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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壯士之死:奶奶最後的故事

19 壯士之死:奶奶最後的故事

「你看見了吧,」姑姑看著我說,「你的奶奶腦子已經糊塗了,我告訴了你爸和你叔叔,他們也還是不能回來看看。我會為她送終的,從她的血糖和心腎的情況看,也拖不了太久了。」
奶奶發出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劍的名字叫飲碧,這口劍是幾百年前為你而鑄的。它系著你的生死大限!你一旦離開人世,這口劍也就此沉埋,不復存在。
養豬場里我們一人負責一群豬,這上百頭豬一出生我就得管它們的吃喝拉撒。春天來到時,我把它們趕到野外吃草,夏天出工更早,每天4點不到就起床了,4點半,我的豬已經全在草地上了。
幾天後我去探望父母,我們談到這個問題。他們的態度給了我不少安慰和鼓勵,雖然沒什麼新鮮內容,聽來頗像報紙的社論:「堅持下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別猶豫,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這些話正是我想聽到的,然而又是我不想聽到的。
搬家以及維持一家三地的日用開支,母親賣了她的幾件首飾。最後連鑲有鑽石的結婚戒子也賣了。二姨知道這件事,偷偷告訴了我,「文革」來臨時,二姨為她保管這些東西。戒指在一家二手店只賣了100元,「簡直像搶一樣。」二姨看不過眼,憤憤地說。但母親還是把它賣了,因為她剛接到我的一封信,信里說我需要一件羊皮大衣。
我想見的第一個人自然是二姨。一聽說有探親假,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思念她。我撲人她懷抱中的感覺,恰似夢想成真。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這些年已長得高大結實,二姨卻縮得又矮又小,但她把我摟在懷裡的動作還是把我當成20年前奶奶家那個無助的女嬰。我感到有些異樣和尷尬,卻又很受用。
「她有沒有跟你提到一把劍?」
晨風徐徐吹來,清涼而沁出芬香,6月里的北大荒是一片鮮花的海洋。金百合嬌艷亮麗,紅百合則像蠟制的一樣,透著結實。鳶尾花有紫色有藍色,在清淺的水塘邊顧影自憐。野生牡丹更是怒放得跟小臉盆般大。這片沼澤地中的黑土壤從不缺水,植物的個兒都碩大無朋。荒園風光美不勝收,至今我還夢見她斑斕的顏色。
之後,其他人會幫我擠傷口,再將它洗乾淨。第二天我的腳準會腫起來,釘于上有銹,泥又這麼臟,難免感染。我只好請病假躺著,幾天下不了地。那時請假總是很難為情的。幸運的是,儘管我有過若干次這樣的遭遇,我竟沒有得破傷風。
我到村裡,發現父母的模樣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父親像個在田裡幹了一輩子農活的老農,皮膚黧黑,人精瘦,留一板刷頭,皺紋爬滿了前額。一件發了灰的白汗衫,外加一條短褲和一雙黑布老頭鞋。這絕對不是我記憶中的身為外交官和學者的父親。但他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民,雖然乾的是農活,政府每月還付他近200元的工資。當地農民一天的工分才8分錢,即使每月干足31天,也不過掙不到2塊5毛錢,所以那時農民都欠生產隊不少錢。
母親在回信中沒有提過戒指的事,但她詳細描述了買這件大衣的壯舉。頭天晚上,她在二姨家用幾把椅子拼在一起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5點她便搭頭班車去東四的人民商場。母親到商場門口剛6點,已經有人在門口排隊了。母親暗自叨念,希望商店那天有幾件羊皮大衣出售,而且前邊排隊的人都是買其它東西的。1968年,幾十萬北京知青奔赴東北、西北和內蒙古,這些地方都極其寒冷,一時間,人人都需要大衣,越厚越好。結果羊皮大衣脫銷,在北京所有商店裡都難覓蹤影。
我打開帶回來的旅行袋,一袋全是黃豆,另一袋裝滿紅豆和綠豆,外加一小桶豆油,一包巨大的土豆,金針菜,山蘑菇,……二姨瞪大了眼睛,彷彿我是個魔術師。她的臉上泛出笑容,這些東西在北京的商店裡消失已久。那時市面上連像火柴、肥皂、洗衣粉、衛生紙等生活必需品都成了珍稀之物。
「奶奶,你好嗎?」
二姨除了寄包裡外,還給我寫信,告訴我她做了些什麼事,有多想我。但是信里還是有許多事不能言及,白紙黑字,會給我們兩人都惹麻煩。我回北京的當晚,小煉和小躍睡著后,二姨便和我談開了。
「很好,你有點開竅了,有朝一日你也會擁有這種能力。告訴你父親他不必來看我,我可以看到他。我白天黑夜都和他在一起。我和你叔叔、小牛、小強、小煉和小躍在一起,特別是和你在一起!
