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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戴宗聽罷,吃了一驚,心裏只叫得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叫各去家裡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裡取齊」。戴宗分付了眾人,各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里,徑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裡。見是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裡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拿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來先報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頭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了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面,詐作風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裡胡言亂語,只做失心風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復知府。」
次日天明,只見小嘍羅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
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后吃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里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
黃文炳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看了「鄆城宋江作」,黃文炳道:「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作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莫甚麼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內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颳去了。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
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對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
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裡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余斤,殺你這般鳥人!」眾做公的說道:「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
吳學究迭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里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王矮虎也挺朴刀來斗兩個。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里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里來。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屆護膝、八搭麻鞋,穿上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裡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裡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裡念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彷彿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雲。如飛兩腳盪紅塵,越嶺登山去緊。頃刻才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宿,解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晨,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里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九九藏書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里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里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裡雖有幾座名山古迹,卻無此等景緻。」獨自一人,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
當下朱貴從裏面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裡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現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裡去開剝,只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事,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裡。」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見得極明。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送禮物去。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託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 「相公差那個心腹人?」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戴宗道:「我卻不吃葷腥,有甚麼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飢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吃,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裡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黃文炳因見天氣暄熱,且去樓上閑玩一回。信步入酒庫里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江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
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
「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佔一座閣子里坐了。憑闌舉目看時,端的好座酒樓。但見:雕檐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裡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
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才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 「不想卻九_九_藏_書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裡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到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閑玩,觀看前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新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麼人?」黃文炳回道:「他分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黃文炳道: 「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纔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人『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了。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么?」黃文炳問道:「小生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只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叫庫子取過牢城營里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于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里,卻再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營里,捉拿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
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徑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著府里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
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廟裡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廟裡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
」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裏吃官司,未知如何。
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
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裡。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挂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裡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岳廟裡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現在濟州城裡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里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愛。」黃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黃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黃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九-九-藏-書吁。
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里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裡睡卧,不在話下。
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徑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複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徑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
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風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裡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早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作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在風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怎地,只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岳廟裡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裡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里。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裡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是驚得呆了半晌,那裡敢說一言。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裡,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么?」只見一個秀才從裏面出來。
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型大小。」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了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相別下山,小嘍羅已把船隻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裡。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裡,徑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里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裡,只見宋江披散頭髮,倒在尿屎坑裡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麼鳥人?」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里,信步出街來。徑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里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時,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沒地里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裡是住處。」
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里來,與眾九_九_藏_書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現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吃官司為甚麼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裡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勾他解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里眾人都來煮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吃,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裡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吃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帖止瀉六和湯來吃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帖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備了酒肉,徑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約行過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
我如今又吃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里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箇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只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盪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后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看罷,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要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裡,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胡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裡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吃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桿棒,徑奔王矮虎。
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里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于階下。宋江那裡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read•99csw•com教我引十萬天兵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有一顆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
城中有個在閑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謁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
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麼?那裡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里,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謊。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
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裡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里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吃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后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里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才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癥候;若是近日才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裡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
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蕭讓道:「山寨里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面面廝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吃酒歇了。
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裏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裡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吃。」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
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裡住。便自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