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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知青下鄉的運動過去17年了,許多人談起此事依舊怨氣衝天,他們把這場前後持續10年、有200萬年輕人捲入的運動稱之為「荒謬的錯誤」,或至少是「蹉跎歲月」。這麼說大抵錯不到哪兒去,然而我還是不能完全同意。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到美國幾年後,我對這場運動的憤懣逐漸平息,甚至慶幸我曾經有過上山下鄉的經歷。
我們第一次聽到「臭家屬」這個稱呼,不免有些吃驚。在中國,若在孩子的小名前加個臭字倒無所謂,往往還表示親呢;而以此稱呼大人,豈止是大不敬,簡直可以說是種辱罵。畢竟這些婦女不也是貧下中農么?她們不也是毛主席說的「半邊天」么?理論上說,革命也要靠她們出一份力,打江山的也不僅僅是男人……
這時北京知青已被這種簡慢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根本無心彙報什麼思想,他們三言兩語就告辭了。回家路上,這幫人默默無語,對這番經歷簡直難以置信。進了宿舍,他們全都炸開了鍋:
那麼怎樣鼓勁才對呢?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場考驗,是一次審判,是一條火線,如果我能堅持住,我就是勝利者,是英雄,如果我倒下,就什麼也不是,是狗屎堆!毛主席教導我們:「下定決心……」二姨說一個人要有志氣……村裡的農民怎麼說來著?「人的力氣和別的東西不一樣,力氣是用不完的,只會越用越多。」這些話使我看到了希望,我堅持住,果然慢慢越于越有勁,農民的話真是金玉良言。
花兒的成功對我來說意味深長。不是因為我對她的判斷勝人一籌,而是我為全體知青感到驕傲,我們的犧牲是有回報的。過去我雖然也是自願來農場,卻總認為農村長大的孩子不如城裡的孩子聰明,真是大謬不然!我很高興證實我原先的看法是錯的。
我也有些惡作劇的謎語,比方說:遠看像個燈籠,近看儘是窟窿。村裡沒人猜得出,甚至知青也沒人能猜對。小唐一聽,立刻就說:「哦?不就是個破燈籠么?把它扔了得了。」人人都笑了起來,恍然大悟。從那時起我就對這個早慧的男孩刮目相看。
晚飯後,如果打穀場有活兒堆著,晚上還得接茬干。我們先得沿打穀場上風一側點幾大堆篝火,然後將濕草扔在火上,弄出許多濃煙,以達到驅趕蚊子的效果。這樣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出來幹活,幾乎要干到半夜。
於是我幹活時不鬆勁,用足全部力氣,同時有一個聲音大喊著從我心底衝出:我真希望此刻一跤倒在地上,像一口袋麥子那樣落在地上,就這麼躺著,永遠不再起來!體力勞動的確使人頭腦簡單,我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只有這個想法盤踞在心中。但這個想法是錯的,我不應該縱容自己這麼想,這不是鼓勁的好方法。
從那一天起我就幻想有朝一日花兒能去北京電影學院或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經過4年科班訓練,她會出落成舞台或銀幕上一顆耀眼的明星。為了實現這一願望,我決定教她語文,從教她背一些我記得起來的唐詩開始。
開始時,男人試圖與我們較勁兒,一段時間下來,他們知道不是對手,只好放棄,作出滿不在乎的姿態。有個從上海來的叫老馮的女學生在割豆子上獨佔鰲頭,誰也別想比過她,男人送她一個「橡皮腰」的外號,因為不管田壟有多長,她從不需要直起身子歇口氣。她的毅力簡直驚人!除了她之外,還有花兒和我們好幾個人都是硬手。那些年裡,有誰聽說過「鐵小子」如何如何?在中國,只有「鐵姑娘」創造奇迹,叫大伙兒心悅誠服。
