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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悔恨

20 悔恨

不久她就成為知青中發展的第一名黨員,此後她工作越發積極,信誓旦旦要在北大荒紮根一輩子。她向革命先烈起誓,淚花閃閃,慷慨激昂,我不由深受感動,自嘆弗女口。
我對「親人」解放軍又怨又恨,他們對農場管理一無所知,而他們手中有權,我們就得聽命。在他們的「領導」下,北大荒的農場進入負債經營,周總理每年親自沖銷幾億元的壞帳。雪上加霜的是,這些軍隊幹部飛揚跋扈,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和他們相比,以前的趙指導員真是「小巫」一個了。而這次誰也不敢再噴有煩言,若想攻擊「長城」,「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這個罪名足以判任何人現行反革命。在敢怒不敢言的萬馬齊暗之中,有一次我們卻斗膽出了一回聲。
再過些時候,甚至我們在廣州打死的那個令人作嘔的「強|奸犯」也出來作祟。他真的是強|奸犯么?也許他有此意圖,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強|奸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啊!即使真犯了強|奸,也未必罪當致死,我們有什麼權力置法律于不顧,當場將他活活打死?他畢竟也是個人,也許他還有父母,要靠他來贍養,也許他有妻兒,至今仍在盼望他歸來?他的家人是否知道他的下落呢?那個晚上他就這麼突然從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在火葬場的焚屍爐里。
又向前邁了一步,雪被壓了下去,但我的腳踩不到堅硬的土地。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已重重掉進半人深的坑裡。我驚出一身冷汗,暗自罵娘。我奮力爬出坑來,撣去一身上下的雪屑,拾起皮帽,繼續往前走,但沒走幾步,又掉進了另一個坑裡。
迎接我的頭條新聞便是老眯子被強|奸了,調去了一個偏僻的村子。陳丟了職位,他總是躲著我,也許他自己也感到難為情?
鞭答張黑黑難道僅僅是出於心虛害怕嗎?還有沒有別的原因?現在我面對的是自己良心的審判,我應該誠實。也許暴力和血腥把我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倒騰了出來,儘管有道義的理性的聲音呼喚,我還是激動得不能自己:折磨、死亡、痛楚、狂喜、亢奮……過去這些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感覺,我念念不忘,日夜為之神魂顛倒,突然有了體驗這些感覺的機會,而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正當的、革命的。燃燒在胸中的野火有了一個名義:階級仇恨,越強烈越好。在這個名義下,我們可以折磨階級敵人,把他們殺死,抽他們的血,割他們的肉,碎他們的骨,為的是人類正義……
報上的謊言之一是說所有知青下鄉都是出於自願,其實不然。許多人是迫不得已。和我在養豬場一塊兒幹活的一個哈爾濱來的知青女孩對我說了她的經歷。
其他人和文不一樣,他們有父母的高幹背景。即使他們的父母有些尚未平反,總還是有幾位老戰友不那麼勢利,願意雪中送炭,助一臂之力的。這7個人都是先以探親或探病的名義請假回家,後來他們就在其它地方參了軍,一來二去他們的戶口也就從36團調去了新的部隊。再過幾年,他們複員后,戶口就能遷回北京,政策規定複員軍人的戶口可以遷回原籍。私下裡,我真羡慕他們!他們用的辦法叫「曲線返城」,要做到這一步,必須有兩個條件:其一,他們的父母在部隊得有「鐵哥兒們」,這些人有權為戰友的孩子開後門;其二,這個知青還得是位男性,部隊女兵的名額太有限。
我們把能想到的傳統的、本地的、流行的罵人話都搬了出來,第二天回到村裡,想想還生氣,又把這件事告訴了其他知青。但漸漸我的怒氣平息后,反思一下這件事,我漸漸看清了我們的處境。
這個名字令我深為不安,似有凶機暗伏,卻又像某種昭示。我一心要弄個水落石出,幾天來我不斷在記憶深處搜尋,終於有一天半夜三更醒來時,我打開了銹住的記憶閘門。
這些還不是最壞的,我在看守牛棚時命令我們老師唱什麼來著?
