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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一

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一

「他在哪裡?」
「有沒有李先生的消息?」彩雲老愛問。
於是她高興了幾天。她定下心來等候。在快樂的遐思中,她把那封電報誇大了,以為他有機會早日歸來。
現在杜忠一死,問題就來了。很難想象會分一半財產給柔安,而他自己有三個兒子要照顧呢。他是生意人,討厭這種想法。他不希望人家說,他奪了哥哥的產業。但是他認為家裡的錢都是他們父子賺的,他問心無愧。他侄女無所事事,和男人亂來,卻要分享他工作的成果?於是他更堅信侄女不貞,敗壞家聲,如果她惹上麻煩,也怪她自己,她要自食惡果。
進一步來說,叔叔嬸嬸都明白柔安代表她父親那一房。她父親的經濟情形很糟。叔叔一向忍耐著,心裏老大不高興。杜忠是少有的清官,真正靠薪餉過活,潔身自愛。一點點積蓄,在日本和其他旅遊中早就花光了。國民政府一來,他隨著孫傳芳將軍的垮台,嘉興的那一點產業也充了公。范林一直在接濟哥哥。他們的家產要照不合法的中國傳統,由兄弟均分。一個人有錢,弟兄都有錢,而且由於手足天賦的權利,也可以花他的鈔票;一個人欠債,就算債主死了,弟兄也有義務還錢。以杜忠的立場來說,家產是祖父傳下來的,雖然杜忠向弟弟拿錢,至少也是祖產的收入,只不過范林當家而已。
幸虧沒有再發作。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只吃清湯和稀飯,第三天就起床了。過了一周,老癥狀又出現了。她決心不再吃那種葯,會出人命的。更慘的是,她的情況再也遮不住了。她一直不舒服,家裡的女人已猜出一點端倪。
「沒有。」柔安答得很平靜,心裏卻怒火中燒,嬸嬸對這個預期中的答案很高興、很滿意。
「你能不能發信到蘭州去?」李飛問他。
她得意地https://read.99csw.com強調最後一句話。她真的打算等著瞧。柔安又能說什麼呢?大家都看出她羞澀得抬不起頭。嬸嬸的腦子一向空空如也,隨時準備吸取女人和她一般失意的故事,如今這個題目佔據她的心思。自從春梅生下第一個孩子,多年來她一直憤恨不滿。春梅在她眼中代表一切年輕漂亮的女人。她看見春梅過得好好的,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不,如今她這個侄女可逃不掉了。醜事如香料,就算出在自己家,生活也增添了不少趣味。
「去!去!真糟糕!」彩雲說著,彷彿充滿同情心,「你不能怪他,誰知道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你若早告訴我,我會叫你勸他不要去。不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們必須等著瞧。」
春梅看在眼裡,明白在心裏。她等柔安來告訴她一切秘密。她苦思良久。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驗。當年她被迫嫁給那個粗魯的園丁,心裏多麼憤慨。她心裏護著柔安,兩人都曾受到環境與社會風尚的阻礙和羞辱。
