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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朋友及其它

21 朋友及其它

方一言不發。後來她對算命這件事避而不談,但她有好幾天明顯地若有所思,我想她是大把文的話當真了。在這點上,她倒有不少同伴,村裡的許多人都將文奉若神明。算命這件事到底也給文惹了麻煩,他被記了一大過,載人了檔案。批評他的材料在整個兵團公布,殺雞儆猴。
老宋和我的友情卻是在非常情況下一夜之間發生的。有一天已經半夜了,我一個人在豬號幹活,宋跑來找我。我吃了一驚,因為過去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雖然我們都是北京來的,她家在遠郊的門頭溝。這會兒她走得氣喘吁吁,一進門就大聲沖我說:
唯一的解釋是高想在她上大學的道路上搬掉我這塊絆腳石。她知道我在這兒的貧農中間小有威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應該可憐她,而不是恨她。她比我還傻,她于嘛不和袁過不去?她才是趙的心腹黨員們的紅人兒。至於村裡的貧下中農,難道她看不出連他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得知這個消息,麗雅搬出了父母家,還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聲稱和他們劃清界線。但這還不行,後來她又寫了大字報公開譴責她的家庭,到了這個分上還是沒得到批准。方和其他人離開上海的那天,麗雅到火車站送他們。她溜上火車,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呆了四日三夜,車到虎林站時,她走了出來,呈上一份血書,發誓紮根北大荒。領導被感動了,終於讓她留了下來。
就在我沉溺於對張黑黑的回憶中不能自拔的那段日子里,涼水泉有10來個知青離開了北大荒,一去不復返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北京的高於子弟。「7隻大蒼蠅」飛走後,有一段時間,他們宿舍就剩下文一個人,他利用這個獨居的機會斗膽學起了算命。我頗懷疑他究竟對這玩藝兒有幾分誠心,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居然贏得小小名氣。白天晚上都有問卦的人,有些甚至打外村遠道而來,搞得他沒時間讀自己心愛的書,連休息的時間都搭上了。他雖時有抱怨,但看得出他端的熱衷於向別人講述他們的命運。
過去我把這歸咎於農民的文化程度低,加上統治階級施行愚民政策。現在我看得深一層:農民迷信是因為他們對許多事無能為力。他們不停地遭遇天災人禍,但仍心懷憧憬,為他們自己和子孫後代。他們生活得越艱辛,對將來的憧憬就越痴迷。他們信天信命,信因果,信來生,因為這輩子他們幾乎不再有機會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了。在這樣的環境下,每個人早早晚晚都會變得迷信起來,不管他有多聰明,受到多麼高深的教育。如果我不是自己成了農民,我永遠也不可能了解這一層。
想到這兒我忽然記起,江的對岸是蘇聯。我的白日夢仍是肥皂泡,跳出油鍋又落入火堆。就算我渺如塵芥,也不願意死成這樣。
他的問題困人而異。我很好奇,不知他會問我什麼問題。但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一個問題都沒問,也沒擺什麼八卦圖。他只是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我感到他並不在看我,他在用他的天目探尋我內心深不可測的秘密。然後他才開了那張著名的鐵嘴,一板一眼地說:
「我懂你的意思。」我點點頭,心裏有些詫異。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文靜而謹慎的女子,極懂得自我克制,言行合情合理,萬沒想到從她口中蹦出這番壯懷激烈的言辭。同時我深為感動,她對我說這番話得對我寄予多大的信任!說到第三次世界大戰,叔叔不就為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么?方要是對一個不合適的人說這些話,她準會惹禍上身。
再說了,難道這個地區的知青因為他的話全都一下變得迷信起來?文相信人的命因緣前定,其他人相信他的話,我相信奶奶的故事,我還相信冥冥中蒼天有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許我們真被農民改造過來了,但為read.99csw.com什麼中國的農民這麼迷信呢?