我是因為睡前想著打人的事?還是想著冬天去虎林縣城的事?有個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張黑黑?誰是張黑黑?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張黑黑。誰的名字這麼古怪?且慢!這個名字怎麼有點耳熟?我在哪兒聽到過嗎?何以頭緒全無?
我從北京回到村裡,不知為什麼,覺得涼水泉樣樣不對勁,我像是突然換了一副眼睛。也許如四季膻遞,在我離開的這陣子這個地方真的起了變化?一個早晨我睜開眼睛,夏天嘎然到了盡頭,每一樣東西都沾上了秋的氣息:花兒從野地里消失了,落木蕭蕭,風的刀口也磨快了。蟲鳴凄厲,彷彿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臨。
我這才發現偏離了大路,走到了小南山,(頭年夏天我們在這兒挖了許多坑,準備栽蘋果樹,不知為何樹苗一直沒來,冬天卻到了,滿坑滿谷白茫茫一片,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這些陷阱。)這麼說我離村子已經不遠了。但我不敢抬腿,那一刻,我是被遺棄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一人:極目四周,除read.99csw.com了冰雪,再無它物。月光下,冰晶雪瑩,像無數顆鑽石在閃爍。
砸爛砸碎……
我連你的真實姓名都茫然不知,我沒去打聽過,反倒把你忘卻了,忘了整整6年。現在,我永遠不會再忘記,想志也忘不了。只要我還活著,我會一直為你祈禱,祝你早日康復,治愈我們加於你的肉體和心靈上的創傷。如果你願意,儘管向我報復。把我血淋淋地抽上三日三夜,打得我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喉嚨沒有進氣的份兒。我不會求饒叫停。如果你叫我割下右手,我也遵命,把手伸進飼料粉碎機,只消一秒鐘就行,像那天小李一不小心……快別這麼變態地狂想!沒有用的!現在什麼也洗不掉我記憶中的血污。大錯已鑄成,覆水總難收。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將永無寧日,經受著良心的拷問,噬臍莫及。死後,我會下十八層地域。我理應受到天譴!
我無望地抬頭看天,月慢慢隱去,一道白幕顯現在眼前。幕也非幕,乃是濃濃的迷霧。它劇烈涌動,海潮般地越逼越近。突然我聽到一個女子的呼叫聲:「張黑黑,張黑黑,張黑黑……」我醒了過來,叫聲仍在耳邊縈繞。
「她準是現行反革命!」我心中暗想,「她怎麼敢叫自己這麼個名字?」我的戰友們看來也這麼想。那時全國都洶湧著紅色的波濤,每個人不是「紅衛兵」,便是「紅小兵」,或是「紅色造反派」。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我們是他的「紅小鬼」。我們讀他的「紅寶書」,佩戴「紅袖章」。紅旗、紅心、紅色的血……我們眼裡容不下其它的顏色,粉紅便是資產階級情調,黃色則是流氓犯罪,黑和白更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
這幾個人住院期間,關於她們的閑言碎語不脛而走。很多人都認為這幾個女青年做過虧心事。雖然你我不曾看到,但上天有眼,於是才有七重天外的雷擊報應。雷只打有罪之人,把他們的過錯用天書烙在背上,這種天書我們凡人自然是讀不懂的。
