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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玉葉蒙塵 十九

第四部 玉葉蒙塵

十九

「馬將軍要我竭力協助您,」他說,「如果您願意到肅州,他很樂意見您。」
「我可以。」少女只回了一句。
回到旅館,寫了幾封信,然後過去找藍如水。
他說遏雲和她父親有些積蓄,夠他們一年生活了。只是這個時候因為遏雲不能公開露面,他們將會把他們的積蓄用光。所以當藍如水提議由他來付房租,遏雲的父親並不反對,但是遏雲堅持說,他們要付自己的伙食費。一路上實際是由藍如水來付車費及其他開支。老崔對於這樣的安排表示讚許與鼓勵。他希望短時間過後,他能夠有一位名正言順的女婿,這一切的安排希望都只是暫時的。
「我將感激不盡。要我到辦公室去拿嗎?」
喬太太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很多人都巴不得找這樣的如意郎君。你難道不喜歡他?」
哈金談起滿將盛世才回疆的消息,以及馬將軍協助回人的計劃。李飛也把村裡招兵的事奉告。
「即使你不為自己設想,也該想想你父親。老人家有人奉養,則不愁三餐。」
同時也有不少跡象證明馬仲英在蘭州活動。漢人回教軍新兵不斷通過本城。軍方徵用馬匹、糧食,也用駱駝、騾子和馬車輸送。豬皮、牛皮、馬皮灌滿了風,蓋上封印,編成筏子,順黃河而下,載運大批燕麥、大麥,和其他的補給品。難民、返鄉的軍人傳來漢、回的戰況,李飛藉助于地圖以及高明的想象力,終於擬起了一幅戰況圖,寄給報社。
「那真是太可惜了,您若不介意等二十分鐘,我們一齊去吃晚飯。」
喬太太單獨與遏雲在一起時,就說:「你為什麼不嫁給藍先生?他是個文雅的君子,人品不錯又有錢。」
不管怎樣的日晒風吹,藍如水的臉孔永遠是白白的。他面泛菜色,留了一頭長發,看起來比在西安時要顯得蒼老些、憔悴些。兩星期來不斷地奔波勞累,在天水找到遏雲的父親,又要讓她逃避警察的耳目,他覺得很過癮,也很辛苦。在他的人生旅途中這是個驚險刺|激的奇遇。他的臉上有些歷盡風霜的味道。
汽車直接把乘客載到皋蘭門外內城的廣場。蘭州有兩道城牆,人口愈來愈多,城市的地位愈來愈重要,就在原來的牆外又加建了一道外牆。商業區在通往河岸的幾條街上,因為蘭州市是中國內地和邊疆各省貿易的中心。但是本城和內地擁擠的市區不同,住宅區的房子看起來都很寬大,有長長低矮的牆,可以窺見裏面栽植的果樹。李飛攔了一輛黃包車,飛奔他上次宿過的旅社,他曾要藍如水留言給他。他發覺如https://read.99csw.com水也在那家旅社訂了一個房間,但是這時候他不在房間里。
有關馬仲英動向的傳聞很多,互相衝突,而且很難於確定。據傳他已由戰場回來,他的司令部設在蘭州,離蘭州約四百多里。他完全掌握甘肅走廊,一共迤延了七百多里,伸向新疆邊界。交通困難,李飛除非能確定馬將軍的行止,否則跑這趟遠路,根本是浪費時間。他的機票訂在五月底,很怕失去機會。
「我在東園門外,替他們找到了一間屋子,寬敞、幽靜,並且還有漂亮的菜園。房東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兒子在漢口,她自己只用了一個房間。我打算過幾天也搬過去住。當然老太太並不認識遏雲,不過初次見面她就說挺喜歡她,而且還說她願意幫大家燒飯,大伙兒一齊住,也比較熱鬧。」
「我可以奉養父親。」遏雲說。
遏雲愈是不理睬藍如水,她那無邪的魅力和開懷的笑容就愈使他傾倒。天天能看見她,他覺得生活很充實,他願意與時光賽跑,耐心等待,相信時間久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如水臉一紅,加強語氣說:「不,這真是天大誤會!你不了解遏雲。」