「你是個勞碌命,得一輩子孜孜不倦地工作。你愛的人,不能跟他結婚;跟你結婚的人,你並不真愛他。他倒不壞,聰明,也本分。你會和他生一個兒子,然後離婚。你這一生不能依靠任何人,全得依靠自己。你最終會回北京,還會去很遠的地方,你會見很多世面。冒險、成就。孤獨、焦慮,這些都在你的命里。總的來說,你的命不壞。你的晚年身體很好。」
除了日記,信件也是定罪的依據,如果落入一個想整你的人之手。我每收到一封信,讀完后馬上小心翼翼把它燒了。這也是我父母再三關照的。當時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現在想來真令人啼笑皆非。父母的來信每一個字都無懈可擊地浸透了革命的詞語,用放大鏡也找不出任何暇拈,而信的結尾無一例外寫上豆大的一行:讀完此信,務必立即燒毀。切切!
所以麗雅和我不必用語言表達彼此感受,我們心有靈犀,我可以輕易地透過她的假面看出她的志向、她的孤高、她的自卑和積在心中的悔意,我看她就像看我自己。在我們之間,言辭是多餘的,只會給感情的交流帶來妨礙。我和麗雅見面時,我們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事兒,但我常常想別人為什麼覺察不到隱藏在麗雅滿面春風背後的辛酸。她來北大荒的故事不是什麼秘密,村裡的每個人都耳熟能詳。
在路上我們暢談未來,揚言不結婚,4個人終身做最好的朋友。只要不結婚,我們就可以每兩年享受24天的探親假,其餘的時間我們拚命攢錢,制定計劃,盼望下一輪休假。一年又一年,到我們再也走不動了,我們就說好一齊去見上帝。
老宋走後,我又把整件事想了一遍,還是不明白高為什麼對我這樣。我的日記中沒什麼真扯得上反動的思想。而且一開始是一個革命英雄的日記,到後來我覺得呆在這兒沒前途,希望能離開,如此而已。更何況這些話我也並未直說,全是用的隱喻。我其實只把當時聚集在我腦子裡一連串的左道旁門和不吐不快的想法,選了百分之十最不具危險性的放在了日記里。
「嘿!楊瑞!你的日記真棒!我特喜歡!每句話都是從我心窩掏出來的!我說不出來,你幫我說出來了!你表達得好極了!真沒話說!」
這件事的確給我造成了傷害。它摧毀了我的自信,使我神經緊張,這是顯而易見的。打這以後,我在日記本里一個字都不敢寫了,我的日記在老宋夜訪的那天劃上了句號:1972年4月30日。在這以後,不論什麼不速之客叫我的名字,我都會突然頭皮發麻,總覺得最壞的事情就要降臨。我常常提防著突如其來的災難和打擊,再也不想被暗處的冷箭射中。這樣一來我少不了失眠,少不了做惡夢。
短短一段對話成為我們倆終身友誼的肇端。萬馬齊暗的年代,幾句話可以包含非常豐富的意味。我立刻看到方和我精神上同為一宗:我們立志來到北大荒,現在夢想成了泡影,但我們還被迫留在這裏。在村裡,我們所能做的事就是幹活、吃飯、睡覺。年復一年,我們種莊稼、養豬。創造出來的剩餘價值,如有的話,也被「勞心者」消耗殆盡。這樣的生活了無意義,令人難忍。方盼望打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則驅趕不走自殺的念頭。
正說著,一道彩虹夢幻般地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是個好兆頭!飛越天際的七色橋,你要把我們引向何方?即使我們時運多艱,你是不是在告訴我們,有些歡樂還是可以享受得到的?想想:如果我們還能活40年,那麼就有20次的探親假,總共有480天哩。差不多一年半時間我可以活得像個人樣,即使剩下的日子得累死累活,也不算太壞。不管怎麼說,這兒有彩虹,有我最貼心的朋友九九藏書。這種生活也許值得過下去,誰知道?