這一發現使我有好幾天睡不安穩。如果這些老北京的話是對的,那就太慘了,我無路可行。父母無權無勢,而且他們自己也在農村,連「因退」的借口都找不到。我寄望他們的言論是錯的,畢競他們是些小市民,以前我們看不起他們,就因為他們目光短淺。我何必太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先聽聽父母的意見。巴。
第二進院子原本是一個多姿多彩的花園,現在卻滿目蕪雜。白色的丁香樹和迎春花早被連根拔起,奶奶的芍藥和姑姑的玫瑰也了無痕迹。取代花草的是些簡易棚,用殘缺不全的磚瓦和油毛氈拼搭起來,也不知是廚房還是儲物間。
如果說在豬號工作的第一年還有幾分新鮮,接下來一切都變得司空見慣:母豬秋天懷胎,冬天產仔,我們在春天和夏天把它們喂大,到了秋天卡車來把它們拉走,母豬又懷上了,新的一輪開始。
但是我在這間屋子裡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教我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屋子又窄又小,中間放著一個九-九-藏-書黑爐子,火爐的煙筒應該在春季到來時就挪走的,現在夏季都快過完了,煙筒還留在那兒。看著這隻不起作用的爐子,我突然感到一陣透心的寒意,這間屋子即便是8月,也是濕冷濕冷的。屋裡空氣不流通,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奶奶的床邊放著一隻夜壺,白天沒人來清理,姑姑要上班。靠近奶奶床頭的小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還有幾隻饅頭,這就是她的伙食了,把冷饅頭在蠟燭的火上烤一烤,吃下去,沒有蔬菜,沒有湯,連茶水都沒有。
我走出奶奶的房門,很快就又心煩意亂。姑姑建議我們去北海公園走走,在那兒至少還有一席之地可以坐談,讓行人在你面前穿梭而過。
試試還有什麼別的說法可以為我開解?我的豬兒們,你們前世作孽,今生不幸為豬,命中注定被人喂大,就要拉去宰了。或早或晚,無可逃避。村裡現在是連種豬老了都宰來吃。這麼說你們早死也不失為好事。可以早日投胎,下一世,做一羽鳥,做一尾魚,哪怕做一條蟲,一隻螞蟻,再也不要做豬!做什麼都比做豬強!我從哪裡得來這些命運和轉世的怪念頭的?當然是從老鄉那兒得來的。我知道這屬於迷信,但這麼想想似乎開釋了很多。
天天吃豆腐齋不算,我們還得干繁重的體力活兒,睡覺很少,幾乎沒有節假日,沒錢,沒性生活——1971年以前有個男朋友或女朋友絕對是大忌。如果這還抵不上和尚尼姑的清心寡欲,那麼冬天沒有爐火就真是十足的苦行僧了。我們的煤塊用完時,屋子變成了冰窖。晚上人人都穿著皮帽子縮在床上,第二天早晨醒來,帽沿一層白霜。蓋三床棉被,再壓一件羊皮大衣,還是冷得直打哆嗦,手腳痙攣。屋裡的水缸結成冰蛇,毛巾凍得僵硬,掛在繩子上像一排凍藏魚,要想取下來往往把它們攔腰折斷。
這種時候餵豬真是苦差事。我一腳插|進豬圈,立刻就被擠得動彈不得,上百頭豬圍攏來,每隻豬都搶著吃我挑來的兩大桶豬食,我得把豬先趕開,把盛滿豬食的桶挑進去,將豬食倒在槽里。豬欄長寬各有幾十米,槽在豬圈中間,我搖搖晃晃,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有時能沖得過,把豬食撂在小島似的槽里;有時沖不過,翻倒在地,變作一隻泥猴。
「也沒聽說過什麼井。」
我的豬兒們此刻在哪兒呢?也許正被人趕進屠宰場,它們正拚命號叫,求我去拯救它們,把它們領出那台森然的機器,那台機器正等著扒它們的皮,碎它們的肉,把它們製成豬肉罐頭。支援世界革命?去他的!
