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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壯士一去不復還」

16 「壯士一去不復還」

我只好仰頭望天。天色晴朗,萬里無雲。無數紅旗迎風飛舞,鑼鼓喧鬧聲攪得我什麼都聽不清。這倒正中下懷,反正我什麼也不想聽。
未來日子里,我深知,我若後悔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為,回頭已是不可能,像荊軻一樣,我踏上的是一條不歸的旅途。自我註銷了北京戶口的那一刻起,便自動放棄了作為中國人在那個年代里所能享受的最大特權,為自己的命運劃上了句號。從此我成了農村戶口,一個農民。我落戶的地點在黑龍江省虎林縣境內,多年以後,即便我不在人世,我的子子孫孫仍得生活在那裡。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生活在農村,社會主義制度在目前的條件只能保障百分之二十的城市居民。
花兒的家庭就是這樣,她比我小1歲,我們初次見面時她年方十六,干農活已是的一把好手。她長得結實,幹活卻十分靈巧,彎下腰來用一把鋒利的小鐮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麥子,動作嫻熟而有韻律,看上去跟玩兒似的。她一陣風般就割到前面去了,剛開始我們覺得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她。
「去五七幹校同樣是革命行動,我也堅決支持你們!」
「講鬼的人會招來晦氣,他聽你講起他了,就會來找你。」
年輕人驚嚇得當場暈厥過去,女人跑回了村。其實,前天晚上她只是一種假死,村裡沒醫生,別人看著她覺得她是死了,而實際上她的生命還在,小南山的冷空氣一激,她又蘇醒了過來。無巧不成書,這時年輕人來了。要不然,零下40度,她當晚就得凍死。
但只要老鄉們運氣好,速到只把野雞或野鴨,他們總會支孩子來宿舍叫我們。他們完全可以不叫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他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無從報答他們。我問村民這個問題,他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其實,過不了多久,我們也會像你一樣到農村去。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出發,現在還不清楚。學院已經決定搬到農村去辦,成為一所五七幹校。」
拖拉機里的每個人突然都起了一種引吭高歌的衝動,我們於是拉開嗓門,齊齊唱起歌來。有些人的嗓音像夜鶯,有些人的嗓音像破鑼。這無關緊要,我們在北大荒,不在北京。沒人笑話,不必臉紅。歌聲直上雲霄,天際高闊,天空不是淺藍色的,卻像是紫羅蘭色的,濃郁而湛美。我從沒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見過類似的景緻。東邊,陽光斜映,曄曄生輝;西邊,濃雲密布,雨簾低垂。我們新的故鄉如此多驕!我已經愛上它了!
想想那個後生的遭遇,巴,手腳被綁不能動彈,被遺棄在沼澤地邊上,太陽下山後過了整整一個晚上,孤身一人,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得聽任這些惡蚊來叮咬、吸血,直至死去。雖然過去我竭盡所能設想過千百種嚴刑拷打和死於非命的場景,這種死法仍教我不寒而慄!