「這怎麼可能?日記在我枕頭下面。我昨晚還見來著。」「我說,你這麼這麼天真?嚴指導員那兒也有一份你的日記。就在剛才,他還在動員知青批判你。明天要開大會,你最好先做點兒思想準備。」
團里有幾個知青在撲滅山火時獻身。他們不顧風助火勢,頂風救火。就在被火吞噬的時候,他們高呼「毛主席萬歲」,護著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這樣他們成了革命烈士。
「什麼什麼?我的日記?你在說什麼呀?」
姓嚴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判我個反革命,把我送上刑場?那又如何?倒省了我在自殺的問題上傷腦筋。「死豬不怕開水燙」,此言不虛。再說,你也不見得真能把我逼上絕路,沒你想象得那麼簡單。我會跟你周旋到底,玩玩刺犯和黃鼠狼的遊戲。即使走到山窮水盡,我也不過就這條性命。但你就不同了,我會叫你這個生全村第一把交椅的人丟盡面子。姓高的,我也得叫你自食其果,從此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不能那麼便宜了她。魚死網破,咱們走著瞧。
成為革命烈士這個念頭已不能再打動我。相反,我常常動點兒反革命的腦筋。涼水泉離國境線烏蘇里江不遠,走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那兒。
知青現在都變成了農民,我們拿的是農業戶口,回城希望渺茫。但我們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因為我們中的許多人都不願放棄,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一天晚上,方和我一起在豬場幹活,接生豬崽。我們邊等邊聊,突然,方迎著我的目光說:「瑞,你知道我想什麼?我來告訴你我的真實想法:我希望中國和蘇聯打起來!打成第三次世界大戰更好!原子彈、氫彈,要炸就炸。我們也許都一塊兒炸死,我不在乎是否炸得粉身碎骨。如果我大難不死,我也許可以回上海,榮歸故里。」
問題出在哈爾濱來的知青老乙身上。文給他算命說他得到35歲那年才能娶上媳婦,這媳婦不是黃花閨女,而是一寡婦。我們聽后只覺得好玩,哈哈大笑也就過去了,老乙卻把它放在心上。之後,有人聽見他自言自語:「我該怎麼辦,35歲娶一寡婦?」這樣一來,他成了村裡的笑柄,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老三十五」。老三十五後來回家探親,家人帶他去看病,醫生認為他精神上有點問題。但他沒能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樣辦病退,而是把文給連累上了。
我和麗雅成為朋友是因為方的緣故,她倆在上海讀中學時就是親密朋友。麗雅與方不同,她出身於資本家家庭,1949年前家道富裕。麗雅從不說起她的父母,我想他們一定像麗雅那樣,很高傲。在我所有的朋友中,麗雅是最有天分的。她會彈鋼琴、畫畫、寫詩,而且她長得非常漂亮,月牙眼,亮晶晶的,紅潤的雙腮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在人前總是笑,人後才流露其它的情感。我也喜歡這樣,在眾人面前談笑風生,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
方和我同齡,上海人。「文革」前她也在拔尖兒的上海中學讀書,但她的父母不是幹部,只是普通職員,並無權勢。方從1969年就來豬場幹活,開始時她不怎麼說話,誰也不多注意她。那時袁和我過從甚密,袁走後,我漸漸發現方不但聰明,還很熱心,是個可信賴的朋友,我們這才交往得多了起來。現在輪到她坐在文的面前。
嚴能猜出我的心思么?或者他擔心我的日記會在知青心中引起巨大共鳴,就像老宋的感覺一樣?我無從得知,但有一點,批判我的群眾大會往後推了。他又醞釀了一輪,還是沒能如期舉行。到了最後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他把我叫到他家,說因為我思想有嚴重問題,不適宜再做養豬場的班長。現在領導決定,由方來接替我的位置,我去拖拉機九*九*藏*書隊幹活。他又說在未來日子里,我必須更認真地向貧下中農學習,改造自己云云。
「你喜歡你家圍著磚牆、木柵欄,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更憎恨高的行為。她不但未經我同意偷看我的日記,還為了討好領導把我給賣了!她怎麼這麼卑劣?背後捅我一刀。為什麼?就我所知,我從來沒有得罪過她。嚴指導員也夠可惡的,他怎麼能鼓勵知青做這號事!還動員大家批判我!他應該批判高才對!教訓她一下什麼是做人應有的誠實和禮貌。現在倒好,他就因我這本該死的日記判我有罪,我連申辯的權力都沒有,只能老實認錯兒反省。一切都顛倒了。公理何在!是非何在!