1969年10月,我養的第一批豬長成了。一天從佳木斯開來一輛大卡車,該我的豬為世界革命作出貢獻了。那天早起下了場雨,圈裡泥濘不堪。肉食加工廠的工人開始抓豬,我的豬警覺起來,它們在欄里撒蹄於飛奔,尖聲怪叫,踢起一團團泥漿。工人在後面追,氣急敗壞,滿身滿手都是泥,他們罵罵咧咧,收住腳步。
二姨的老鄰居對我倒是一如既往地關心,但他們的話同樣令我感到無所適從。
除了製作糖化豬飼料,我們還做豆腐。豆渣用來餵豬,我們天天吃豆腐。頗似和尚尼姑的素食,他們吃齋是為了禮佛,而我們是別無選擇。10月底就吃光了大白菜和洋蔥,再過多一個月,連蘿蔔和土豆也告罄。從12月到來年6月,豆腐就是我們的副食:煮豆腐、炒豆腐、炸豆腐、醬豆腐、凍豆腐、熏豆腐、豆腐乾、豆腐餡做包子。豆腐花,……一周七日,一日三餐,在飯堂工作的知青想方設法多翻點花樣,可是「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卻難為無豆腐之菜肴。到後來,我們個個都對豆腐倒了胃口,只要一提豆腐兩個字,就覺得反胃,燒心,直冒酸水。
我情不自禁朝奶奶笑了,這是心底里發出的充滿自信的微笑。奶奶也在微笑,她目光里愛意綿長,智慧無限。她的臉蒼白,又不能算蒼白,幾乎是半透明的,滲出些晶瑩溫潤的光來。在我眼中,她是一尊玉菩薩,坐在黑暗的神龕里。這是奶奶留給我的最後印象。
二姨聽說我要去看奶奶便難掩興奮,她馬上忙碌起來,做了荷葉蒸肉和三杯雞,這些都是奶奶愛吃的菜。她又買了點心和水果,「快去吧!下午就去,代我問奶奶好!」二姨對奶奶向無二心,政治運動也不能改變她的立場。她把東西一樣樣包好,放入籃里,幾乎把我推著出門。一小時后,我站在奶奶家四合院的大門前。
「那場戰鬥你方寡不敵眾,敵人包圍了你守的城池。你拚死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等待後援。最後,彈盡糧絕,你的士兵和城裡的壯丁都相繼戰死在城牆上,城門洞開。大火吞噬了半座城,煙霧籠罩。你的士兵仍在浴血奮戰,但是你心裏明白天數已絕。
原來這5年來,他們把我親愛的奶奶扔在這樣的風洞里!活活地把她埋起來,不見天日,不分寒暑。她因病卧床,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卻沒有一個人在身邊照顧。父親和叔叔都不能來:一個是老革命,一個是反革命,他們兩人誰也不能獲准離開。謝天謝地,還有姑姑在,但她是醫生,鄰居們都虎視眈眈,她只能一天來一兩次。而我呢?我可以來,我應該來!我只是忙於幹革命,忘了還有個奶奶!這麼些年,我居然一直不知她的悲慘處境!
「她們是古代堯帝的女兒,姐妹倆都嫁給了舜。舜死在南方,娥皇和女英淚下不止,投入湘江,遂化為女神。湘竹沾了她們的熱淚從此斑斑駁駁。死是https://read.99csw.com永恆的生;生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湘水女神在桃花中翩然起舞,姿容妙曼。看!她們在落葉上飛,悠悠地打著轉,待還我自由身了,我便去和她們相會,相會於空朦的湘天楚地……」
「你怎麼啦?生病了么?」
她說最近北京發起了一項新的運動,叫什麼「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據說是一個家庭婦女帶的頭,志願去大西北。上頭用她的事例對其他沒有固定工作的市民施加壓力,讓他們都「志願」到大西北去。
母親的變化更大。過去人人都說她比實際年齡小10歲,她本身段苗條,燙一頭捲髮,臉頰紅潤,考究的衣著,配上精心挑選的飾物掛件……現在這一切都去影無蹤。3年時間,母親變得像一個十足的「黃臉婆」,45歲的年紀,看上去快60了。她的背有點兒駝,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臉腫腫的,嘴唇發紫……我見母親這般模樣著實大吃一驚。
「你是說奶奶腦子不清楚了嗎?你能肯定么?」
一剎那,我感到心口劇痛,彷彿真有一把利劍穿透其中。刀刃冰涼,卻又如火般熾熱,只有劍柄露在外面,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劇烈燃燒。天黃地蒼,碧血丹青。利劍像一條饑渴的蛇,噬吸著我的每一滴熱血……