尤其到了冬日降臨時,晝短夜長,下午4點以後,天就黑了,戶外滴水成冰。村裡沒有電視,沒有電影,沒有圖書館,沒有乒乓球桌,連棋和撲克牌都沒有。有的只是馬拉松式的政治學習,晚飯後無所事事,當地人家為了省油,早早就吹燈睡覺了。
白酒不能空腹喝,中國人喝酒時吃很多菜。在這個地區,最好的佐酒菜肴是狗肉。在這之前,我從未碰過狗肉,而在農場,因為沒有其它肉供應,村民們只能宰自己的狗來吃。他們請我嘗嘗時,我沒有稍加遲疑,將狗肉蘸在醬油里,就著生大蒜,大口大口吃將起來。往下吞的還有白酒,三杯,四杯。幹了幹了!酒肉可真是好東西!道理很簡單,幾個月時間不沾半點葷腥,只吃蒸饅頭和見不到油花兒的水煮蘿蔔,如果有人給我吃耗子肉,沒準我也吃得很香。
當我們走進曹的宿舍,只見她一個人向隅而坐,面https://read•99csw.com壁發獃。我們叫她,她一動不動,再叫她,這才慢慢轉過身來。不到3個月時間,她瘦得皮包骨,更糟的是,剛開始她似乎不認識我們,過了一會,她突然大聲說:「我坦白!我反對毛主席了!我有罪!我該死!我罪該萬死!……」
北大荒的夏天,白晝奇長。3點鐘天就蒙蒙亮了,一般在11點吃午飯(在中國境內,所有地方都使用北京時間,東北11點吃午飯,西北則要到下午兩三點),晚上8點過後太陽才落山。麥收季節,我們早上5點就起床了,一星期七天,天天如此。起床后一小時,我們已經在田頭了,午飯歇晌的時間很短,為搶時間,通常有人將飯菜送來,我們就在地頭上扒拉幾口。午飯後接著干,一直於到太陽快下山為止。
我們再聚在一起時,我建議我們排演話劇《年青的一代》,演話劇可比演節目複雜多了,但我的知青夥伴都贊同,於是我們著手挑選演員。
農場的活兒要數割大豆來得辛苦。只有在秋雨連綿,機器沒法下地收割時,才需要人工出動。我們雙腳陷在泥濘里,一把鐮刀在手,慢慢往前挪,整條壟割完要挪一兩公里長。這種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門,下田割豆,肩並肩你追我趕地跑這場馬拉松。一天下來,割得最快的總是些「鐵姑娘」。
如今有這樣天份的女孩該模仿港台歌星掙大錢了。而在1968年,花兒為能在我們的劇中扮演一個角色興奮不已,直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為能讓花兒出演,爭辯說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結合貧農,所以我們的演員陣容里至少要結合進他們中的一位。我還答應親自輔導花兒。
北大荒的年頭教會我如何在極緊的預算下從容地生活,現在我便不必整天為掙額外的。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的那部分錢發愁。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有時間做我最想做的事,如沉溺於文學中,寫我現在寫的故事。不然的話,生活在沒有鐵飯碗的外國,恐怕我得力掙更多的錢而從事一份不感興趣的職業。
輪到花兒出場了。她一走上舞台,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林嵐,像一陣春風,一陣急雨。她衝上舞台跑過去質問林育生:「哥哥!你知道嗎?肖繼業他的腿很快就要被截掉了!」花兒的嗓音變了,大滴的眼淚涌了出來。每個人都被她感動,其他男女演員頓時進入了角色,激|情從他們胸中奔涌而出,揮灑自如,即使在我挑剔的眼光看來,話劇演得也相當成功。更重要的是,人人都說花兒功不可沒,她簡直渾身都是戲。
