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5 半透明之夜

15 半透明之夜

我一路與之同行的15個雲南紅衛兵都是硅礦工人的孩子,家鄉在箇舊。帶隊的年輕人17歲,高挑英俊,其他隊員有的簡直就是孩子,最小一個女孩才13歲。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第三天,我遇到了怪事。不管我怎麼努力,就是起不了床。背毛主席語錄也不起作用,兩條腿像不是長在我身上一樣。我難為情極了,不用說,雲南的紅衛兵不會把我扔下,於是我們在桐梓縣住了下來,一住住了3天。我心裏好著急,這次我真的把大家的行程都耽誤了。
夜又開始泛白了,幾乎是透明的。奇怪。過去我老覺得夜昏黑而渾濁,現在才知這是誤解。透過薄薄的藍色窗紗,微光流入我的房間。我像在海洋的深處,暖流寒流,漩渦暗礁,我的思路隨波飄蕩,了無定向。記憶沉浮,珍珠閃亮,鯊魚游過投下一片陰影。
延安相比之下安全得多。很多人都認識父親,他們可以證實父親從未離開過解放區,也沒有脫黨,更沒有被捕過。雞蛋里怎麼能挑出骨頭來?且慢!若是採取逼供信,雞蛋里什麼東西挑不出來?子彈、匕首、機關槍、無線電台……你隨便說好了。
我們去年路遇時,那些雲南紅衛兵以為我見多識廣。去年,一個從毛主席身邊來的紅衛兵那可是號人物。所有的人都對我們敬佩不已,不論是老幹部還是青年學生。連我也以為自己見過大世面。但事實上,我究竟懂得些什麼呢?現在我算是知道我很多事都鬧不明白。第二次串聯回來,我便感到如墜五里霧中。
那個年代,無數的中國人遇到困難都會背誦這段語錄給自己打氣。話音剛落,奇迹出現了!我突然看到前方閃出一點燈光,開始時燈光在暗夜中飄忽不定,再走近一點,又亮了一點。最後我看到一盞馬燈,映照3名雲南紅衛兵的笑臉,那個帶隊的小夥子也在其中。他們告訴我他們早就到了目的地,左等右等不見我的人影,天這麼黑,他們決定返回來接我。
「工人階級,起來奪取政權!」
「革命人民……提高警惕!」
高音喇叭里的廣播,一巳開始,沒兩小時別指望它停下來。樂曲過後緊接的是新聞聯播,然後是本地新聞,各種聲明、宣言、通令、最後通牒、節選的大字報等等,沒完沒了。
我的腦子裡轉了千百個念頭,有許多荒誕不經。幸好我還殘留了一點兒常識,沒有把這些想法付諸行動。兩小時后,廣播衝破了我瞌睡的防線,我起床了:頭重腳輕,睡眼朦朧。新的一天還沒開始,就已經被糟蹋得差不多了。
為達目的,我父母的同事翻起了陳年老帳,還搬弄出許多新的是非。他們成立了專案組,到全國各地調查我的父母。至於他們當不當權,這無關宏旨,打不成走資派,至少可以戴頂「幕後黑手」的帽子,或是叛徒、外國特務、現行反革命等等,各種各樣的帽子多著呢。
我16歲生日是在貴州的遵義度過的,花了一分錢,買了一粒水果糖,自己慶祝了一下。那時我身邊只剩一分錢了。11月間我和另外5名紅衛兵一起離開北京,瞻仰了毛主席的故居就分手了。「東方紅,太陽升……」別去想那首歌!它簡直能讓我發瘋。我們一行人個個有自己的主意,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分道揚鑣,說好回北京再見。
我的頭用被子蒙住,藏在枕頭下,還是不管事,聲音硬是鑽進耳朵里去。我的腦袋像是一個戰場,頑固的聲波和我的瞌睡展開一場殊死的搏鬥,攪得我頭疼欲裂,忿火中燒,神志瀕於崩潰。
不管怎麼說,吳和我再不喜歡對方,至多也就是白眼相向罷了,我們還沒到惡語相加的地步。在其它地方,革命群眾用棍棒和磚頭對付革命群眾,有些甚至動用步槍和機關槍。最近一零一中就有一個學生在江西被人用機槍打死,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卡車上中了伏擊,死的時候才16歲。