「究竟什麼事使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變得面目全非?」我忍不住想問,但我若真箇動問,母親一定不高興。我只好東猜西猜:因為高血壓,或是更年期,或是近期在腿上開刀,割了一個瘤于,聽說她還崴了腳……是不是得了什麼病尚未診斷出來?村裡又沒有醫生,她恐怕很難適應艱苦的農活。但依她要強的性格,這些她都不會承認的。也許還有其它原因:家人天各一方,諸事都艱難。
「沒聽說。」
「出什麼事了?」
「我在說湖南。當地的女巫法力無邊!有一位女巫看中我,她在我身邊做了5年的嫫嫫,晚上等別人睡著后,她教我怎樣打開天目,這樣我可以看到天上地下,前世今生。我小時跟她練得人了門,可後來我回北京結了婚,又生了孩子。我的心緒不佳,沒有再練,我天目中的光黯淡了。但是??現在我又把天目打開了。
「你過來,其實每個人都有一隻天目,就在這兒,在你額頭的中間。這隻眼睛是豎著的,不像其它兩隻眼睛是橫著的。深吸一口氣,讓『氣』慢慢沉入丹田,閉上眼睛。你能感覺到么?」
「我不但看到在東北的你,還能看到你的前世。你的上輩子不是女兒身,你是個男子,一個非比尋常之人。你很小的時候,你的父親就教你武功,7歲那年,你開始跟一位高人學習兵法韜略,七八年後,你便出入真正的沙場,屢建奇功。20歲上下,你已是一位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哦,不,我不太喜歡你的前世:總是右手一桿長槍,左手一把短劍。在戰場上你叱吒風雲,殺開一條血路。誰要攔你,必死無疑。
聽到這裏,我放心了,而且一陣高興:奶奶跟我講的事從來沒向第二個人提及,連姑姑都無從得知。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她說的故事興許怪誕,但我喜歡它!還不曾有另一個故事這般打動我的心。因此,我寧願相信這個故事有些真的成分在裡邊。但我也不能自圓其說。我沒法跟姑姑解釋,她是醫生,只相信顯微鏡下看得見的東西:病毒、細菌、組織、細胞等等。抽象的東西,如命運、前世、天堂,甚至「氣」,她都會歸在迷信一類。於是我沒有再繼續談這個話題。
然而在沼澤地里放養這上百頭豬可不是件容易事兒。豬兒不像羊,豬又固執又任性,不願成群結夥。它們常常會走丟,隱沒在高高的草叢裡。要把它們攏在一堆,我得前追后趕,一口氣不停地奔跑四、五個小時。晨露打濕了我的褲子,粘在腿上,跑都跑不快。絲絲涼意侵入著我的筋骨,腳下的球鞋在吱吱叫喚。但濕透的球鞋還是勝過於爽的橡膠靴子。靴子太笨重,每天要跑這麼多路,每增加一分重量都要付出許多體力。
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奶奶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我們之間真有神秘的血鏈拴住,她能進入我的感覺,我也能進入她的世界?我好像突然「回憶」起在我的「宮邸」中的那口古井,井口是六邊形的,用六塊青石板砌成。井水深深,晶瑩透徹,井邊不遠處,幾株桂樹花開爛漫。一陣風起,小黃花蕊如香雨灑落,灑在我的臉上和身上,落在血泊中。英魂不朽,百世留芳。
我不追趕豬兒時,便會一展歌喉:民歌、外國歌曲。樣板戲……其他人也在放聲歌唱,我老遠就能聽到飄過來的歌聲。不知別人為什麼唱,我其實並不是因為歡樂,而是因為只要我唱出美妙的歌聲,豬兒就不亂跑了,也不再互相爭鬥,它們競會安靜下來豎耳傾聽,還一左一右甩動尾巴,像是為我在打拍子。這使我相信豬很聰明,懂得欣賞音樂。
這之後我還是一如既往照料豬群,但我再也不會稱呼它們「我的豬兒」,也無心給它們起名字了。讓它們在我心中佔據一席之地實非明智之舉。豬到底不是寵物,養它們就是為了吃豬肉、豬肝、豬心、豬肚、豬耳、豬舌、豬蹄、豬血、豬骨、豬皮……相信豬又懶又蠢的人才是明白人,知道得越多,對我越沒好處。
起先,我所看到的只是一點搖曳的燭光,我這才意識到這間屋又沒窗,又沒燈。待眼睛稍稍適應了昏暗之後,我看到了奶奶。半躺半坐地倚著些枕頭,她看著我,我們對視著,她的臉上浮九九藏書現出一絲微笑,這麼熟悉的、屬於她的微笑!