甚至連知青也有點兒惶惶然,並不是我們不想與貧下中農同呼吸共命運,而是近來我們與趙指導員的關係頗為緊張。我們有點兒擔心他會記仇,給我們製造麻煩。
看到這一幕,我突然想到父親和他的同志們1943年搬上山村舞台的《傲慢與偏見》。現在我才理解他說的演出引起強烈反響的意思。儘管距他演出的年代已過去了四分之一世紀,新中國成立了,開展過許多場運動,但是這裏的農民仍然生活在文化沙漠里。他們中很多人直到今天晚上才第一次看到真人現場表演。我們應該做更多的事來改變現狀,也許我們也能排一齣戲?當然不能排《傲慢與偏見》,要排一出革命的劇目。
我希望趙別把這些話大放在心上。畢竟在這兒他是一把手,大權在握,我們才是小蘿蔔頭。他究竟怎麼想的,我無從得知,他的臉總是陰雲密布。思想彙報?真無聊!這幫人在一零一中難道還沒吃夠苦頭么?他們真是自找!趙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讓他們大丟面子,也是活該。他們倒惱羞成怒,挖苦趙的級別,這樣只怕真把事情異糟。沒聽老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嗎?古訓總有幾分道理在的。現在如果趙秋後算帳,我們都得搭進這些是非中去。看來我們必須謹言慎行,好自為之了。
4年後,同樣的災難發生在老王夫婦的兩個男孩身上,兩個孩子都窒息而死,一個5歲,一個3歲,我們目睹了這場悲劇。這時小唐已經讀小學二年級了,他有時會和其他孩子來我們宿舍玩智力遊戲。
農場的活兒十分累人。有個比喻很形象:一顆汗珠子摔八瓣。于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是32元。「三百二十大毛」,北京青年不無挪揄。我不知別人怎麼看這點點辛苦錢,我的感覺是棒極了!我終於自己養活自己,完全獨立了。我內心的自豪難以言傳。
一干人甚是尷尬,他們站也九九藏書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是。「我們來向您彙報思想……指導員……希望想得到組織上的幫助……」有人結結巴巴地說,別人則站在那兒大眼瞪小眼。
夢遊的女孩姓曹,她從我們嘴裏聽到自己夢遊的事,坐在我們的大床上,好一陣不說話,隨後便默默垂淚。看她哭成這樣我們都於心不忍,我尤其希望自己能幫她點什麼。自從她分到我邊上的鋪位來,她就對我很友好,像個寬厚的大姊。我喜歡她,信任她,部分原因是她和我都曾住在同一個機關大院,而且她也是一零一中的學生。她不像我的其他同學,從沒有咄咄逼人的時候。現在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比我們所有人對這件事都緊張。
我治好了失眠,睡在我邊上的一個女青年卻得了夢遊的怪病。剛開始我們覺得這沒什麼,只是稍有點兒受驚,因為我們都聽過一個故事,講一個夢遊的人把別人的頭砍了下來,還念念有詞說地里的西瓜熟了。我們對這種病的了解就這麼多。這個夢遊的女孩會不會也把我們的腦袋砍下來呢?她當然不會。
「6隻!」「5隻!」孩子們七嘴八舌,小唐看看我,會意一笑,好像說他知道其中有詐,然後大聲宣布:「一隻鳥都沒有了!」他當然答對了。
其實知青也不等村民勸飲。幾個月下來,我們都喜歡上了白酒,女青年也不例外。也許是氣候的原因,這裏半年時間極其寒冷,餘下時間則潮濕不堪。恐怕還有別的原因,農場生活到底不比家中。只是開始幾年誰也不想承認,人人都說喜歡北大荒,要在這兒紮根。
接下去的幾個月,我向自己的身體開戰,把自己的體力用到極限,再突破極限。當我精疲力盡的時候,就把自己想象成一架獨輪車。「小車不倒只管推!」哪位英雄人物說的這句話?的確有點哲理,只要我的骨頭沒有散架,只要我身上還剩一分力氣,只要我還有一口呼吸,我就要趕上別人,決不落後!