「電報是鄯善發的。我不知道鄯善在哪裡;一定在新疆境內。我要查一查才知道。是十天前發的。這已經算快的了。你覺得如何,杜小姐?我在喪禮上看到你,當然不能上前和你說話的,我已經打電話給李飛的母親了。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由哈密到七角井,一路上只見漢族農民住在蜿蜒的小屋裡。沒人仔細來查李飛的證件。軍人很少,大軍都集中到七角井西南。滿洲將軍盛世才把回人逐出七角井和整個巴爾庫區,現正向南推進,為鄯善之後打算,漢人回將馬世明就以鄯善為根據地。路上泛滿地底溝渠溢出的流水,地溝是本區特有的灌溉系統。七角井下方几里地方,傾斜成寬廣的草原盆地和粗https://read•99csw•com糙的黃土台地。
「很遠的地方。我要查查地圖才知道。」
柔安快樂得發昏。「唐媽!唐媽!他安全了!」她的聲音喜滋滋的。
他徑直到馬世明的總部,把馬仲英官署給他的介紹信呈給他,又告訴他有關逃亡的經過。
「小姐,」對方說,「我收到李飛的電報,是由蘭州轉來的。他已到達鄯善……他平安,特別送來他的愛……杜小姐……」
實際上,柔安的父親一死,他還沒有聽到柔安不軌的傳聞,他對她的態度已經改變了。他一直氣她爸爸,想為三岔驛水閘狠狠和他吵一架。幸虧哥哥死前沒有時間吵,但是他對杜忠「不負責任」恨意未消,惡感仍然存在。
「怎麼回事?」對方又說,「你知道,告訴杜小姐,李飛拍電報來,說他……」柔安迅速搶回話筒說:「告訴我,我正在聽。我就是杜小姐。」不錯,是範文博的聲音。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騰,體內絞如刀割。五臟像烈火焚燒,讓她痛得受不了。她精疲力竭,以為自己沒命了。哭著要水喝,大杯水灌下去,痛苦就減輕了些。唐媽看她輾轉反側,也慌張了。後來劇痛突然消失了。
李飛走了兩星期,總算越過戰線,抵達鄯善。滿身泥濘又疲倦不堪,但是心裏高興得不得了,雖然鐵鞋磨破,雙腳起泡,滿臉鬍子亂糟糟,但終於履險如夷地到達了。
他現在已遠離了危險,而另一種悲哀又襲上心頭。他已經三個禮拜沒有柔安的消息。說不定她生病了,她一定很寂寞,很擔心著他。他為何興沖沖跑到新疆來?他翹辮子怎麼辦?她嬌滴滴的聲音,她眼中的溫情蜜意,那綿綿細語,在丁喀爾工寺在父親的卧房裡那熱情如火的匆匆的一吻。天水那夜她的軟玉溫香和淚水,次晨在船上突然轉身——這一切九_九_藏_書影像都在他的回憶之窗燃燒。他現在才領悟到拋下她一個人,真是造孽。這個曾經冒險愛他的女孩正隔著千山萬水,還有無情的兵燹。現在他幸運逃過了。但是他目前身在戰地,看到的正是破壞城市、鄉村,殘殺無辜——他一路上親眼看到的——無情的殺戮的戰爭。這個戰爭會打多久,他逃走的機會有多大?他沒有權利帶給柔安那麼多的困擾,他知道她愛他毫無私心,對他的遠行從來沒有抱怨。
柔安矛盾了一星期,還拿不定主意。春梅來探望她,她和唐媽都沒有泄露秘密。在絕望中,她愁腸百結,這時她聽到電話鈴響了。她全身顫抖。說不定是她苦等的電話呢。
那晚司令招待他。他抽這流亡三天來的第一根香煙,晚飯後他被安頓在一間地板空空的原始土屋裡,只有一張桌子、幾張凳子、一個會搖晃的床和一條骯髒的被子。他並不奢侈,只要很有安全感,躺在地板上睡也是珍貴的享受。他倒在床上,手臂拱在腦後,慶幸自己還活著。蘭州離出千里,再過去西安簡直像一座異樣安全、舒服的夢中城市,有一位痴情的女孩正在「大夫邸」等他的消息呢!
