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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我的初戀,大錯特錯?

22 我的初戀,大錯特錯?

如果我要找男朋友,我願意找一個與我性格經歷完全不同的人。當然我現在根本不想找男朋友,因為我不想陷於這個圈套:結婚生子,紮根邊疆,荒度餘生。所以連這個「如果」都不成立。
她在地里剛乾完活,接著就得做飯、洗碗、洗衣。補鞋,沒完沒了,常常顧不上梳頭洗臉。看江和其他家屬這等狼狽,我彷彿看到了將來的自己。知識青年?只要我們是女人,保不準哪天國家也會讓我們退職,像江和其他「臭家屬」一樣。這樣的前景使我膽戰心驚,我死也不想跳進這麼個泥潭!所以我真開不了口對周說我要嫁給他。到北大荒已鑄成大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千萬不能一錯再錯,否則我的命運就一了百了,再沒人能幫我救我了。
我實在願意與周一起幹活,連里100多男青年,誰也比不上他挺拔秀逸,光彩照人。自他扮演肖繼業后,他削瘦了幾分,越發於練。24歲的年紀,他怎麼看怎麼舒服,即使穿著臃腫的黑卡其工裝。那時,拖拉機手被人叫做油耗子,周也是一隻油耗子。但他就是與眾不同。他比普通人略高,濃密的黑髮也比別人略長,他的眉毛黑而直,皺著眉頭看人時,眼睛還透著幾分笑。我的眼睛總難從他身上移開,當然那是在沒有他人在場的時候。我們目光一相遇,我的心跳就加快。
他不是偽君子,我不覺得他像這類人。那麼難道他真地相信報上宣傳的那一套?也許他只是現實一點罷了。在他看來,領導已經發話,說決不讓我們回城,那麼我們只好考慮怎麼在這裏安家。幹嘛為了一些不實際的念頭而跟自己過不去呢?
「看看這裏的貧下中農,這種日子他們能過,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大家都是人,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你沒聽當地的老鄉說,一個人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受不了的罪嗎?」
初戀使我大開眼界。遍地陷阱,漫天網羅,口蜜腹劍,笑裡藏刀。晚上,我一遍遍讀曹雪芹的《紅樓夢》,對林妹妹和寶玉的愛情產生了共鳴。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他們要哭、要病、要瘋、要死。他們是以心相許的一對,只求廝守在一起度過此生。但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他們空懷其想,萬般無奈。他們做的每件事,都與本願相違;說的每句話,都刺痛著對方的心。傳統和權術,虛偽和嫉妒,情人的血淚斑斑,這就是古往今來的中國!情勢比人強,有志者事難成。縱然有鑠金的熱望,到頭來只能是抱恨終天。真叫人慾愛不能!欲生不能!
這就是周和我彼此表達愛情的方式:毛襪和鐮刀。沒有紅玫瑰,沒有小夜曲。我亦沒有怨艾,和這個地區許多真正的農家青年比起來,我們算頗為幸運的。按本地習俗,婚前男方家庭要給女方家庭許多彩禮,這一風俗60年代中止過一陣,到了70年代又流行起來。彩禮包括至少2000元錢,這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鄰村就有一位男青年為此發了瘋。
我從花兒那裡聽來這件事。(花兒秋天從牛棚里放了出來。)有個小夥子愛上了同村的一個女孩子,但男方家很窮,滿足不了女方家中索要的彩禮金額。女方家也曾給他寬限,要他籌足這個數目。他千方百計,東挪西借,幾乎愁白了頭髮,眼看期限又到了,怎麼都還缺一點。於是對方把女兒嫁給了付得起彩禮的人家。小夥子心痛欲絕,不久就精神失常了。我聽了這件事非常難過,當時我正與周陷入愛河,我能體會那位小夥子的感受,也在為那位女孩子叫屈。
又過了兩天,我再去找嚴,這次他說領導批准了我的探親假。聽到這個消息,我大喜過望。正在這時,又一份電報接踵而來,我注意到嚴的臉色突然一變,過了一會,他把電報遞給我,仍是出自父親之手,這次赫然寫著:母亡,速回。
聞罷此言,我著實有些失望。但我也不能怪他,我知道自己的念頭大違常理,周不像我,他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的三位女朋友聽我坦白之後,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你們兩人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5年過去了。那夢想當英雄的女孩已不復存在,而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青年正從戰場上落荒而逃,這場征戰如今在她看來敗局已定,並已完全失去了意義。夢想幻滅,她的內心一片空虛。明晚後晚的月亮在異地他鄉是為她熠熠生輝呢,還是為她黯然失色?她和她的戀人什麼時候才能再共婢娟?