最後還是「臭家屬」向我們伸出救援之手。「別怕!別怕!我們來幫你們的忙,弄乾凈就是了,有辦法的!」她們來到宿舍,把我們的衣服和被單都拿回自己家,在大鍋里用沸水煮了又煮。從此我們學會用大鐵盆在眾目睽睽的宿舍中輪流洗澡,這也沒什麼,犯不著害羞。在村裡,要想洗澡,唯有如此,別無選擇。
這個劇中的女主角也很關鍵。她叫林嵐,是林育生的妹妹,一個熱情奔放的革命青年。這個角色我有意讓花兒來演,但一開始這個主意遭到一些北京青年的質疑。
文藝晚會成了涼水泉一件空前的大事。演出那天晚上家家戶戶傾巢而出,將大食堂擠得水泄不通。幾個拖拉機手頭天早晨開車去場部借來了發電機,在大食堂架起了照明的電燈。許多村民提前一小時就搬了小板凳來,為的是佔一個好座兒。
可以想象我們的演出相當蹩腳,有人忘了台詞,在台上抓耳撓腮,也有人演到半中間忍俊不禁。逢到這時,台下的觀眾也一同爆發出善意的哄堂大笑,沒人會向老戲迷那樣喝倒彩,我們的觀眾對我們全情支持。孩子們的眼睛睜得滴溜圓,老人和婦女緊張得嘴都合不攏。每一段表演結束后,大伙兒的掌聲、叫好聲經久不息……
「就是!他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不過是個小蘿蔔頭!他算什麼東西?一個二十四級幹部,就差墊底了!我們大院看門兒的都比他高三級,有什麼可神氣的?」
曹和那些半道上走的畢竟還是少數,堅持下來的人為多。我們主流,就像口號說的,「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里茁壯成長」。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例子,但我還不夠茁壯,我又遇到了新的難題:下鄉的最初3個月,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所以很難堅持工作到中午。
在農場我學會了閹豬崽,砌耐用的火炕和打好燒的火牆,用木鏟揚場,使鐮刀割豆……我並不是說在農場學到的農活把式現在對我還有多大用,但是知道自己會幹這些活兒,而且還能幹得頗出色,我便打心眼兒里有一種安全感。我不會在評終身職時睡不著覺,我不僅僅會教書,還會做農民和工人的活兒,如果我不能用頭腦和筆桿糊口,我還能用肌肉和筋骨養活我和兒子。
從前我在家裡一向晚睡晚起,早上基本不吃東西。我來農場后才意識到早餐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如果我早餐不吃上兩個大饅頭,到了9點鐘肚子就咕咕叫了。捱到10點,就像沒了油的拖拉機,儘管在大夏天,都會手腳冰涼,虛汗直流。有時我會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遇九_九_藏_書上這種情況,我得馬上坐下來將頭架在雙膝上休息一陣,不然我會昏厥過去。
這齣戲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叫林育生。他是大學的高班學生,和主角形成對比,他怕邊疆的艱苦,畢業后想留在大城市。當然他轉變了思想,因為他後來得知他的父母都是革命烈士,最後他也志願去了邊疆。
最後這段話是「8隻快樂的大蒼蠅」中的一個說的。除了文,其他的7隻「大蒼蠅」都是高幹子弟。不知為什麼,單單這句話在涼水泉不脛而走,就像安徒生的童話里小孩子說的:「皇帝什麼也沒穿。」剛開始還只在知青里傳,我們一笑置之。後來不知誰說漏了嘴,在老職工中間也傳開了。他們喜孜孜地到處傳播這段話,隨後聲明不是他們編的,是北京的知青說的。終於這話經過趙的親信傳到了趙的耳朵里,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都感到惴惴然的緣由。
我們的衣裳儘管新,但也搞得很臟,在村裡洗衣服可是件大工程。首先我們得去井台上打水,將水勻在桶里,用扁擔挑回去。然後把冰涼的水倒在一個大鐵盆里,打了肥皂用手慢慢搓衣服,再將衣服漂洗乾淨。一次打的水不夠,還得再打。洗完后絞乾,用繩子晾起來。這個過程每一步都耗時費力,而從地里幹活回來,時間和精力都所剩無幾。
我於是幫花兒熟悉台詞,然後是綵排,接下來就要正式獻演了。這是村裡的又一樁大事。但開演以後,周和文盡在那兒呆板地背了台詞,戲演得了無生氣,我在台下於著急。
在北京,那是另外一番規矩:如果我到什麼人家中,他們正在用餐,我應該道歉,儘快離開。如果我事先接到邀請,那當然可以坐下吃,但在讚揚菜肴的同時,我必須吃得很有分寸。切不可像俄狼一樣大嚼大咽,不可將筷子伸過桌子另一邊夾菜,不可吃完任何碗碟中的最後一點菜肴……這些在北京的好習慣到了這兒全行不通。
「有什麼辦法改變這種狀況呢?當地貧下中農對我們親如一家,也許我們可以在晚上表演幾段節目來回報他們?」這個主意不錯。在北京時我們多少都學了些歌舞,會唱幾段革命現代戲。我們決定把節目串起來向村民們做個彙報演出。
由於緊張的勞作,我又面臨另一個麻煩:入睡是毫無問題了,但早上起床要花極大的毅力。我倒不為這個抱怨,農場里的知青早上起床個個都很困難,我想我正常得很。
劇中的男主角是一名大學畢業生,叫肖繼業,他志願來到遙遠的邊疆勘探礦藏。在一次事故中,他冒著生命危險搶救隊友,一條腿受了重傷,醫生要對他進行截肢手術。當然,英雄人物的肢體怎麼能殘缺不全呢,最後醫生想盡辦法保住了他的腿,使他重返邊疆。
他們一去先在他家門口碰到他妻子,「第一夫人」的臉上也看不到一絲笑容,好像這些知青欠了她很多錢沒還。她冷冰冰叫他們進去,自己卻出了門不知去向。好一個敬客的主婦!