說到這裏,小猴子聲淚俱下。這真是一個凄慘的故事,我也陪著落淚了。到了這步田地何必再硬充什麼英雄?又何必假裝我比她站得高,看得遠?現在我們不都一樣了——自願來的和被迫來的,我們都陷在這沼澤里!從目前的宣傳看來,北京一些領導已經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押在了這場知青上山下鄉的運動上,不管我們付出多大代價,這場運動必須成功。我們變成了他們政治遊戲中的籌碼,他們錯了也得死硬撐著,否則就會給對手抓住把柄。所以要想改變這一政策談何容易!這太殘酷了!想想。巴,他們的賭注是中國幾百萬青年的前途,而我們的命運又緊系著幾千萬父母和親朋的心。誰知道在這個除夕之夜,又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淚下潸然。而政治家們對此卻無動於衷,他們只在乎權位是否牢固。
每個人都被這一幕嚇壞了。我們心狂跳,臉發白,衝過去把小李扶到赤腳醫生那兒。赤腳醫生哪見過這種陣勢,也駭得渾身發抖,但她還是勉力將小李的傷口包紮上,叫我們快送他上醫院。醫院在團部(以前的場部),離這兒30公里,村裡沒車,只有拖拉機。
那天,小李的白線手套不知怎麼和豆桿纏在了一起,他還沒意識到,手套就被機器卷了進去,右手也跟著進去了。他感到劇疼,抽回手臂,只見自己半截手腕的白骨露在外邊,整隻手不見了!血從傷口處噴出。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議論,氣憤之情難以言表,這簡直是落井下石!當地人怎能迷信到這種地步?他們這麼議論別人太不公平,太刻薄!但我無法說服他們,特別是一個月後,人們真的發現5個人中的一個做過一件不太地道的事:就在雷擊前的幾天,她說她要去虎林縣城,於是她的一個朋友托她通過郵局寄錢回家。但這個朋友的家裡始終不曾收到錢。後來朋友反覆盤問,她才承認當時把錢花了,還對朋友編謊。後來她又把錢還上了。
張黑黑。當然我認識她!她和我同校,且在同一年級,只是不同班而已。但我完競了解她幾分?我僅在1966年的某個晚上見過她。此前,我們全然不相識,以後,我也再沒聽到過她的半點消息。我們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但就是那個晚上,我怎麼可能把它忘記?
「我媽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挺平靜。她說她會給我做茶葉蛋,讓我帶了在火車上吃。見她這樣,我和爸爸都鬆了一口氣。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媽還是發病了,又哭又笑,胡言亂語。當然,也不會有茶葉蛋了。爸爸抽不開身到車站送我,我自己打了背包,就這麼來了。」
這個鬼幼年就來到我的心中,二姨給我講的故事把它引了進來,之後它受了父親喜愛的貝多芬、舒伯特、肖邦、莫扎特的灌溉,從曹雪芹、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雨果的作品中汲取了營養。那天晚上這鬼一直在對我高喊:你的行為是錯的!是九九藏書難以容忍的!你怎能舉起手來鞭打一個無援的女孩,你的同學?可恥呀可恥!你失去理智了嗎?……可惜我不想聽,我沒有勇氣聽這金玉良言。相反,我恨不能把它打得沉默。說到底,我終歸是個懦夫。若是英雄,我應有勇氣大喝一聲:住手!
夜靜時分,我彷彿又聽到了這歌聲,老師們的嗓音顫抖嗚咽,不成其凋。與其說在唱,不如說在哀哭。這歌聲理應令我心碎,問題是當時我哪兒有半點心肝?得意于自己紅衛兵的身分,憑自己對他們的生殺予奪之權,我命令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
「張黑黑!!!」
即使我永遠不會同意村民的結論,我想我還是受了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或者說並不只是他們的影響,因果之說盛行千載,是祖先的傳承。也許它與生俱來,早就根植在我的靈魂里,只是到1972年它才冒出來,日夜糾纏我,使我千恩萬想要為自己不幸的命運找出因由。我是不是真的得罪了神明?
