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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樹欲靜而風不止

18 樹欲靜而風不止

「嗯哪,不過現在慢慢習慣了,有點摸著門路了。」
如果陳對此有所覺察,他也許會來強|奸我而不是老眯子。如果他真的來,後果會怎樣?最有可能的是我會動用那把藏在身上的剪刀,讓他的血或我的血染紅那張炕。誰知道呢?我也許迷了心竅,發生在老眯子身上的一幕就會發生在我身上。
「就在你前幾天填的表格里。你在你的職業一欄里填的是勞工!」
我邊盤算邊回到宿舍。一進門我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的舍友都緊張起來,她們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於是和盤托出。她們把這事兒看得很重,馬上就有一群北京知青聚集在我們房裡商量,這些人是我們的智囊團,大家得出結論趙在故意挑釁,此舉並非針對我一個人,而是針對所有北京知青。如果我們退讓,他就會得寸進尺。我算走運,知青夥伴也都有些政治頭腦。
不一會兒,投票就結束了,先選兩人擔任唱票的角色,又有一人負責在黑板上划「正」字,一票一筆。
「現在你仔細聽著:你要好好深挖思想根源,問問自己是否對現實不滿,是否對黨把你送到農村來有怨言。」
難道我也要步他後塵么?果真如此,我這輩子便算交待了。更糟的是,我還會累及家人,父母定會受牽連,小煉和小躍的前途也被我毀了。二姨呢?我會傷透她心的。我們全都完了,趙就是要看我們的好戲,這條毒蛇!
我心裏明鏡似的,在整件事中,我決不是什麼英雄,而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傀儡。木製的傀儡受人擺布,卻沒有思想和感覺,而我清楚知道危險所在。我其實怕得要命,如果說坐過山車令我膽戰心驚的話,那麼在中國,捲入一場這樣的政治風波要駭人十倍。坐過山車,至少我還知道它往哪兒開,也明白這遊戲其實是有驚無險,一會兒我就能毛髮無傷地從車上下來。而在政治運動中,你永遠不可能得到這種保障。幾年來,發生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說真話,那時我就開始厭倦了政治鬥爭,發誓將來離它們遠遠的,而且我得小心檢查我寫的每一句話,白紙黑字,不是鬧著玩的!
表格!該死!真有這事兒?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填的。想想這種表格沒什麼太重要,也忘了檢查一遍。我好蠢!
有時我懷疑陳對我的內心活動並非毫無黨察,也許這是他預謀的一部分,他設了一個圈套,讓我和其他在豬場幹活的知青往裡鑽。又或者我高估了他,他並沒有這麼多心計,只是豬號活計的性質影響了我們的身心。
「你的思想呢?有沒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對我說,我也許能幫你解決。明白么?」
幾天後,趙軟了下來。接下去的會議上,他表示我的錯誤屬於筆誤,不是故意行為。而我們的家庭出身也維持不變。除了我們的團結外,還有一點可以解釋我們的勝利,那就是又有一輪新的政治運動迫在眉睫。趙不想樹敵過多,村裡已經有不少反對他的人,叫他大為頭疼。
「小鞋?什麼樣的小鞋?」
談話結束了,我走了出去。全身怪怪的:手腳冰涼,面頰發燒,失神的雙眼獃獃直視前方,彷彿看到了萬丈深淵,我正站在其邊緣。
隨後幾年中,有大量知青從上海、天津、杭州、哈爾濱、青島等地來到這兒。1969年,村裡的知青人數超過200人。其中有八九個人和幾個本地女孩經常在豬號幹活。如果陳喜歡炫耀,教年輕人活計,為什麼他從沒教其他人,而獨獨教袁和我?我們不在同一個政治陣營中,還準備把他拉下馬,他該心中有數的。難道他知根知底還九_九_藏_書誠心教我們手藝?還是完全蒙在鼓裡呢?他是不是別有用心?是什麼用心呢?一個人就是一團謎。有時階級分析也分析不出來。一個人的行為並不一定能用政治立場來解釋。我應該憎恨老陳亦或感激他?我們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
