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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

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

「爸爸!」柔安大叫。
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屋后的大樹傳來烏鴉的叫聲。她對鏡洗臉,端詳自己。唐媽送來裁縫臨時趕製的孝衣,是沒有縫邊的粗白布,她是死者的女兒,在喪禮中是最主要的人物。孝衣外面要再披上剪洞的粗麻袋,頭上也要戴尖頂的麻冠,鞋上再縫一塊粗麻布。穿戴完畢,她被領到前院,等候棺材,唐媽站在她身邊,有個照顧。通向第一院的正門大開,全家人皆穿白孝衣,正來來往往。春梅眼睛腫腫的,她走過來,輕拍柔安的肩膀說:「放輕鬆些。棺材一到,你就跪在大門口迎接,然後跟著走進來。我們會料理其他的一切。」
父女回到自己的院落,柔安說:「爸,我巴不得你馬上回來。」
「這事情恐怕很嚴重,很嚴重吧!你有沒有寫給金主席或其他要員的介紹信?」
「我搞不懂你為何挑上這個人間地獄。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了。」
「咦,他一定瘋了。讓魚兒溜掉,溜下河去!那座水閘花了不少錢造成的。我們造了湖來賺錢。他待在喇嘛廟,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向我要錢,拆水閘竟不跟我商量。」
年輕精靈的女主人打斷他的話:「就算價錢漲了,也不必買這麼多。我相信你的眼光,喪禮是該隆重,該花就花我不會小氣,畢竟,『大夫邸』的體面總要維持。祖先的積蓄來之不易,我當家,不想零星項目就花費一千元。這次沒有四千塊絕不夠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幾天才買了一百斤糖。我們不要用甜食來嚇唬客人。雖然東西買多了,用不完還可以留下來,絕不必買那麼多,你新來,也許不會習慣這種事。喏,拿一包蓮子和一包龍眼回去給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習慣於這個工作,或者覺得少奶奶太厲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話題轉到喪禮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柔安滿懷希望等李飛回來。女孩子用情專一,就不會考慮到自己,只是惦念著意中人。柔安的用情即是如此。李飛想去新疆,她就讓他去。他的遠走,暫時無法回西安,理由也很充分。只要能等到他的信,知悉他平安,這種等待也是很好的報酬。她的腦袋再也想不出新疆是什麼樣子,距離那麼多關山黑水,那兒又有原始部落的衝突。她等著她父親幫李飛斡旋,准他平安回來。
柔安知道,這份禮物的貴重,雖然像個人的贈禮,卻等於是訂婚鐲子。她滿面通紅,睫毛上淚珠盈盈欲滴。
「你可以走了。」春梅說。
「我在主席的舞會上見過令郎,他教我學跳舞,沒想到他會突然離開本市。」
一個小時后,看過廚房,把小孩哄睡,春梅就來到柔安住的院落。柔安倚在床邊,正猛吸著煙。她聽到春梅大聲喊著:「三姑,還沒有睡?」接著看她掀簾進來。
「他昏倒過一次。傭人把他從地上扶起找醫生。我想那是第一次發作。我們回三岔驛的時候,看起來身體還蠻健康的。他還順便帶我們到回人村去。」
「我父親過世,問題就難了。」
柔安眼睛濕潤了。這是第二次她聽到別的女人稱讚李飛。
「在沒有收到迪化方面的指示時,你就是我們這裏的賓客。」軍官的口氣很客氣,也很嚴苛。
「你的心神不定、目光恍惚。如果有什麼煩惱不妨告訴我。長此以往,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會鬧出病來的。」
「這兒有賬單。」職員支吾,「我覺得……」
另一個女佣人端來一盤點心、核桃和棗子說:「奶奶要我拿這些東西來待客,她說她一會兒就來。」
柔安陷於一種迷濛狀態,一語不發。她甚至沒有聽到唐媽的話。過了半個鐘頭,她又哭起來,哭得像淚人兒,眼淚已流幹了。唐媽坐在她床邊,看見她哭累了,終於在恍惚中睡去。
「孩子,多少吃一些,否則會生病的。喪禮需要些力氣。下午大殮,你一定得起來。」
「法子倒有一個,你若願意,我會幫你解決。」
「沒有,」柔安迅速回答,「我們連他現在在哪兒都不曉得。」
「一切皆是命,」香華帶著上海腔調說,「稍堪安慰的是他也活了一把年紀,死前又有家人在身邊。柔安,我告訴你,我在你這個年齡,以為生命中充滿了花開鳥啼。現在嫁了人,才曉得沒有那麼一回事。男人的心思放在事業,什麼都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你看你嬸嬸、春梅和我,誰也沒有抓到什麼。我遠離父母,在這座城裡,我可以說是舉目無親。」
唐媽一直盯著她。
「原來你有朋友在馬仲英的辦公廳做事!」
「他把水閘拆了。唉喲,我猜他就會幹這種傻事。」他在房內踱著方步,喘息聲依稀可聞。
他被帶到一間石頭做的門,牆壁塗著石膏的屋子裡。看起來像商人的住宅,僥倖逃過一場大劫,就被徵用為軍官的總部。回亂一起,市監獄遭到攻擊,等漢人反攻,就完全被破壞了。
「怎麼?」她問道。
再來輪到李飛。檢查人員檢查他的證件,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這位檢查員從來沒有聽過《新公報》。他表情木訥,在證件上蓋了章,交還給他。李飛走向搬行李的地方。李飛發現戰地的味道。
喪禮準備了好幾天。杜范林盼望喪禮能配合死者和家族的身份。她等了兩星期。她根本沒有想到喪禮后三天就是畢業典禮。現在似乎無關緊要了。她小心翼翼地覺察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變化,任何兆象都加深她的恐懼。而最重要的是李飛的消息,她不斷詢問範文博。文博告訴她,一有消息,他就來電話。