那天我親見林老師家只有一間房,除了床,連放兩張書桌的地方都沒有。沒有客廳,沒有廁所,沒有廚房,沒有自來水,沒有暖氣。三代人共一屋檐,兩老師共一書桌。我都看見的。但那天我只想著為自己出氣,報一己之仇。我怎能如此冷酷自私?林老師的生活本已艱辛,我又讓她雪上加霜。也許我的所作所為就應該受此報應,跟神祗顯靈並不相干。
另一軍官是冬天下來的,看我們還沒收完苞米,他命令我們夜裡到苞米地去「突擊」。行動于午夜12點整開始,氣溫已經降到零度以下,沒有月光。我們背負沉重的竹筐,摸黑消滅「敵人」。幾個小時下來,我們在雪地里掙扎前進,滑倒無數次。黎明時分,看看我們的戰鬥成果,才知道大失水準,好多「敵人哨兵」還高高站立在玉米桿上,我們不得不從頭再干一遍。
日記里的這段話後來給我帶來很大麻煩。我們的嚴指導員認為我對現實不滿,又想造反。其實我寫這段話時,滿心只想著因果報應。過去人們相信一生中的每件事都有因緣相契,而且會追溯到前世。雖然肉眼凡胎不一定看得清獎懲的因由,上天神明卻洞察一切。在陰曹地府,閻王爺把每個人的一言一行都記錄在案,正如成語所說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句俗語描述古代女子失身的痛苦,任何作為,甚至自殺,都不能稍贖她的罪愆,改變公眾輿論。誰曾想時至1972年,這種海洋一樣深廣的追悔之情竟將我淹沒,白日它似塊壘鬱積在我的胸中,晚上睡覺時我輾轉難眠,想的就是那句老話。這時我只能私下揣度別的知青是怎樣看待自己前途的。在公開場合,所有的人都宣稱要一輩子紮根北大荒,當時誰不唱此高調肯定會受批評,被打人另冊。但「九一三」之後,「8隻快樂的大蒼蠅」很快飛走了7隻,只有文還在,成了一零一中留下的唯一男生。
明白這些道理於我何益?我怎麼都沒法像她那樣做戲,也不會提著禮物到領導家中甜言蜜語一番,更不會向一些人殷勤地「獻身」。病退?不幸的是我身體健康得很。有些人真的重病在身,像得了風濕性心臟病的小劉,還有很多在這兒得了肝炎的人,兵團還不肯放呢。困退?我的父母不在北京,這也不是借口。
我還記起了我們去林老師家貼大字報的那天。儘管是大白天,房間里的光線卻很暗淡。我們把我那張長長的大字報糊在她房間的牆上,糊住了唯一的一扇窗,以此作為對她的懲罰。林老師和她的家人站在屋角,擠作一團,盡量給我們讓路。如果沒記錯,應該是5個人:林老師,她丈夫(也是一零一中的教師),兩個大概還未上小學的孩子,還有她的老母親。他們那時看上去驚恐萬狀,老人止不住地發抖,孩子哭都不敢哭……
1966年,誰出的點子將道士們趕下山?全是我乾的好事。當地人早就對我說過:華山上供奉的神明有求必應,法力無邊。我居然斗膽逐其祭司,奪其香火。他們若果真對我動怒,恐怕我之罪孽是萬劫莫贖的。
我被任命為豬號的班長,安排自己和其他人幹活,於是不再做關於陳的夢。畢竟,這不叫愛情,我很快把他給忘了。忘了老眯于則不太容易,有時我們心自問,如果我不帶頭值夜,今天她是否會安然無恙呢?現在她前途黯淡,雖然沒人會想到來責備我,我是否在某種意義上也應對此事負責呢?
我是人民的罪人。
這會兒,北大荒的農場已經更名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850農場變成了36團。軍官們也來了,進駐場部,那兒好歹有電,有暖氣,有醫院,有綜合商店,有禮堂,可以放電影,還有火車站。他們只是偶然下到村裡來,指導一場運動什麼的。
你自己又怎麼看待這一個問題呢?你討厭被人當作蟻民,沒有尊嚴,沒有同情,沒有價值。但是你自願下鄉的時候,不是下決心放棄read.99csw.com特權么?你在日記里抄了一段英雄話語:「我願做一片綠葉,映襯著紅花;我願做一塊基石,支撐著大廈。」難道你改變主意了嗎?