冬季到來時,有些村民外出狩獵,夏天則設法捕上幾尾魚。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兩手空空地回來。這個地區到60年代末,就已經沒什麼野生動物了,我真是難以置信,10年前村民們曾編過這樣的歌謠:
棒打狍子瓢舀魚,
晚上,年輕人來安慰大哥,兩人喝起了白酒。一兩瓶下肚,大哥對兄弟打開了話匣子,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訴說心中的悲傷,說來說去便說到了那隻手錶。說完他倒頭睡了,年輕人卻合不上眼:他也正需要一隻手錶,也是不夠錢買。他想到了棺材里的手錶,但馬上就自責:大哥把心裡話都掏給他,他卻想偷嫂子的陪葬,人怎麼能這麼下作?……
「有這事兒?他是幹什麼的?」
1968年7月15日,我登上征途。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我的家人都到北京站為我送行。父親。母親。小煉、小躍從西郊過來,二姨從市裡她自己家中過來,還有幾個同學。吳當然沒露面,我記不太清同學中都有誰來了,只記得有兩個工人出身的女孩,她們的父母比我們的家長要實際,讓孩子留在北京工作了。
死?我倒不怎麼怕。與其一天天地熬這漫漫長夜,倒不如轟轟烈烈像個莢雄似地去赴死。最近我的身體每況念下,生病令我心煩,父母令我心煩,小煉和小躍更是令我心煩。我不想在這個家再呆下去,獃著徒然浪費時間。是該走了,而且越早越好。
雖然村裡的人愛說這個故事,我想證實一下誰見過這幾個人物,卻是誰也說不出個究竟。「這批老兵在850農場建起來以後就都撤走了,他們去了新的地方開荒建新農場去了。」這批人走了以後,又來了新的人馬。他們是老複員軍人的兄弟姐妹,親戚鄉里。他們來自中國的四面八方,特https://read.99csw.com別是人口稠密的省份,像山東和四川。
我最為感動的還是他們的慷慨。每次他們做了好吃的,像蘑菇或百合之類從平原上摘採到的東西,還有他們自己在家擀的麵條、包的餃子,都忘不了和我們一起享用。那些年,當地人自己和孩子都吃不上什麼好東西,家養的雞和鵝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中給沒收了,自留地也慘遭同樣的命運,很快都荒廢了。
於是我選擇了北大荒。在我想象中,這是一方遙遠。神秘而令人神往的水土。遼闊的處|女地,一望無邊的雪山松林,小木屋,篝火,狩獵和滑雪,野獸出沒,暗藏的敵人,夜間蘇修特務偷越國界,殊死的戰鬥……
一個人被蚊子活活咬死?對那些沒去過北大荒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談。我聽到這件事時,已經在那兒呆了幾個月,我不由渾身打了個冷戰,什麼也沒說。
比起過道的暗無天日,房間有一扇窗可以見到陽光,家家戶戶都讓寶貴的陽光照在炕上。炕很大,佔了整間房間朝南的一半。炕下其實是煙囪,人在過道的爐灶生火做飯時,煙和餘熱首先經過炕,把炕烤得暖乎乎的,睡在上面很舒服。因此,當地人不單在炕上睡覺,他們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在炕上做,客人來了,也招呼他們齊齊上炕取暖。
「很好,」父親往下說,「將來我們都做農民,這樣更好。工人農民襟懷坦白,不像知識分子那麼虛偽狡詐,兩面三刀,口蜜腹劍。我跟這些人在一起真呆膩了。」嘿,父親,您和母親不也是知識分子么?當然了,我理解您的意思,你們倆特立獨行,和他們還不一樣。