門房帶兩個人穿過古屋的庭院和走廊,她們都睜大了眼睛。一邊走,一邊瀏覽長長的藍石鋪道、梨樹、門廊的珠簾漆柱,柔安在門廊上迎接她們。
李太太用一般的家常話來安慰柔安,然後說:「我們一直等你父親回來,好正式訂婚交換禮物。現在杜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你家有沒有人肯替我兒子求求主席,讓他回到我身邊來。」
「我難道沒有眼睛?你走的時候,看起來並非純粹去看你父親。我知道你去火車站那夜,李飛也出城了。我把這些事情串聯在一起。」
柔安抱著父親的面孔,用恐懼的聲音大叫:「爸!爸!」他似乎聽到,又好像沒聽到。嘴唇抖動,沒有聲音。她把手鬆開,他的臉又歪到一邊。女兒熱淚盈眶,大哭起來。
軍官上前逼問:「你來這邊幹什麼?」
叔叔打開信,是一封字體工整的兩頁長信。他放下筷子開始閱讀。才看半頁,就把信往地上一丟。大家都被他蒼白的臉色和眼裡露出的凶光嚇住了。他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彷彿被誰踢中要命的地方,眼睛冒著火焰。
柔安本來非常恐懼,一看到父親穿著海藍色的絲袍和鞋子,彷彿睡著了,一切的恐懼都消失了。唐媽始終守在她的身邊。遺體搬來搬去,在梵唱聲中,蓋棺加釘,號啕大哭。
「公公,你坐下,」春梅說,「等一下你又要頭痛了。水閘既然拆了就拆了,等他回來,再與他理論不遲。大家為了幾條魚吵架太不值得!」
「如果你能耐心等待。我就尊重你的想法,同時我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也祝賀你。他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年輕人,而且相當成熟。現在我可得回去了,他可能回來在那兒等我。」
「不,他已經到哈密了。恐怕長時間不會有他的消息。」
唐媽流淚走出房間,拿了一條毛巾回來。然後一直守在柔安的身旁。
他快速整理衣服、鈔票、詳細的地圖和五包香煙,用雨衣綁起來,做成一個包裹。然後抽出皮帶,捆好包袱,束在背上。
「我勸過他回來,」她說,「他住在喇嘛廟裡。因為沒有人幫他燉,連我們新年送去的人蔘他都沒吃完呢。」
杜范林沉著自信,用著前市長的氣派來接待哥哥。不過還算誠懇。「大哥,你回來了!」
「你好像不舒服。李飛還在read.99csw.com蘭州?」
杜忠搓著鬍子,微笑:「那個女人還蠻伶俐。」
「這回可真是你的嫂子了。」端兒逗著她說。
「我認為我父親是為家庭的利益著想。他說:『那座水閘遲早會被農人拆掉,與其讓憤怒的鄰居來拆,不如自己拆掉算了。』」
「我為何要看?他不與人好好相處,他以為西安不配他住。」他走向柔安,「告訴我,你看到了嗎?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在哪裡?」
「你對他的看法如何?他曾向我父親提出婚事,我父親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想聽聽你的意見。」柔安盡量若無其事地說,「我要等父親回來,才把這件事情公開。」
愛情的靈丹改變了柔安,使她和以前判若兩人,使她無精打采,使她坐立不安,使她不注意世界上其他事物。唐媽和她如此接近,不會不注意到這一切的轉變。她發覺柔安每次看李飛的母親回來,眼睛就奕奕有神,似乎看到他母親就感覺離他近一點。
春梅注意著柔安,眼睛眨著,似乎示意,她的菜肴生效,讓兩兄弟心平氣和了。然後她以小孩子的口吻說:「伯公,但願你留下來,與大家長住久居,這樣柔安也快活些。」
唐媽摸摸她的手臂說:「你終於說了出來,我早就感覺你的異樣。我們別聲張,盡量想辦法。」
「別傻,孩子還不至於此,我會永遠陪著你。」
柔安很快坐正,春梅悄悄地走進來。
香華咬咬嘴唇。「我們剛結婚時,他是愛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這些話。我真希望自己還是女兒身,高高興興、無憂無慮。」
祖仁和香華也接著表示要他回來。彩雲夾了一大塊豬肉放在他碗里。
當柔安度假回來,她馬上曉得叔父與父親之間一定會有嚴重的裂痕。第一頓晚餐席上,大家問起她如何打發假期以及她父親的近況。
柔安心裏如釋重負。即使這個人不是李飛的母親,她也會喜歡這位溫雅的老太太。唐媽進來添茶,看著柔安得意地展示她手上的金鐲。
「沒有。」
柔安嘴邊苦笑:「我不能不這樣,對嗎?」
「我想了解戰況,而且我早就想來新疆了。」
自從春梅搖身一變,傭人都叫她「奶奶」。春梅聽傭人說有一位李太太帶著一位少婦來看柔安。那時正有一位辦公廳的職員找她,他告訴她採購蜜棗、甜姜和各色細點,準備「開市」那天接待客人的事。賬單超出一千元。春梅聽到這個數目,不覺揚起眉毛。
「這種事很難說。他們都認為,女人不懂生意經。他們以為女人的天下在廚房,除了燒燒菜、帶著小孩,其他什麼都不懂。」春梅苦笑,「但是我說過一句話。一個人要活命,也得放別人一條生路,天道有常,而且循環不息。」
「唐媽,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別告訴別人?」
「那麼,我只好扣著你,等候上級的指示。你了解戰爭正打得劇烈,我們不允許間諜冒充新聞記者。」
「噓!鎮定一點,三姑,」春梅說,「醫生馬上就來。」
這時候全家人忙得幾乎要把她忘掉,神、人都不眷顧她。只有唐媽和她最接近,簡直像慈母般。老人坐在旁邊,慈藹地看著她勉強地把杏仁露咽下。
香華接著說:「你還年輕,前途無量。李飛回來,你就會抹掉憂愁的雲翳。我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你覺得二哥怎麼樣?」柔安很想知道春梅對於祖仁的觀感,看她的看法與父親是不是一致。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往下坐,抓著椅子的扶手。身體搖晃,臉色陰鬱,雙目緊閉,手臂也發麻。接著失去知覺,倒到一邊。