閑聊中,我還了解到他離開北京前家境相當不好。六口人擠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屋子是他父親的單位50年代分的,那時只有周一個孩子,而且他還小,所以不顯得太擁擠。後來,其他孩子相繼出世,房間越來越逼厭。他們又在屋子的南頭搭了一間簡易房。簡易房佔滿了院子的地,還擋住了大房間的陽光,但他們總算又多得了幾分空間。鄰居們也都這麼做。他們的簡易房白天是廚房,晚上就成了周的卧室,他在這間小棚里一直住到離開北京。
如果連我的知心朋友都不相信我的辯白,那我還怎麼說服村裡其他人?這裏的人認為婚姻必須門當戶對。他們看來,文和我是天生的一雙。各自的父母都是教授,我們以前又都是一零一中的學生,等等。但我覺得兩個人的九*九*藏*書背景太相似了,反而容易滋生厭倦。相對無言,看到的不就是鏡子里的自己?這倒不是我自有的想法,而是從一本俄國小說中批發來的。
與此同時,看著周難受的樣子,我的心隱隱作痛。我做了他的女朋友,給他的只有煩惱。他已經掉了好幾斤肉,往日的幽默也難覓蹤影,即使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可眼裡全寫著深深的憂傷。我看他的眼神,真想大哭一場。
我記不太清楚那年夏天我都對他說了些什麼,零零落落,我講的不外乎二姨、瑞士和機關大院這類事。他也對我講了他家的情況:一家六口,父親在起重機廠工作,母親是家庭婦女,他是家中老大,三個妹妹還年幼,上小學和中學。
11天後,傳來了響聲,是父親回的信。他說他和我母親對我信中所言感到意外,他認為,我紮根農村的決定是對的,知識青年應該……至於我的婚姻,他說他和母親尊重我的選擇,但似乎我不必這麼匆忙,我才22歲,還可以等上一兩年。
我死的那天,如果靈魂還在,我大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一|絲|不|掛來,兩手空空去,一生的摯愛和投入全都成為身後之物。愛情、友誼、雄心、愧疚、怨恨,種種情愫都化作過眼煙雲。此生已休矣,來世未可知。我失去的無法估量,而前途又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唯有這一刻,我敞開了一個自由的靈魂。
不管怎麼說,我的朋友真是旁觀者清:他和我純粹是兩種人。我後腦長著反骨,他則是個順民,服從領導,崇拜權威,連謊言都真誠地相信。他逆來順受,剝削壓迫之下仍能心平氣和。尊嚴?也許沒有尊嚴他也可以活,我可做不到!無人格,不自由,毋寧死!