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在此受到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四渡赤水,殊死奮戰。寡不敵眾,饑寒交迫,幾千名紅軍戰士長眠沙場。他們的墓碑樹在路兩旁的山坡上,有些墓上刻了姓名,更多則寫著「無名烈士墓」。
高?哼!「文革」開始時他們批判學院的領導這一著就高不到哪裡去。他們這麼做,頓時就給貼上造反派的標籤九_九_藏_書,學院里有一半人與他們不共戴天。對這些人來說,將我們碎屍萬段都不解恨。
睡覺!睡覺!我一定得讓自己睡著才行。5點半以前,別去想5點半!想想我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放鬆,數數字,1、2、3……16,我今年16歲了。
「我不會告訴你們,我決不出賣同志!」
在漆黑一片中,我的胸膛突然被一串子彈打得千瘡百孔,周圍的人在痛苦和混亂中尖叫。血流如注,像消防龍頭噴出的水。我呼吸困難,強忍著不喊出聲,但恐慌的人群把我踩在腳下,他們的皮靴揣開我的傷口,雖然我的心已停止跳動,我仍能感到劇痛。是誰殺了我?為什麼要殺我?我永遠也搞不清。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毛澤東……」
「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紅軍,我第二次串聯途中就一直用的這個名字,從雲南邊喚來的紅衛兵也這麼稱呼我。我在路上與他們相遇,邊走邊談,幾個小時后我們已經彼此十分了解,成了好朋友。那時,我們腦子裡不存在「隱私」這個概念,聊起來百無禁忌,有疑必問,有問必答,五句句是肺腑之言。
他們讓我在山頂上填的那張住宿表得回答他們多少問題?60個?也許還不止。我父母的階級成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的姓名年齡職業單位政治面貌,是否參加過反動組織,有無歷史問題,有無海外關係……問得沒完沒了。去他的!無非在他們的寺廟裡過一夜,要一個在寒冬臘月連炭火都不生的房間。他們給的被子又冷又潮,我整個晚上都在簌簌發抖,陰氣深入骨髓。窗外,山風橫起,松林咆哮,西北氣流雷霆萬鈞般碾過峰巒。
人小志不小,我的這些新朋友雄心勃勃地計劃從雲南一路走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先沿長征的路線到延安,然後取毛主席在解放戰爭中行軍的道路進北京。好一個宏偉的計劃:全程300多公里,全憑雙腿步行!
他們在父親面前拷打我,他們拷打父親……拷打我……父親……我失去了知覺,兩眼漆黑,從高山之巔跌下落入萬丈深淵,像一片羽毛,飄忽而下。氣流擺動。暈眩……睡……
黎明時分,學院的每個角落都沉浸在這首震耳欲聾的樂曲聲中。老師、學生、工人、家屬,都不得不就此醒來。北京其它學校的情形也大同小異,東方一紅,每個人都必須早起。
吳看不起我,這我心中有數。她認為我太天真幼稚,不了解上層的路線鬥爭:江青不光彩的歷史啦,林彪的個人野心啦,周恩來的機會主義啦,等等,等等。他們關起門來談論起這類話題總是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我想如果我附和進去,就不天真了。其實我豈能天真到看不出他們這些高幹子女高談闊論背後的動機么?這些人若唱什麼解放全人類的高調,我半點都不信。當「文革」觸及他們的既得利益時,他們馬上就背叛革命,轉而關心父母的官運。他們心目中哪裡有人民的位置!他們想的就是如何保住特權。他們在乎中國的命運僅僅因為在這個國度里他們曾經是天之驕子。他們自私偽善,雖然如此他們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簡直受不了這幫人!