我們剛到養豬場不久,陳就開始教我們基本的醫藥知識。然後他教我們給豬打針,這絕非易事,我們得用粗針猛勁扎透厚厚的豬皮,在眨眼工夫將藥液完全推進去,豬感到疼後會踢騰起來。經過一番實踐,我們做這活兒完全得心應手了。而後,陳又教我們施行手術,如治療膿瘡。疝氣,閹割仔豬。這些活兒中,要數閹割母豬仔的手術最棘手:用一把鋒利的柳葉刀在一頭吱哇亂動的小母豬肚子上恰到好處地切入,刀口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這樣在刀口處使點勁,卵巢和輸卵管就跑了出來,然後在血流如注中將這些東西去除乾淨,再一針針把刀口縫合起來。整個過程不用麻藥。
「我寫的是農工,不是勞工,如果寫錯了,一定是筆誤。請讓我看一下兒我那張表好嗎?」
人算不如天算,我萬萬預見不到此後發生的一系列變化。剛到豬號與陳接觸時,我對他毫無幻想可言,他是趙的心腹,與趙有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政治上他是我們的敵手,但他又是一個貧農,干莊稼活兒的好把式;一個已婚的40來歲的男人,3個孩子的父親。在我看來,他是個勢力眼、狗腿子,狡猾奸詐,利欲熏心。我應該像很多村民一樣對他嗤之以鼻才對。
「除了體力勞動,你們還有什麼問題?」
我哆哆嗦嗦又抓起另一頭豬。陳站在我後邊,右手有力而準確地把著我的手,一直做到手術結束。袁則死命壓住掙扎的小豬。這次手術很成功。我們直起腰來,我不由得對陳發出會心的微笑。3個人此刻的模樣定然頗滑稽:一頭一腦的汗,眼睛亮閃閃,樂不可支的樣子,手上血淋淋的,像剛參与了一場凶殺案。
「多了去了。最簡單的,派給你一份又累又髒的活兒,或者同樣的工,派你一個夜班。你要請病假或事假,他拖著不批。分給你家的柴禾正巧是潮的,而土豆的個兒又小得不能再小……這種芝麻綠豆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你只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你永無出頭之日,這還不算,還可能更糟,看看老唐夫婦,他們也是下中農,可他們就是不討趙喜歡!」
「按趙的說法,毛主席的孩子也是富農啦!如果周總理有孩子,那他們不都是資本家?這有多麼荒謬!趙的這個發明簡直反動透頂,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他時不時分配我們幫公豬和母豬交配,陳是豬號的頭,這兒的一切都是革命工作,他派下來的活兒我不便拒絕。我也不想拒絕,我怕這樣做會泄露了消息,讓他懷疑我其實並沒有那麼堅強。否則任他絞盡腦汁,也拿不出證據。
趙今兒是怎麼啦?他像是變了個人。他究竟是什麼意圖?該不是意識到不應和知青過不去,想要挽回影響,巴?但為什麼對我說這些?我又沒在那一夥找他彙報思想的人中。
「我在哪兒寫的?什麼時候寫的?」我的聲音都發抖了。「你最好自己想想。」
然後輪到袁操刀,又一頭小豬的災難降臨。但一次次我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信心也越來越強,到後來我們做的手術與陳做的難分仲伯。聽說單是這一技傍身,在中國農村的任何一地我都可以生活得像模像樣。
我主意已定,遠離趙和村民的是非,但有了這個主意並不管用,我還是身不由己地read.99csw.com陷了進去。毛主席說得不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個比喻說的是階級鬥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想躲都躲不了。
「你來這兒3個多月了,農場工作很辛苦,是吧?」他發問。
「我知道,我想目前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改造自己,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而不是對領導提意見。」
儘管我決心遠害全身,但當我一回到涼水泉,我便知道要退出政治談何容易!對反叛者來說,半途而廢的革命比不革命更糟,這是我們都明白的道理。推翻了趙,還得清算他的影響,他的有些親信仍佔據著重要崗位,大權在手,等他們的主子捲土重來。考慮到這些問題,我主動對新來的嚴指導員提出去養豬場工作。
8年來,趙把他的親信安插在涼水泉的關鍵部門,諸如拖拉機隊、會計、食堂、養豬場、養馬場、打穀場、統計、機修、小學,這些部門的負責人都是趙一手安置的。這樣一來,整個村變成了趙的天下。分配來的幹部要不跟他同流合污,要不就會覺得這兒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遲早另謀出路。普通農場工人和他們的家屬沒路可走,只得乖乖就範。「如果你們惹了他,他准給你們小鞋穿。」