除了婦女,另一批被稱為盲流的人地位也比較低下。盲流指的是在三年飢餓時期從家鄉出來逃荒的。他們來到北大荒,開始做臨時工,干一天算一天,掙的錢比婦女還要少。即便如此,他們有口飯吃,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比如說1959年飢荒席捲中國,北大荒農場所有的女職工都奉命辭退工作,「減輕國家負擔」。當時上面對她們說只要形勢一有好轉,就立刻招回她們,於是女工都同意了。其實同意不同意,只要你是女的,也無計可施。第二年飢荒仍然持續,但過了第三年,形勢好轉了,女工復職的事卻再也無人提起。原來領導早就覺得女職工是個負擔,自然災害成了個讓她們離職的借口。就這樣,婦女的地位從原來的農場職工變成了家屬。作為家屬,她們只能做臨時工。于同樣的活兒,工資卻只能拿28元一個月。她們還沒有勞保,不能報醫療費,不能享受帶薪產假,也不可能指望加工資。這個地區約有10多萬這樣的婦女,我們來的時候她們對當地幹部怨氣衝天。
然而我們抵達的村子卻顯不出一點詩意,看不見樹,看不見花,連菜地也看不見,只有幾座平房向外排開,像一個方陣。飯堂的頂高些,昂首在前,像個軍官,其餘的平房一模一樣,像一隊步兵。每座平房約25米長、15米寬,裏面有4個單元,4扇門窗,坐北朝南。因此地氣候惡劣之故,其它三面牆一扇門窗都不設。
「嫂子!你原諒我吧!你已經死了,戴著手錶也沒有用,你就當把這塊表送給我吧。我真的太需要一塊手錶了。我會給你燒紙錢,燒很多很多的紙錢,你在陰間用得著哩……」
他在那樣的場合又能怎樣?在地上打滾?那只有更糟。一出汗,會招來更多的蚊子。叫喊?詛咒?求神?祈禱?什麼都不管用了,整個人類都棄他于不顧,天聾地啞,他惟有獨自飲泣,哭他的苦難,哭他的命運。
我們這就出發了。過不了多久我便發現眼前的景物與我的想象的迎異:這兒既沒有高山,又沒有森林,北大荒原來是一片綿延無盡的沼澤。其中有一部分開發成了農田,從遠處看,麥田橙黃,豆田碧綠。未開發的處|女地上雜草蔓生,黃綠參半。草又細又長,有半人多高,在風中搖曳。我們的拖拉機穿過草叢,驚起一群沙雁。
「你看到這隻手錶,就像看到我一樣。好好愛護它吧。」「我會的!」(1968年的時候,即使是一零一中,也很少有學生戴手錶,17歲的學生戴一隻瑞士表真是絕無僅有的事。)
火車駛出了我的故鄉北京。灰色瓦房和柳樹、棗樹。古城門、護城河一起漸漸從視野中隱退。這些景緻熟悉得就像我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從今日起我可能再也不能目睹它們了。一念及此,淡淡的憂傷湧上心頭。
可憐的父親!過去他在我們3個孩子面前多麼威嚴,像中國其他做父親的一樣,他總是九九藏書扮演一言九鼎的角色。若非朝不保夕,大難臨頭,我敢保證他永遠也不會對我說這番話。誰聽說父母對自己的孩子談這種事來著?「我和一個女人有婚外情。」多麼難堪!怪不得他挑了一個家中無人的時間跟我說這些。是不是母親故意把兩個弟弟帶出去了呢?
「第二天早上點名時看守才想起他來,他們回地頭找他,發現他人還在那兒,不過早斷了氣兒了。一準是頭天晚上讓蚊子咬死了,聽說挺嚇人,孩子兒都不讓去看,他們當天就地把他埋了。後來,勞改犯和看守都走了。現在誰也說不准他埋哪兒了,反正在小南山兒。他死得慘,死後冤魂不散,晚上出來迷人。好多都人親耳聽見過他在那兒哭,俺們都不敢提他,你可別告俺爹俺說了這事。」
年輕人醒來后,無地自容。他向兄嫂道歉,請求他們的寬恕。他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而那對夫妻卻一個勁兒謝他的救命之恩。他們一定要年輕人收下手錶,作個謝禮。年輕人堅決不肯,臉羞慚得像豬肝的顏色。但最後他拗不過大哥,還是收下了手錶。從此以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情同骨肉。
野雞飛到飯鍋里……
後來我聽村裡人傳說老季在他家鄉山東曾當過黨支部書記。我幾乎不相信這一傳聞,黨員身分在1968年是一種殊榮。我做夢都想入黨,但我知道自己不夠格兒。若是黨支書,那更是村裡的一把手!老季怎麼肯放棄這一切的一切,跑到北大荒來當個盲流呢?這實在令我百思不解!