「入鄉隨俗」,我發現北大荒的民俗和北京的真真不一樣。比方說,這裏的人不喜歡客套。你到一戶正吃著晚飯的人家中,他們若邀你一塊兒吃,你最好就坐下,抄一雙筷子,二話不說,吃。而已要放開肚子吃,讓男女主人知道你不跟他們見外,而且喜歡他們的飯菜:讓他們知道的方法不是言語,而是行動。這樣他們才高興。
「什麼?讓花兒演?你覺得她能成么?她初小都沒讀完,能記得住那麼多的台詞嗎?」
說到獨立,農場的女青年絕對獨立過人。男女同工同酬,我們中大多數與男生比在哪方面都不比他們差。男人能做的事,我們一樣能做,而且我們還做得更快更好。
「說吧。」趙的聲音又干又冷,眼睛望著天花板。煙圈從他鼻眼兒里冒出,一圈又一圈,完全沒有請知青坐下的意思。
我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按中國傳統,我給父母和二姨各寄去10元,剩下的12元交了伙食費。(農場里的知青,不論男女,每人每月交12元,一日三餐在飯堂管飽,吃什麼則不論。)父母和二姨收到錢后都給我來信,他們對我的評價比自己的還高。
當然,在1968年,我不可能看到今天。我感激北大荒有別的原因: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到850農場后兩個月,只要午休還剩5分鐘時間我都可以打個盹,另外9個同屋就擠在我旁邊,有人聽收音機,有人洗衣服,有人聊天,有人哼小調,有人在磨刀石上磨鐮刀……一眨眼的工夫,我便睡著了。沒什麼值得奇怪的,我用的處方只是大九九藏書劑量繁重的體力勞動。
其他的知青想必也經過類似的艱苦歷程,他們不知用的是什麼話給自己鼓勁。初到村裡,我們4個人湊在一起抬一袋11多斤重的麥子都很吃力,到了第二年,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能單獨扛著麥包走了,而且還能走一兩塊跳板,把麥子扛到卡車上去或倒在穀倉里。
我們於是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我們發現衣服髒了,便把它們脫了,塞在床下,等後來的乾淨衣服穿得更髒了,又把先前穿過的衣服比較一下,挑一件看得過眼的再穿幾天。這樣一輪一輪轉了兩三個月,期間我們便免除了洗衣的麻煩。
花兒愛唱愛跳,過去她老在地里模仿不同的人物逗我們樂,一會兒學我們都熟悉的她爺爺的咳嗽,一會兒又學頭天隔著打穀場和人罵架的一個肝火甚旺的「臭家屬」的腔調。我總覺得她聰明,善於觀察,是天生的演員坯子,只是沒被發現罷了。
我們初次見到趙時他40出頭,身材矮小,膚色蠟黃,一張臉又瘦又長,像一條倭瓜。他有一雙小小的老鼠眼,總愛趁人不備從旁邊或背後打量別人。我們不單止煩他這些,還有其它:他對人冷漠,不愛理人,整天見不到他的笑臉,一副村裡一把手的架式。
有道是「打草驚蛇」,「順藤摸瓜」。時間一天天過去,村裡的人越來越緊張:「誰說得准這孩子被這樣審訊下去會不會胡說八道?萬一他說……」
除了吃飯,還有喝酒,喝白酒。如果村裡人給我喝酒,我最好別拒絕。當地人幾乎個個善飲,喝酒是哥兒們義氣的標誌,表示一種對人的尊重和信賴。不過若知青不會喝酒,村民也不勉強,白酒在農場是奢侈品,一塊錢一瓶,他們決不願意看到好東西給糟蹋了。