我也曾追問過所有孩子都問過的老問題:嬰兒是從哪裡來的?稍大一點后我的問題變成了:「女人怎麼會懷孕?」這不單出於好奇,我真的為此擔心。我犯了不該犯的錯誤會不會懷孕?又如果吃錯東西,站錯地方,或者睡錯了床呢?記得讀過一篇故事,說從前有個女孩兒家吃了一棵梅子,結果有了一個男孩,她喚這個男孩作楊梅子。又有一個傳說,講一位少女踩著了神的腳印,她感到內心一動,立刻就懷上了胎。我有個一零一中的朋友告訴我,女孩懷孕是因為男孩吻過她的嘴唇。也有人表示異議,說女孩懷孕是因為和男孩在同一房間午睡。
他的小眼珠斜著看我,尖銳得跟釘子一樣,似乎要在我的身體和靈魂鑽出洞來。
我幸運地躲過一劫。太懸了,真可謂虎口脫險!好運氣是北京知青同伴給的,村民在這件事中不置一言,沉默得像一座山。直到幾星期後我才知道他們的態度。
「殺雞給猴看」,老話是這麼說的。如果他能把我打成反革命,其他北京知青都會被震懾,被打斷脊樑,從此俯首帖耳,沒人再敢挑戰他的權威地位。這一群傲氣十足的前紅衛兵,曾領受毛主席的御旨走遍全國,到處掀起紅色風暴。我們對他和他的小獨立王國該是多大的威脅。即便沒人提到他的級別,僅是我們的存在也足以使他晚上睡不著覺……
這活兒使我大開眼界!看豬的活動,我突然明白了男人和女人間的一切隱秘。我長大的年代,性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沒有一個長輩願意和晚輩談論與性有關的事,我母親也不例外,(她甚至連女人每月有例假這件事都不跟我說,害得我初潮來時嚇得半死,)二姨,奶奶,我的任何一位老師,包括教我們生理衛生課的老師,通通不肯越雷池半步,給我們些許暗示。我看的書和電影也都是消過毒的清本,完全迴避性的話題。
我到了他家,這次他頗有禮貌,讓我坐下,他也坐了下來。哈!他上次對北京知青也這般招呼,他便不會丟面子了。
10月底的一天,趙突然把我找去了。他找我有何責千?這有點不同尋常。我想不明白,他葫蘆里賣什麼葯,我還是小心為妙。
門歲的年紀,我對政治還不是一無所知,我想自己是被選來做靶子了。我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的同伴怎麼看待這九九藏書件事,如果他們能意識到我剛才想的這些,我還有希望,否則我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有這種事。」
「不行,表格已經送到場部去了。現在這份表格很可能在虎林縣公安局手裡。」
我耳聞目睹趙的這些行徑,暗暗掂量我們有沒有可能改變一下現狀。如果現在還是1966年,一切都好辦得很,動員農民,揭發趙,定他個走資派,奪了他的權。可惜今時非同往日,我們不再是紅衛兵,而是來這兒改造思想的知識青年,趙則代表了當地黨組織。但他是這麼個土皇帝!我們看著他濫用職權,欺壓貧下中農,難道只能置若罔聞么?若要和他鬥法,又能怎麼斗呢?手中沒有了尚方寶劍,我們還不是和村民們一樣無權無勢?思來想去,我們鬥不過姓趙的,這種念頭純屬心血來潮,打消它吧。
事實上,他們很多人聽到趙想查三代來改我們的家庭出身,都覺得氣憤不堪。高於子女中不少祖父一輩有問題的,這是他們的心病。
幾星期後,場部發了一個文,要求下屬各生產隊選派一名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選上的人會參加大會,四處巡迴講述他的心得體會。文件還說這位積極分子必須由無記名投票選舉產生。於是整個生產隊聚集在飯堂,幹部、老職工、家屬、知青,一人一票。黑板上寫著幾個候選人的名字,我的名字也赫然其中。
現在我才知道過去這些猜測有多傻。我們的同學在家多半都有自己單獨的卧室——到了農場我才意識到這對大多數中國家庭來說有多奢侈。即便對性略有所知的男女知青也一樣受到我們所從事的日常工作的影響,干這活兒就像是天天在看黃色|電|影。事實上,我們不單看,陳還要求我們參与。
我的小洞穴有如洪水泛濫。我扭動身子,狂亂地縮緊肌肉,關上那扇門,想把強|暴者關在體外,保持我的貞潔!但強|暴者硬擠了進來。粗大、熾熱、充滿野性……現在再抵抗也無濟於事,讓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巴。我總是被糟蹋了,完事後我得自殺,但此刻我身在九天之上,龍鳳縱舞,歡情無限。一次又一次的高潮,我的靈與肉都耗盡了,以後的事,由它去,巴……