「打倒某某某!」
我恨不得砸爛這個喇叭!把它踩扁,踢出牆外。這下它就啞巴了,讓它躺在陰溝里像個沒人要的夜壺,讓它爛掉……
開車之前,我給他們留了北京的地址和電話,相信第二年春天我准能在北京見到他們。但事與願違,第二年開春,一個同學從延安回來,他說在延安遇到了一隊雲南的紅衛兵,那時,紅衛兵已不讓串聯了,步行也不讓。雲南的紅衛兵被迫返回。而他們在離開前,曾托我的同學給我捎一頂竹笠。
李叔叔被「拉下馬」之前是某學院的黨委書記,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行家。我認為他的女兒背叛出賣了自己的家庭全是他的錯,現在他和妻子對女兒恨得牙根痒痒的。他們應該以她為榮才對,我就很佩服她,這樣的事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我承認我是個是偽君子。可是我寧願做偽君子,也不願做傻瓜。
吳和我現在見面招呼都不打。「文革」前,我們是知心朋友,曾一道在東北義國的桃林里複習功課,其他女孩可不敢去那九九藏書兒,因為那兒是一大片墳地。我們也曾漫步在荷塘畔,冒著濛濛細雨吟了詩來送給對方。「文革」剛開始時,我們還在一起講家史,像階級姐妹一樣相互摯愛。但後來,她參加了聯動派,我加入了屬於四三派的毛澤東主義公社。從此我們倆便勢同水火,彼此的輕蔑與日俱增。
「喔,那斗笠已經不成樣兒了,舊得一塌糊塗。給雨一淋透,全發了黑,邊上也有好些地方磨破了。我想你不會要它的,就把它扔在車站了。」
「我得講實話,"他對我說,"不能無中生有。捕風捉影的猜測,不負責任的說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是會置人于死地的,也會毀了別人的家庭。我不能這麼做,我是共產黨員,我必須對黨負責。我知道堅持真理也許是要付出代價的,很慘重的代價,也許你也要受到牽連,瑞,你明白么?」
我的房間過去多麼溫馨。冶人,現在卻冷冷清清。虎子死了,似乎還能感到它卧在我被子上留下的那種溫暖和分量。孩子們怎麼能這麼殘忍?什麼可愛的天使,祖國的花朵,這些小孩全是混帳王八蛋!我要能逮住他們,非把他們的牙打掉,把他們屁股踢歪。得用皮帶狠抽他們,抽得他們求饒,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也好泄泄我心頭的無名火。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這幫小混蛋,也恨我自己,我簡直是廢物,連一隻貓的性命都救不了!
我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李叔叔的女兒就沒這麼多私心,她揭發她的父母,把什麼都報告了她父親單位的紅衛兵,包括父母晚上說的話,他們藏東西的地方。
直到去年父母還不見有什麼宿敵,學生都喜歡他們,同事亦相安無事,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父母不與任何人爭。遇到提級、分房和長工資等事,父親的哲學是「激流勇退」,母親雖則勉強,也只好聽父親的。因此,去年父親的許多老戰友被打成走資派,挨了斗之後,都說父親棋高一著。
上次我去看她……我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我沒敢跟誰說起,一種偷了人家東西的感覺,其實那隻箱子里每件東西都是我們家的,母親的鑽石婚戒,一隻金手鐲,父親的德國照相機,幾本珍藏的舊書和古典音樂唱片,一隻新的瑞士手錶,林林總總。箱子放在二姨那裡是最安全不過的。沒人抄家會抄到一個在舊社會貧困不堪的老太婆身上,二姨深受居委會的信任。她答應幫我們保管這隻箱子,問題是怎麼把箱子弄到她家去呢?