這事過去有6年了,我現在才意識到那天晚上受審的人中也有我。我是英雄還是懦夫?我是忠於毛主席呢,還是對一個階級敵人懷有惻隱之心?我必須用行動而不是空話來作答。其他紅衛兵在看著我呢,我也在看著其他的人。我們彼此既是證人,又是法官,我可不能讓別人看出我的軟弱。為此我越心虛氣短,驚慌害怕,打張黑黑打得就越重。
一時間我們義憤填膺,剩下的路程大家噙著眼淚咒罵這位團長,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一旦這麼想開了頭,就再也剎不住了。過去的一幕幕重現眼前,黑暗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銀髯飄飄的道士對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園投去崇敬的一瞥。他們走下山,仍不斷回顧。紅衛兵在背後踢罵他們,他們衷們的眼神在無聲地譴責我。那是誰的目光?那位年老的宅主在看著我,我們剛把他滿園的花草踐踏個夠;那些飯店的顧客在看著我,他們吃不完剩下的飯菜,汗流滿面,用目光懇求我們高抬貴手,但我絲毫不為所動,一味滿足自己的剛愎自用。
「九一三」是指「我們最敬愛的林副統帥」企圖暗殺「我們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嚴重事件,結局是林彪於1971年9月13日摔死在蒙古。這件事使我極為震驚,並隨之對「文革」的實質產生了極大的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場人類歷史上開天闢地的偉大革命,而它的發動者和領導者們是一群目光如炬、高尚無私的人?我此前一直如是相信。亦或它竟是一場自上而下、最後瀰漫全國的權力鬥爭?如果文革僅僅是一場權力鬥爭,這就意味著我們受了大騙,被一小撮別有用心的權術家利用了。林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誰能想到毛主席親自提拔、黨章中已經確認的接班人會是這樣一個包藏禍心的陰謀家?如果林彪是如此,那麼其他像他一樣在文化革命中青雲直上的人呢?
不管情不情願,我已經沒有選擇。我把戶口遷來這裏,便把自己交給了當地領導。平等?這個詞依舊動聽,若他們不賜予你平等的權利,你又能拿他們怎樣?我們乃至我們的子子孫孫便成為「勞力者」,而他們則是「勞心者」,他們可以視我們如草芥,如馬牛。我們既是自願犧牲,只好吞下這苦果。
在我們再三再四的請求下,團長終於挪出吉普,察看了一眼小李的傷情。看過之後,他竟然重新爬上吉普,沒好氣地對我們說:「就用拖拉機拉他去醫院好了,我還有急事,我得走了,別再啰嗦,就照我說的做!」說完,招呼司機上車。
「我家有6口人,爸爸是工人,媽媽是家庭婦女,她身體有病,是精神上的病,不能上班。我是老大,從讀小學起家裡所有的家務活兒都歸我干:買東西,做飯,洗衣服,縫縫補補,買煤,帶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爸每個月才掙70來塊錢,他請不起保姆。」
然而張黑黑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她毫無懼色,一副革命電影中英雄人物大無畏的氣概。其實她也不真是革命英雄,第二天,一位醫生告訴我們她得了精神分裂症。但當天晚上我們誰也沒往這上面想。我們只知道她班上的同學懷疑她是反革命,把她逮捕了,交由我們審判,而我們判她有罪。
我該怎麼辦?我既不是男生,父母又沒有朋友在部隊,我真是一籌莫展。袁,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就比我有心計得多。她的父親參加過長征,但即使是他也沒辦法把袁直接弄進部隊,於是袁走了另一條路,後來證明反而是一條捷徑,使她一步到位地回了北京。
我的日記記錄了一些當時纏繞在腦子裡的想法和問題,從中可以看出我面臨的無望處境:
一出村,風格外冷,像小刀一樣打在臉上。我們擁住傷員,設法用身體擋住寒流,但起不了什麼作用,小李全身戰抖,止不住一陣接一陣地呻|吟,淚水從他慘白的臉上滾下。拖拉機在冰雪覆蓋的土路上像蝸牛爬,照這個速度我們3小時也到不了醫院。若天黑了,看不清路,拖拉機陷在雪坑裡怎麼辦?