「那麼井呢?」
「一把名叫飲碧的劍。」
二姨這下開心了,我仔細端詳她,歲月無情地留下道道刻痕。她67歲了,還在獨自照顧小煉和小躍。1969年,如果不是她在我父母下鄉時同意讓小煉和小躍和她一起住,我的兩個弟弟都得跟著下鄉,不單喪失北京戶口,教育也大成問題。這會兒,小煉是16歲,小躍剛滿11。他們給二姨平添了無數麻煩,讓她有操不完的心。二姨勞累不堪,我感覺得到。她需要我幫她一把,我真想幫她一把!我曾答應為她養老。我可如何踐言?
我從村裡回來在北京探望了外祖母,聽她數落母親:「她怎麼這麼沒有心肝?你知道你外公最喜歡她,把她當掌上明珠,送她進上海最貴的中西女子中學,又送她上全國最好的燕京大學。你外公1949年沒跟公司遷去香港,提早退了休,也是因你母親一句話,說他應該留下來。後來我們又從上海搬來北京,就想離她近一點。到了他臨終前,想見你母親最後一面,拍了一個、兩個、三個電報,可她總也不露面!她難道要和我們劃清界線,因為她是黨員,我們是資產階級?你外公真是死不瞑目……」
我還「回憶」起訣別這個世界時我那錐心的悔恨,那一刻似乎有一生那麼長。留芳百世?百世后誰還記得我,誰又在意我做過些什麼事呢?再一刻,我即葬身九泉之下。我將永遠見不到陽光,沐浴不到風雨。唯一的此身此生,我竟用它換取了功名和權位。我好愚蠢!我不願這就死去,我還年輕,洋溢著活力,精氣瀰漫。現在我的力量正離我而去,一切都行將結束,在我自己的手中結束。我不得不這麼做。我這才驚醒:人類相殘相殺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悟得了這一道理,恨為時已晚。上天!我咎由自取。我認我命。唯請許我來世變作女兒身,這樣我可以遠離兵燹戰亂,我要生活在和平寧靜之中,我要讀書明理。仁愛愛人。
「奶奶!你在說些什麼呀?」
姑姑打開門,一臉驚恐,也許我敲門敲得急了。弄清楚只有我一個人,她這才舒了口氣,引我進屋。等我坐下后,才發現在這間屋裡根本無法交談,這個房間原先與奶奶的卧室毗鄰,中間的隔斷牆是一件工藝品,許多處故意鏤空了,比一層紙強不了多少。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教隔壁人家聽個真切。
我離開北京不久,奶奶就謝世了。她是9月死的,死在那間沒窗的儲藏室里,死前她終於沒有機會和父親、叔叔見上最後一面。沒準她真見到他們了?就像她自己說的一樣。沒準她的天目一直追隨著他們,沒準也一直瞧著我哩?
「你總算想起一些事兒來了,」奶奶說,「很好,不過也別走遠嘍,否則你的心會受傷的。有些事忘了也就忘了,你能悔過,上天見憐,你的遺願已經實現。你身為女子,不讓鬚眉,知道嗎?旗人家裡的女子個個聰明能幹,堅毅非凡,我在過去照顧我的父親和弟弟,你將來也是一樣。你還會幫你叔叔。有朝一日你的羽翼豐|滿,會飛過關山重洋,你會得到自由的。」
如果母親1968年時是為我操心,後來她對小煉和小躍則更加牽腸掛肚。但是她和父親「學習」的五七于校規矩森嚴:除非奔家人的喪事,任何人不得離開村裡。1970年母親甚至沒機會在她父親彌留之際見他最後一面。
所以我只簡單說我回來看奶奶,不知她在哪裡。聽罷,姑姑站起來對我做了個手勢,我跟著她一直走到原先的大餐廳北頭,這兒原來還有一間儲藏室。一路上姑姑告訴我:因為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奶奶這5年來一直卧床不起。我們到了門口,姑姑幫我開了門,我走進屋,她將門輕輕帶上,離開了。
「好,好,我挺好。」
「哎呀!我的親女兒回來啦!」她一見面就大嚷一聲。(「我的親女兒」既可以理解為「我的親愛的女兒」或「我的親生女兒」,也可以兼指。)她的眼淚掉了下來,融化了我的英雄面具。3年來我一刻不停地戴著這副面具。現在我回家了,作些兒女情長的嬌態也無妨,沒人會批評我,沒人會笑話我。能放縱感情是件美妙的事!但我不想和二姨一起哭,相反,我要讓她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就像小時候她哄著我一樣。