但這一切當真都是他的錯么?多年以後,我對周的父親改變了看法。他拒絕那份工作是出於義氣,他寧願放棄榮華富貴也不肯去屠戮昨日共事的夥伴。也許他不知這麼做後果有多嚴重,還以為像他那樣的人走到哪兒都能憑技術吃飯。他過於天真了,1949年後,無線電通訊這麼要害的部門,怎麼可能僱用他這樣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人呢?他若用電台聯繫台灣特務,搞諜報工作怎麼辦?所以50年代他曾遠去內蒙想找一份技術性工作,都沒能如願,悻悻然回到老家北京后,死了心,做了一名工人,出賣體力。
從那一刻起,周和我就須臾不可分了。我是說我們的心緊緊聯在了一起,而在現實中我們幾乎沒機會兩人獨處。白天,眾目睽睽之下,我們最多在瞬間交換一個眼神。我們不敢多說話,手當然更不敢碰。晚上,我們也一無去處,大食堂自然是不能呆的,宿舍里一切活動都讓別人盡收眼底。其它地方,比如我們的拖拉機駕駛樓或機庫,又沒有取暖。零下三四十度,在對方手臂里不消叨分鐘就凍得渾身發抖,得馬上跑回宿舍擁抱火牆。
老隋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和我心目中的英雄還真有些距離。他40歲光景,個頭矮小,身材瘦削,幹活時總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我後來聽說他在機務隊以嗜睡聞名,只要手一碰到操縱桿,他立刻就打瞌睡。助手叫醒他,他便索興把拖拉機交給他們,自己在地頭躺下呼呼大睡上幾個小時。
我哽住了,眼淚涌了出來。一開了頭,就再也止不住,只覺得天地間除了愁苦充盈,再無它物。悲愴竟無邊無涯!我的心沉到了苦海的海底。中文里有"傷心"二字,我這下才算是嘗到了傷心的滋味。我的心在淌血,一陣陣疼痛難忍。周過來勸我,他根本勸不住,後來他便只能摟著我,和我一起哭。我們強忍了這麼久,苦澀的眼淚泡著心,現在這淚水終於決堤而下,任什麼也擋不住。在此之前,我從未有哭成這樣的時候,此後也再沒試過。至於周,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見他流淚。
——好吧。既然我願意和他一起死,我想也許我能夠和他一起生。犧牲我自己,成全他的夢。說到底,我也不能叫犧牲,我反正是沒有出頭之日了。何況我們真的相愛。為什麼我們的愛這麼辛酸,這麼艱難,愛不是如糖似蜜的么……
——誰知道,也許能呢。
這時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20好幾了,自身的發育已經成熟,傳統與社會家庭也都給我們壓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涼水泉村裡,捕風捉影的消息一日三傳,男女絆聞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當事人無一例外堅決否認有此等事,有些人是由於不好意思,有些則說的是大實話。個中真假旁人永遠也別想鬧清。
「你的選擇大錯特錯!」
「不!我一點也不愛她!我愛的是你!你怎麼能對我說這種話?」
老隋被家務纏身,累得半死,他有時也拿江出氣,罵她,指責她跟別的男人有染。這些周和我都看在眼裡。有人還說他打老婆,我們沒看見。但倒霉的事躲是躲不過的,第二年春,老隋查出得了喉癌,後續治療在100多公裡外的密山市進行。長途跋涉,加上生理反應,他苦不堪言。即使享受公費醫療,單是來回的旅費就很可觀,使這個小家庭不久就債台高築。
「周,我不能和你結婚,我們相愛就是一個錯誤!你應該和香結婚,我知道她想嫁給你。」
「你們的性格完https://read.99csw.com全不般配!」
李和周都曾當過隋的助手,現在他們成了師傅。他倆對香和我都很好。李對我們的拖拉機了如指掌,他遠比隋要精通業務。如果我們有問題解決不了,總是第一個去找他,有時他只要聽我們把問題講完,就分析出癥結所在。和他在一起幹活是件有意思的事。他心靈手巧,從他那兒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有時我也感到拘束,因為他百般小心,自己的事他守口如瓶,別人的事也諱莫如深。當然這都可以理解,他雖和我們一般年紀,卻不是知青,而是困難時期從四川來的盲流。人們還說他的父親是地主。
是不是我們讓他們回憶起14年前的一些情景呢?我聽說江當時是村裡最漂亮最活潑的閨女,好幾個小夥子都愛慕著她,最後她嫁了老隋。沒收彩禮,也沒靠媒人,全是她和他自己的主張。所以他們挺平等,至少結婚那會兒是這樣。兩人都是國營單位的職工,又都年輕勤儉。
我明白周和我是兩路人,我喜歡他就因為他是他,我是我!我在優越舒適的環境中長大,他卻備嘗貧困和歧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卻依然坦坦蕩蕩。我的良心上有那麼多污點,理應受到天譴;他什麼壞事都沒做過,生活卻對他如此不公。僅僅因為他攤上了那麼一位父親,不論他本人有多優秀,不論他作出了怎樣的努力,還是被打入另冊,橫遭白眼。永遠沒有機會,永遠沒有前途,甚至得不到他人的同情。他感到憤怒么?我憤怒!