我在屋門外的走道里燒信,往往並不孤單。其他知青也戒心重重,做這檔子事兒實繁有徒。這種場合,彼此心照不宣,只當別人並不存在。每個人都面壁而作,專心對著一小堆火,一張紙一張紙往火里送。燒完后還得用火鉗攪一下,確保每一頁信都被焚屍滅跡。這一情景使我經常聯想到我們是在墳墓上燒紙錢:陰沉的臉,鬼火跳躍,紙灰像黑色的蝴蝶隨著旋風飛舞。是誰死了呢?為什麼要祭他們?我了無頭緒。
另外一個朋友老宋面臨不同的難題。她那年已經26歲,是我們村裡年紀最大的知青,比方、麗雅和我都大4歲。村民背後開始叫她老姑娘。她在北京的父母對她的終身大事愁得要死,但老宋對我們說,她絕不在北大荒嫁人。老姑娘就老姑娘,她不在乎。
這下輪到宋迷惑不解了。
「你喜歡秋天的月亮還是冬天的太陽?」
我怎麼也沒想到高,一個跟我同院長大,小學和中學都是同學的女孩子,會乘我在豬場幹活時偷看了我的日記。看了也罷,她還把我給告了。於是嚴也看了我的日記,他看完后,還叫高抄了一部分下來。今天召開班排幹部會,把我的日記讀給這些人聽。這些人大都也是知青,老宋是其中之一。老宋說,嚴讀完我的日記后,全場靜默良久,很多人若有所思。老宋說她本人被我的日記攪得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定,到了晚上怎麼也睡不著。過了半夜,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跑到豬號來找我。
「你別聽他的,方,他算的命全是瞎扯!他算我的命就沒一點兒准。」我們一走出門,我就感到有義務安慰方几句。
現在看來輪到我了,牛棚、審訊、虱子……我當然擔心啦,無產階級專政可不是隨便鬧著玩兒的,3歲孩子都曉得。但這次不知怎的我絕沒有上次筆誤被趙抓住小辮子那麼驚惶失措。
「你想要一把什麼樣的鎖?金鎖?銀鎖?鐵鎖?」
原來不過爾爾!鬧了半天他只是把我擼下了原已對我毫無意義的位置。多年後回頭再看這件事,端的是因禍得福,蓋因那些天我突然發現有人慾置我于死地,我便本能地奮起自衛。鎮日預料我的對手下一步要出什麼招兒,走哪步棋,倒把自殺這件事遠遠拋到腦後去了。我不想在「敵人」面前示弱,更不想讓他們說我畏罪自殺。那時因為我感到自己蒙受冤枉,這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我對於在「文革」初期冤枉他人而受到的良心的重責。別人跟自己過不去,總比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要好過些,不過最好別讓他們置我于死地。
我聽見平原上的狼嗥,想走出去看它們一眼,可它們跑走了。這兒的老鼠帶有一種神秘的病毒,叫做虎林熱,我們團有幾個知青就得了這病,死了。我看見這種背上有三道黑紋的老鼠也不躲開,但這病偏不願親近我。
幾乎所有沒希望通過上學或參軍回城的知青都來找過他。他們只關心同一個大問題:我這輩子還有沒有可能回城?如果有可能,什麼時候?什麼辦法?但這個問題頗難啟齒。文知道大家的心思,他也是個回不了城的知青。
