵人放鬆警惕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營救計劃大獲成功,所有的政治犯全都越獄進山。但我的英雄卻被單獨關押在一個秘密的地方。
他的身材像希臘的武士,頎長而強勁,每一個動作都敏捷卻又不失優雅。他的嗓音柔和醇厚,宛若天韻。他的頭髮漆黑,眼睛像是秋夜高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他的嘴唇紅九九藏書潤,透著溫暖,像陳年佳釀,沁人心脾。
敵人還不肯罷休,他們又押他去上電椅,電流通過他的全身,一分鐘足足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劊子手們經驗獨到地控制著開關,不讓他失去知覺,卻讓他痛楚不堪,他的血脈,他的心臟,他身體的每一細胞都難受到了極點,年輕人呼吸困難,冷汗淋漓,臉上毫無血色。但他始終不吐真情。
從此他為勞苦大眾的解放而奮鬥,他曾經深入礦井,燃亮那些被活埋在煤層中不見天日的礦工們心頭的明燈。他也曾在工廠和鐵路組織罷工,戴著紅色的臂章,站在工人糾察隊的最前列。催淚瓦斯,高壓水龍,騎兵和馬刀,都不能使他退卻。他的熱血和工人們流在一起,工人們尊他為老師,愛他似兄弟。
最後,英雄被拖到一間黑暗的地牢里。當他一眼看到一隻火苗躥得正旺的爐子時,不由得渾身上下打了個冷戰,但他義無反顧。劊子手將他綁在爐子邊的一根柱子上,接著他們將一塊燒紅的烙鐵壓在他胸前。
除了他的妻子,他的弟弟毛澤民、大兒子毛岸英也相繼為革命犧牲,毛澤民於1943年為新疆的軍閥盛世才所殺,毛岸英則由毛親自送上前線,死於朝鮮戰場的空襲。毛與楊開慧還另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楊犧牲后失散,另一個被迫害得精神失常。
他的肌膚觸到滾熱的鐵塊馬上變得焦黑,屋裡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異味,劊子手們喪心病狂地大笑,將烙鐵壓得更重,他的皮肉吱吱作響,其慘烈實非人類能夠承受。年輕人再也忍不住了,大聲慘叫。在絕望中,他默默乞求上天賜他一死,無論何種死法,只要能死得成,對他都是解脫。但是,天地絕情,了無回應。
酷刑還在繼續,一塊鐵涼了,他們又換上第二塊,大腿、腋下……英雄已體無完膚,奄奄一息。末了他們把通紅的烙鐵舉在他眼前,威脅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再不坦白,他便得悔恨終生。英雄竭盡全力說他實在沒什麼可交待的,話音未落,伴著一聲不由自主的絕叫,他兩眼一黑……
在他的領導下,人民正在贏得戰爭的勝利。每天有數以萬計的青年農民投奔他的隊伍,城市裡工人學生運動如火如荼。甚至敵人營壘中也有不少人秘密向他投誠。舊世界分崩離析,反動派了無寧日。
詳細的計劃只有極少數最可靠的同志知道。所以當犯人中有一個變了節,他只能含糊地說可能有人在組織越獄。敵人並不真信,但叛徒的話使他們警覺起來。他們也知道如果真有這麼回事,英雄一定是知情者。於是他們對他施加酷刑,逼他招供。
「或者說你們以為這些場面能嚇倒我,那可是找錯人了!比起戰場上的槍林彈雨,血流成河,這又算得了什麼?一個指戰員的神經比鋼鐵還堅強,不惜用千百萬人的身家性命去賭一場戰鬥的勝利。如果需要,我會讓忠心耿耿的部下,甚至我的親兄弟去送死而不眨一下眼睛。」
但現在他們身陷敵人的魔掌中,愛情的鮮花能不凋落?年輕人蘇醒后,劊子手們便當著他面折磨他的未婚妻,他們把她吊著鞭打直到鮮血從她身上一滴滴淌下,她昏迷了過去。他們把她綁在長凳上,往她鼻孔和喉嚨里灌辣椒水,她咳出來的都是血……年輕人明白,未婚妻的性命繫於他的手中,只要他開口叫停,說出地下黨的名單,背叛同志和自己的事業,她就能得救。但他怎能這麼做?他眼睜睜看著她受罪,看著她被獸行強|暴,看著她被惡犬撕咬,看著她……他所能做的一切便是裝作毫不在意。
她得果斷採取行動,不然一切都太遲了。又一天早上他們見面時,她深情地看著他的眼睛,臉上是幸福的笑容。猛然間她掙脫了衛兵的看守,疾奔到窗前,一躍而下。迅雷不及掩耳,沒人抓得住她,她像鳥一樣飛了出去,飛向自由,回歸自然。樓高百尺,她飛翔得很短暫。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永恆。時間和聲音在恐怖中凝住了,世界不再存在,他本人也不再存在,除了他的眼睛在與她送別。水泥地的路面上綻開一朵爛漫的小小紅花,其芬芳長垂千古。
我聽了這些故事後深為感動,此後便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熱愛著這個人。和當時全國人民一樣,我尊其為賦予大地萬物以生命的紅太陽,他是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1966年他雖是72的高齡,仍然偉岸健碩。他額頭豐|滿,神采奕九-九-藏-書奕,透著一派偉人的睿智、健康與從容。
