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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在風暴中心

13 在風暴中心

她可以說死於破「四舊」。近日來這場群眾運動又揭開了一個新篇章,其實這倒有點合乎我的想法:過去資產階級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讓別人伺候。新社會這種生活方式應該徹底破除,勞動人民不應再受資本家的剝削。於是定下個新規則,規定資本家不準雇保姆,而不是資本家的實際上也雇不成保姆,因為雇了保姆就意味著你成了資產階級老爺太太,少爺小姐。這樣一來等於說什麼家庭都不允許雇傭保姆了。
我認為林老師就是毛主席所說那種與學生為敵的人。1965年我們去北京石景山首都鋼鐵公司勞動,有大晚上,突然有地震預報,上面讓我們都坐在戶外等消息,不得進屋睡覺。半夜時分,不見動靜,凌晨兩點、三點、四點。五點……夜長得了無盡頭,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坐了這麼一夜,我昏昏欲睡,疲乏不堪,那時唯一的願望就是放我們進到宿舍里,倒頭睡一覺。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咕噥了一句:「唉,怎麼還不地震呢?」
摔了一會,我們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我們勒令花園的主人在三天內自己把剩下的花草處理完,並保證幾天後一定會回來檢查。就這樣我們揚長而去,身後是一片狼藉,破瓦碎礫,落英殘莖。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
結果就逼死了那位老太太。她沒了工作,又沒孩子贍養她,就算存下一點兒養老的錢,另一個新規定又把這些錢凍結在銀行里。
回家的路上,鍾馗遇上了捉鬼的:我被一路不認識的紅衛兵迎面攔住,他們指著我的長辮子說這也是資產階級的玩藝兒。我環顧四周,當街兩邊的紅衛兵手裡都拿著剪刀。任誰留了長發或頭髮帶了捲兒的,都被他們一一喝止。隨即操起剪刀,在周圍看熱鬧孩子的噓笑聲中,當場三下兩下把頭髮剪短。我不由漲紅了臉,在街上被人剪頭髮真是太丟醜了。我於是求他們,保證一回家馬上就自己剪。他們放過了我。作為權宜之計,我當即把辮子盤在頭上,用軍帽遮得嚴嚴實實。
奇怪!這個地方我從來沒來過,為什麼似曾相識?難道我在夢裡到過這個院子?……
我生怕走在街上還可能碰到其它事,便徑直回了家。一進門,見二姨一臉晦氣,原來她也在街上看見紅衛兵剪別人的頭髮,嚇得她不敢出門,眼看家裡的青菜蘿蔔就快告馨。
林老師雖然算不上好老師,但她還不是最壞的。平空搞出個暴露第三層思想的政治老師比她更壞!過去學生中盛傳他能看穿別人腦子裡的想法,所以做起思想工作來百發百中。現在真相大白了:有位初三學生貼出了一張驚人的大字報,揭露他怎樣會有這種特異功能的,那真是讓我猜一萬年也猜不出,原來他趁我們出去做課間操的當兒偷偷翻看學生的日記!寫大字報的同學這天突然身體不適,提前回到教室,他親眼看見政治老師將一本學生的日記從課桌里抽出來大看特看。這個學生當時不敢聲張,政治老師正是他們的班主任。
我向前邁了一步,煞有介事地大聲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接著我就開始即興演說了:「同志們,今天的世界上還有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所以我們不能浪費糧食,我們尤其不應該像資產階級的少爺小姐那樣讓人伺候。從現在起,想在這個飯店吃飯的人必須遵守新的規則:一、自己去窗口拿飯菜;二、自己端到桌上來;三。自己洗碗洗碟子;四、要的飯菜必須吃完。否則,不準離開飯店。」
其實使我們熱血沸騰的不是對死的畏懼,而是一種自豪感和使命感。毛主席說我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中國的前途和人類的命運擔在我們肩上。蘇聯和東歐已經改變了顏色,只有中國和阿爾巴尼亞還堅持馬列主義。若我們拯救了中國的革命,我們就創造了人類的歷史。我們要剷除官僚和腐敗,取消一切剝削和特權,改革教育,改革文藝,改革黨政機關……總之我們要讓中國變得更加純潔,更加民主,為全世界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為人類歷史開創一條嶄新的道路。
我家的貓被惡作劇地弄死後一星期,一個我喚她作姑媽的鄰居自殺了。那天我正巧在家,忽聽得一陣喧鬧,探頭看去,樓下站了許多人。我一下樓,清清楚楚看到姑媽把自己吊在廁所的水管上。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印在我的記憶中再也抹不去。
這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至今我仍為30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夜父親說的這番話叫好。那時北京就有成千上萬名保姆被趕出僱主的家門,全國就更不計其數了,但能作出父親那番慷慨承諾的僱主能有幾人?