我們的另一個師傅周,則是北京來的知青。1968年他還演過肖繼業,當時我們選中他是因為他熱情肯干,和戲里的主人公肖繼業一般無二。這齣戲演過之後,城裡來的年輕人唱歌跳舞的熱情已成強弩之末,誰也無心再排演第二齣戲了。大家各忙各的,我在豬場幹活于得晨昏顛倒,周開拖拉機春種秋收,大家逐漸相忘于江湖。
入鄉隨俗。為什麼我不能像周希望的那樣過農民的生活?我也不懶,能吃苦耐勞,但我一看到老隋夫婦和他們4個孩子,氣就短了。如果周和我在這裏安了家,我們一定步他們的後塵。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周在14年後則會成為另一個老隋。這些念頭讓我心寒。
——你愛他嗎?
其實這樣說對周是有失厚道的。這種種想法都是氣話,我知道在他看來,北大荒的生活不賴,他的童年比這更為艱辛。至少目前他能自己養活自己,每個月還能寄10元錢回北京補貼家用。對這種狀況他頗為知足,而我卻感到不能忍受。
周說,在抗戰中他父親的無線電台駐紮在雲貴一帶,在那裡他愛上了一位異族姑娘。她是白族人,為了愛嫁給了漢人,從此背井離鄉,跟著丈夫走南闖北。戰爭還在繼續,條件很艱苦,但她用勤勞、節儉和充滿愛心的雙手把小家安排得儘可能舒適溫馨。婚後一年,他們有了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但這孩子5歲時被手中的爆竹炸傷后不治。孩子的死使母親悲傷不已,也就在這時,周降臨人世。
我於是去了拖拉機隊十班報到。老隋是班長,李和周是師傅,香和我是助手。
周則親手為我做了一把鐮刀,用又輕又結實的黃楊木做柄,這是當地能找到的最好木材。他從木匠那兒借來了工具,先在木頭上劃線,設計好長度和彎度,再鋸出形狀,修整打磨細部,使柄端手握之處的弧度正合我手的大小。刀刃是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鐵匠師傅打的,周去打這把刀,來回花了整整一天時間。
很快村裡人人都聽說了我的不幸,個個都來安慰我,這使我大窘。我不知自己是否應當受到此類同情,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當然我不能笑,但我也哭不出來。若事實是我欺騙了這些好心人,我會感到難過;若事實是我沒有欺騙他們,我會更加難過。最好是避開眾人,趕緊走。於是我緊著打點行裝,方、麗雅和老宋一起幫我的忙。
「否則他現在也是革命幹部了。」好一會周發出一聲微嘆。他認為他父親走錯了路嗎?他為此而恨他嗎?我倒恨起他父親來。過去21年受到的教育告訴我,所有的國民黨都是惡棍,殺他們也不為過。更重要的是他這麼做對周太不公平。就因為他走錯一步,周從出生起身世就如此悲涼。真是一著不慎,後患無窮。
我又喜又怕,心裏直恨父親為什麼不在電報里給我一點暗示。當然我不怪他,那些年,誰不知道電報是「公開的秘密」。
到1972年,北大荒的領導總算開了竅,意識到留住知青最有效的方法是讓他們戀愛、結婚、生孩子。這樣一來,他們再想返城真是難上加難。於是一夜之間,紅燈變成了綠燈。領導對知青談戀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些知青便乘勢結起對來。當然也有不為所動的。
到了飢荒的年月,江丟了鐵飯碗,成了「臭家屬」老隋卻還能在上班時間打打瞌睡。後來我看出,他嗜睡不是因為懶惰或臉皮厚,而是因為有4個小孩,生活又桔據,在家得干很多活兒:打水,劈柴,打草,垛草,種自留地,餵豬,起豬圈,出炕灰,秋收過後去田裡始大豆,撿土豆,架柵子,蓋苞米樓等等。
這太不公平!周根本不是于連,他清楚我的家道中落,我的父母既沒權又九九藏書沒錢,有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麻煩:老革命是麻煩,知識分子也是麻煩。周是在我坦言相告這一切之後才成為我的男朋友的。他知道的事,別人不知道,他懶得解釋,反正說了也沒人信。現在,大家等著看好戲,看我怎麼把他甩掉。
就在我坐在那兒痴心挂念著周,希望下一餐飯能在大食堂碰到他的時候,我的3個好朋友,方、麗雅和宋出現在我面前。她們要我坦白我是不是愛上誰了,我尷尬之極。聽著聽著我才覺出她們說的是我和文的關係,顯然有人製造了另一段待月西廂的故事。