他於是借了錢,買來了手錶。他將手錶戴在斷了氣的妻子手腕上,就把她連枕頭被子一起被放進棺材里。由於北大荒冬天天氣奇冷,地凍三尺,當地人無法掘土安葬,只有待到來年開春。丈夫的同事幫忙釘上棺蓋,把棺材抬到村南一處一個叫小南山的地方,當下算是把後事處理完了。
失眠症纏了我一年半,到了1968年6月,我再也不願受此煎熬。我對自己說,得想點什麼辦法改變一下現狀。這點辦法便是自願報名到東北的一個農場去,那地方人稱「北大荒」。
「喔,別刨根問底兒了。俺爹俺娘不讓提他哩。」
我離開北京並非全是一時衝動,但那時我確實未曾意識到此舉帶來的嚴重後果。在我的感覺中,下鄉的旅途和「文革」初期的串聯並無二致。歌聲和笑聲很快就回到車廂。每個人看上去都興高采烈,我卻有點心不在焉,我在想前天父母和我交談的一席話。
「反正他是個勞改犯,右派還是什麼的,俺也鬧不清。前幾年這疙瘩這樣的人多了去了。看守不讓俺們走近他們。」
村裡的每一戶人家都能分到一個單元,不論是兩口之家還是六口之家,總之是一個單元:一個房間和一個過道。過道沒窗,又窄又暗,用作廚房;它也是一個中間地帶,將房間和外面隔離開來。進了大門得從過道一直走到北頭,才摸到房間的門。
我帶著這個疑團問花兒,開始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但我窮追不捨,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她最後還是說了:三年自然災害中,她家鄉很多人餓死了,包括她的祖母、一個小姨、還有她的堂兄妹。他們吃完了第二春的糧種,吃了家裡的老黃狗、小花貓,然後吃樹皮,樹也死了,最後挖草根吃。還活著的人只能外出逃荒,但上頭又有指示,不準逃荒。留下來無疑是死路一條,不管是黨支書還是普通老百姓,要活下去,必須走。於是他們來到北大荒,至少這兒能填飽肚子。
「有鬼?怎麼會?」
「好吧,好吧。其實你真的不用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鈴響了,我的神遊嘎然而止。最後3分鐘,火車即將開動。二姨再也忍不住了,在此之前她勉為其難地擠出一副笑臉,好讓我在未來的日子里常常記得它,現在笑臉斷裂開來,儘管她在努力克制,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下來,一發不可遏制。她靠在小煉的肩上,一下子顯得這麼蒼老,這麼無奈。她向我伸出一隻手,像是要在最後一分鐘把我從火車上拽下來……
他死之前想了什麼?也許他回憶起愛過的人,回憶起父母妻兒,他們在夢中是否聽見他絕望的哭聲呢?難道他們也拋開他了么?與犯罪分子劃清界線,就像當年的嬸嬸一樣?是人總不該落得這麼個死法!右派也不該!殺人犯也不該!
鐵飯碗真那麼結實么?未必。在某些情況下,鐵飯碗也會砸爛,或應該說也會給端走。
看得出花兒很害怕,這愈發激起來我的好奇心。我求她跟我講講這個後生的事,但花兒不肯。
她回到家,把丈夫搖醒,告訴他事情經過。丈夫立即趕到小南山,年輕read.99csw.com人還在棺材邊不省人事。他把他背了回來。
他邊喃喃自語,邊打開棺蓋,看到了躺在裏面臉白得像一張紙似的女人,她的眼睛居然睜著!突然,她從棺材里坐了起來!伸出手,手心裏正是那隻手錶,在月色下閃著寒光。
「不關你事,是我要你講的,如果他來找,就會來找我。這總行了吧?快說說他的故事。」
「這當然,那又怎麼了呢?」
火車向前沖了一下,慢慢移動了。突然我的英雄情懷煙消雲散,淚水奪眶而出。我周圍的人都哭了,站台上有人追著火車跑,拉著車上人的手。車速加快,牽著的手終究分開,我把臉上的眼淚抹掉,家人和同學都不曾看見我的淚水。
3個月後,我的身體逐漸適應了體力活兒,到了割豆於時,我咬緊牙關,決定跟花兒比個高低。4個小時下來,我們幾乎同時割完了長長的一條壟。花兒直起腰來,用手擦去額頭的汗,沖我笑了。我也咧著嘴還她一個微笑,儘管我的腰像已經斷成了十八截。打這以後,我們肩並肩在地里幹活,成了一對好朋友。
「俺不講,俺怕鬼!」
「得了!你知道世界上沒有鬼這回事兒!告訴我他是誰吧。」
這些談話在我腦子了盤旋了一會兒,後來便不知去向了,像我們適才一路見到的山間和湖面的輕煙,風吹四散。三天後,我們到達北大荒。從850農場場部,不同的生產隊派各自的拖拉機把我們載走。約有50人左右分去了第三生產隊,這個隊在場部西北邊一個叫涼水泉的村裡,離場部有30來公里。