有一次一個軍官來我們村(我們村變成了三連)指導麥收,幾個月時間,他都讓我們早上4點鐘就起床,圍著打穀場跑步,一直跑到我們幾乎要暈過去為止。跑完步后我們接著下地幹活,他則回到村裡。他整天幹什麼,我們無從得知,當兵的無權過問當官的事,只是我們從沒見他和我們干過一次活兒。
拖拉機手很快在拖拉機后掛了一節車斗,我們20多人把李弄上車,一起坐了進去,有知青,有本地青年,有男有女,我們胡亂往車上扔了幾條被子,拖拉機就開走了。
仔細思量,我依然情願做一片綠葉,讓別人去出風頭。我不在乎默默無聞地生活,一片綠葉至少頭頂一方藍天,日見陽光,夜享月華,風雨滋九*九*藏*書潤,吾心平矣。但是我再不想做一塊基石了:被埋入深深的泥土中,任人在我身上肆意踐踏,一輩子承載著大廈的巨重,不見天日,不聞聲息,永無出頭之時。這不叫生活,這樣的生活生不如死!
聽到她的這堆話,一個紅衛兵慢慢解下皮帶,在空中舞了一個弧,鐵扣重重落在張黑黑的手臂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滲了出來。
聽完我們的話,團長眉心擰得緊緊的,一言不發。我們斷定他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請他無論如何下車看一下小李的傷勢。我想他只要親眼看見小李痛苦的模樣,一定馬上讓出吉普的。這還用懷疑么?
「看見了吧,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說的報應!報應總是毫釐不爽。老天有眼,不會冤枉好人的!這下兒你還敢說你不信?」我與之爭辯的村民此時得意之色躍然臉上。
張黑黑!你在哪裡?
「他簡直就不是人!絕對不是人!只披一張人皮,裏面是畜生下水!有朝一日叫天打五雷轟!他要有兒子,也是個沒屁|眼兒的!」
黑、黑!她叫得更響,像是對我們挑戰。
林彪死後,新聞媒體繼續教育知識青年紮根農村,但在涼水泉,訂報刊的人數驟降,從1969年的近200份降到了1972年的不到10份。嚴指導員對此頗為不滿,他召集會議專門強調訂報的重要性。但只要他不給掏錢,我們才不理他的茬。誰捨得把辛苦得來的血汗錢花在這些空談和可憎的謊言上,這些話我們都能倒背如流了。
正在我們急得要死的時候,有人眼尖,看見地平線上有一輛吉普正向我們開來,「老天有眼!」吉普可開得快多了,也暖和多了。我們跳下拖拉機,站在路中間攔車。
「張黑黑!」
「後來我爸給我寫信,說我媽的病好一點兒的時候,她想起了答應給我煮茶葉蛋的事,她很後悔自己在我走那天發病。打這以後,我爸說,只要她精神病一發作,就煮茶葉蛋,把家裡所有的雞蛋都煮了,然後拿到火車站,送給像我這樣年紀的女孩……」
至於那些政治家們炮製的理論和口號,也許只是他們攫取權力、擊敗對手的工具,而我卻一直對之高度重視,活學活用。林彪和他的追隨者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當權派則堅持宣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有作為,這一指導思想永遠不會改變。
我真是自作自受,一頭扎進這泥潭,還自我感覺良好。理想主義,無知與虛榮,我為這些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下次,我一定三思而行,但對我來說,今生今世,究竟還有沒有下次?!