「你找到『門路』了嗎?」他們一見面就問,語氣中透著急切,「把你自己調回來。張家剛把兒子弄回來,辦的是『困退』,老兩口兒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孩子在身邊照顧。王家正給女兒辦『病退』。你還不抓緊點?叫你父母找找能幫得上忙的人,或找找你的姑姑,她不是醫生嗎?弄個證明……」這些話聽多了,我漸漸明白了:當我們還在農村埋頭種地,外面的風氣可就變了:上山下鄉不再光榮,而是一種恥辱,證明你家無權無勢,沒有門路,沒有關係,你的孩子別無選擇,有門路有關係的,就能把孩子調回來。無怪乎那些新貴們視我們如糞土,在他們眼裡,我們是失敗者。
說實話,這3年我仍一直沒離開二姨的呵護。每逢節日,她都沒少給我寄巧克力、奶粉。點心、果脯等等,每次我收到包裹都給她寫信,叫她無論如何不要再寄了。但下一個節日來臨之際,我卻不由自主地引頸盼望。勞動節、端午節、國慶節、中秋節、我的生日、元巳、春節,在這些古今中外的節日之前我的企盼總不會落空。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小瑞,你聽我說,我這兒什麼九-九-藏-書都有,你別難為自己。你看,這是《人民日報》,我每天都看報。還有這本地圖冊,剩下的時間看看地圖,特別是這張——湖南——我生長的地方。那個地方山清水秀,春天,湘江和沉江流著桃花,一江水都是紅的。夏天,河岸邊的竹子青翠欲滴。湘竹又叫斑竹,竹子上的斑點是娥皇和女英的眼淚。
有一個五口之家住在奶奶的房間里,「原先住在這兒的老太太,你們把她弄到哪兒去了?」我剛想啟問,但看到這些人對我敵視的眼神,硬是將話咽了回去。最好還是別惹這些革命群眾,我一踏進這個院子,就回到了一個大資本家孫女的身分,頓時比人矮了半截。也許這就是5年來我不願涉足這座院子的原因?我一壁想著,一壁垂下眼睛,繞過他們,去敲姑姑的門。
豈有此理!如果不是我們志願離開城市,哪兒有你們進北京的份兒?如果不是我們在農場累死累活種莊稼、養豬,你們都喝西北風去!這些人怎能如此不思感激?但回過頭來想想,過去我們一零一中的學生不也和這些人一樣無知愚蠢?我在這些醜惡嘴臉中彷彿照見了自己當年的樣子。
外祖母邊說邊掉淚,不停地講了兩個小時,我向她解釋于校的紀律,但她根本無法理解,我只得靜靜地聽下去。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非常孤獨,我很同情她。可是我與她略有芥蒂,因為20年前她讓奶奶辭退二姨,用一個她們從上海請來的職業保姆帶我。對此二姨和我一直都耿耿於懷。兩年後,外祖母去世了,我這才徹底原諒了她。
「你在幾個侍衛掩護下手持短劍殺回宮邸,那口劍是你祖先傳給你的無價之寶。你的妻妾出門相迎,見你刀劍在手,以為你會先殺她們,這是傳統。可是你說:『別怕,我不傷你們,逃出去,躲起來,跟著別的男人走吧,我不怪你們。趕快!不然就來不及了!』說完,你將劍倒轉,對準自己,一下刺進了胸膛。」
看著這一幕,我叫工人們離開豬圈,然後一隻一隻叫著豬兒的名字。我的豬停了下來,它們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我,一時間,它們猶豫不決。也許它們已經感到大難臨頭,直覺告訴它們不能相信人類。但它們還是慢慢向我走來,一直跟著我走上跳板,走進卡車的車廂里。林妹妹、娜塔莎、王子、小資本家……我所有的豬都在這兒。工人們高興壞了,沖我鼓掌,他們謝過我,閂上車門,卡車開走了。
北大荒常常下雨。有時一下就是幾天,甚至幾星期。遇到這種天氣,豬兒們只能呆在圈裡,饑寒交迫,凄凄惶惶。它們把圈弄得一團糟,泥水中攪和著屎尿和蟲蛆,踩下去會沒過腳面。
回憶這段日子,涼水泉有如一隻深山古洞,我們在裡邊修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智,蕩滌我們的靈魂,憧憬的是一幅人間天堂的絢麗畫面。每天都長似一年,而每一年過得天天都一樣。我就這麼堅持了3年,如果我能像達摩大師那樣面壁9年,對外部世界不加聞問,我或能修鍊成佛,或得道成仙,要不就乾脆發瘋。誰說得准?到了1971年,我們卻突然接到通知,說可以休24天的探親假,於是我在8月回到北京。
「沒病。」