這段故事令我更加難置信!我甚至為她的故事夜不成寐:直到那時,我對政府文件和報紙上的宣傳從未產生過懷疑,報上說飢荒時期中國沒有餓死過一個人,這是偉大的勝利……我父母和其他身居京城的人也都相信這種說法。現在突然花兒告訴我,飢荒時期她的家鄉餓死好多人,其中就有她自己家的親人!這兩種說法互相抵觸、矛盾,不能並存,必有一方在說謊,那麼騙人的是黨還是花兒?我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我用「自願」這個詞,是因為我這番下鄉還不同於後幾屆的中學畢業生,在1968年那會兒我們仍有選擇的餘地:不願遠行的可以留在北京。當然,分配的工作不是什麼叫得響的,也就是補補鞋子,修修自行車,掃掃街道,賣賣豆漿油餅之類,而且共事的多是些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頭兒老太太,典型的「小市民」。這些人雞毛蒜皮的事可以從早聊到晚,茶杯里都能掀起風暴。我想到這樣的前景就不寒而慄。原本以為考人了一零一中就可以永遠告別這種生活,誰又料到5年後我仍舊擺脫不了它的威脅,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北大荒。
「瑞,我得給你幾句忠告,」父親接著說,「你要記住一點:根據我過往的經驗,我們黨永遠是正確的,毛主席永遠是正確的,不論將來情況怎麼千變萬化,你一定要相信黨和毛主席。這樣你才不會犯政治錯誤,不會惹麻煩……」
北大荒的蚊子,在我看來,和我在北京見到的那種秀氣的小生物根本是兩個物種。北大荒的蚊子又大又黑,兇猛無比,嗜血成性。它們在這個巨大的沼澤地里數百萬計地繁殖。白天它們還不太活躍,即便如此,它們都會透過我的厚厚的工裝叮我,使我的皮膚上腫起像杏干似的大包,一個星期都消不下去。當地人說這裏的蚊子是毒蚊子。
像這樣無電無水的房子,當地人每月付1元5角的房租,相當於當時的75美分。租金對所有家庭都一樣,各戶人家的收入差別不大。不過毛主席說過,在社會主義條件下階級鬥爭依然存在,於是我們這幫北京青年(多數是出身革乾的前紅衛兵)決定應該先摸一摸村裡的階級鬥爭形勢,看看哪些人是地富反壞右,對這些人我們要嚴加提防。而貧下中農則是我們的老師,我們是來向他們學習的。
既是夥伴,我便也常常上她家去玩兒。我喜歡她家的每一個人。她父親老季是個能工巧匠,會於木工活兒,也會於瓦工活兒。她母親,我們管她叫季大娘,雖不識字,心地卻極為善良。舊社會他倆都是苦出身。花兒的弟弟那時還很小。
那天火車車廂里擠滿了像我一樣的年輕人。約有千把人吧,都是奔北大荒去的。站台上的人更多,親朋好友紛至沓來。開車的時刻逼近,有人哭了起來。我的同學中,那兩位留在北京的女孩哭得眼睛都腫了。
開始是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間里。
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花兒說的是實話。她父母又不是地主,他們都是苦大仇深的貧農。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https://read.99csw.com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正是從貧下中農那裡受到的教育:黨居然也會說謊,而且是一個彌天大謊。
那是1958年的事,約有10萬複員軍人來到北大荒屯墾戍邊。話說這些人中有兩位契若金蘭的山東籍戰士:山東人一向以義勇著稱,這兩人過去在朝鮮戰場上並肩作戰,現在他們一同來到涼水泉開拖拉機。其中一人年長几歲,已結了婚。他到此地不久,妻子也從家鄉跟來了。稍年輕的一位還是單身。
夏秋之際,有時我們從田裡收工晚一點,太陽一下山,儘管全身都裹著勞動服,頭上還包了層尼龍絲巾,而且兩手不拿東西,饒是這樣,也抵擋不了這些蚊子的襲擊。成百隻蚊子在空中飛舞,像一團烏雲,追著我咬,嗡嗡聲酷似電影里日軍轟炸機發出的聲音。
想罷,我深深吐日氣,說心裡話,我真慶幸這裏的農民有情有誼,而不是一味大講階級鬥爭。到了他們家中,我可以隨隨便便在他們又大又暖和的炕上歇息,大嚼他們給我們吃的東西,聽他們講述的故事。當地人講的故事和我在報上看到的全然不同,他們愛講村裡發生的事。有一個故事說的是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隻手錶。