二姨走的前一晚(幸而她還留著老房子,不致無九九藏書家可歸),父親把全家召集在一起,十分嚴肅地向二姨保證,只要她活一天,我們就贍養她一天。雖然她現在不得不離開,但她永遠是我家一員,她不必為老來無靠擔憂。
故事說就在姑媽自殺后,姑丈也動了輕生的念頭,他去了頤和園,一頭扎進湖裡,可是他跳的地方水太淺,不一會便爬了上岸,說這兒的水實在大涼。學院的人把這事傳為笑柄,連二姨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媽這麼個弱女子,決心恁地大,而姑丈這麼個大男人,連這點子勇氣都沒有。」
其實我最想對她說的是我看穿了她的用心,我這句隨便發發的牢騷話像一片輕煙,本可一下散在晨風中無影無蹤,現在卻被她揪住這麼大驚小怪地做文章,她無非想在其他老師同學面前顯示她的政治覺悟,將來好藉此作為政治資本來兌現。也就不管我有多麼難堪,多麼下不來台
幾天後我回家,二姨告訴我虎子的悲慘下場,小煉躲在一邊,不理我。當小煉提了布袋出門,被那幾個下最後通牒的孩子看了個正著,他們見布袋在蠕動,猜到是貓藏在裡邊,於是他們搶過布袋,水流星般地轉了幾轉,狠狠地砸在磚牆上。「喵!」虎子慘叫一聲。男孩們開心極了,他們一次次將布袋砸在牆上。小煉哭喪著臉求他們住手,沒人肯稍加理會。虎子的血把布袋染得斑斑點點,牆上都留下了深色的印痕,它還活著,叫得一聲比一聲弱,一聲比一聲可憐。貓有九命,算它倒霉了。頑強的生命力只能延長它的痛苦,給這幫男孩增加幾分快樂。嘭!嘭!虎子終於沒聲沒息了。小煉跑回家趴在二姨身上哭了好久。
她滔滔不絕地說呀說,尖銳的聲音驅走了每個人的睡意,不但我班上的同學聽到,其他五個平行班的學生也都聽到了。當時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坐著,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我們。300雙眼睛!我無地自容,只感到臉頰在發燒。我真想為自己辯解,想對林老師說她的話雖然聽上去有道理,但我從來沒經歷過地震,根本想不出地震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困得實在支撐不住,想讓整件事早點過去,而且我說話的時候半睡半醒。我根本不是盼望地震!
時不時地我們同時按響車鈴,散發出一長串的叮吟聲。我們不是要行人讓路,也不一定是想引起人們注意,僅僅想聽那悅耳的鈴聲。鈴聲直上雲霄,清脆歡快,像一群帶哨的白鴿在藍天上盤旋。那時我怎麼也想不到這鈴聲竟成了一曲前奏,不久便引導出一場吞噬全國的暴風驟雨來。
這位老師的所謂「政治思想工作」原來如此!它除了教人卑鄙和虛偽,還能教我們什麼?過去我們那麼尊敬他,他竟為我們樹立這麼一個榜樣!想想他給我製造的那場惡夢,義憤油然而生。拿起筆作刀槍,我也給他來了一張大字報。
「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
1966年間,與那些對自己生命都把持不定的老師們比起來,我們學生突然威風了許多。即將來臨的入學考試取消了,現在時間完完全全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這一轉變非同小可,過去總是老師。家長、領導叫我們做這做那,學校的課程門門都是必修的,時間排得很緊:一天6節課,一星期上足6整天。將來上大學也自由不到哪兒去。大學畢業后,國家會給每個人分配工作,人人有隻鐵飯碗。不論你喜不喜歡,往往一干就是一輩子。