李飛馬上答應。他很高興能和回軍直接接觸。青年中校立刻坐了下來,專心來處理文件。然後起身,手裡拿著軍服外套,陪李飛走出辦公室。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即使他大你十歲,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不覺得遏雲是在巧妙地閃避你、利用你?」
遏雲很快瞥她一眼。「我啊?喬太太。我到過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各色各樣的人。我佩服的是李世民和薛仁貴那種叱吒風雲的人物,能夠上馬殺賊,把敵人拉下馬。即使讓我當王寶釧,那種悲劇人物,在寒窯苦守十八年,我也心甘情願。他們非我們今生可以遇到的等閑之輩。次一等的有蘇秦、張儀,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能奔走敵營,遊說王侯。那些都是亂世救國的學者。而他們也是不平凡的天才,我沒有這麼大的野心,我願意做獵人的太太,看著丈夫帶弓箭出門。獵一隻鹿、一隻山雞或野豬回來,我會殺雞拔毛、烤煮鹿肉。那一定是光耀門楣的事。哦,退一步說,我寧可做農夫的妻子。我要早起燒飯,看他荷鋤出門,中午送午飯到田裡給他。但是我不想嫁給那些俗氣的商人、大官,或者遊手好閒的有錢人家。」
「當時你們談些什麼?」
一周后,李飛搭上前往哈密的飛機。
依李飛看來,藍如水下定決心,意志堅定,最後的成功一定是他的,他的父親九*九*藏*書也許難於同意,但是藍如水並不介意。女方的天真無邪和獨立的精神使他入迷,和他在上海認識的名門閨秀真有天壤之別。她的出身,她的缺乏教育,他並不在乎。「一個男人對太太要求些什麼呢?」他曾對李飛說過,「穿上紗衣服,喋喋不休,吃蛋糕,生怕染上細菌,對丈夫扯謊嗎?」事實上,早在認識遏雲之前,他就下定決心娶個天真爛漫的鄉下姑娘。他何必討個有文憑的老婆呢?遏雲走起路來並不像個女教師。倒是一副少女的、精神飽滿的步伐。她脾氣壞一點,不過卻是好伴侶,青春、活潑、愉快、調皮也不怕說些不雅馴的話。在車上他曾看過她如何對付滿洲兵,她那一巴掌是很結實的。她的聲音、姿態充滿了天然的戲劇感,如舞台上以詩文諷刺的貴婦聲調,那才絕呢!就是這一份頑皮加上街頭的粗話,使他神魂顛倒。李飛想,她保護自己的階層來對抗「紳士」,像她維護她的貞操那麼強烈,老友追求這位小姐,就有得瞧了,心裏不覺得暗自好笑。不過,他覺得遏雲並不能抗拒自然情感的發展。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和柔安、如水和遏雲能住在蘭州這麼漂亮的地方,生命就太完美了。
「馬將軍要親自出馬到新疆嗎?」
「不可否認,我的年紀尚輕,不過我的想法就是這個樣子。藍先生溫文多禮,但他不是我理想的丈夫。我有權利挑選,我有權利再等等。也許假以時日,我會碰到薛仁貴之類的黑臉獵人,或者武松之類的打虎英雄呢!」
「你知道還不是那麼一回事!她父親有時故意製造機會讓我們留在天水宋家。我沒有辦法向她求愛。我猜想她從十一二歲就聽說過那麼多的愛情故事,我若向她求愛,就宛如在演戲一般。她讓我牽她的手,把她當妹妹,這樣而已。但是她已經亭亭玉立了,她心裏總該有一股柔情吧,只是我不知如何去打動她。她對於公子哥兒特別有所戒心。自然她父親非常失望。不過她已在她心中描摹她理想中的白馬王子的形象。」
喬太太禁不住笑起來。
「不。他要訓練軍隊,實際負責打仗的是馬福明和馬世明。他們是漢人回教徒,他們已經把賭注擲在我們這一邊,我會給您幾封致回教將軍和哈密王朝前相約巴汗的介紹信。」