「嗯,有一年大夏天,在玉米地里,這個後生把看守弄人了,不知是頂嘴了呢還是幹活沒幹好,左不過是這路事。看守把他五花大綁,撂在地頭上,讓他在日頭底下曬著,罰他。其他勞改犯吃午飯去了,吃完了飯他們就又鋤地去了,往回鋤,一壟鋤到頭兒,天也黑了。勞改犯回村吃晚飯,看守也跟著他們回去,壓根兒忘了地頭上還有個人。」
聽罷此言,我心一沉。太糟了,這樣一來,我在北京的大本營都給端了。將來如果我想回北京小住幾天,哪兒還有我落腳的地方。我感到整個家被連根拔了起來,但我不能對父親流露出這種憂慮。
河岸上,盛開的蘆花一片茶白。風颳得正緊,高漸離擊築,荊軻即興引吭而歌。他的朋友們止不住垂淚涕泣,荊軻卻沉靜從容。曲畢,他慨然登車,絕塵而去,終不回顧。
「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對我說這些。」
另一件事花兒開始時也不願講。有一次她警告我:「你一個人晚上別去小南山,那兒有鬼。」
「你們北京學生家住在大城市,嬌生慣養。現在你們大老遠的來到這兒,天天在地里于這麼重的活兒,沒什麼好東西吃,還挨蚊子咬,哎呀!瞧你腿上起的大包!還有這手上的凍瘡!要叫你們的爸爸媽媽看到還不得心疼死?」
她們究竟哭什麼呢?難道她們是因為不忍與我分別才傷心?我無法相信這一點。犯得著么?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現眼的。也許她們是為自己傷心。想想將來的平庸生活,再沒機會去冒險和體驗做莢雄的樂趣。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別人在這兒哭我,我也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哭他們自己。我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該拿他們怎麼辦。
這樣的話聽得真是太多了,我不由得想:這算不算我們批判過的虛偽的資產階級人性論呢?一種所謂普遍的兒女情長?若在「文革」伊始,我會毫不猶豫地譴責這類情感,在我看來,它抹煞了階級鬥爭。可是現在真正的貧下中農也這麼看問題,毛主席說他們是我們的老師。如果他們這般言行,這般言行便是對的。我有什麼資格評判他們?我是來向他們學習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思緒遊離到了另一個世界,兩千多年前的一幕展現在我眼前:
一天晚上,結了婚的那位上夜班時,他的妻子一人在家煤氣中毒,死了。中國的北方,每年都有不少人死於煤氣中毒。做丈夫的悲痛萬分,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令他特別傷心的是,過去他妻子曾想要一隻手錶,說了不止一次,但直到她死他們也還沒能攢夠錢——那時好的國產手錶也要上百元,這對一個月工資也就30來元的農場工人來說不啻是件奢侈品。村裡買得起手錶的人家也不多。現在他妻子已不在人世,做丈夫的決定送她一隻好手錶作為陪葬。
我很快就和貧下中農混熟了,村裡有一大半人劃歸這個階級。奇怪的是剛開始他們給我的印象和我的想象大相徑庭。我對他們的概念完全來自報紙和曾在一零一中訴苦大會上作報告的那幾個人身上,總覺得貧下中農的階級鬥爭熱情很高,可是這兒的農民並不如此,他們和我們交談時,從不出現「階級鬥爭」的字眼,也不提「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或「思想改造」等詞語,有些人偶爾會表達對黨和毛主席的感激,不過我只聽到過有數的幾次。
「手錶在這兒,你拿去吧!」她說。
read•99csw.com豪氣干雲的荊軻在易水邊長嘆,他剛剛離開燕國的首都。為他送行的人中有燕國的太子丹和荊軻的好友高漸離,他們一身縞素,深知荊軻此次遠征斷不會生還。他要去咸陽行刺秦王——中國歷史上一個臭名昭著的暴君。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對我們關懷備至,常提醒我們多穿衣服,戴上帽子,還敦促我們曬被子,這樣可以少得風濕病,風濕病在這種濕冷地區非常普遍。他們教我們怎樣用烏拉草絮在靴子里保暖,提醒我們在尚未習慣農活前不能幹得太猛。類似的關照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幾年後飢荒過去,盲流從原籍拿到戶口。男性盲流造冊成了農場職工,女性盲流便依舊例作了家屬。他們於是定居下來,涼水泉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家庭原來是盲流。