結果,麗雅在涼水泉呆了整整10九*九*藏*書年。她是1979年和最後一批知青一起返滬的。後來她老覺得腰酸背疼,不知道患上了癌症。再後來她動了幾次手術,吃了很多苦頭,終在1993年永遠離開了人世。對她來說,去北大荒名副其實地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花兒關起來后,偶爾我會在遠處看到她,我們誰也不敢和對方講話。她見了我,總是眼圈紅紅的。真可憐!這孩子已是三分像人、七分象鬼了。她蓬頭垢面,衣冠不整,長了一身虱子。對「犯人」的懲罰是:在拘留期間,不讓他們洗澡,不讓他們梳頭。
我品咂著各種自殺方式,漸漸回憶起了我在聽奶奶的故事時感到的那種錐心的悔恨。在那個形勢下,我別無選擇,城池淪陷,若不想落入敵手,受盡凌|辱而死,惟有自刎。但眼下,何苦匆匆?真想死,哪個晚上、哪種方式都是現成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本是無名,J、卒,生死不在他人眼裡,又何必非死在今天不可?拖到明天再說。過去我太衝動,欠思量,一錯再錯,形如覆水,我不能再犯致命的錯誤。
事實上,方、麗雅、老宋和我,我們四人在一起發過誓,只要人還在北大荒,就決不言婚嫁。我還清楚記得我們說這番話時的情景:那是8月末一個晴朗的下午,早些時候一陣暴雨洗刷了大地,整個天空一塵不染。我們四人手拉手走出村,路邊野花成行,收割過的麥地綠茵茵的,一望無際。南風乍起,溫暖而濕潤,撫摸著我們的臉頰,吹亂了我們的短髮,我們一路走到小南山。
1968年秋天,上海第一次送知青到北大荒。北疆的生活激發了麗雅和方的無窮想象,她們雙雙報了名。幾天後,方接到了批准的通知,而麗雅沒通過政審:她的父母是資本家,到邊疆工作政治上不夠可靠。
自殺,想來不會太難,我敢肯定下得了手。真希望有一把奶奶故事里的短劍:飲碧。我會一劍刺進胸膛,看鮮血飛濺,像一把打開的腥紅色的扇子。我渴望以此形式一死!可是這把劍在一口古井的井底,我最不願意就是跳井!鄰近村裡有個知青就跳了井。還有一個人去年冬天把自己炸成了碎片,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乾的,黎明時分他去挖排水壕溝的炸藥,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大冬天挖溝本來就是一個餿主意,土凍得比石頭還硬。
半夜跳進江中,輕輕游向對岸,也許今晚我福星高照?再見,我的祖國!「工人階級無祖國,」誰說這話來著?馬克思還是列寧?趕快!邊境哨兵不知何時就會巡邏過來。狗拚命叫,突然一道電光劃破長空,子彈像雨點飛來。我被擊中了。「回來!」「回來!」「不!我決不回頭!」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家人。我帶著背上的傷奮力向前游,一直游到江底……
聽了她的話,我不免東想西想起來。我當然有所警惕,知道自己又惹下麻煩了。同時我極為感激老宋,患難見真情,我真高興又尋到一個知己。接著我開始氣惱,恨自已被人愚弄。看這些人在我背後,在我渾然不覺的情況下,都幹了些什麼勾當,哪天他們在背後把我脖子抹了,我還一點都摸不著頭腦呢!