地面衝著他們開始節節上升。地平線隆了起來,地球好像翻倒似的,白楊夾道的路面似乎在他的眼前飛舞。然後看到一座邊城的廢墟,屋牆還在,而屋頂沒有一家是完整的。飛機盤旋,哈密城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雖然軍官談了那些掃興的話,能安全到達哈密,李飛的心上仍洋溢著喜悅。
「你該休息一會兒才吃飯。」杜范林用一種有趣、容忍的表情瞧著哥哥。
「柔安,」她自言自語,「你是一個苦命的女孩。母親過世,十四歲就做了孤兒。現在父親又遽然去世。你現在會變成未嫁的媽媽,叔父也許不認你,社會也會斥責你。為什麼會橫生枝節,慘遭此人倫巨變?你做了什麼?你愛上一個男人,一個任何女人都會感到驕傲的男人。不,你應引以為榮,值得慶幸,芸芸眾生,他只鍾情於你。」對於她的愛,她並不後悔。身雖離,而心相緊,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也許一個月或兩個月。他會回來。他會回來的。愛情在她心中澎湃,但是命運實在太殘酷。如果要她長途跋涉,赤腳走過雪地和沙漠去會他,她也心甘情願。她要面對一切來等他,但是她沒有勇氣來面對家人的蔑視和嘲笑的眼神。她要靜候變化,相信兩周過後,她就可以知道了。
春梅轉向柔安。
就是柔安不說,唐媽也猜得出來。柔安常常一句話不說,靜靜地凝視遠處,唐媽在這個女孩臉上看出一種新的光輝和新的莊重感。她為愛而自豪,使她目光有了奇妙的轉變,一眼就瞧得出來。女孩子知道自己有人對她痴情,對大家會更文雅、更和藹、更同情,因為她在愛人的眼光中找到了自己。她有願望,有個方向,有一個真正的目標,沒有人能阻擋得了。女人的愛情具有微妙的力量,統領著她的行動、她的思想以及抉擇。有時候最溫柔的情感也會化為無限的敵意。
軍官第一次現出笑容,嘴巴咧開,露出大黃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來的,不過你不是替馬仲英服務,而是正式的記者,你的做法未免太蠢了。你只好看看運氣了,年輕人!這裏為了芝麻小事就會挨了子彈。我發覺你還蠻老實的,不過我也愛莫能助。」
春梅臉部表情非常沉重。范林看祖仁搖頭,就跟著兒子走出房間。柔安看著春梅,又回頭環視大家,眼中充滿恐懼。喉嚨哽住了,猛趴在父親身上,發出錐心刺骨的哀號,實在叫人心碎。她靠過去,雙手抱緊已經冰冷的父親,面孔伏在胸上,號啕大哭。春梅把她扶起,她的淚水已沾濕父親的鬍鬚。春梅和唐媽扶她坐在一張低椅上,她那種悲慘狀,實在不是筆墨所能形容。
月正當中,他偷偷起來,注意動靜,然後躡手躡腳開了門。大廳較遠地方的燈光已經熄了。他迅速跨入甬道,來到後院。沒有一絲風,但氣候潮濕。他把包裹拋到外舍小屋頂上,窺伺四周的情況。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屋頂,就可以攀牆到隔壁去。他舉高雙臂,手肘還碰不到屋檐。不知道是不是會踩破屋瓦,把衛兵叫醒。他想回房去拿椅子,但是又怕走甬道回去,驚動了別人。微光中他看見牆角那邊有一個黑黝黝的長東西,走過去一瞧,原來是生鏽的汽油桶。桶高和他差不多。推起來很重,只好慢慢移動。鐵桶移動有迴音,在靜夜裡聽來叫人心驚膽戰。他慢慢地推,終於把它豎在牆邊。
「你是誰?」軍官問道。
李飛的喉嚨緊緊的,口乾舌燥。他發現他陷於絕境。萬一自己惹上麻煩,他第一念頭想到柔安,她可要急壞了。其他旅客都走了,只剩下老回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角。
酒席接近尾聲,他站起來說:「我們大家干一杯,紀念我們的祖父。」范林和全家人陪他乾杯。他放下杯子,盯著年輕人——尤其是春梅——說:「你們年輕的一代,我要你們記住祖父的榜樣,他給大家留下這家屋子、這份地位,以及杜家的好名聲。別忘了,他留給我們珍貴的遺產不是財物而是名望、學問和榮譽。你們不能玷辱這份好名聲。你們要……」
這個軍官半句話也聽不進去。
「夠了,老張,」她說,「我們家的人手不夠,才由店裡把你調來九九藏書,在我看來,五斤龍眼就夠了。我們又不是煮龍眼大餐來待客。我沒聽說福建有旱災,價錢不該漲得這麼高,比去年貴一倍……」
李太太客氣地站起來。
「我說二老不該為了區區幾條魚而傷了和氣。」
「一言不發地悶著。一直生氣、喘氣。臉漲得像紅蘿蔔似的。他正要寫信給伯父。我不敢再開口,怕婆婆隔牆有耳,又說我多嘴多管閑事。三姑,我一聽說沒有人替你父親燉藥,就覺得他不該留在那兒,他要回家,我很高興。不過,我擔心的事情恐怕還在後頭。我聽到他打電話給他兒子,說明天要找他談談——他必得把水閘裝回去。你等著看好了。你父親一回來,一定有一場可怕的風暴。我沒到過三岔驛,不了解其中情況。情況很糟嗎?」
晚飯實在豐盛。彩雲嬸踱來踱去,檢查春梅排放的湯匙和筷子。為了慶祝,小男孩都穿上鮮紅的長袍,祖仁一身白麻中山裝,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他知道伯父對他的印象不佳,刻意製造氣氛。他說起本市的新聞,他的水泥工廠和「西京」的發展計劃。香華也裝扮得很文雅,穿著淺藍色的長沙夏布衣。
她躺在床上,腦子雜亂如麻,耳朵可以聽到其他院落傳來遙遠的人聲。家人一早上忙著入殮的事。祖仁走進走出,忙著隆重的喪事儀式的準備。連春梅也沒來看她。唐媽也進進出出,要大家分頭做些什麼。她照例端來湯麵給柔安當早餐,柔安看了一眼,胃部發痛,實在沒有什麼食慾。近午時分,唐媽端了一碗杏仁露進來。
春梅和兩個小孩在「大夫邸」正門恭候。她要小孩叫伯公,自己也微笑迎接。和柔安談過話,她更努力要保持自己在伯父心目中的好印象。她穿著素潔的淡紫旗袍,頭髮梳得齊齊整整,眉毛細心地重新畫過,沒有塗胭脂,也沒有擦口紅,看起來就像是好媳婦。
一個士兵拍拍他的臀部和腿部,要他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他拿出黑皮夾,並掏出一疊信件。士兵把信件交給軍官,那位軍官一封一封地打開來看,讀著,慢慢臉色變了。三十六師的信紙上有哈金的介紹函。軍官猛翻那幾封信,皺著眉頭。「你知道這代表什麼?你知不知道,你會以間諜的身份被抓去槍斃?糟糕,你來這邊幹什麼?」