孩子急了,本能地使出全部力氣反抗。他的小臉憋得通紅,然後發青。他的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手,想把它推開,呼吸自由空氣。他兩條胖乎乎的小腿拚命亂蹬。他母親萬箭穿心,但她不敢鬆手,直到日本兵離去。而那時,孩子已經在她懷裡變涼了。
我家似乎突然人人自危起來。連11歲的小煉都陷了進來。他的麻煩是我們家養的一隻貓。小煉3年前在一個堆放木材的貨場地里玩捉迷藏時發現了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貓,它小得連牛奶都不會喝,二姨教我們將牛奶倒在瓷湯匙里,讓牛奶沿著匙柄的槽慢慢流進小貓的嘴,它嘗了嘗,還行,於是往下咽。日復一日它長成一隻大貓,黃色的毛間雜了黑色條紋,前額有三條橫線,活像漢字里的「王」,所以我們給它起名叫虎子。
後來有一天,我們在大街上被一個老太太攔住,她叫我們跟她一塊兒去一戶大資本家的家中破「四舊」。對此我們卻也不好拒絕,於是跟她去了一位知名華僑的家裡,原來她所謂的「四舊」只是一些花花草草而已。
我聽到這個消息,再次感到極度困惑。整件事簡直就像一個拙劣的玩笑,可這卻不是玩笑!陳老師頭一年還在教我們,他不像林老師,愛做什麼政治思想工作,更不曾與學生為敵。他彬九-九-藏-書彬有禮,為人寬容,如果學生顯出一點繪畫天分,他會非常高興,但即便學生沒有藝術細胞,他也不會為難他們。就這麼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竟莫名其妙地成了文革中我認識的第一個死於非命的人。
於是我舉起一個花盆,朝太湖石摔過去,乓!聲音震得我心一跳。別怕!萬事開頭難。乓!乓!其實也沒什麼。我這不就砸起來了,我還可以再砸下去。說真的,摔花盆原來這麼解氣!以前誰又會料到呢?……
虎子的生命現在受到了嚴重威脅,因為寵物也被列入資產階級範疇。那天早上,煉收到了鄰居家孩子的最後通牒,通牒說我們若在三天內還不把虎子處理掉,他們就要採取革命行動了。這下我們慌了神,虎子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我們總得給它留條生路吧。
當然這不是那天我們和吳一起哭的原因。我們流淚是因為被父兄們的英勇奮鬥、壯烈犧牲所感動。這樣的家史故事我們聽得越多,就越堅信:倘若我們允許革命倒退,國家變修,萬惡的帝國主義和豺狼般的國民黨就會捲土重來。就像30年代他們提出的口號那樣,把我們統統斬草除根。那時他們不但會殺害我們的父母,連我們也不會放過,以絕來日復讎的後患。
行人向我們微笑,我們也報以悅色,感到神采飛揚。我們的眸子閃亮,目光清澈,臉頰紅潤。每人都騎著一輛鋥亮的新車,飛馳而過,軍裝、袖章被風吹得噗噗作響。當時自行車算是奢侈品了,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的。(父親送給我一輛新車來表示他對「文革」的支持,他是個理想主義者,相信,或者毋寧說是希望,「文革」能純潔黨的隊伍,挽救中國的革命。)
我一邊說,有幾個顧客一邊開始變色,額頭都滲出汗來了。他們點了大多菜,現在他們得在紅衛兵眾目睽睽之下吃完所有的飯菜,這可不是什麼讓人羡慕的事兒。不過顧客們沒人敢跟我們爭辯。頂撞一群霹靂火似的紅衛兵,那他真是活膩了。於是他們個個埋頭猛吃,肯定有人為此得了消化不良,但我覺得他們活該,誰讓他們在飯館兒擺譜,點了飯菜吃不完,浪費勞動人民的血汗。這下給我們逮住,讓他們丟丟醜,下次接受教訓!