生日過後的第二天,天剛破曉我便起了床,自己一人大踏步走進遵義城。我打著綁腿,腳穿草鞋,頭戴竹笠,時下步行串聯又大行其道。我也想親歷一番,選定的路線是當年紅軍走過的長征路:婁山關。
「帽子呢?」
他們陪我一起走到村裡的紅衛兵接待站。女孩們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切:熱水倒在木盆里,一隻小板凳放在邊上,她們堅持要我先泡泡腳,說這是走長路的人應該做的第一件事。之後她們又給我在桌上擺好了飯菜和開水,連床單和枕頭都幫我從接待站借來了。這時已近午夜,所有的女孩都走足100里,3個男孩為了找我,走了120里,他們也都精疲力盡,然而他們為了照顧我都還沒睡。我感動萬分。
三天後,計劃如期執行,雖然沒有找到槍支電台,仍然不失為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所有的道士,那些精神鴉片販子和寄生蟲,都由當地的紅衛兵押解山下,掃地出門。那天晚上,我睡到了道長的大床上,暖和舒適,腥紅色的絲緞被面,棉胎是新絮的。房間里,淡淡的檀香味仍在繚繞,古老的銅盆里,炭火熊熊。冰天雪地,春意融融,騎駕跨鶴飛越四海,山巔的青松,五彩的雲霞,陰陽的和諧,甜美的夢境……
有一點值得慶幸,我父母沒有歷史問題。母親在解放前是燕京大學的進步學生;父親給派去了延安而不是回到北京去做地下工作。這實在幫了他的大忙——做地下工作難免會和黨失去聯繫或被敵人逮捕,碰到這種情形,誰又說得清楚他有沒有叛變,是不是國民黨特務?只要有人對他的清白產生疑問,他的罪名就成立了。父親許多老朋友的厄運就是這麼來的。有些還給抓了起來,實行逼供信。
他屬於我們這一派,我參加了他的葬禮,當時這派的許多紅衛兵宣九*九*藏*書誓要去江西完成烈士未竟事業,我沒吭聲。真是可恥!不過我實在不想這樣去送死。
噠——噠——噠——噠——噠——噠——噠——
「砸爛某某某狗頭!」
我若能在1966年倒頭睡著在廣州城裡的大街上,第二年回到家中又何以夜夜失眠?這真有點兒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躺在床上,睡眠像是跟我捉迷藏。我只好和自己論理。
這個學院的紅衛兵司令,他居然也會自殺。這件事神神秘秘,誰也說不出個究竟。有人說他患了嚴重的失眠症,準是這病把他逼瘋的,不然一個四歲的有為青年,率領著學院里上千名戰無不勝的紅衛兵小將,怎麼會從校園主樓的樓頂縱身一躍而下?在一個絢麗的早晨,在一大群目瞪口呆的觀眾面前,他撲向絆紅的雲際,以一個極漂亮的跳水動作落下,像是要奪取一枚奧林匹克金牌。他這個姿勢一直保持到墜落在20多米下的水泥道上,目睹的人都說這簡直不可思議。
我明白,父親,便是付代價,你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敬佩你的勇氣和正直。但是別人也會像你一樣講真話么?你們學院的紅衛兵對你的老戰友施加壓力時,他們會怎麼辦?只要他們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或者乾脆編造點什麼來迎合這些人以求自己過關,我們便完了。千鈞一髮,一把利斧此刻正高懸在我們頭上,每一刻都可能落下來。我好怕這一刻,日日夜夜提心弔膽。
黑暗。我被黑暗完全籠罩住,地牢里伸手不見五指,只聞到血腥味兒。我的眼睛瞎了么?嚴刑拷打……實在是不堪忍受……我的血肉之軀……但是我必須堅持住,不能讓同志們遭殃。
二姨也走了,我也留不住她。不知此時此刻她是醒著呢還是睡著呢,她呆在她的老房子里,那是她曾經和丈夫兒女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堆積著回憶。抽屜啦,衣櫥啦,床底下,蚊帳邊,像蛛網一樣,粘住了瞌睡蟲。在二姨的故事里,這些看不見的小蟲飛到人的鼻子里,人們就睡著了……快睡吧!我的房間里也有蜘蛛網么?