那段日子,我對周充滿好奇。我想知道為什麼別人說他父親有嚴重的歷史問題。但這個問題實在太敏感,提出來肯定尷尬。同時我想周也是聽了我的日記的,不知他作何感想。當然他對日記這件事三緘其口。我們只好聊別的。
當晚周送我到最近的火車站,那也在十幾公裡外。我們得穿過大片沼澤,風颳得正緊,草甸子上的高茅草伏倒又掙扎著站起,遠處傳來狼嗥。新月在雲山中出沒,我們周圍的世界因此也忽明忽暗。
我回到宿舍,痴痴念念還是想著和周在一起的情形。我開始為他打一雙毛線襪。本想為他打件毛衣,怎奈我沒錢買這麼多的毛線。在這之前,我的手從未碰過針線,也不會使用縫紉機,這一切都是在老隋家向江學的。我為周補衣服時,江在旁邊看著我,善解人意的樣子。我常被她看得臉紅,但我還是很感激她。
後來我用這把鐮刀在雪中割大豆,感覺與過去我使的鐮刀真有天壤之別。恐怕只有連續割過八九個小時大豆,了解這樣不斷重複、永無休止的彎腰收割會給人的手臂和肩背帶來何種痛楚的人,才能懂得為什麼我會深受感動並如此珍愛周的禮物。
與這樣的悲劇相比,周和我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但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亦困難重重。比如他父親的歷史問題,如果說從前還能迴避,現在則不得不放上桌面。70年代,一個人的家庭出身舉足輕重,它關係到這個人一生的命運。
後來我從周的口中得知他父親其實在1949年有過一次參軍入黨的機會,那時解放軍中無線電技術人員嚴重短缺,北京和平解放后,政府曾動員他父親參軍,並答應給他與過去相當的級別,他父親拒絕了。我聽到這裏大吃一驚,忍不住說:「你父親可真反動!」
——當然愛!
腦子來來回迴轉著這些念頭,我決定給我父母寫封信,信里沒有一句口號和大話,我單刀直入對他們說,我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問他們能不能幫我。如果不能,或者不願,也罷,我告訴他們我和周正在談戀愛,我打算嫁給他,我們就在這兒過一輩子。
除了他父親的問題,我們亦難在前途問題上達成共識。我的意見很簡單,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我們倆雙雙自殺,割脈,服毒,迎著暴風雪走出村去,凍死在荒原上,種種死法不一而足。我可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眼看這話說服不了我,他又換了種辦法,援引毛主席語錄和報上的社論,說知識青年就應該紮根農村。這話真把我惹惱了,我定睛凝神望著他,弄不清他說這話是出於真心,還是想用宣傳來迫我上鉤。若是前者,他是個頭腦簡單的順民,若是後者,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其實我很感激老隋夫婦,他們待我們真沒話說。那個冬天,看到周和我沒地方可去,他們幾乎隔天晚上就請我們上他們家吃晚飯,這樣晚飯後我們可以坐下來聊天。當然這種場合是不能說悄悄話的。周和隋坐在炕的一頭,江和我在另一頭。4個孩子在我們之間爬來爬去,翻上翻下。但至少我們可以眉目傳情,而老隋夫婦則在一旁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們微笑。
仔細想想,也許在中國本來就有兩類人:絕大多數人在正常情況下都服從權威,安分守己,因為生存對他們說來乃諸事之根本。只有一肝部分人,這些人吃穿不愁,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有條件東想西想,挑戰權威,不受勢力束縛。我父親曾是這一類人,我或許能屬於這一族群?要我脫胎換骨,從此逆來順受,我實在做不到,我知道這種犟脾氣只會給自己添更多的麻煩。