我笑了笑,出於對他的禮貌。心裏卻不以為然: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什麼丈夫、兒子、見世面、晚年,真讓我暗中笑痛肚子。文,你根本不知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不會有什麼好運,因為我不配。像我這號人,又傻又傲,懦弱虛榮,病態荒誕,一錢不值。我這一輩子,於己無益,於人倒可能有害。我還是早點兒把它了斷算了。等著瞧。巴,你會嚇一大跳,我敢保證。
這下文該汲取教訓了!有時他對所謂命運信之過於執著,一點也不照顧別人的感情承受能力。但在我看來,對文的懲罰有失公道:畢竟他沒有主動于這營生,算命的人都是自己找上門去,央他求他,他無法回絕九-九-藏-書,這才幹的。他為別人算命,沒得一文錢的好處。
僅僅幾個月前,虎林縣弄出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一夜之間,這個地區幾乎家家戶戶都搜查了一遍,天知道多少貧下中農受了牽連。單在我們村,就有十好幾個人被捕,我的朋友花兒和她母親季大娘都不幸捲入其中。她們的罪行是用針刺毛主席的臉和身體。而她們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那時毛主席像鋪天蓋地,報紙上天天都登。村裡人用舊報紙糊牆,而女人們又愛在牆紙上臨時插一插針。誰一不小心把針插錯了位置,便大禍臨頭,貧下中農立馬也成了反革命,得拉去關幾個月的牛棚。
小南山就在眼前,它使我想起幾個月前一位軍官對我們訓的一番話。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知青做夢都想離開北大荒,偏不讓你們走!只要你們活一天,就是三連的人,你們死了,也是小南山的鬼!你們別想再回城,記著我的話吧!」他的話在我們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他對我們似有一種無名之恨,為什麼?想到這些話,我決定不能讓他的預言在我身上應驗。我不能這就自殺了,因為我不想做小南山的鬼!
我聽說他有好幾套算命的路數。有時他用《易經》里的八卦圖,有時他只要來人在紙上當場畫幾樣東西,如小河、蛇、癩蛤蟆、樹、鳥等等。他還問一些古里古怪的問題。
我還有其它什麼選擇?仰毒?豬場藥箱唯一一把鑰匙倒是在我手裡。滴滴涕,敵敵畏,這些葯的任何一種,只要有足夠的劑量,都能送我上西天。要不就採用最傳統的死法:上弔。豬號的房子真是專為上弔者而造的,有這麼多的橫樑,每根都又長又結實,一,二,三,四,五……從頭到尾整整48根,挑一根我喜歡的,用細一點的繩子。夜裡沒人會來,有大把時間慢慢死。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方洗了又洗,我看得出她很緊張。最後她洗完了,文把牌翻出來,開始解說。他先是講方的父母和家庭,然後又講她的童年和個性,至於她的命運,我記不清他的確切用詞,他說的似乎並不很樂觀。她也得一生勤勞地工作。每個人都得努力工作,他這麼說真是萬無一失!她將來乾的活兒既辛苦,又乏味,而她似乎沒有太多選擇。她25歲那年會嫁給一個嫉妒心很強的男人。雖然她不會愛這個人,但為了他們的兒子,她會一直做他的妻子。她命里會很孤獨。將來她會失去最好的朋友。現在他講得有點兒眉目了,但老話有言,「瞎貓還碰上死耗子呢」,就算說對了,也是蒙的。這之後,她會越發沒人傾訴衷情。雖然最終她也會回上海,但更多的苦惱等著她……文的鐵嘴不停地說著,我真想叫他即刻閉嘴!
4年過去了,麗雅前途渺茫。其他知青的父母都疼愛自己的孩子,想方設法把孩子弄回城,而麗雅和家庭斷絕了關係,她離開上海前的舉動令她父母大失顏面,現在她又怎麼能出爾反爾,回過頭去求他們呢?再說,即使他們願意幫忙,也苦於力不從心。
來北大荒就是個致命的錯誤。如果砍了我的一隻手,讓我回北京重頭來過,我也干。當時我就這麼想,我的三個知心朋友,方、麗雅和老宋,也都願做這筆交易。
「你到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嗎?告訴你吧,村裡至少有50個人已經看了你的日記,其他人明後天也會看到的。」
後來我才知道,老宋也是嚴要動員的人之一,所以她在頭天就聽嚴讀了我的日記。我想她大概受毒不淺,於是才跑來通風報信,告訴我一切她所知道的消息。
文叫她洗一副牌,「你得誠心做,否則結果不準。你一直洗,洗到自己覺得滿意為止,然後把牌給我看。」
其實那天我並不是特地找文算命的,我的朋友方想算她的命,但又和文不熟,她知道我和文是同校同學,就把我一同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