這番話是一個14歲的女孩帶著濃郁的雲南口音對我說的,她的發音綿軟輕柔,所表達的信念卻是誰也不會誤解的。「我們每天走100里,一星期走7天,明年3月准能走到北京。」
第四天,我對雲南紅衛兵說,我決定坐火車去重慶。我作出這個決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需要錢,雖然步行串聯能在接待站得到免費的食宿,但身無分文終究是老大不便。只有到了大城市,我才能讓父母給我匯錢。
說她「大義滅親」也罷,說她「落井下石」也罷,這一切都是她父親多年來對她教育的結果。「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不能不相信黨;不論發生什麼事,對黨一定要忠心耿耿;熱愛毛主席要勝過愛你的親生父母……」
跟這些人說實話?專案組的有些人就會勃然大怒。他們拍桌子,跺地板,薄薄的門板擋不住從父親房間傳出來的聲音。父親態度和藹忍讓,審問他的人卻聲色俱厲:「我們警告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的問題!要是想包庇叛徒和走資派,你決沒有好下場!小心你的狗頭!」嘭!嘭!
噢,真倒霉!我剛要睡著,這首曲子就響了起來,每天清晨5點半,準時得很。一星期七天,天天如此,不讓人有片刻喘息……。現在我真煩透了這首曲子,以前我對它曾那麼鍾情。……事物總是要走向它的反面……紅衛兵,階級敵人……大概沒有一個反革命有我這麼痛恨這首曲子。這不是音樂,這是對人的摧殘,我卧室窗外的松樹桿上給安了一隻高音喇叭,曲子就從裏面沒遮攔地泄出來。它快把我弄瘋了。這所學校還有沒有一個能睡覺的地方?不受高音喇叭攪擾的?恐怕沒有。
如果他們逮住我砸這個喇叭,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現行反革命,當場抓獲。他們會開我的公審大會,遊街,判處死刑……那又如何?完事之後,砰地一聲,一了百了。死人可就聽不見音樂,我於是長眠不醒,多美妙!
好個主意!我暗想,沒準我也可以試試。畢竟我比這裏多數女孩都大,她們能行,我難道就不行?這可是一個對我毅力的考驗。
第二天,我們又走了100里,我的腳打起了大大的水泡。咬緊牙關,我強忍劇痛朝前走。這次我不再堅持讓雲南紅衛兵先走了,免九-九-藏-書得他們半道又得回頭找我。我們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到達目的地。
在陡峭的山路上一天走100里決不是鬧著玩的事。當天下午我就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無能,真是一個典型的口頭革命派。不論我如何緊趕慢趕,就是趕不上我這幫新朋友。他們搶過了我的背包(背包里裝滿了老三篇,我原打算一路上散發給農民看的,後來才發現有好多農民根本不識字),又搶過了我的鋪蓋捲兒,即便如此,我還是拖了他們的後腿。又走了一段路,我死活堅持讓他們先走,不要再等我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去年,紅衛兵是毛主席的小闖將,領導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每天都有于不完的事情,即使一天給我們48個小時,我們還是沒時間睡覺。現在卻鎮日無所事事,這麼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事物總是要走向它的反面」,毛主席的話一點不錯。老革命變成走資派,老紅衛兵為了保爹保娘開始反對文革,雖然不是每個幹部子弟都這樣,但也為數不少。這些人真做得出!好了,現在我們又恢復學生身分了,毛主席說「複課鬧革命」,但復什麼課呢?老師們全都學乖了:什麼也不做的人永遠不會犯錯誤,日後也不會有人找麻煩說他們與學生為敵。