涼水泉的聰明孩子不止花兒一個,另一位老唐夫婦的獨生子小唐也是聰明過人。村民告訴我,在小唐4歲時,有一天他父母把他反鎖在家,出門下地去了。這種做法在農村很普遍,不像城裡的單位,農村沒有託兒所。話說這天小唐找到一盒火柴,擦著了火,引燃了棉被,黑煙從炕上騰升起來,很快充滿了房間。他想往外逃,可是鐵將軍把門,他叫救命,沒人答應,誰也聽不見雙層密封窗里的動靜。
而且這段時間我們誰也沒洗過澡。我們完全沒概念應該怎麼洗澡:村裡既沒有公共浴室,宿舍又沒有盥洗設備。到了10月的一個晚上,我們宿舍的人在衣服縫裡突然發現了一個個奇怪的白色的小東西,體積雖小,卻有著一個大肚子。它們慢慢爬過,還留下些光亮的小卵。「這是什麼玩藝兒呢?」我們不得其解,上上下下撓痒痒。突然有人驚叫一聲:「是虱子!」這一說我們頭髮都倒豎起來,一身雞皮疙瘩。「真噁心!那怎麼辦?太可怕了!怎麼辦?」
也許以外表取人失之公允?有些人天生就不苟言笑。如果趙指導員不來聯繫群眾,我們是不是應該主動去接近領導?大概就是帶著這個念頭,一群北京知青有天去「趙府」登門拜訪。
我知道後果,頗為害怕,但是凌晨5點鐘強迫自己起床后,真是一點食慾都沒有。饅頭在嘴裏嚼呀嚼,就是咽不下喉嚨去。這當口,別人已經狼吞虎咽了兩三個大饅頭,有的甚至要吃4個。我真是恨自己的身體,這麼不可理喻!我發誓要克服這個毛病。改造!我必須把自己改造成一個新人。想貧下中農之所想,愛貧下中農之所愛,這還不夠,我必須從精神到肉體學習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這個角色,人人都覺得應該由周來擔任。周是北京來的知青,長得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熱心而有激|情,總是樂意幫助別人。在我們心目中,他就是肖繼業的化身。他來演肖繼業再合適不過了。
他們說得不錯,花兒12歲她父母就讓她輟學在家帶弟弟。村裡好多女孩有類似的經歷,反正不管男孩女孩,很少有讀完小學六年級的。離村最近的一所初中在十幾公里之外。但我相信花兒能演好這一角色。花兒嘴上不說,我知道她心裏別提有多想參加我們的演出。
但慢慢我們耳熟了這個稱呼,甚至我們也在背後半開玩笑地管她們叫臭家屬,反正也不是我們先這麼叫的。一度我覺得這個稱呼並不太冤枉她們,她們雖然並不依賴男人,但有些人的確散發著臭味,衣冠不整,蓬頭垢面,好像很久沒有梳洗過。離得近一點,你能聞到她們身上的洋蔥味、大蒜味、煤油味、小孩的尿味,有些人滿回黃牙,早晨張開嘴,宿臭刺鼻。那麼我們知青是否就沒臭家屬那麼臭呢?九-九-藏-書不盡然。我們到了村裡幾個星期後,身上也開始有一種怪味了。
年紀大一點的婦女,那些家屬,卻毫不戀戰。她們拖拖拉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男人都煩她們。「些臭家屬沒治了!」老職工們說這話時帶著明顯的輕蔑。當面叫這些女人臭家屬的,卻正是她們的丈夫和兄弟!