「你如何能夠呢?」遏雲沒有隱瞞自己的姓名,但是她沒有透露她的職業,老人家以為她們只是北平流亡而來的難民。
「你為何不修修面呢?」李飛問他。他覺得世界對待藍如水有欠公允。這個人仁慈得連一隻蒼蠅都不敢加害,九-九-藏-書他只要求在世界的一角有自由與平安,能找到遏雲這樣的女孩成家共同生活,遏雲正象徵他所渴望的生活。雖然天生多愁善感,他的看法很超然,對於軍閥的政府或惡行也不覺得很憤怒。「帝力於我何有哉?」不關他的事,天下政府都差不多。藍如水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李飛走進三十六師司令部的蘭州辦事處。哈金穿著中國陸軍的制服、軍帽和高統皮鞋,是一個生氣勃勃、精神煥發的青年,高度和他父親差不了多少,深棕色的眉毛,瘦長、留須的面孔,一看即知道是回人。他站起來,用誠懇、乾脆的態度注視著李飛。
「就是啊。我們的情況太懸殊了。」
他收到柔安的信,也寫了回信給她——說他很喜歡待在這裏,對蘭州的印象頗佳。還提到如水和遏雲所住的房子。蘭州的東西,又好又便宜。一年四季花團錦簇。蘭州著名的白梨花現在已凋落,不過喬太太園中的牡丹花正將開呢。「軟兒梨」秋天摘下冬天收貯,一俟皮色變黑,多汁柔軟,氣味香郁。牛肉、羊肉價廉物美。皮貨也很便宜。氣候乾爽、土地高爽,夏天很涼快,冬天四周圍都變成玉雕粉琢的銀白世界。李飛把蘭州比喻為天堂,要柔安來看看,反正如水與遏雲都在這兒。他寄給柔安幾張花園合拍照片。他當然知道柔安不能來,她的父親快要回家了。不過他要柔安知道,蘭州真是個叫人難以忘懷的地方。
李飛表示肅州之行是很願意的,只可惜他已訂下了到迪化的飛機票。
「馬將軍奮鬥爭取的就是這些。我們不是打中國軍隊。馬將軍本人就屬於中國的陸軍呢。哈密附近,我們家族的土地都被竊走了,大家只好亡命于沙漠與山區,現在他們又遭到大屠殺。我們族人拿起武器來自衛,奴莎姨給我的信,談到水閘和我們谷里的事。李先生,我們不是好戰的民族,我若在那裡,我早就領導村民開水閘了。我真高興,杜大爺是好人。」
「不必了,我會派人送去給你。後天我就回肅州。你這次無法上肅州見馬將軍,他一定感到遺憾。您如果冬天還在迪化,也許我們會碰面哩。」
老崔看著她在菜園裡摘萊,心裏仍充滿著希望。「她還是小孩子,」他對藍如水說,「心智還未成熟呢!」
「於是你就打退堂鼓了?」
「遏雲對你好吧?」
他告訴如水,他已和柔安訂婚,每次她的信一來,如水和遏雲就逗他,當然他絕不肯把情書公開給任何人看。房東太太對這些年輕的房客關懷有加。她是一個古道熱腸的老人,年紀雖大,身體倒沒有老態九九藏書龍鍾的樣子。年輕的朋友常一同去爬山。傍晚時分回家,喬太太早已弄好了晚飯。大家一團和氣,真像快快樂樂一家人。
「問題在於對事情的看法。他因為有錢,整天晃來晃去。也許我太年輕,不懂這些。他很有詩意、很有氣質,我也知道他也愛我,但這不夠。看看李飛吧。他以他的勞力換取生活。難怪杜小姐會鍾情於他。」
李飛並不了解回人好客的一面。阿爾·哈金已讀到父親的來信,知道拆水閘的事情。他知悉李飛曾經在父親家做客,簡直把他當老朋友看待。他的一些軍官的威儀消失了,眼中露出誠懇的友情。他問及鐵雅和阿里長得多高多大,奴莎姨什麼樣子,家裡用什麼招待他。當李飛述及拆水閘的經過,哈金眼中閃射關切的光芒。
他到電信局拍電報,一封拍給範文博,要他把安抵蘭州的信息轉告母親和柔安,另一封拍給報社。他請教到迪化的機票問題,航空社的人告訴他,訂票的人很踴躍,還有一大串人向隅,因為政府官員優先,故許多人失去機會。他在歐亞航空局觀看地圖,嚇了一大跳,發覺路途還是那麼遙遠。蘭州離新疆邊界七百里左右,邊界的星星峽到哈密要越過一百里的沙漠,到省會迪化又有三百里左右。冒險隨商團走沙漠十天的路途,在平常時候也夠艱巨了;戰爭期間,未免太愚蠢也太危險了。就算要再等候幾周才能訂到機票,也要比商團快一些。他記得柔安要他不要冒不必要的危險,他感覺自己簡直像一個有了家眷的大男人了。她的音容、聲頦,留在他心裏高興、黏人又順柔。