班上其他同學可能還會以為我是林老師的紅人兒。她教我們語文,時不時會在班上念我的作文,這倒不假。(當然,只有她和我知道即使是這些範文,她打的分也不會高過85,由此可見班上其他同學的分數會有多麼令人沮喪。)她還選我作語文課代表,說明她對我這方面的信任。雖如此,我仍不喜歡林老師,她曾當眾羞辱我,讓我耿耿於懷。
一夜間,那些決定我們命運的老師、家長、領導居然通通靠邊站了,現在我們自己說了算,自己定計劃,自己來執行。那麼我們在學校該做些什麼呢?課自然是不上了,就圍在一起講家史。當然在會上發言的全是幹部子弟,其他人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吳的女生所作的發言。1942年日軍掃蕩華北抗日根據地,當時吳的哥哥只有幾個月大。他長得可愛極了,白白胖胖的圓臉,跟他媽媽一樣有一雙深棕色的大眼睛。他媽媽管他叫寶寶。寶寶的媽媽日盼夜盼,就盼孩子的爸爸早點從前線回來看看他的第一個孩子。
「工人和貧下中農會說出這種話來嗎?你想想地震會給國家財產造成多大損失,會有多少人員傷亡,你居然在盼望地震!只有階級敵人才盼望地震!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兒去了?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兒無產階級感情?……」
我們走進一個偌大的院子,庭蔭蔽日,碧葉飄香,芋綿婀娜的竹子倚著太湖石,鵝卵石曲徑通幽處,蘭菊叢生。迴廊邊,有一架藤蘿,古色古香的魚缸里,金魚在睡蓮下悠遊……
我們怎麼辦?破「四舊」吧,可是得先找到目標。我建議去附近的飯館兒移風易俗,大家都說好,一行人跳上自行車,絕塵而去。
這位教師大難不死,但另一位教美術的陳老師卻沒這麼好運。陳老師瘦高個,黃皮膚,留著長發,那是頹廢的標誌,所以有人說他像電影里的間諜。他總是神情憂鬱,抽煙抽得很兇。「如果一個人不是心懷鬼胎,不是對新社會不滿,他幹嘛這麼一天到晚不停抽煙?」一個同學這麼問我,期望著我的由衷附和。「更別說他過去還讓學生照著裸體女人的石膏像畫素描,分明是毒害我們青年!」就為這些「罪名」,他被一群高年級學生活活打死。
我進而恍然大悟:這個院子十足像是奶奶家的格調。奶奶的家恐怕早被人抄過了,可能還抄了不止一次。還在那兒住么?有沒有被趕出去呢?現在不知她身體怎麼樣了,還有那些花,她和姑姑種的那些牡丹月季……想這read.99csw.com些又於事何益!我現在反正也幫不了她的忙,她是資本家,我是紅衛兵,得跟她劃清界線。
眼下的問題是拿這些花草怎麼辦?砸爛它們!連根兒拔了它們,再踏上一隻腳?花鳥魚蟲這些都是資產階級的玩藝兒,未來的新世界里沒有它們的容身之地。我的夥伴們都已經動手了,我可不能落後。
1966年8月18日,我第一次見到毛主席。頭天晚上午夜過後,我們從一零一中徒步出發,拂曉前到達天安門廣場。在黑暗中,我們焦急地等待著。毛主席究竟會不會來,是懸在每個人心中的大問題。星夜璀璨,我們唱起了歌:
我突然覺得這些同學比我的親兄弟姐妹還親,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今天我們在教室里一起流淚,明天我們在戰壕里一起流血。「文革」前,我對他們毫不信任,把他們一個個都看成競爭對手,如今我卻願為他們中的任何人犧牲性命。
就在我和戰友們在飯館兒破「四舊」的同時,其他紅衛兵正在全市範圍內進行著聲勢浩大的抄家活動。一時間捷報頻傳:紅衛兵抄出了槍支彈藥、變天帳、金條外幣、黃色書刊等等。聽到這些消息,我那個小組的同學坐不住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對抄家怎麼也提不起興趣。我也沒往深里分析,只道:「我們在飯館兒鬧革命,不也有很多事幹麼?」
住在陳老師旁邊的蔣老師教地理,陳老師高高瘦瘦,蔣老師卻矮矮胖胖。兩人都是單身漢,又都教輔課。「文革」前,蔣老師有兩個特點廣為人知,一是他的不修邊幅,二是他上課從來不帶講義,只帶一支粉筆。然而,很多同學都認為他是一零一中最有學問的教師,他的大腦袋裡裝滿了地圖和書籍。如果說蔣老師從前就頗得學生敬佩,那麼「文革」開始,陳老師被打死,蔣老師受歡迎的程度卻有增無減。到了1966年8月,紅衛兵開始在全國大串聯。出發前,人人都想從蔣老師那裡討得幾條錦囊妙計,回來后,我們去找他聊天,回贈他幾段路途的見聞,能藉機在蔣老師面前顯露一下我們的見識總讓我們得意非凡,這樣在8月到12月這段時間里,蔣老師的來訪者絡繹不絕,歡聲笑語隔著宿舍樓的池塘都能聽見。晚上,他房間的燈光總要亮到一兩點。藝術給陳老師帶來災難,地理卻給蔣老師以福祉。