農場里沒有醫生懂得怎麼治這種病,領導於是使出舊招:把她調到一個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去。也許他們以為這麼一折騰她就會丟下原來的病,像扔掉一件舊衣服一樣。但這個方法不頂用,大豆收穫季節過後,我們聽說她的病情有增無減,於是我們有4個女生跳上一台拖拉機,在一個下雪天勻一天時間去看她。
我們認定這一角色最理想的人選是文,一零一中的高材生,在校時成績優異。他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文本人架一副白框眼鏡,看上去頗有書生氣。但在那個年代,說一個人有書生氣並不是恭維話,這等於說這個人軟弱、猶豫、不中用。所以當我們提出由文演這個角色,引得他老大不高興,「為什麼要我來演?在你們心目中我像他么?」他抗議地反問。但是他那些一零一中的哥兒們都為他中選而興奮,他們最終說服他接受下來。(8個一零一中的男同學住一間房,他們自稱「8隻快樂的大蒼蠅」。)
後來發生的事卻令我大失所望:小唐被捲入一宗大案。從一開始,村裡教他的老師就不喜歡他,說他驕傲。而其他村民卻認為這個老師根本不夠格兒,僅因為他是政委的紅人兒,才得了這份美差。對小唐問他的各種問題,他答不上來,便惱羞成怒。後來他居然在小唐的作業本里「發現」了一條反動標語,把這件事彙報給了趙指導員。趙又反映到了農場總部,很快就在虎林縣公安局立案,公安幹警奉命進村調查此案。警察甫至,就拘留了小唐,日夜審問,連老唐夫婦也未能倖免,警察懷疑他們是教唆犯。他們當然竭力否認,調查繼續進行。而那條反動標語則一直是個謎,沒人見過它的廬山真面目。領導似乎覺得只要我們看一眼這條標語,我們對黨和共產主義的信仰就會立即崩潰。他們對我們可真夠信任的!
她在胡說些什麼?!她一定是精神錯亂了,在這兒,她沒朋友,沒同學,周圍都是陌生人,得的又是這麼一種病!為什麼領導……我們見此情形不知所措,都嚇得哭了起來。曹倒是唯一不哭的,她怔怔地望著我們,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非常隔膜,既不高興也不悲傷。第二天我們回去,趕忙寫信告訴她的家人。後來我們聽說她父母來把她帶去了山東的五七幹校。這件事說明並非每個人都能適應北大荒的生活,只有那些體格強碩、精神健全的人才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生存。
但小男孩沒有慌張,他跑進廚房,在爐子邊找到一根撥火棒,然後跑回房間,爬上炕,打碎了一扇窗,又打碎另一扇窗。他這麼做與他父母平日的反覆告戒背道而馳,於是他逃過一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村裡人講完這件事後總愛加上這麼一句。
知青進得門來,只見趙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品著他的飯後一支煙,看見有人進屋,也不起身,連眼皮都沒抬,只是從鼻子里哼出倆音:「啥事?」
「樹上有7隻鳥,獵人舉槍打死1隻,樹上還剩幾隻鳥?」
其實,與趙的關係不好,我們也有部分責任。剛來涼水泉,我們對指導員懷有一種過高的期望,這多半又是受了電影和小說的影響。在文學作品中,指導員總是一位對戰士體貼人微的老大哥,和煦如春風,他對戰士們的喜怒哀樂了如指掌,他及時給他們引導,善意地指出他們的不足。遇到危險,他沖在前面,將生的希望留給戰友,將死的威脅留給自己……總而言之,他是位高大完美的英雄人物,加上相貌英俊,身材魁梧。而我們眼前這位趙指導員與之有著雲泥之別。
就這樣農場里的生活一天一天改變著我。像花兒和當地女孩一樣,我說話山響,笑起來沒遮沒攔,想唱歌就吼它一嗓子。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每天我們和太陽一同醒來,在地里揮汗勞作,風吹日晒使我們體魄健壯,漫天的雨雪和飛揚的塵土都擋不住我們勞動的步伐,甚至蚊子也都不在話下。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村裡的文化生活貧乏,其他知青也有同感。
「去他媽的趙!他是什麼玩藝兒,竟敢這樣對待我們!他以為自己是村裡的一把手,父母官,就擺這麼大的臭架子!中央首長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是客客氣氣的?真沒見過像他這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