一失足成千古恨。
1972年早春,豬號的一位當地青年小李操作飼料粉碎機時出了一起事故。這機器的危險性我是知道的,它在高速運轉時,我們得把玉米桿或大豆桿不斷塞進機器口,周圍沒有任何防護裝置。機器口就像老虎口,任何東西伸進去立即會被咬斷,在幾秒鐘內嚼得粉碎。可是因為豬號只有這一台粉碎機,而豬總得有飼料來喂,我們也就一直用著。事實上農場的其它機器也一樣險象環生。
21歲我就陷入了泥潭,天天浪費大好光陰。一切機會都失去了,所有的門都在我面前關起。生活才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大雁,只能眼巴巴看著別的雁兒高飛遠逝。我是一塘流不去的淺水,等著于涸,等著腐爛。這一切都只因為我從前有一個夢想,一個美麗的夢想。這個夢釀成大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困於惡夢,無所遁逃。如果這是我的命,為什麼?這太不公平!我幹了什麼以致得此惡報?
天地神明是錯不了的,涼水泉的老鄉對此篤信不疑。一次我們宿舍遭了雷擊,這件事真叫我大開眼界:30名女知青住在這排宿舍里,當場有5個人被電擊倒在地上,失去知覺,背上有輕微的灼痕。她們被「火速」送往醫院,幾天後都康復了。
我是牛鬼蛇神,
如果老眯子事件只在我心中攪起些微瀾,那麼,另一場路人皆知的「九一三」事件則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回頭看看,這成了我們這代中很多人一生的轉折點。
那個悶熱不堪的晚上醞釀著一場雷雨,在校園的一個小房間(以前是某位老師的辦公室里),我們一隊紅衛兵7個人圍成半圓,正在審問一名嫌疑犯,她中等身材,蒼白羸弱,頭天她被班上同學抓了起來。此刻她站在房間正中,齊耳短髮,白襯衫,藍長褲,用尖銳的嗓音一口氣往下說:「我叫張黑黑!我爸爸是張老黑!我媽媽是張大黑!我弟弟是張小黑!我們都是黑!我家是黑窩!我是資本家的狗崽子!我爸爸、我媽媽、我弟弟,我們全家都是狗,我們全是黑黑!……」
不論叫我們「兵團戰士」還是「知識青年」,我們事實上已經成為農民。中國獨獨不缺的就是農民。1960年,天知道究竟多少農民死於飢餓。幾百萬?幾千萬?但中國還是有好幾億農民。一個農民,不但他的read.99csw.com肢體不足惜,連他的生命也是不足惜的!我們是「蟻民」,我們的生命是「蟻命」,誰造出這些詞來真可謂洞察事物的本質。
「張黑黑!!」
現在再來聽奶奶的勸諭為時已晚。她說得對:記憶是苦,忘卻是福。從今往後,我怎麼能夠直面世界上無辜者的眼睛而看不到他們對我作出的判決:有罪!有罪!有罪!