到蘭州只有一天的路程。汽車穿越了皋蘭山峽谷,來到甘肅省的平原。亮麗的陽光灑照著這座圍著高壕、深灰城牆的大城市。周圍就像一個天然的果園,到處長著梨樹。兩個巨大的煙囪同屬一家左宗棠時代就已創建的毛織廠,是現代工業文明唯一的標誌。城市蹲伏在北塔山腳下,紅色的山線一直迤延著,充滿著青蔥的綠意。黃河圍繞山丘,一座大鐵橋橫跨于河上。黃河是本城的北界,過去幾個世紀,一直是漢人對抗回人和胡人的天然屏障。兩千年前,中國的名將曾在這裏擊敗北方的胡人,四座烽火台過去是軍事的信號塔,如今還屹立在南岸的山頂上。
「我喜歡,但是結婚與喜歡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而且年紀也太大了。」
老崔告訴如水可請房東老太太幫忙遊說,請她想辦法改變遏雲的心意。藍如水打算給遏雲的父親兩千塊,這個數目足夠他享用晚年了。
藍如水眼睛一亮,露九*九*藏*書出慘淡的微笑。「遏雲?」他說,「只准許我拉拉她的手,驕傲得像女王似的。我勸她跟我來這兒,倒不必費什麼唇舌。她說過一千遍她感激我,都不讓我吻她。她是半孩子、半大人。她對男女,愛情、羅曼史方面知道得很多,自己卻不肯把心扉打開來。我說我要求的不是感激,她害得我在她父親面前丟臉。『友情?』她問道。『不。』我說。她就說:『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除了腰部以下的東西,還會要什麼呢?就算他救了我,我也不會依他的。』她當著她父親面前如此說。我臉部燙燒,好窘,不過還逗著她說:『你說腰部以下的東西是什麼意思?』她用手指畫著臉頰說:『不害臊?誰不懂?』李飛,我告訴你,這太不公平了。我從來沒有佔到她任何便宜。她父親問起我,我發誓絕對清白,你應當了解老崔的。他巴不得我別這樣正經,這樣她就非嫁我不可了。但是她說我是地道的紳士,他也相信。我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你小小年紀,腦袋卻充滿戲台上傳奇故事。我在你的年紀,也是充滿了夢幻,夢想這樣的男人。但年紀一大,等到我這樣的歲數,你的想法就會改觀。」
「你要哪一類型的丈夫?」
李飛離開蘭州的前一個禮拜,有機會見到海傑茲的兒子阿爾·哈金,他是馬仲英辦公室的中校。哈金到蘭州來接洽徵兵和補給的問題,他要求李飛來看他。
馬將軍是一位衝動、野心勃勃、機靈的人,他很喜歡接見記者。他聽說有一位國立報館的特派記者要來訪問,他馬上要哈金帶他去肅州。
日子飛馳而過。遏雲看起來是唯一沒有煩惱的人。她幫喬太太到菜園摘菜、剝豆莢。早上穿著棉花衣褲,陪喬太太提著竹籃上菜市場,碰到熟人就與他聊天,開開玩笑。下午她偶爾也會跟父親與大伙兒上公共遊樂場所或上茶樓去,在那兒與大家玩得很高興。她喜歡與大家站在廣場上,看走江湖的拳師打拳賣葯,或者參觀熊戲、猴戲,以及各種雜耍。她時常找流浪藝人聊天,問他們打從哪裡來,和他們說些「江湖」話,於是她就覺得很快樂了。世界上很少人像拳師或藝人,手裡賺多少,嘴巴就吃多少,到處流浪,沒有自己固定的家,但是也很少像他們這樣無煩無惱。她父親認識一位老王,是白蓮教的分子。藍如水對此並不介意,她父親卻希望她當一位「淑女」,遏雲很怕失去屬於自己的階層。真正不嫁藍如水的原因她並沒有向任何人說明,她深知一嫁了如水,她就無法再拋頭露面唱大鼓,也不能再擁有她所喜歡的開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