除了講家史,我們每天就是騎自行車到北京各大中學校看大字報,參加群眾集會。在這些集會上,林彪、周恩來、江青都曾露面作演說。我第一次聽到「紅衛兵」這個詞是在6月下旬的清華附中,比大部分中國人聽說這個詞要早近兩個月。一個多麼教人為之神往的字眼!在回來的路上,我們的自行車越騎越慢,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新概念。後來我們乾脆把自行車停在一條小河邊,當時我們三下五除二就把紅領巾撕開,把撕出來的紅布條纏在左臂上,像20年代的工人糾察隊一樣。這樣我們就算造了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和工作組的反。打這一刻起,我們不經任何人批准就把自己變成了紅衛兵。
她為什麼自殺?沒人知道。死之前,她是學院的打字員,本本分分,不惹是非,既沒有歷史問題,也沒人和她過不去。人們猜她的死是為丈夫的緣故。
「文革」在1966年5月爆發,我感到自己活像傳說里的孫悟空,被一座大山壓了整整500年,現在終於自由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解放了我們,允許我們造反。作為一個學生,我第一個要反的便是我們的班主任林老師,她除了教書還管我們班上學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天天叫我們要又紅又專,德智體全面發展。
就在二姨和我相互剪頭髮的同時,父母則在廁所忙著燒東西。想法都是一致的:與其被人抄出來,既惹麻煩又沒面子,不如自己先把「四舊」除掉,防患於未然。於是他們把幾本舊書燒了,還燒了一些過去的信和照片,灰燼從廁所沖了下去。這叫未雨綢纓,實為明智之舉。誰也說不準下次抄家會挨上什麼人,作最壞打算大抵是不錯的。
於是我們熱切地齊聲呼喊:「我-們-要-見-毛-主-席!」他聽到了,走過來站在天安門一角,向我們揮手。這下我可看清楚了,他一身綠軍裝,戴著紅袖章,和我們一模一樣。我熱血沸騰,和廣場上百萬人一起雀躍歡呼,那一刻,小我不復存在,一切人我之間的障礙都不復存在。我像一滴水終於匯進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奔騰澎湃,永不止息。我不再孤獨。
7月的一天,我去學生食堂吃午飯,快走到噴泉的時候,遠遠瞥見那兒圍了一群人,便走近看看發生了什麼。噴泉過去是我們學校的一景,飛濺的水花飄忽在風中,背後映襯的是搖曳的綠色垂柳,周圍空氣潔凈清新。在北京,九九藏書這可不是普通中學能夠享受到的奢侈。「文革」開始后,噴泉的水源被關閉,水池底部積了厚厚的一層淤泥,夾雜著亂拋的紙屑和玻璃碎片。
「文革」一開始就使我激動,令我神往,是因為我突然感到思想解放了,說話自由了。過去一零一中的老師兢兢業業地教育我們,出數學、幾何、化學、物理中最難的題來給我們做,然而我們的智力提高了以後又如何?比如說我們從來就不可以質疑老師得出的結論,如果有人膽敢這麼做,即使他說得完全有理,也會被扣上驕傲自大、不尊敬老師的帽子而受到批評。與領導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得了了,各級領導都是代表黨的,反對他們就意味著反黨,這個罪名足以把人送去勞改,關進監獄,甚至判處死刑。
也許他真聽見了,凌晨5點,東方將明,像奇迹般他突然走出天安門,走向廣場,和他周圍的人握手。廣場頓成歡樂的海洋,所有人都在叫「毛主席萬歲!」我身邊的女孩哭,男孩也哭,我熱淚奔涌,視線模糊,看不真切。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城樓太高了,我們在下面的觀禮台看不清楚。
誰料想這麼一句有口無心的廢話叫林老師聽了去!她突然提高嗓門教訓起我來:
二姨也面臨著完全同樣的窘境。她來我家時才46歲,現在她62歲,兒子死了,女兒又音訊全無,按說她已步入老年了。目前她所有的錢都凍結在銀行里,能不能、什麼時候能取出這筆錢,都是未知數。紅衛兵定出的要所有保姆走人的期限卻越來越近,二姨教我感到不安,我怕看她的眼睛,它們看上去一下子離我非常遙遠,似乎存在於另一世界,我捕捉不到她的目光,而且她還總說些奇怪的話,諸如決心什麼的,她不是也……?