比較這兩種熱愛,我不知哪一種更為強烈,我只知道當它們的能量彙集之時,我便好像成了一塊燃燒的火炭,熊熊地散發著太陽的光焰。當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滿天星斗便悄然隱人蒼穹。開始我根本不曾意識到我夢中的英雄已被我遺忘,直到有一天,他不期然而然地又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的一些同學對此有所覺察。他們開玩笑說我成了老師的先行官,每天早上我總是在第二遍鈴聲響前一二分鐘進教室,下午一放學,我跳上自行車便沖回家。不論是春天的風沙或是夏天的雷雨,都阻擋不了我回家的熱情。冬天我滑倒在冰上,也心甘情願:我只慶幸自己不是一個住讀生,可以天天回家。住讀真是太沒勁了,和另外五個學生同住一間寢室,一天24小時,都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而我呢,回家后關起門來還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隨心所欲做|愛做的事。當時有兩件事讓我念茲在茲:看書和做我的英雄夢。
1966年夏,有幾個月我忙於革命,無暇顧及這位英雄了。其實在那段時間里,我的頭腦全被另一位英雄的形象填滿。這位英雄不是出自我的幻想,而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他便是毛澤東。「文革」前不久,毛的故事的開始在我們中間廣為流傳。
買書也不容易。首先我能用來買書的錢不多,其次好書總是很快賣完,不再印行。既然弄一本好書要費如此周折,到手的好書自然不能輕易放過。那些年,我花了大量時間抄書。
而母親呢,中國的老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到了新社會居然還那麼管用,她很快也調到國際關係學院教起了英語。隨後,我們搬出了機關大院,這使我傷心了好一陣:我很懷念那兒舒適的房子和我的朋友,沒了通行證,星期六晚上就再不能去大禮堂看戲看電影了。但我什麼都沒說。我和父母之間有些事是不談的,這便是一例。
他充滿魅力,他在大庭廣眾之前落落大方,而我卻總是躲避人群。他走到哪兒都像一塊磁鐵,一片陽光。他屢次不顧個人安危拯救他人,靠慷慨仗義贏得大伙兒的心。我首鼠兩端,他卻一往無前。到壯士斷臂時,他會咬緊牙關,自行了斷,雖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毫不呻|吟。
第二天早上,從監獄緊張的氣氛中,英雄知道計劃已如期完成,他所受的的痛苦有了回報,他在世上最後的一個願望得以實現,他的心坦然而滿足。雖然知道敵人不會放過他,一定會拿他來報復的,但他毫不畏懼。隨他們如何處置,他都欣然以對。不論他們讓他怎樣死去活來,他能失去的只有一條生命。
他們讓他去坐「老虎凳」,把他的腿綁在凳子上,在他腳下加磚頭,一塊一塊,豆大的汗珠從他蒼白的臉上滾落下來。他強忍劇痛,狠命咬住嘴唇,鮮血從唇邊淌下。他知道同志們夜不成寐,正在暗處傾聽,為了不讓他們難受,直到雙腿被壓斷,他都沒有呻|吟一聲。
批鬥會仍在繼續,我在雨中從頭到腳瑟瑟發抖。為什麼會感到這麼冷呢?不是冷,是害怕。我不明白這些人何以對我充滿仇恨?我做了什麼壞事?哦,對了,昔日的革命者現在就是走資派,我們過去的奮鬥犧牲現在全成了罪狀。我的四周群情激奮,人們高喊著:砸爛狗頭!炮轟!油炸!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而在這個形象後面還有另外一個毛澤東,他是一個15歲少女暗戀的偶像。他永遠年輕英俊,身材削瘦頎長,頭髮烏黑,眉心微攢,也許他在思索中國的未來和人類的命運?亦或正傷悼他早逝的妻兒?他重重的雙眼皮,眼神溫和,甚至帶點憂鬱。這個形象,全然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陽,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受傷害的人,一個悲劇英雄。像普羅米修斯,他把火種播向人間,自己卻不得不忍受著宙斯的怒譴,被鎖在高加索的山頂,肝臟夜夜受惡鷹的啄食。但他義無反顧,九死不悔。