「我想看我父母,但是祖仁不讓我去。」
「好。」唐媽低聲說。
杜忠入了座位,以一家之長坐大位。范林坐在另一邊,彩雲坐旁邊,年輕的則依次坐下。大家吃著飯,兩兄弟沒講話,各想著自己的問題。哥哥額頭較高、鬍子較長,看起來年長些,不過他眼神炯炯。前市長比他哥哥矮些,眉頰飽滿,一看就知道是志得意滿的人。
他已經下定決心。他必須要設法逃回回軍的那一邊。好在他要回哈金的介紹信,否則就只好坐以待斃,這些信簡直成為他最珍貴的財寶,是他生還蘭州的媒介。一個人往東逃實在是愚不可及。最好的逃亡路子就是向西加入鄯善的漢人回軍。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設法越過庫爾勒和始羌,沿著南徑回去,他知道很多新疆難民,都是走那條路回來。他順此可以觀賞大半個新疆,說來這個想法不是沒有它的反諷。他來這裏的第一夜接受的是什麼待遇,而這次的旅行又是多麼叫人回憶!也許要幾周才能安全抵達回軍的營地,他希望一見到馬世明,就馬上發信給柔安。
「你不必把信件撕毀,撕了對你沒有好處。」
李飛心裏發火,暗自焦急:「長官,這太荒謬了。我是被派來報道戰況的。我想你一定聽過《新公報》。那是最大的國立報紙。不然你可以打電話去上海證實一下。」
李太太是個內向的女人。範文博不想來,欲慫恿李太太來杜家安慰喪親的少女。李太太猶疑不決。她從來沒有來過杜家,因此要端兒陪她進來。
「噢,對了,」她立刻說,「我父親有一封信要給你。」
職員走開了,她來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斷客人一定是李飛的母親,想看看她的樣子如何。她知道,兩家有一天會成為親戚。
唐媽看見柔安的眼神愈來愈恍惚,神態有些異樣,就說:「我看你把書本擺在膝蓋上,根本沒有看。」
李飛試著輕鬆:「軍官,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哈金中校給的我這些信,因為我在蘭州碰巧遇到他。」
年輕的職員忙答道:「是,是。」兩手夾緊恭恭敬敬地站著,眼睛盯著地板。
他起來站在窗前。一輪蒼白的月亮躲在薄雲中,後院的高牆外,一片黑漆漆的,他什麼都沒看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走到門口傾聽。大廳里靜悄悄的。他記得來的時候街上士兵很少;這也許只是一間暫時性的拘留所,只有幾個衛兵在外面站崗。記得進房的時候,他看見一條通道,一定會有出口的。他開了門,故意點煙引起衛兵的注意。大廳另一頭的衛兵一看,慢慢走來問他要什麼,他說想上廁所。果不出所料,從走道走下幾級台階,就是後院的一個矮門。他進了廁所,衛兵看著他。牆上的破洞,可以窺見屋外的情形。可以看見鄰舍沒有屋頂的牆壁。
李飛的信常常提及母親和哥哥一家人(他給柔安的信超過給哥哥的),於是每星期她更有理由去會李飛的母親,把有關她兒子的事情告訴她。
「男人出外,在家裡的女人特別辛苦。不過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總會有人幫他說話的。」
唐媽把她扳過來,柔安任唐媽抓住她的小手。她邊擦鼻涕說:「是我的錯,不怪他。我愛他,他要遠走了,我忍不住與他做了那事。唐媽,你知道我心屬他,我故意為他犧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幾個快樂的日子,再讓他遠走家門。」
「這是秘密,」柔安說,「暫時還不讓全家人知道。」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過這種情形,只是有的人沒有你的情況。」
「我為何要撕?我還打算去見約巴汗他們呢!」
「你仔細想想看,還有時間。」唐媽說著,小腳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
她叔父吼了一聲,就離開了餐桌,回到房裡去。
「唐媽,有沒有辦法呢?」
唐媽先是納悶兒,接著露出開懷的笑容。
「對不起,」春梅說,「我以為放在桌上比較好。」她繼續不停。太太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無奈。
「你等等。」軍官惡狠狠地說,並且發出冷笑聲。這個老人順從地退到牆角,全身發抖,臉色發白。
弔唁那天和出殯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無法形容的,放聲大哭,淚水汪汪,臉色比一般孤女還要悲哀。她年輕的心靈,實在無法承擔、應付這些困難,心裡頭不免充滿孤苦無依的感覺。弔唁一出葬那天,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她站在布簾後面,客人在遺像前行禮、鞠躬答謝,膝蓋發麻,多次差點昏倒。唐媽只好攙著她。葬禮完畢,她坐車回家,累到極點,神經抽痛,心靈飄在虛緲的慘境中,她像機械般對客人答禮,春梅和彩雲都看出她臉上木訥、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飄浮,眼中也出現奇怪的光芒,他們不知道她內心深處另有隱憂,而是想到那個難於啟齒的問題。她的心裏一直掙扎著:我該不該向唐媽要那一點葯?
「阿三。」她答道。她臉上泛起紅雲,發現春梅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想提提水閘被拆的事,又不知如何開口。
回到後院,他又和衛兵聊了幾旬。
他下意識感到自己已陷入複雜的局面,軍方疑心很重,而判刑很快,生命輕如鴻毛,一文不值。他的生命掌握在一個司令手裡,生死全憑他的高興來決定,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命運握在自己手裡,他想與其等迪化那邊的消息,還不如自找活路,想法逃出去。他想,此時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參加回軍,自己手中有介紹信呢!