說實話,我一直弄不清陳到底知不知道我的這些心裏活動。有時我幾乎敢斷言他對我們沒安好心,但有時我又推翻這一結論。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對我和另一個北京女知青袁懷有特別的好感,我們倆是他的得意門生,跟他學會很多活計,除了養豬,他還教我們獸醫、瓦工、木工。他這些事樣樣拿得起,公道地說,他蠻聰明,也很勤勞。
一片漆黑,夜無邊無際。狗悄沒聲的,豬也不鬧。事先全無徵兆,小屋的木門突然開了,他走了進來。我的心凝住了,整個人呆若木雞。叫喊是沒有用的,村裡不會有人聽得見。他抓住我,把我拽進懷裡。他熱得像火,而我卻軟得像水。他的整個兒身體都在燃燒,我的力量揮發殆盡,無力掙脫。他把我壓在炕上,重得跟一座山似的,那脹脹的東西擦著我的雙腿。他撕開我的襯衫,拉下我的內衣,我赤身裸體,他就要來了!我是刑場上的囚犯,喘著,戰慄著,懷著痛苦的想望,等著最後致命的一擊。
公豬母豬圈在一起,瘋也似地發泄著獸|欲。我和陳則相互提防著。公豬躍上母豬的背,我得用手幫它把抖得滿是泡沫的生殖器塞進母豬的陰|道,于這話時我得保持呼吸正常,不能臉紅,好在這點還能做到。但我很難壓制自己內心的衝動,壓制突如其來的欲|火。我非草木,已經年滿十七,身體健康https://read.99csw.com,七情六慾俱在。儘管我為人清高,儘管我理智健全,有所謂良好的家教,我依然抑制不住像豬般洩慾的瘋狂的念頭。甚至可以就在當時當地,和任何男人。陳就在我身邊看著我,半步之遙,他能看穿我的身心么?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看穿我的這些念頭!
「你對村裡的領導沒什麼意見么?毛主席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在我面前應該實話實說。」
唱票一開始,我就聽到我的名字反覆被「唱」到,很快,大廳安靜下來,聊天的聲音也輕了許多,人人都豎起耳朵,他們聽出了弦外之音,黑暗中,人們眼睛在閃光。我得了這麼多的票!我的名字迴旋在大廳里,像一陣春風,傳遞著一個秘密的信息。在場的人,不論喜歡與否,都得到了這個信息。冰消雪融,大地解凍了。多數人心花怒放,少數人垂頭喪氣,最後我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這默默顯示了村民抗衡趙和他一夥的力量,他當上皇帝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我的心猛往下沉,知道自己闖禍了,這禍還闖得不輕。我一時語塞。
「你保證你沒說過這話?可是你寫過這樣的話!白紙黑字,還能抵賴?」
荒唐的是我在養豬場幹了幾個星期,竟發現自己整天做著關於他的夢。還不單止夢到他,更夢見那些兩人之間夜裡才發生的事。這多半在我值夜班的場合,孤身一人睡在豬場當中的小屋裡。這兒,炕是熱的,是陳和我一起砌起來的,很棒的一張炕!夜深時分,這張炕擋住戶外的冰天雪地,使得小屋溫暖如春。
「勞工?」這話從何說起?我大吃一驚,「我沒說過這種話。」當然沒說過!我怎麼會這麼說?勞工指的是那些日本侵略期間被日本人抓來做苦工的中國老百姓。很多人死於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生活環境。
我一邊說這番話一邊止不住渾身顫抖,房間的溫度似乎突然降到了零下40度,從骨頭裡透著寒意。我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牙齒咯咯作響。
不出所料,下一輪政治運動來臨時——我甚至都記不得是什麼運動了——趙被人從皇帝寶座上拽了下來,免除了官職。往後3年,輪到他在革命群眾的監督下勞動改造。他的罪名之一是迫害知青,相應的另一罪名是干擾學生上山下鄉運動。
這又是當頭一棒!我腳下的地似乎正在崩潰,突然我好想放聲大哭。但我不能在趙的面前哭!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心裏害怕。完了就完了,我不必再給他提供彈藥來朝我開槍。我默不作聲。趙過了一會又說:
「我每天都讀毛主席著作,它解決了我的所有問題。要是將來我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會來請您幫助的。」
這一決定有兩重意思:其一,我想試試自己有沒有能力干全農場最臟最累的活兒;其二,去養豬場意味著與陳較量,這幾年陳一直是趙的死黨,開始的一段時間我得低首下心,忍辱負重,先學會怎樣管理豬號,不久我們就會把他取而代之,把權力歸還人民。