我有罪,我該死。
吉普停下后,我們發現我們的團長——一個40來歲的矮胖子——坐在裏面。他滿臉不快,我們向他解釋事發突然:一位戰士的手切斷了,他必須馬上送醫院。我們請求團長搭我們的拖拉機進村,讓傷員坐吉普去醫院。
我有罪,我該死,
「張黑黑!」
想不到袁居然有這樣的政治手腕,實非那時的我所能企及。袁見涼水泉大多數的黨員仍是趙的心腹死黨,就率先提出為趙平反,這一來,當地的黨員對她馬上就有了好感。她不管老百姓的反應,他們的意見無足輕重。袁從一開始對這點就看了個真切。
我走在大雪覆蓋的平原上,太陽剛下山,我心急慌忙,想著要在天黑前趕回村裡。而天真的就黑了下來,村子還不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幸好那晚風平月朗。雪的表面被凍硬了,每踩一下,它都吱吱作響,一秒鐘后,我的腳才觸到地面。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趕路。
心虛氣短,驚慌害怕,是我那天晚上的真實感受。當時我死也不願承認,現在終於承認了,整件事就像一場惡夢,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大伙兒都在看著我呢!我知道自己缺乏無產階級感情,我矛盾重重,我自慚形穢,我的心裏藏著一個鬼!我的皮帶扣每次落在張黑黑身上,這鬼就叫我的心停跳一次。後來它又把這件事從我的記憶中完全抹去,直到我想恢復記憶的那一天為止。
我們齊齊解下皮帶,紅衛兵不能容忍這種挑釁。紅衛兵痛恨階級敵人,對他們絕不手軟!於是我們開始抽她。
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
1969年她來涼水泉時才15歲,長得又瘦又小,人們叫她小猴子。兩年後她來豬場頂了老眯子的位置。農曆新年快到來時,我注意到了小猴子家什麼也沒給她寄。除夕夜,見她很憂鬱的樣子,我悄悄把她叫到一邊,與她分享我收到的糖果花生。這使她臉上浮起些許慘淡的笑容,那天晚上,她向我解釋為什麼她家沒給她寄東西。
她的叫聲亦是鞭子,逼著我們去狠狠打她。只要她還在叫「張黑黑」,我們就不能住手,我們得把她打服為止。我們毫不手軟,她卻毫不嘴軟。針尖對麥芒,我們不讓她喘息,她也不讓我們停手。接下去,我們一身汗,她則一身血。她的臉、手臂、肩已是創傷累累,青一道,紫一道,觸目驚心。
後來她被當地黨組織推薦上大學,說是說貧下中農推薦,儘管貧下中農在這件事中完全沒有發言權。上的還不是一般學校,而是北京外國語學院,其他被推薦的人則只能上本省的農學院,或是冶金機械之類的學院。當時我想袁的運氣真是沒話說,她曾告訴過我她中學起就夢想進外語學院,將來當一名外交家。現在她美夢成真了。
「我就不信,這不過是個巧合!」
「1969年我初中畢業時,爸爸到學校找領導說了我們家的困難,請求領導讓我留城。但領導發話了:今年分配有統一的政策:長子長女都必須下鄉。只有最小的孩子才允許留城。就這麼回事。這個政策還有個名兒,叫做全國山河一片紅。我爸回來跟我一說,我們都很為媽媽擔心,怕她聽了這個消息受刺|激,又要發病。我們就瞞著她,一直瞞到最後一個晚上才告訴她。」
直到袁離村幾個月後,我才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一切與運氣全然無涉。袁和她父親一手策劃操辦了整件事:就在袁指天劃地發誓紮根北大荒時,她父親已經忙著為她四處穿梭活動了。時機掐得正准,天衣無縫。關係網一鋪開,水到渠成。聽到這些,我鬱悶了好一陣,沒法相信袁競能這樣欺騙她「最好的朋友」。我鄙視她的行為,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計。她倒是給我上了一堂「唯物辯證法」:知青越發誓紮根農村,她離開得才能越快。
每抽她一鞭,她都發出一聲「張黑黑」的吶喊,彷彿這是一個標點符號。她嗓門越來越尖,我聽上去這幾乎不像人的聲音,而像是粉筆在玻璃黑板上劃過,鑽心刺耳,讓人頭皮發麻。
吉普揚長而去,掀起一團雪霧。我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看到小李的傷勢,看到小李的痛楚,他什麼都親眼看見了!他怎麼可以拒絕我們的懇求,把一位負傷的戰士扔在雪地里?他的心是鐵石做的么?還是根本沒有心肝?「急事」,見鬼。他騙不了我們。我們清楚得很,在這種窮鄉僻壤,能有什麼急事?天寒地凍,他只是不願意坐在又慢又顛的拖拉機上。而這人竟然是我們的團長!一位「最可愛的人」!一個陌生人也不至於如此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