此時的周和我韶華正盛,我們的愛純潔而熱切,遠離銅臭和俗趣,賞心悅目,這近完美。自此往後,我們只會走下坡路。尤其在這麼個缺乏正義,滿目殘忍、狡詐、人們互不信任的世界中,經過三四十年的艱苦勞作和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到頭來我們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凡人難免一死,也許到我們肉體死亡時,我們的愛情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我零零丁丁坐在黑黢黢空蕩蕩的車廂里,望著窗外一輪遠月飛度關山。我尋味著在北大荒度過的這5年光陰,從門歲到22歲,這是我一生中的青春歲月,最美好的時光。我灑下了成噸的汗水,流過了成桶的眼淚,感到受了欺騙,我為之而憤怒。但同時我又有說不出的慚愧:我就這樣開小差溜了號,跳離了一條正在下沉的大船,把朋友和戀人統統拋在身後。還有那些善待我的老鄉,我也一併背棄了他們。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到了這時,地已完全凍住。6台拖拉機都回到村裡檢九-九-藏-書修,晝短夜長,機庫外冰天雪地,夜班也不用上了。我抓緊機會向李學拖拉機的有關知識。學的時候,周的一舉一動悉數在我的眼中耳中,雖然我沒在看他,也沒在聽他,但我眼前晃動的儘是他的身影,滿耳聽到的無非是他的聲音。有一個念頭越來越難以抗拒:我也許應該跟周解釋一下,關於文和我的傳言是毫無根據的。兩個星期以後,我對周作了表白。
聽了這話,我一時語塞。突然我想起小時候,到了夏天,母親每天都給我5分錢買冰棍兒。我也覺得理所當然,就這麼點小錢。我的同學都有零花錢買冰棍兒。現在我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奢侈的事,對周家來說,5分錢意味著糊63隻火柴盒,一瓶一毛五的汽水差不多等於糊200隻火柴盒。周和我雖然同住北京,我們卻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火車開動前,周跟我說我應該儘力說服父母,讓他們想辦法調我回城。不過這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難,所以他會在這兒等我3年。如果這段時間我辦不成,隨時都可以回來,他會娶我。即使這裏的領導把我批得狗血噴頭,他不在乎。火車開動的瞬間,他把一張10元錢的票子塞在我手裡,囑我多多保重。說罷他轉身離去,又一個十幾公里的沼澤在等著他一步步往回走,這次他是孤身一人。
這就是說他們還是不理解。我早就料到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個結局,只是不願意認命罷了。現在我是徹底沒戲了。
我把葯放下,腳底抹油地逃走了。暗地裡我在想周會吃誰的葯呢。他痊癒后,答案很清楚:他故意冷落我,和香說說笑笑,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周生病的時候,我很想去看他,給他帶點葯。但我不敢去他們宿舍,他們10個男生住一間屋,我怕飛短流長。那時連里流言蜚語紛紛揚揚,像乍起的一天風雪。
我盡一切可能解釋文和我僅僅是同學,彼此借借書,有時也說說話。但我們談論的事從不涉及個人問題。不管我說得有多真誠,我的朋友們仍向我射來狐疑的眼光。
周的父親是四級工,每月掙54元,當然這不足以養活六口之家。他家裡的人必須到鄰近的工廠攬點活兒來:晚上他們全家常在一起糊火柴盒。中國的火柴盒由匣子和小盒子組成,周一家人得分工合作,有人糊匣,有人糊盒,等兩者都吹乾了,才能將小盒子套到匣子里。每一步都是手工操作的,如此折騰才做成一隻火柴盒。
周對我說他的父親在1949年前是國民黨的一個下級軍官。他最初在一所普通學校學的無線電技術,畢業不久正值日軍人侵,於是他從軍抗日,一心想把日本人趕出家園。我不由想到他的初衷亦正是我父親的初衷,所不同的是我父親投的是共產黨,他父親投的是國民黨。
老隋說周發了高燒,三天三夜還不退。那幾天,我滿腦子全是周的病情。不知他的病有多嚴重,擔心他不能得到合適的藥物。過去幾年,老陳教給我大量的醫藥知識,中醫和西醫我都粗通原理。村裡老鄉的孩子病了,他們的父母常帶著孩子來讓我瞧,而不去看赤腳醫生。我那時居然就敢給他們拿葯,有時甚至給孩子打抗生素。現在想想實在後怕,幸虧沒出什麼亂子,要是有人一針下去過敏而死了怎麼辦?話又說回來,不給他們打針,他們也有可能病死,誰說得准?