如此,老師們製造著一個悖論:一方面,他們想把我們培養成聰明的、理性的、有頭腦的人,另一方面,他們又強迫我們做老師的小綿羊。他們這麼做,實際是栽了一棵病樹,不久就會嘗到結出的苦果了。
這話有些不祥之象,說真的,我當時就有所覺察。幾天前,附近的農業大學里一個保姆自殺了,她可是徹徹底底的無產階級,那她又為哪般?
她與丈夫的愛情故事頗有戲劇性,我聽母親說一位作家曾經採訪過他們,想為他們寫本書。姑媽的丈夫,我稱作姑丈的,是法語系的教授。我過去很喜歡他,因為他舉止斯文,涵養極好,藏書又豐。卻不知為何,最近查出他有嚴重的歷史問題。他年青時在法國參加過共產黨,但後來脫了黨,遠離政治,因此他被指控成變節分子。後來我聽到了一個關於姑丈的故事,使我覺得他果然有幾分像我在革命小說和電影中看到的那些貪生怕死的叛徒。
二姨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她很感動。此後她便一心一意把我家當成了她自己的家。她不是負擔,而是支柱,在我家風雨飄搖的10餘年中,為我們苦苦撐著它,直到耗盡全部精力。
二姨建議我們將它裝在布袋裡,帶到很遠的地方,把它放了,讓它變成野貓算了。這個主意不壞,但我可不願被人看到一個紅衛兵偷偷摸摸在書包里藏只貓。我吩咐小煉去干這事,自己回了學校。「文革」伊始,我便在學校宿舍弄了個鋪,晚上幾乎都呆在那兒。
現在輪到受壓迫的人揚眉吐氣、伸張正義了。我當即拿起毛筆,蘸飽了墨汁,寫下一張長長的大字報。用了林老師教我們的一些修辭手法,控訴她對學生缺乏無產階級感情,與學生為敵,用高壓手段抑制不同意見。我寫完后給班裡的同學一看,他們大表支持,紛紛簽名。隨後我們就將大字報拿到林老師家貼在她屋裡,讓她白天晚上讀個仔細。這當然不能算作泄私憤,這隻是響應毛主席號召,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如果林老師為此有幾個晚上睡不好,那她也該!這場革命不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么?不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尤應「觸及靈魂」。
爸爸未進門,日本鬼子先來了。吳的媽媽抱著孩子跑進了大山,跟其他人一起藏在一個山洞里。日軍在搜山,越逼越近。這時孩子醒了,張嘴就要哭。他媽媽情急之下,只能用手捂住嬰兒的嘴,若被鬼子發現,所有的人都性命難保。
我們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歌里,毛主席愛人民,他一定能聽見,這可是我們的肺腑之音。
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對剛才一幕的醜惡不堪忍受。就是這麼回事!從前我讀小說,看電影,裏面講到英雄受難時,總是那麼壯烈,那麼崇高,給人以浪漫和美的遐想。但是在現實中,在我眼皮底下,這種折磨競表現得這麼骯髒,這麼卑劣。我真希望我什麼也沒看到,以免破壞我心中的英雄夢。
回想起來,「文革」開始時我感覺相當良好,體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優越感。九_九_藏_書但就在這些新鮮的自由和熱鬧之下,我也遇到了使我深為不安的情形。
吳哭了起來,我們也都掉下了眼淚。
當晚,我們自發地在一零一中狂歡慶祝。篝火旁,人人都扭起了秧歌。沒人害羞,沒人怕自己跳得不好。到這會兒,我們已經40多個小時沒合眼了,我卻仍感到精力充沛,別人也毫無倦色。跳了幾個小時的舞,我又一路騎車回家,跟父母分享這巨大的幸福。這些日子他們也不怕半夜三更被我吵醒了。事實上,他們還叮囑我不管什麼時候回家,都要叫醒他們,告訴他們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新動向。
「叫我怎麼辦吶?」她問我,「我要是剪了頭髮,不成老妖精啦!一頭的老白毛扎煞著,還不嚇死人?」她一臉愁容使我想到二姨自小就留著頭髮,婚前是一條油光水滑,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婚後改成盤在腦後雍容典雅的髮髻。即使在瑞士,她也從未變過髮型。可是眼下,她和我似乎都別無選擇。如果我們不想在街上丟臉惹事,還是在家裡自己處理為妙。
回來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我暗自思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六神無主: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文革」中打人,被打的而且不是生人,就是我們中學的老師。我是不是在同情他呢?也許有一點,也許根本沒有。畢竟我對他毫無了解,萬一他是反革命或壞分子呢?萬一他真犯了什麼彌天大錯,因此罪有應得呢?所以還不單單是這位老師的遭遇使我忐忑不安。那麼究竟是什麼?