站在墓前,我彷彿聽見每一位烈士在講述一個英雄故事:子彈像蝗蟲般飛過,河谷回蕩著戰鬥的吶喊。日色昏黑,流水血紅,痛苦和絕望深不見底,愛和夢駐留在青山翠谷之中。我被深深打動了,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這些沒有能夠活著看到新中國的先驅們給的。我發誓要繼承他們未竟的事業,讓先驅者的熱血在我身體內流淌。為了牢記這誓言,我決定把名字改掉,從此不再叫瑞,不管是瑞士還是吉祥,這些意思全不合我心意。從今以後,我要叫紅軍!脫胎換骨,面貌一新。山河日月,請鑒我心。
革命……1966年我的第二次串聯是為革命還是為旅遊?說實話,我登華山的初衷純是為了遊山玩水,可到了那兒卻陰差陽錯地又鬧了場革命。都是那些老道士,不然我也不至於……他們自以為聰明,以紅衛兵之道還治紅衛兵之身,結果引火燒身,悔之晚矣。
紅衛兵來了,為數甚眾,嘭!嘭!嘭!響聲驚醒了每一個人。「開門!」「快點兒!快點兒!」沉住氣,越慌亂事情就變得越糟。門一開,人群蜂擁而入,皮帶解了下來,繩子和手銬也都備齊了。搜捕令?沒必要,有人坦白交待了,法律不再保護我們。抽屜拉出來了,箱子打開了,東西倒了一地,他們逮捕了父親,他們逮捕了我,把我們押上因車,在電影里見過的那種,解放前國民黨用來抓人的。「再見了,媽媽!再見了,我的同胞!不要哭,堅強些!黑暗就快過去……」
如果魔鬼能教我怎樣使這個喇叭沉默,我情願把靈魂出賣給它。使它接觸不良?從裡邊切斷它的金屬線?拉掉它的磁鐵?……怎麼才能爬到樹上去呢?什麼時間做這件事最好?午夜過後,星月無光,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你們幹嘛不教我幾個惡毒的詭計!
「他們說那是你的帽子,再三囑咐一定要捎給你。」
我明天要去看看二姨,她見到我一定會高興,她會跑上街買肉買菜,切呀切,炒呀炒,出鍋的儘是我最愛吃的菜。「嘗嘗這個,嘗嘗那個,多吃點!」二姨臉笑開了花,眼角里卻殘留著許多寂寞。她不敢來探望我們,鄰居興許會打小報告,給我們造成麻煩。我應該多去看看她。
敵人……
延安又怎麼樣,安全在哪裡?單是認識很多人這點就已經讓父親招架不住了。在延安時,葉劍英是他的上司,王光美是他的同事,又是他輔仁的同學,伍修權是他和母親的結婚介紹人等等,這張名單可以開半天,即便父母在這些人當了大官兒之後再沒與他們聯繫,專案組的人魔鏡在手,定要找出他有歷史問題的蛛絲馬跡。
我通宵目不交睫,咬牙切齒一遍遍咒罵那些老道士: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是為我立檔案的幹部,還是公安局的戶籍警?膽大包天,競敢以階級鬥爭為名耍我,一個紅衛兵,來填寫三代人的出身,這問題最讓我沒面子。哼!咱們走著瞧。山下華陰縣中學有500名紅衛兵,掃平這座道觀人手足夠了。把他們動員起來,半夜出發上山,到山頂10來九_九_藏_書公里,黎明時分給他一個突襲,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槍支彈藥、電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證,否則也可以破除迷信。哈,這個主意不錯。
毛主席和我的父母,我究竟更愛誰多一點?哈,這倒是個難題。老實說,我真覺得我愛毛主席勝於愛父母,要是毛主席、父親、母親和我坐在同一架飛機上,這架飛機馬上就要墜毀,而機上只有一頂降落個,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給毛主席,寧願我和父母在烈焰中被炸得粉身碎骨。又比如我們在汪洋大海中航行,我們乘坐的船即將沉沒,我會把唯一一件救生衣給毛主席穿上,我和父母當含笑葬身鯊魚之腹。可這會兒,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安然無恙,我父母卻危在旦夕,我當然得幫助他們啦。他們並沒有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事實上,他們的麻煩大半是因為他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積極參力。文化大革命招來的。