那時我父母雙雙下放在河北省饒陽縣一個叫北歧河的小村。我感到他們也一樣生活在深山古洞里。地圖上這地兒離北京不算遠,但我先得搭7小時的長途車,車破舊,路顛簸。到得縣城,我還得坐「二等」,即雇個人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再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
舊曆年前,幾乎所有知青都會收到家中寄來的包裹,我總是收雙份,另一份是我父母寄來的。幾百隻包裹從全國各地湧向距我們十幾公里的一個小鎮,郵遞員不可能一次送這麼多,村裡派出馬車一天接一天往回拉。
奶奶才真是我的救星!就是憑她的一句話,二姨才得以留下來帶我,而上海保姆則被辭退。這會兒,我聽父親說奶奶還活著,就住在原來的地方,我答應父親我會在回東北前去看望奶奶,父親也一樣不能請假探親。其實我自己也很想奶奶,自從「文革」爆發后,我就再沒見過她。
「我來告訴你死後發生的事吧。你的妻妾沒有逃走,她們愛你。你的絕命使她們痛不欲生。她們將你的屍體投入近旁的一口古井,這樣在敵人來到時,你能得以全其身。那口劍於是隨你沉入了井底。這時敵人已經包圍了宮院,四面一片火海。你的妻妾縱身跳進井裡,宮牆坍塌,蓋住了這口井,於是井成了你最終的棲身之地。這就是為什麼在你的今世,每當你走近一口井時,你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你忍不住要朝下面張望,總覺得井底有樣東西吸引著你,同時,恐懼又緊緊攫住你心,你想逃得離它越遠越好。」
停了一小會,姑姑又說:「有時我真想還不如讓她一了百了。5年來,陪伴她的惟有孤獨和疾病,這種日子5個月我都受不了,鄰居從不幫忙,他們不幫忙也罷,有一次一個以前的老傭人讓女兒來幫忙,鄰居都要彙報到居委會,找她們麻煩,以後她也不敢再來了。這些鄰居就想叫你奶奶早點死,因為她活著,他們就覺得不自在。她是這兒的房主,這些人根本沒有徵得她同意,強行把她趕出去,自己搬了進來。一共6家人,打著階級鬥爭的旗號。」
「奶奶!」
我說的「他們」,指的是當時成千上萬進駐北京的軍代表。他們前腳還沒站穩,後腳就利用職權把在農村的一家老小全弄了進來,外加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北京人對read•99csw•com此不無諷刺。結果我1971年回來,見到北京的人口比3年前還要多,但其中真正我們想與之交往的有天分的農民子弟卻屈指可數。這一事實令我沮喪,我在這兒受到的冷遇更令人心寒。在汽車上、商店裡或大街上,人們看到我都翻白眼,好像我是個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的鄉巴佬。他們的眼神暗示我的衣裳不入時,臉黝黑,鞋破舊。但我就不願妄自菲薄。
我在養第一群豬時,給它們分別起了名字。有一隻豬看上去很可愛,長了一對低垂的耳朵,腆著大肚子,我管它叫小資本家;另一頭豬高挑而有威嚴,我叫它王子。娜塔莎是《戰爭與和平》中的人物,這隻小母豬模樣俊俏,活潑風騷。林妹妹一度病得很厲害,它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似弱柳扶風。它抬起頭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時,我真覺得它通足人性,因而對它充滿愛憐。陳認為它的病沒治了,想把它殺掉,而我卻不肯放棄,盼著有一天我們能把它的無名病痛治愈。信不信由你,我的豬聽懂它們的名字。我叫一聲林妹妹,它果然就病骨支離地晃了過來,知道我喚它定是有好東西給它。慢慢地我藏起一些我認為對治它的病有幫助的葯,它居然全吃了下去。陳和豬場的其他人都嘖嘖稱奇。我大受鼓舞,又試了幾味葯,其中有一種見效了——我也弄不清是哪一種,總之,儘管小說中的林妹妹沒能熬過風刀霜劍,我的林妹妹卻病體康復如初了。
7點后,等的人越來越多,隊開始亂了,所有人都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在大門前胸貼著背。8點整,門開了,母親跟在別人後邊一直朝店裡跑,來到出售大衣的櫃檯。她一眼看到櫃檯后掛著幾件羊皮大衣!太棒了!母親急奔過去,拉下一件看上去最厚的,雙臂緊緊抱著。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摟住一件,他們都是家長,每個人都抱著一件大衣,彷彿抱著的是千里之外在寒風中凍得發抖的他們心愛的孩子。母親高高興興付了錢,大概85元,像剛在一場決定性戰役中凱旋的將軍。