「為什麼,我不明白。」
「等你https://read.99csw•com父親回來,」李太太說,「我們兩家就正式訂婚。能有一位知書達理的兒媳婦,我當然高興。你一定要說出你想要什麼,我們家並不富有,但我們一定依禮行事。」
年輕人沉默不言。柔安與春梅看到杜忠興高采烈,胃口好,都鬆了一口氣。杜忠那天晚上興緻高昂,骨肉團圓,女人、孩子圍繞著他,又回到自己的家園,他覺得自己的家實在溫暖。飯吃到一半,弟弟的心軟了下來。面對面,他發覺哥哥不是一個不負責任、愛做夢、不切實際的人,與信中提的並不一樣。酒使他腸胃大開,他心情爽朗多了,美味的魚翅也使他開懷不少。等香菇燉肉端上來,他充滿手足之情:「大哥,你要多吃一些。你在喇嘛廟恐怕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是《新公報》派來的。當然需要回教將領的介紹函件,以及我們這邊的信件。這沒有什麼不對勁嘛,三十六師也是我們陸軍的單位。」
柔安嘆了一口氣。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他沒有一點常識,和那些喇嘛僧住在一起——他一定瘋了!」
暫時的歡笑聲掩蓋局促不安的局面。杜忠高興和家人說笑,描述他和喇嘛僧的生活,看起來蠻不在乎。范林也甚表熱心地問了幾個問題,只是聲音陰森而且粗魯。他的外表顯示這沒有什麼稀奇,他熟悉西北的土著,連西藏的喇嘛僧也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掃興潑冷水而已。
在李飛隔壁坐著一位軍官,他不停地用眼藥水點他的發炎的雙眼。藥水流下面頰,他大聲吸氣,似乎很喜歡藥水的味道。因為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國徽,李飛判斷他是中國國民政府的陸軍,但是無法肯定他站在哪一邊。馬仲英本人也戴這種帽子。李飛與他講了幾句,告訴他自己是記者,軍官斜眼睨他,連頭都沒有轉過來。他用力吸氣,無精打采地說:「你來這邊幹什麼?」
柔安引客人進屋,李太太和端兒用好奇、讚美的眼光來打量地毯和傢具。
「嗯?」
「對此我不會懷疑。即使你是南京政府派來的特使,也沒有什麼分別。對不起,我只是執行任務而已。我們不會加害於你,但是不準離開這間屋子。」
「他們會讓你進去,」軍官說,「如果你隸屬於漢軍,那又另當別論了。但是那邊的戰爭與中國或南京政府根本扯不上任何關係。金主席認為那是他們家的事,而且不歡迎記者私自闖進他的王國。」
李飛大笑。「太可笑了。我正要去見金主席。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關在這兒,要我耐心等候迪化方面來的指示。等主席的迴音一到,他們說不定還要向我道歉呢。」
破曉時分,他睡在哈密城外三里的森林斜坡上,包裹枕在頭下。
李飛在座位上打盹兒。當他醒來,太陽已高掛天空,照在暈黃的平原上,地面上有一塊塊巨大的雲影。放眼俯瞰,沒有一絲兒人煙。他由機窗望出去,右側機翼外就是遠處雪白的天山。二十分鐘后,藍紅的小丘和白色的村莊飛閃而過,馬達的轟轟隆隆和機翼的震動,隔斷早晨的氣流。他坐在飛機上,覺得自己如鳥兒在飛翔一般,實在有趣。一個服務員進機艙說,飛機快要降落了,請大家快系好皮帶。
士兵的臉上缺少些微笑容,大家似乎都很不快樂,屋裡泛出臭味。
萬不得已,她是不想說出自己的心事。再兩周便見分曉。杜忠好似不大疲倦,只是頭上暴露青筋。他進入房間,很快又出來,兩眼冒火,過了一會兒才說:
「在三十六師的蘭州辦事處。我一位朋友交給我的。」
喪禮前夕,唐媽拿著熱水進來,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邊說:「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訴我。」
晚上,李飛睡在富人睡過的豪華大床上,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他進屋后,曾再三思考家庭和事業的問題。他聽說老回人被關進另一個房間。回人來這兒,真是太傻了。逃之夭夭的回人早就逃到南部山裡去了。
「你出了什麼差錯?」
「有李飛的消息嗎?」
「來,跟我來!」軍官說。李飛和回族老人被帶出機場,後面跟著四個兵丁。街上行人稀少,新疆的大城哈密就像一座鬼城似的。偶爾有野狗出現街頭。幾個士兵站在沒有屋頂的房子里逗弄一頭綿羊。大溝渠兩旁堆滿老柳樹中空的軀殼。
「我不大了解他們會有什麼理由把我攔下。」
「我不懂他寫些什麼,得罪了當局。我們女人家不懂這些。但是我盼望你們認識主席的能多幫忙,讓他回來。」老太太說得眼睛都有些紅了。
幾個髒兮兮的士兵在機場辦公室里踱來踱去,似乎一派的悠閑,他們的胸上掛著紅徽章,腳上穿著布鞋綁著綁腿。李飛走入檢查文件的外廳,排隊慢慢走向一個伏在桌上辦公、頭髮稀疏的老人。一個穿灰色軍服的中年軍官踏響著步伐,走來走去,不停地盯著旅客。穿著軍服的旅客正在受檢中,這個穿灰制服的軍官走向李飛前面的回族老頭。
六月中,杜忠回到西安。接到弟弟以及女兒的信,他只好提早回來。不過真正影響他整裝回來的原因,卻是到了三岔驛,發現工人已在一隊漳縣士兵的保護下,準備修復水閘。
李飛坐上駛往哈密的飛機。除了軍官,只有五個平民的客人,那些軍官似乎負有什麼任務似的。飛機上除了一個戴著白頭巾,臉上飽經風霜、布滿皺紋,還留著一撮鬍子的回族老人外,都是漢人。李飛和這位老人搭訕,他說他是哈密的商人。戰爭爆發,他被困蘭州。聽說哈密的故鄉遭到嚴重的破壞,現在戰火已轉移到鄯善和吐魯番,他要回家看看家園怎麼了。他的眉毛深鎖,若不是別人找他,他根本不會自動找人交談。
唐媽扶柔安回房躺下。她被這突來的變故弄傻了。茫然睜視天花板。她手腳僵冷,思緒在雲霧中轉來轉去,震撼她的不只是喪父的悲哀。午夜時,唐媽拿了一杯茶給她,她稍稍恢復元氣,說:「一切都完了。」