雖然我覺得知青同伴對趙的挑釁行為有欠明智,這決不意味我贊成趙。在我看來,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土皇帝」,他一向視「他」村裡的農民如草芥塵土,所以我想那天他也並非在特意刁難北京知青,這隻是他的一貫為人。村裡許多人也不滿他的霸氣,卻敢怒不敢言。慢慢地我們和村民混熟了,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這才關起門來給我們講一些趙和他的心腹的所作所為。
但用另一種角度仔細想想,還是有很多線索可循的,古典文學中,民歌里,有些比喻,如巫山雲雨、蜂兒采蜜、餓馬奔槽、露滴花心、男女相與九*九*藏*書馳騁……大人懂得性,也許能理解這些隱喻,我當時只覺得它們奇怪,納悶于這些意象的荒誕不經和離題萬里。
如果進入了趙的小圈子,又另當別論,村民們也說不清趙究竟給了他們多少好處。有一件事大伙兒都清楚,那就是在1959年到1962年的飢荒年月,這些人家頓頓有飯吃,其他村民家則常常揭不開鍋。在1964年的「四清」運動中,上面派幹部下來查帳,他們查出了很多在食堂和倉庫里不翼而飛的東西:麵粉、大豆、食油、糖……食堂的管理員陳理應對此負責,村民們說在1960年那會兒常看見陳晚上背了東西去趙家。到了陳要受處分了,趙馬上將陳和養豬場的頭兒對調一下職務。事兒就這麼結了。
我便干起了這份工作,陳在背後看著我,我討厭他的這一舉動,然而又沒有抗議的理由,他會說他只不過在看我于得對不對。他的臉上會流露出一絲微笑,當然這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
其他人還在村裡與趙鬥法時,我已開始在美麗的烏蘇里江畔巡迴講用,受到英雄人物一樣的禮遇。事情的結局如此,我滿意么?當然!但我是否願意被歷史或命運再次選擇扮演英雄角色呢?一百個不!
「我是志願來的!我熱愛黨和毛主席!我的父母都是革命幹部……」
「你回去想想問題的根源,隨便說一句,我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筆誤!寫一份自我檢查,你應該清楚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出起差錯會很致命,第一次動這個手術我就失敗了,不知是割得太深還是割得位置偏了,我一刀下去,血便狂噴出來,一兩分鐘,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頭肥嘟嘟的小豬就在我手中一命嗚呼了。我渾身發抖,不知所措,告訴陳我不幹了。但陳說誰干這第一回都難保不弄死一兩頭豬,「別灰心,再試一次!」
過去我耳聞目睹了很多人因口誤或筆誤而在眨眼之間成為反革命分子,小唐是最近的例子。在他之前是張,一個1964年來涼水泉的北京知青。「文革」爆發後有一天,他在場部廢棄的圖書館里拿了一本百科全書。在書里他看到國民黨的黨歌,便哼起來。有人叫他不要哼,他面子上一時下不來,便和別人爭辯說國民黨在孫中山建立初期是一個革命的黨,因此這首歌一度是革命歌曲。就因這幾句話,他被戴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剝奪了所有的權利,不許參加一切政治活動,工資降到了一個月18元。打那時起,他就在革命群眾監督下過著勞動改造的生活。
「革命幹部家庭?哼!我告訴你吧,從現在起,北京來的青年,家庭成分得看三代。不單看你父母解放前是幹什麼的,還得看你祖父母、外祖父母。如果你祖父解放前是地主,你的家庭成分就是地主;但是如果你祖父是貧農,到了你父親成了地主,你的成分還是地主。」
北京的知青同伴決定採取聯合行動。他們向村裡所有領導討個說法。(當時村裡還有一位隊長,八九位副隊長。)他們要求領導對我的錯誤性質作明確表態,並澄清我們的家庭出身。如果村裡的領導不及時作出回應,我們就把問題捅到場部去。
在豬號里我們乾的什麼活兒?每天我們都得密切注意發|情的母豬,確保它們和公豬正常交配后全都懷胎。到了產期,我們把豬崽接生下來,為幼豬找到奶頭,看它們吃奶……
「我沒什麼特別的問題,這兒的貧下中農對我們很好。謝謝您的關心。」
話說到這會兒,趙似乎沒著兒了,他沉默了幾分鐘,突然發話:「如果你對我們的工作沒意見,那你為什麼說你在這兒是個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