「目前我的處境不妙。專案組想方設法找證據對付我,你走後,情況也許更糟,他們會把我關進牛棚,甚至會逮捕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們得作最壞的打算。將來如果有人到你的農場去對你說,你的父親是叛徒、間諜。反革命,你不要信他們!我來告訴你一點關於我自己的事:在我過往的生涯中,只受過一次黨內處分,那是在瑞士,我和一個女人有婚外情,她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我不想說她的名字,那是小煉出生前後的事。我為此被記過,這之後我就和她斷了關係,這算是我歷史上的一個污點。這件事是真的,其它不論別人跟你說什麼你都別相信。今天你要走了,我得跟你講清楚。你千萬記住我的話。」
新人馬紮下根來成為農場工人,他們不再是普通農民,而是職工,不論旱澇每個月掙32塊錢,那可是鐵飯碗!儘管嚴寒刺骨,蚊蚋猖獗,風濕病成災,虎林熱(一種致命的地方病)蔓延……他們還是樂意呆在這裏。這些艱難困苦比起鐵飯碗來真算不得什麼。
母親這時也偷偷哭了。她後來在給我的一封信里說起這件事,她也不想讓人看到她落淚。「有其母必有其女」,這麼形容我們的性格大抵是不錯的。她是個感情內向的人,我也一樣。
前半夜,年輕人在炕上輾轉反側,後半夜他下了決心,從床上爬起來,拿了幾件工具,直奔小南山。他邊撬棺木,邊向裏面的女人陪不是。
母親回家后,她也來找我談話。這是不常見的事,在家中談話一般是父親的事兒,母親只在一旁做他的後盾。這次有所不同,母親親自出馬,她走進我的房間,和我一起並排坐在床上。她先拿出一隻瑞士手錶,把它給了我。
「瑞,下鄉是革命行動,我和你母親堅決支持你!」他的開場白首先昭示他的政治態度。他說話時不時也會打點官腔。
「文革」前,我在《史記》里讀到的這段故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荊柯一樣,我從此離去,也再不回頭。歷史上,荊柯為了拯救萬民於水火,捨命刺秦。他被秦王手下殘忍的衛士剁成了碎片。今天我們作的犧牲乃是為了一項更崇高的事業:建立一個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人不再有上下賢愚之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成為過去。在我們的社會裡,城市的知識青年志願到農村去,農民的孩子進城上大學,這樣城鄉差別最終消彌。也許我們這代人看不到這一幕,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白白付出了。但這樣的犧牲是光榮的。歷史會銘記我們這代人,就像銘記長征的紅軍戰士一樣。
也許當地人說得對,他會變成一頭鬼。他受了如此冤屈,在地下身心不得安寧。他必不斷哭泣,呼號,讓這個地方同樣不得安寧。他是不是要找個替死的,好讓他去復讎,但是找誰復讎呢?找蚊子?找看守?找那些送他來這兒的人?找出賣他的朋友?低毀他的同事?背棄他的家人?這個年輕人是罪犯,不是英雄,但是一如壯士,他踏上的也是一條永無回歸之日的苦難里程。我真為他難過,為他悲傷……資產階級的人性論……一個人的血肉之軀……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這麼想下去會走火入魔的。難道他的鬼魂真就附在我身上了嗎?
風蕭蕭兮易水寒,
父親欲言又止,看得出,他還有難言之隱,我等他說出來。他看了看門,門已經關嚴實了,當時家裡也再沒別人,然而父親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有個後生死了埋在那兒,都說晚上他常出來纏人。」
然後母親說:「我知道你已經長大成人,你也出過遠門,但這次還是有點不同,你要離開我們很長一段時間。記住:將來你要是碰到什麼為難的事,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話,你可以告訴我。你答應我:你如果需要幫助,一定得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