父親和母親朝我看看,一言不發,我心領神會:只有我去最合適。我真不愛做這種事,不過我還是做了。在街上,在公共汽車裡,所有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和那隻箱子。人民群眾的眼睛雪亮而犀利,他們在我身上扎出了一個個洞,我則活像一隻紙老虎。外表上看,我武裝到了牙齒,一個殺氣騰騰的紅衛兵;但在內心深處,我且疑且懼,惶惶不可終日。
天黑了下來,山巒化作大片的暗影。星星布滿天空,沒有月亮,腳下的路也沉到黑暗中去了,極目處看不見一座村落,聽不見一聲狗叫,還得走差不多10里才能到達今天的目的地。我幾乎要哭出來了,不是因為怕鬼怕壞人,而是感到實在力不從心。「紅軍會哭嗎?當然不會!紅軍流血不流淚。」
我的新朋友送我到火車站,看他們站在車窗口,我頗為慚愧。但同時我也感到一種優越:北京的紅衛兵事務繁忙,我不必像他們那樣徒步大半個中國走到北京。我們畢競有所不同。
「我得講實話,不能無中生有!」
我是個懦夫嗎?我將來會叛變嗎?……在酷刑下會招供我的同志么?……誰是我的同志?誰又是我的敵人呢?……這些事一輩子都想不出個結果。風車一個勁地轉呀轉,堂吉珂德大戰風車……像這種混沈狀態我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幾點鐘了?喚,不!不能看鍾。聽也別聽,滴咯聲會越來越響,我最恨這響聲了。
深深吸一口氣,就像準備潛入海底一樣。定定神,水克火,火克金……火在我的心中間燒,夜復一夜……紅燭滴淚……還是換一個姿勢試試,兩隻手臂都放在枕頭下,有時這挺管用的。
此後的日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山路彎彎,數十萬紅衛兵向著北方日夜兼程,為圓一個共同的夢。在這漫漫征途上,人們萍水相逢,卻真心地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一句「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便使大家情同手足,心貼著心。如今回首往事,明知自己也曾經滄海,這記憶卻已恍若隔世,中國變了,我也變了。
文革伊始,紅衛兵起來反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打倒走資派,破「四舊」。現在,紅衛兵在斗紅衛兵,四三派,四四派,聯動派,三者必居其一。昨日的戰友,今日的死敵,友愛化成了一腔深化大恨。
要父親誣陷老同志,他所受的壓力莫可言狀,泰山相形顯其輕。父親何去何從?他態度堅決。
「不打緊,我們能走。每邁一步,就離毛主席近一分。今年如果走不到,明年也一定能走到!我們有決心!」
「反對……破壞……階級敵人……」
他手臂折斷了,頭骨摔破了,頸椎錯位了,大量內出血,但他卻沒有馬上斷氣。他大口喘氣,大聲呻|吟,疼得全身是汗。人們將他送往醫院,兩個小時后他終於死了。這兩小時一定是他長眠之前最恐怖的一段時間。
那是我在桐樣縣和他們分手時落下的帽子,這麼說,雲南紅衛兵把這頂帽子一路帶去了延安!他們完成了長征的壯舉,走了差不多2000公里。無盡的山道,邁出的步子何止以百萬計!雨雪風霜,日出日落,竹笠是這一切最好的見證。它又是我們友誼的象徵。我把這段不尋常的歷史講給我的同學聽,他立即失悔。可惜已經太遲了。我也心中難過,還不是為帽子,而是為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一心想走到北京見毛主席。這場夢竟無法實現。他們被送回家時,其傷心失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