柔安淚流滿面,身子搖搖顫顫,轉向另一邊。
「水閘全部完蛋了?」他問柔安。
「應該擱在盤中。」彩雲說,「我要放那兒的。」
「你要保密也無妨,柔安,看你戴上手鐲真高興。這個東西我已保留很久,就是等著來送給兒媳婦。」
他輕輕地彈著信紙,自言自語說:「馬世明、馬福明。還有約巴汗!你從哪裡拿到這些信?」
槍聲短促、尖銳,接著一片夜的死寂,好像一個信號,撼動了全身的組織,促使他進入備戰的狀態。一顆子彈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他曾經聽說過一大堆無辜的人民被殺。再死一個,如踩死一隻螞蟻,對於軍人根本不算什麼。如果這就是所謂新疆的戰爭,可知他所想象的差太遠了。熱血在他腦子裡澎湃,他靠在床板上,盡量冷靜,判斷情勢。在夜色中,他點燃了一根香煙,火柴的微光照見他的指頭。他趁火柴還未熄滅,彎彎手指,覺得活著,能彎彎手指,算上不錯了。
柔安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仍然盯著遠方。最後她的眼光折了回來,問唐媽:「你剛才說什麼?」
柔安向她解釋:「除非你到過那地方,你不會深深體會水閘的意義。回人村都在那兒,他們的農田、牧地都需要河水來灌溉。回人心懷怨恨,但是不敢有所行動。我們少抓幾條魚,少賣幾條魚沒關係,但是水源對於農人可意義重大,生死攸關。湖泊很大,沒有水閘,魚也夠多了,水閘有無,影響不大。我父親覺得,弄了水閘來樹立敵人實在不划算。除了我們僱用的漁夫,那邊並沒有漢人。人不能單靠武力來保衛地方。他覺得叔父永遠不會同意來拆掉水閘,所以他就徑自拆了。你應當向叔父解釋,讓他了解。」
上了屋頂,他盯著牆外。外邊越過溝渠就是大路,大門在二十尺外的溝渠上。往下read•99csw.com跳太危險了。他一定要爬二十尺才能到達對面。一個衛兵扛著步槍,在門口踱來踱去。李飛等了將近十五分鐘。衛兵一走遠,他馬上爬到牆頭,向下俯瞰,又回頭看看有沒有人看到了他。一上牆角,他就坐起來,做個深呼吸,然後沿牆爬到對面去。不出所料,地面鋪滿碎片。
杜忠摸小孩的頭,以默許的眼光看了春梅一眼。他抬頭看門上的匾額,以及略顯斑駁的「大夫邸」三字,不禁輕嘆一聲,微駝著背,緩緩走進去。
「這種事情時常發生。兩家的男女立刻閃電式結婚,就會把事情遮蓋過去。你真不幸,在李飛遠行的節骨眼出了問題。」
「我回來看我的家人。我家住在這兒。」
大家奔過來,慌成了一團,腳步紊亂,椅子也掀翻了。杜忠一隻手放在膝上。一隻手垂在椅邊。范林陰暗的面孔嚇得發青。祖仁彎身,抓起伯父的手來把脈。他的頭微微轉動,嘴唇掀了一下,但沒有發出聲音。女人噤口。小孩子嚇得縮在一角。
自離別後,她收過李飛八封信,都由蘭州發出。每次接到信,她就念給唐媽聽。她告訴唐媽,一俟李飛返回,她們就結婚,她父親也已同意。她還喜滋滋地告訴唐媽,李飛通過了父親的詩詞考驗。唐媽不懂詩詞,但知道一定很難、很偉大,因為柔安的父親是一位「翰林」呢。
「我不覺得。怎麼?」
第二天,柔安免除了一切繁文縟禮,只在晚上守靈,盡量把時間縮短,讓她輕鬆些。
十分鐘過去,除了柔安的啜泣,屋裡可怕的沉靜。老人的鬍鬚在胸上一上一下,漸漸靜下來。突然他的身體起了痙攣,頭猛然搖動,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又似乎想講話。然後痙攣停止了。一切歸於寧靜。祖仁聽聽脈搏,默默走開,垂喪著臉,一言不發。
「他的病況如何?」彩雲問。
春梅坐在靠桌的椅子上,嘴唇泛起一絲笑容,眼睛望著下面,似乎有什麼心事,低嘆了一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
「快扶他到我床上去。」范林說。
「你離家那幾天,我要唐媽照常曬你的被子。四月天什麼東西都發霉。」
柔安發覺這一下說溜了嘴。
柔安笑笑。她知道,香華對於先生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
柔安抬頭看叔父,心裏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暗自高興。
「太太、嫂子,多謝你們。」彼此有些矜持,但是雙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們都為見面而高興。
醫生來到時,老人的心臟已停止跳動。醫生訊問詳情,大家說以前發作過一次。醫生宣布死因是腦溢血,可能是回家太過興奮,又多喝了酒。
香華滔滔不絕、絮絮不休,根本不曉得眼前少女的心事。她進來,柔安忍不住縮了一下,彷彿有人來嘲弄她的遭遇,彷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懷孕了。但是香華開始絮聒著她的不幸,柔安倒鬆了一口氣,提起興緻來聽。
「他還是熱愛著你。」
「一定肯的。」
「慢慢來。我們可以晚一些開飯。」春梅說。
杜忠也以兄長的身份,應了一聲算是回答。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眼睛閃閃發光,唇邊也泛著微笑。很難說誰比較矜持。家人的接待,端茶、送毛巾啦。女人問話,問東問西,家裡顯得有些忙碌。但是兄弟間的疙瘩,心裏互相有數,只是暫時不好說起。
他謹慎往下一跳,到一個大廣場。月光照在廢墟的破牆斷柱。他在微弱的星光下辨認方向,穿過一片黑影,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都嚇得發汗。哈密是一片斷垣殘壁,房屋、陽台、果園無一完整。
「我叔叔對你說了些什麼?」
全身僵硬,根本扶不動。唐媽幫祖仁連人帶椅抬過庭院,來到范林的房間。柔安戰慄地緊跟在後,她臉色蒼白,跪在床邊,憂心忡忡地盯著父親的面孔。燈光照在老人的白髮上,鬍子在胸上微微起伏,這是生命的抖動。祖仁忙著打電話給醫生,春梅來到老人身畔,擦揉他的手掌、雙足、頸部、腋窩,讓血液恢復循環。