——但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我們就這麼彼此相愛。
我把所有的鑰匙和帳本交給方后,長長舒了口氣。4年來我起早貪黑在豬號改造社會和改造自己,到頭來落得跟老陳同樣的下場。而老陳是我當年想與之一試鋒芒的人,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好在所有的恩恩怨怨終於告一段落。
——如果你不打算和他結婚,就不應該愛他。
當老隋在醫院為求生而苦鬥時,周和我竭盡所能幫助江,她快被生活重壓拖垮了。現在她得一人管4個孩子的吃喝拉撒,還得下地幹活,不然她根本沒有收入。其實她自己也帶著病拚命干,她有風濕性關節炎,還有婦科病,腰肌勞損,但家屬沒有醫療保險,她連病假都不能請,逞論看醫生和買葯了。
後來我到北京探親時去他家拜訪,堅持要試一試糊火柴盒。整整一個晚上我們5個人緊趕慢趕,才做了200來只,工廠每11隻付8分錢,也就是說,整個晚上我們才掙了不到兩毛錢。做到後來,我越來越心浮氣燥,心想要我于這種活兒糊口,我寧願餓死!周卻說有火柴盒糊就不錯了,工廠並不保證供這份活給他們,其他工人家庭也一樣困難,願意干這活兒的人多著呢。
一如書中的女主人公,到了1973年夏天,我發現自己已經山窮水盡,除非說謊,無論說什麼別的,都會傷周的心,喚不回他的歡顏。於是一天晚上,我對他說:
周聽了我的高論,思索良久,最後搖搖頭說:「不行,我不能自殺。我死了,我媽會活不下去的。我不能傷她的心,要她的命。」
周頓時臉色蒼白,他定睛看著我,嘴張了張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然後他別過頭去,不再置一辭。很長一段難堪的沉默之後,他向我解釋說如果他父親接受了這份工作,就得去和南方的國民黨部隊打仗,他父親覺得自己實在難以面對。為此他付出了慘九-九-藏-書重的代價,丟了職業、社會地位、錢財。朋友……
既如此,我別無他法,只得星夜又給我父母寫了一封信。結果他們並不需要,3天後,我的信顯然還沒到他們手中,又一封電報飛來,還是父親的名義,不過電文改成:母病危,速回。
儘管我對周父親的歷史問題很頭疼,但我還是喜歡周,也許我愛上周是因為我想象他的身上會有一股子叛逆精神。但我真想找到這股叛逆精神時,又不見其蛛絲馬跡。我們相愛后,周一心希望能結婚成家。我倒是想和他結婚,但我一點都不想在北大荒成家。我試圖向周解釋,他感到難以理解。
起初我並沒有對周說我給父母寫信這件事,現在是如實道來的時候了。我本想當天晚上就跟他講,但到了晚上,我突然不舒服,完全沒胃口,一整天粒米未沾。幹完活回來,我倒在炕上,實在懶得動彈。我想那就拖到明天再跟他說吧。反正餘生既定,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了。
信只這麼三言兩語,直截了當,我根本沒打算費筆墨去解釋。他們或者能理解,或者不能理解,我倒想看看我的命運究竟如何。發出這封信差不多像是玩俄羅斯輪盤賭,我扣下了扳機,單等一聲轟鳴。
也許周聽了我的童年故事後,對我也一肚子憐憫。又或者他心地好,並不單止樂於幫助我一個人。到天氣轉涼時,我們得一天兩班、一班12小時日夜翻地,趕在地上凍之前將它犁一遍,為的是不誤來年的春耕播種。這樣我們得在地頭吃飯,有時送過來的飯不夠吃,周總是讓香和我先吃飽。有時變天,我們沒帶足衣服,他會把外衣脫下來技在我們身上。他有幾分幽默,看見我們精疲力盡,他會編出幾句笑話,逗我們開心。輪到上夜班,他往往在子夜時分把我們打發回去,自己一個人干到天亮。