劊子手又將他的手綁在一把特製的椅子上,往他指甲里釘竹籤,竹籤碰到骨頭,碎裂了,再一根一根抽出來。十指連心,極度的疼痛使他一次次昏死過去,每次他被冷水澆醒,敵人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當然他是一位革命英雄,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那時革命猶如星星之火,而反動勢力的腥風血雨正試圖撲滅這火種,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個。白色恐怖籠罩全國,成千https://read.99csw.com上萬仁人志士被投入監獄,拉上刑場。於是有些知識分子埋首書齋,或出洋留學,而我的英雄,目睹祖國山河破碎,百姓生靈塗炭,憂國憂民之心頓起,毅然決然獻身革命事業。
他將政治犯組織起來,並跟地下黨取得了聯繫。一個救人的計劃已初具雛形,但絲毫不能走漏風聲。這所監獄的地牢里有條秘密隧道,是很多年前一位革命先烈為後人的越獄而偷偷開挖的。現在所有的政治犯就準備從這條地道逃出去,外面由地下黨和游擊隊接應。
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英名傳揚四方。高山水泊中桀驁不馴的羅賓漢聞知其人,便向他搦戰。他和他們比武,競技按他們的條件進行。他高超的武藝使綠林好漢折服,而後他又與他們連床夜話,推心置腹地交談,向他們講述革命道理。最後八方的豪傑們連人帶槍一起加入了他的革命隊伍。
為滿足這些血腥願望,老傢伙設了個圈套。他知道病中的妻子想念兒子,兒子也挂念母親,於是騙她說他可以安排母子秘密會面,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點,兒子可以化了裝前來赴約,安然無恙地離開。他只要妻子寫一封信,就說想見兒子最後一面。老婦人果然中計,按她丈夫的安排行事,結果,英雄陷入埋伏。亂槍中,他的胸部中彈,整個人失去了知覺,不幸落入敵人之手。
按規定我仍算是幹部子弟,父親1949年以前的經濟來源決定了我的出身。但自從父母做了教師,我每逢說起自己是幹部子弟時便多少有點兒中氣不足。當然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些,我也懶得跟同學說父母換了工作。然而,我在學校里卻越來越感到孤獨。我的周圍多的是血統純正、意氣風發的高幹子弟,在他們中間,我難免有一種「魚目混珠」的自卑。我暗暗地怨父母,怨自己,更不想呆在一零一中了。
經過深挖第三層思想,我明白耽於幻想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轉眼的功夫,就會大錯鑄成。但我甘願冒此大險:試想如果生活中沒有了這個英雄,一切將會變得多麼乏味和冰冷,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意趣?於是我放任自己在夢中與他相悅,一直到「文革」的來臨。
我的英雄坐在一所特別醫院的天井裡自思自嘆,頭頂有白雲飄過,天空被刺刀和帶電的鐵絲網框了起來;周圍枯葉飛舞,像紙錢燒成的灰。他已形銷骨立,穿一身白色的絲袍,有如他的容顏,亦似他的哀悼。
他又是一位卓越的軍事戰略家,踏遍青山打游擊,在與敵人周旋中壯大自己的隊伍。春天來了,他騎上心愛的黑駿馬,去山間練習槍法。警衛員在百步開外扔起一把銅錢,陽光在銅板上煙煙閃爍,銅板在飄蕩的柳枝間灑落,他雙槍在握,左右開弓,一口氣打出二十幾發子彈,彈彈命中銅錢。
我的英雄雖將一生獻給勞苦大眾的解放事業,自己卻不是苦出身。他的家庭富甲一方,本人受過一流的教育。他在倫敦和巴黎留過學,得到過多少年輕貌美的富家女子的追慕。反動政府的元老賞識他的才華,只要他肯加盟,無論政界還是軍界,擔保他高官厚祿,青雲直上。但我的英雄生來世上不是為個人的榮華富貴,他的使命是將千百萬勞苦大眾救出苦海。
在一零一中我不但對自己不滿,對父母也不滿。過去我對父親十分崇敬,因為他是一位老革命,現在我覺得他有點兒莫名其妙。60年代初,他突然決定不再當官,而堅持要改當一名教師。對他這麼個老同志來說,這樣的選擇令人費解。部里的領導定然頗為不快,能夠想象他們對他的議論:「這位老同志的革命熱情衰退了,」「咳,他原本就是資產階級家庭出身,在大學又受了西方思潮的毒害。」過沒多久,他們就放他走了。
一次次的政治運動使我思想負擔越來越重,我開始後悔來這所具有光榮革命歷史的學校讀書。如果要轉學的話,附近的清華附中是一個選擇。也許他們不這麼強調勞動課和思想改造?我偷偷盤算著下次升學考試我得考清華附中,這樣我最終可以就讀清華大學,成為一名女科學家。
我讀中學那會兒,北京所有的圖書館都不開架,學生沒法自己先瀏覽想要借的書。要借一本書,首先得去查詢書號,把它記下來,然後將紙條從一個厚木門的小洞里遞給圖書館員,等他去查找。如果要的書被借走了,只好回去耐心等待一兩個星期再來試。走俏的書屢次借不著是常有的事,有不少我想讀的書從來都沒能借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