唐媽出去弄了一帖葯回來,是黑黑、黃黃的各色葯根和一包干種子。她警告柔安,吃了會疼痛,也許會病幾天。彼此要小心,不讓全家人知道。
新的癥候來臨了。每天早上,她都想吐。過度恐懼,臉上又恢復了絕望的表情。現在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李飛短時間不會回來,就算他回來,也於事無補。她告訴唐媽心裏的決定。
太高興,她竟忘了李飛的電報並不能改變她的處境。只表示雙方搭上線,今後她可以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穿衣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到范家。碰巧他出去了,別人說馬上就回來。她在客廳里等他,十分九_九_藏_書鐘后他回來了,立刻拿電報給她看。電報是三十六師的蘭州辦事處轉來的。沒有回電地址。這是怎麼回事,鄯善又在哪裡呢?拿出一份地圖,找到了那個地方。李飛顯然已離開哈密西行,一定和回軍在一起。她想拍電報,但是唯一的辦法是通過三十六師。必須拍給鄯善的司令。司令是誰呢?戰事的消息不多,都過了期,也不大可靠。範文博和柔安擬了一份電報稿。但這是私事,誰敢保證軍中電報台是不是肯發出去?他們無論如何要拍,只好碰運氣了。
他覺得感情很脆弱——弱得像小孩子——一想到柔安,就熱淚盈眶,流下面頰。生命中有些時刻,一切似乎都變得空虛,而毫無意義。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純潔的愛才是真正的存在。他似乎聽到耳邊有些柔柔細語:「愛人,我會等待。」聲音低低地從千里荒漠外傳來。
柔安主意已定。起先她剛出來吃飯,彩雲嬸嬸就不時偷看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言語。因為是一般性的,她也用不著回答。她只是裝著傻愣愣,一言不發。彩雲嬸嬸向來對誰都沒有好感,這段時間似乎特別愛說未嫁媽媽的故事。柔安如果是未婚而有了身孕,就難免落入彩雲的手中,她會像小貓捉弄老鼠,或者像漁夫玩弄上鉤的魚兒。漁夫不時地抽抽竿子,看魚兒是否鉤上,然後讓它自己慢慢疲憊而死。柔安逃不掉了。
第二天一早,柔安昏昏睡去。臉白得像床單一樣。春梅聽說她生病,跑來看她,以為她肚子痛。屋裡彌散著藥味,但是春梅沒有說什麼。後來她送來了一些止痛藥,叫唐媽交給她,又說如果不好,就應該請醫生,柔安更是嚇慌了。
三個星期過去了。又無音信。她留心報上一點一滴的新疆情況。內容往往出入太大,甚且語焉不詳,很可能是編者杜撰的。她買了一份新疆地圖,九*九*藏*書仔細研究,熟悉迪化、洛浦、巴爾庫、烏蘇、且末和葉爾羌等陌生的地名,還有其他熟一點的地名字。她稍微弄清了沙漠的位置,以及天山如何把新疆分成兩半……
憂能傷身,柔安心裏的煩亂比身體的毛病更痛苦。她開始怕見人,怕別人的利眼刺穿她的腹部,其實現在還看不出來。總有一天她不得不告訴大家。
聽筒由手中落下,她癱瘓在椅子里。這些話在她耳中迴響,其他的她都沒聽見。她喜極而泣。唐媽跑過去拿起聽筒。
馬世明是一個滿臉清爽的漢人回將,他看了介紹信,用詫異的眼光瞧他。
他現在離開西安和蘭州更遠了。戰爭向西進行。吐魯番是戰略中心,控制著北面迪化和南疆塔里木盆地通路的交通。回人守得住吐魯番最好,守不住,他們只好再向西退。他不知道他的訊息什麼時候會到達馬仲英的蘭州辦事處,辦事處又要多久才轉給老范,因為這純粹是私人電訊。歐亞班機只停在哈密和迪化,兩城都在回人所打的漢軍主席掌握中,信件根本送不到內地。
「試試看。哈密的電報被截斷了。我們只好取道吐魯番,那邊還在我們的勢力範圍中。」
至於叔叔,他恐懼家醜外揚,他要維護的是家族的榮譽。也因這次他不必負責,他簡直不相信會有這種事。他真氣柔安的行為。如果杜市長管不了自己的侄女,家裡竟出了私生子,大家會說些什麼?而且,他的良心也毫無不安。他和春梅有了小孩;那是很容易了解的。天知道他多麼需要她;春梅是唯一充實他生命,滿足他男性需求的人。他常常自問,他此生得到了什麼。那就是春梅和她的幼子。她和他滿口黃牙的正妻是天壤之別,但是柔安是女性,女人如果也開始放蕩、失節、不守婦道,世界就要完蛋了。家庭的神聖會受到威脅,公共道德的基礎也會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