柔安不覺滿臉紅了起來。「還有一個人。」她說,「你猜猜看是誰?」
有一天李飛的母親來了。她起初不明白柔安為何最近都沒來走動。後來李飛的哥哥收到杜家發出的訃聞。是春梅聽了柔安的建議,發了一份給李家。
她穿著短袖及肘的白布衫進來。李太太早就聽說過春梅。柔安已把手鐲脫下,擺進抽屜里。
柔安在那兒等候棺材,東邊的別院正在誦經、擊鼓、敲鐘,行祭戒沐浴的大禮,所有儀式都在東院進行。黑檀香木的棺材運來了,柔安被扶到前院面對大門,跪了下來。僧侶護著棺材進屋,鼓聲齊鳴,夾雜著婦女的哭聲。
「我不敢確定他會聽我細說。」
中午香華來了。早上她來得較遲,不敢靠近停屍間,想到柔安,就過來安慰她。香華和她的年齡差不了多少,皆喜歡時髦的玩意兒,她們不算親密,但是常在一起看電影,或玩耍去。
軍官的喉嚨咕嚕一聲,像嘲謔又像笑聲。
「人好比魚類。魚大好看,卻不見得好吃。」春梅說,「婚姻也一樣。」春梅一向是杜范林忠心的妻子——如果可以用這樣的字眼的話——但若說她愛他,就未免太牽強附會了。柔安還是個黃花閨女,談到婚姻有些害羞,春梅也注意到了。什麼事都無法逃避春梅銳利的眼睛。
她伸出手臂,讓李飛的母親戴上鐲子,心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柔安設法控制著自己。「我父親完全正常,你為什麼不詳細看看他的信。」
「多謝你幫忙。來,坐在床上,我們輕輕鬆鬆聊幾句。你知道我父親提起你什麼?他說,是你的黏結性強,把家人黏結在一起,沒有你,杜家早就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了。對於家庭的未來看法,你和父親比較接近。我把臨走前你告訴我的一些話說給父親聽。」
杜忠睜大困惑的眼睛。怎麼?他想,難道他們想用大肉大菜來征服他?不過他不吭聲,繼續吃,知道可以找到較好的時機,才談到正題。晚餐略顯奢侈,他一年沒有吃到這麼上等的酒菜了。他咕嘟咕嘟了五六杯陳年紹興,額上青筋暴突,下巴和頸部也泛著紅暈。桌上一道八寶飯,鑲了核桃、蓮子、龍眼和其他乾果,是香華特地為伯父做的。
自從三岔驛回家,柔安一直遵照父親的話對待春梅。她父親說過,她和春梅要負起杜家中興的責任。她不得不佩服春梅,而她們上一次在一起的談話也使柔安看出春梅的立場。柔安對於父親關於她和祖仁的預言會不會出現感到疑悶。她不喜歡祖仁,祖仁也知道,也感覺得到。現在她尤其喜歡暗中拿祖仁來與春梅比較,這一比,更使得祖仁相形見絀。她愈看祖仁愈不順,也愈看到他臉上的橫肉和眼中冒出的邪氣。祖仁待在家裡,即使無所事事,也表現一種緊張的表情。所以柔安覺得和春梅比較親近,願意告訴她,自己已下定決心要嫁給李飛,而父親也見過他,也表示同意了。
唐媽到父親房裡,由大櫃取出他的官袍、念珠、靴子和帽子,死者要全副衣冠入殮。柔安起身,一摸到父親的遺物,如觸了電,整個人驚醒了,跌入破碎的現實中。父親的床鋪,她特意幫他弄好,連睡都沒睡,他就悄悄地走了。
「裂口一挖好,」她說,「大水就衝過來,把其他部分衝垮了。」然後她故意加上這幾句,「田園有了水,回人很高興。第二天早晨我過去看,美麗的河水又漲滿了。農夫出來開始修築溝渠,牽馬到岸邊喝水,村裡的小孩也出來釣魚。父親非常愉快。」
柔安半信半疑中隨祖仁和香華去接父親。現在他回家的意義,非只是養病而已。她在火車站見到父親不像以前那樣快樂,可能是風塵僕僕的關係,但是看起來,氣色還不算壞。
春梅很會處理事情。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因為她舉止得體,態度亦可人九*九*藏*書,杜范林慢慢地走回座位。
李太太來拜訪,柔安的憂慮減輕了不少,但沒有完全剷除。最後她實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說出她的心事,說出她飄浮的思緒和恐懼,也許還要徵求別人的意見。她一個人悶坐不語,唐媽也看出她的行動反常。父親去世的打擊剛過去,她不該一直悶悶不樂。
大家一進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彩雲嬸嬸立刻站起來,杜范林也走出房間。哥哥已一年沒有回來。祖仁、香華、小孩,都在客廳,顯得熱鬧,充滿和樂融洽的氣氛。
「我挨了一頓罵。婆婆說,我亂談大事,有失身份。就算我說錯了,也只是希望家裡不要為任何事情而傷了和氣。家和萬事成。兄弟不睦,是家庭衰微的第一個徵兆。我說『幾條魚』並非意味著那些魚不重要。你看我真不好做人。不說不行,說了也不行。婆媳難處!」
春梅精明地抬眼。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小兒子祖恩和祖賜的母親。彩雲卻是祖仁的母親。「你若沒有問題,我可不敢發表意見。大家會以為我是在嫉妒家裡的大繼承人。因為香華,我對她總是敬而遠之。現在我認同香華的看法,知夫莫若妻。」
「我的紅信已超過兩個月,遲遲未來。上個月我不想告訴你。現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聲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媽,我怎麼辦呢?」
「今天吃晚飯,」柔安說,「你最好不要提及水閘。大家和和氣氣吃一頓飯。春梅說,她準備了一桌酒菜要替你接風,她不希望看到你與叔父在餐桌上吵嘴。她擔心家庭的全局。」
「我向你提過,我們已經訂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過禮。父親說,我們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過禮,就算是訂婚了。」