第一進院子現在擁擠不堪,三戶人家瓜分了面對面的兩排平房,煤爐、臉盆、尿布……孩子在院里跑來跑去,大人向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是一個擅自闖入的陌生人。
「小瑞,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今天來。」
「但我不怪你,你是忠臣,一個正人君子。你重義氣,輕錢財;你英勇善戰,雖然你大字不識。是呀!你的前世是文盲來著!所以你才寫字屢屢出錯。你25歲那年,皇帝賜你爵位,你有一所官院,光宗耀祖,蔭庇門桅。但是兩年後,你在戰場上結束了一生。
泥尚可洗掉,更糟的是有時柵欄上的木板落下,帶釘子的木板藏在泥里,不露鋒芒。母豬發|情時,常常把圍欄撞壞,倘若一腳踩在釘子上,那才是一番恐怖的經歷。隔三差五我們就會嘗到這種滋味,防不勝防。一瞬間,尖利的釘子刺透膠靴,扎進腳心,頓時慟徹心肺,冷汗直冒。我試圖把腳從泥里拔起,但肩上重重的豬食擔子卻把我向下壓,等得不耐煩的豬又會把它們的巨嘴加在豬食桶上……
「什麼劍?」
雖然這一循環周期亘古不變,我們還是設法做得精益求精。在報上讀到糖化豬飼料,我們也動手試做。我們在豬圈裡搭起木地板,讓豬睡在上面,冬暖夏涼。我們還大力消滅了豬肺疫,否則一次傳染會死幾百頭豬。我們保證每頭豬都有足夠的運動量,飲食均衡。從早到晚,我們不停細緻觀察,發現問題於它的端倪。總之,我們把大量的心血傾注在豬身上,有一天,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哀:我們這麼關心豬,怎麼就沒有人來關心我們一下呢?當然這麼想問題真是荒唐,我馬上就排遣開了。
如果我告訴人家我愛著我養的豬兒,我的心在為它們哭泣,沒人會理解,只會把我當笑柄。我怎麼才能使人們相信豬既不懶惰也不愚蠢?它們真的有智慧哩!它們還有感情!看它們在最後一刻都信任我,而我卻背叛了它們,成了殺它們的一個幫凶!我開始後悔我做的事,我恨自己。
「我能幫上什麼忙?」我聽二姨說完,難掩內心的困懣,「我什麼都幫不了!」一家六口,三個大人已經志願下鄉,這還不夠,他們還想把老二姨和我的兩個幼弟也趕出北京。這樣他們好大模大樣地進來,取代我們,在我們的故鄉,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安家落戶,這真太過分了!
二姨很是有些心虛,我聽說后也六神無主。她這把年紀要是去大西北,一準受不了這個罪,那簡直等於殺了她。還有她那些老街坊,老鄰居,二姨說不少老頭老大半夜三更偷偷地哭,他們嚇壞了。如果她和鄰居們在劫難逃,不免一死,他們寧願死在北京。這是他們的家鄉,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二姨在小煉和小躍睡著后也常獨自抹眼淚。她很高興我回來,可以一訴愁腸。
「沒事兒,沒事兒。」
灰色磚牆仁立如昨,門牌號碼依然如故,我將大木門從中間推開,吱吱作響的聲音喚起我遙遠的記憶。但當我一走進院子,眼前所見與我的記憶別如天壤。
我似乎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小團火球在我前額處燃燒,火石電光劃破黑暗。也許這隻是我在異想天開?這又何妨?這麼多年,我對奶奶這般不孝,現在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彌補的機會,不論奶奶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不問因由。
「喲,你沒聽她講那些故事?你說呢?不覺得它們有點匪夷所思么?」
豬圈空了,我的心也空了,胃脹鼓鼓的。我晚飯也沒吃,一頭紮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