因為他父親的歷史問題和他自己童年的經歷,周比我要內向和敏感得多。他也許早聽到了村裡人的閑言碎語。開始時大家都不信我倆會相愛,而後他們似乎不太喜歡這個事實。他們背地裡說周是于連,斯湯達的名著《紅與黑》中的主角。
那天晚上,我反覆問自己:
很快到了11月。一個下午,周和我派工派到了一片剛收割完的玉米地,幹下去風變得冰涼刺骨,凍雨噼噼啪啪打在車窗上。地里一片泥濘,玉米的稈和根常常把我們的犁給塞住。每當這時,周二話不說,抓起一根鐵棍和他油膩膩的棉衣就往車下跳,他得把泥團從犁中間撬下來。而他交給我的任務則是坐在駕駛室里升降和轉動犁耙。不一會兒,他的棉衣就全濕透了,褲子和鞋子也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看著他嘴唇變色,牙齒打顫,我幾次吵著要下去替他。他只是不依,說他是師傅,我得聽話。「再說,兩隻落水的油耗子並不比一隻強。」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沖我一笑,我們繼續耕地。但到了第二天,他病倒了。
為什麼這些人會有如此邪惡的念頭?周又沒得罪他們中任何人。也許對他們來說,周生而屬於社會底層,他應該明白他的地位,莫作非分之想。按此推想,我一旦嫁給了周,我也應該知道我的地位。我不再是老幹部的女兒,而是國民黨軍官的媳婦,我的孩子是國民黨軍官的孫子。
我從嚴的手中拿到這份電報。嚴作為指導員,每人的電報總是他第一個拆來看。我問他能不能請幾天假,也輪到我體探親假了,可他說不行。團里剛發了通知,麥收開始,除非知青的父母病危,否則一律不準請假。
儘管我想得明白,晚上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老隋家。我和他妻子江閑扯了很長時間,讓她的4個孩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最後人家快睡了,我才鼓足勇氣,囁嚅地開口問江有沒有可能給周帶些葯。聽罷這個請求,她眯縫著雙眼朝我意味深長地一笑,似乎看穿了我的秘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最後她說:「好吧,香也托我捎葯給周,我當然可以把你的也捎上。你們倆對師傅可真關心,嗯?」
現在我們忽然得以朝夕相處,有很多時間交談。整個夏天,我們乾的活就是在大豆和玉米地里中耕。漫長的白晝,亮麗的太陽,中耕機白色的帆布雨檐下,涼風習習。我們的拖拉機在大豆和玉米的幼苗中穿行,閃亮的犁鏵翻起層層黑土,將野草埋進地里。我們鎮日像是航行在廣袤的綠色海洋上,船尾卷出千堆波涌。
——那麼為什麼你不能和他結婚?畢竟這是新中國,沒有包辦婚姻,不像書中的戀人,你們可以生死廝守,共度余年。也就是說,只要你改變主意,說聲行,你還是能給他帶來快樂,而不是痛苦。
第二天,我還沒來得及找機會對周說我準備嫁給他,忽然來了一封電報。是父親打來的,電文寥寥五個字:母重病,速回。
——這可能么?我是說如果我非常不幸福,我能使他幸福嗎?
這下嚴說領導會研究一下我的請求,在中國人人都知道,研究一下可能需要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我無計可施,只能耐心等待,不知父母出的是什麼招兒。母親真的病了么?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更大的可能則是他們想出了幫助我的辦法。
我暗暗叫聲慚愧,舒了口氣:「決無此事!我們不過是一般的朋友罷了,絕不是你們說的那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