殷盼中柔安度過了一個月。她給李飛的信中並沒有提到自己的隱憂,因為她不願意愛人為自己的事情操心。不過,她的確有充分的理由,想快點完成婚事。她還不敢確定。起先她的月事該來而未來,她半信半疑;但仍充滿希望。初期的疑問困擾她。想到自己可能懷孕,卻也有一些奇妙的感覺。她完成一份美麗高貴、無比幸福的愛情,難道是一種錯誤嗎?那夜在三岔驛杜宅,她邀請他進房欣賞月亮,把一切完全奉獻給他,當時曾把一切考慮拋于雲霄。那一刻,她只想讓他知道她是多麼愛他。如果再遇到如此的情況,相信自己仍會這樣做。況且她父親也見過李飛,也甚表同意。如果父親能替李飛說情,保證他不會在西安出事,他就不必遠走新疆,他們也就可以結婚了。這些想法只暗中放在心上,不能讓別人知道,包括唐媽和春梅。她寫了一封快信,要父親儘快回來。
「現在她是我們家的正式兒媳。清明掃墓,我看見她的名字用紅字刻在祖正的墓碑上,擺在她兒子的上頭。名分一正,她高興多了。」
李飛要求拿回介紹信。
她們不覺把話題扯到新疆,老婦人對於那邊的情況一無所知。端兒靜靜地聆聽別人講話,她看出柔安的態度很緊張。李太太從手臂上拿下一個三兩的金鐲說:「我們是平常的老百姓。不過我希望你收下這個。我兒子若知道我給你這個,他會很高興的。至於正式的禮俗,恐怕只有等他回來再說。」
「我是這裏的居民。」
唐媽首先注意到她的反常行徑,以及出奇的沉默。當唐媽提及李飛遠行的事,她總是有意避開,或者閃爍其詞。
「我在晚餐時有沒有說錯什麼話?」
軍官發出一種暖昧難聽的吼聲,他的眼光跟隨著這個回族老人慢吞吞地走向辦公桌。回族老人沒有證件。
父親去世那天,柔安整個人崩潰了。父親的死埋葬了她人生一切希望。如果李飛還在蘭州,他也許會偷偷地奔回西安。意外的變故把她的一切美夢撕碎,更增加她的恐懼,一切計劃都受阻了。現在李飛安返的機會很渺茫。她結婚,與丈夫、父親同住的美夢,成為泡影。如果萬一懷孕,這個屈辱如何承擔,本來她打算由父親來宣布在三岔驛完婚的話,如今也沒有指望了。她不知李飛身在何處,天涯茫茫,如何與他聯絡。能不能告訴他家人?他母親和端兒也許會笑她不正經,不配做他家的媳婦。她是富於強烈自尊心的人,她決不讓她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窘境。當然還有範文博,不過她處於愁雲慘霧中,幾乎沒有想到他。而範文博又能怎麼樣?她總不能把女性的困擾告訴他吧。
「棺材再一個鐘頭就到了。你必須出去迎接。我們正在整飾遺容呢。」
「你知道你叔叔幹了什麼好事?他把水閘修復了。回人繃著臉,一言不發,沉默觀望。他找來幾個槍兵,監視工作。所以才匆匆趕回來。」
柔安欲言又止,難於啟口。唐媽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開口呢?
「物價上漲了。龍眼乾半斤就要一塊二。」這個職員是由店來辦雜事的。春梅曉得客人會來幾百位,不夠買的東西未免太多超過限度。兩周來,鈔票揮霍了不少,傭人皆趁此揩油,她不禁光火了。她看到小職員都換上名牌的新鞋,決定給一點顏色。
殘酷的命運騙走她的快樂權利。為什麼她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父親卻溘然長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憤不平的感覺。既然如此,她也要反擊命運。難道她該受眾人侮辱,受現在向父親行禮的眾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媽求援,則無良方。最後她又想到李飛,力量又來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惱,似乎都有了代價。孩子是李飛的親骨肉,她體內的小生命,是她與李飛的愛情結晶。不管別人怎麼說,知道新生命在體內生長,頭腦、聲容笑貌都會像父親,生命生長的喜悅也似乎鼓舞了她;眼中出現異彩,思緒如飄蓬,然後又像神秘的光線只閃了一秒鐘,就匆匆消逝了。接著思潮又落入現實,更緊急、更實在,有關社會的輕視和自己地位的飄落一又把空靈、如浮絲的想法排出腦海。
柔安的臉色起初嚇得發白,但當叔叔說他父親發瘋,不禁義憤填膺,她鎮定自己。
後來才曉得李飛已經離開蘭州了。她把信讀了又讀,他此去好幾個月,說不定半年。她的憂慮加深。憂心忡忡地過了一個月,她覺得很正常,心裏又充滿希望。她聽說父親要在她畢業的前兩周回來。她會和父親談談,或者撒個小謊,說事情是在天水離別前夕發生的,當時父親已經同意了。她認為父親會諒解才對。她會要父親宣布,因為李飛要遠行,他們已在三岔驛行過簡單的婚禮。她相信父親,而且可以肯定父親會幫她把一切處理妥當。
「坐下來把飯吃完吧。」他太太說。
軍官微微轉過頭來,端詳他身邊的夥伴:「那是你不懂新疆的情況。」
彩雲嬸嬸正在檢視飯碗。她把湯匙放在盤子里,不擱在桌上。春梅走了出來,臉上略施脂粉,穿上件白色圓點的人造絲衣裳。她一眼就發覺湯匙被動過了。不知道是誰的傑作。她走到桌邊,把湯匙放回餐桌。
李飛在沉思中被腳步聲打斷了。他注意傾聽,幾分鐘后,腳步聲由大廳盡頭繞回來,夾著士兵的咒罵聲,他還聽到回人求饒的哀叫聲,以及啜泣和步槍槍托打人的聲音,老人的喘息,以及拖拖拉拉的摩擦聲,愈來愈遠。又過了幾分鐘,凄厲一聲槍響,知道回族老人已一命嗚呼了。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外面緩緩響起的鼓聲,鼓吹的哀鳴和遠處嗡嗡的人聲。唐媽衝進來說,佛僧來了,馬上得起身。
「有人陪你一道去三岔驛?」眼睛盯著她不放,「我知道你說『我們』並不是指阿三。」
她就這樣讓思緒打著彎,在那兒繞圈子。在一切親友中,她不敢確定事情一旦張揚出去,是否會受到別人的蔑視。還有誰會對她好呢?香華不見得,李飛的母親也不見得——只有唐媽例外。她在端兒面前真要抬不起頭了。至於叔叔和嬸嬸,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