見到毛主席極大地鼓舞了我的革命熱情。第二天,我們幾個紅衛兵夥伴在一起開會,研究下一步行動。如果我們熱愛毛主席,光叫口號顯然是不夠的,我們得採取點兒行動。可是採取什麼行動呢?到了這會兒,一零一中的老師都已批過了一輪,有的進了牛棚,連老校長王一之也被拉下了馬,因為她與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有牽連。在校園裡我們已找不到什麼對象可供造反的了。於是有許多紅衛兵衝出校門到社會上去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此時我看見一位中年教師正在噴水池裡,衣服泥跡斑斑,頭部鮮血淋漓,周圍有一些學生在向他扔磚頭。他左閃有避,在泥漿里爬來爬去,不覺中,繞著噴泉轉了一圈又一圈,像動物園裡關著的野獸。目擊此景,我一陣強烈的反胃,如果不是立刻掉頭走開,我差不多要當場嘔吐出來。我沒心情再去吃飯,一丁點兒食慾都沒有。
飯館里的食客見一彪紅衛兵突然闖了進來,不由一陣緊張。到了8月,人們開始害怕這些呼風喚雨、到處製造紅色恐怖的年輕人了。飯店裡頓時鴉雀無聲,一雙雙眼睛都盯在我們身上。
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我能理解,還不是為了她哥哥。他死得這麼冤,這麼慘。他是父母的心肝寶貝,這麼個白壁無暇的孩子,競也被父母奉獻給了革命。吳和其他兄弟姐妹也許都很聰明可愛,但怎麼都比不上這個死去的孩子……
1966年5月至12月間,也就是文革最初的7個月,我所經歷的一切使我終身難忘。奇怪的是在當時,我幾乎第二天就忘了頭一天是怎麼過的,身邊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形勢變化太快,我太激動,大歡欣鼓舞,太忙,太累,太糊塗,太不知所措……但這些當時忘卻的情景並非一去不復返,有些事後來偷偷地潛回我的記憶中,使我蒙受莫大的痛楚和羞辱。我敢說這7個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卻又是最令人懷戀的日子。此前我從沒對自己有過這麼良好的感覺,此後也再不會有了。
當然如果我作如此頂撞,我大概是活膩了。這樣一來我的麻煩還有完嗎?我把轉到了舌尖的話強咽回肚裏,低下了頭。熱淚直欲奪眶而出,那是忿怒的眼淚,委屈的眼淚。我狠咬嘴唇,將它們忍住。林老師,咱們走著瞧,有朝一日我會跟你算這筆帳,你等著吧。
街上行人很快注意到了我們的新裝束:父母穿過的褪了色的舊軍裝,紅袖章,帆布軍皮帶,綠軍帽,女孩也像男孩一樣把帽舌壓得低低的。人群中有向我們微笑的,也有向我們揮手的,他們的眼神透著驚訝、新奇、激動和羡慕。我想我沒有在他們臉上看到恐懼??那時還不曾有。
幾天之內,大字報像雨後春筍遍布校園。學生、老師、行政人員、工人,人人都投入了寫大字報的熱潮。埋藏得很深的隱私和污垢統統都挖出來曝光,每天都有令人震驚的新聞傳出。教師頭上神聖的光環,原可上溯到2500年前的孔子,現在消失殆盡。老師必須放下臭架子,向他們的學生請教;連父母都得向子女學習。當官的以前高高在上,現在須得洗耳恭聽老百姓的意見。天地顛倒了,美猴王橫空出世,法力無邊。一場大革命已經發動,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