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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二

第四部 玉葉蒙塵

二十二

「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負責。所以我才要走。」
「走,去哪裡?」
「是李先生嗎?」
柔安微笑了。「是的。李飛說,藍如水正接濟她,還想娶她做妻子。但是她一直不理他。」
彩雲還是不滿意。侄女坦白說出來,她覺得納悶兒而且泄氣得很。咦,她想,這個女孩兒竟無恥至此!
「是的,叔叔。」
唐媽看出她臉上的惱怒和反感。「她告訴過我,」唐媽說,「她爸爸贊成這門親事,他們在三岔驛訂婚了。她父親要回來正式安排婚事。」
她告訴唐媽:「如果有必要,我叔叔連打家劫舍都幹得出來。」
範文博盯著她乞求的面孔。
「現在我非常明白,你要我說,不是你趕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我不能在這間屋子露面了。這畢竟是祖父的房產呢。」
「那就麻煩你了。我會帶唐媽去。」
「我很高興話說清楚了。別讓人說,是我把你趕出去的。你自己要走。我很高興。你的孩子不是杜家人。除非那個小無賴正式娶了你,別再來見我的面。從頭到尾都與我無關。也許他撇下你逃走了,年輕人常常這樣。」
「我懂了。你要等李飛回來,才讓他家裡人知道。」
「不錯,不過你父親並沒有儘力發展它。錢是我賺的,最近幾年我一直供養著你們父女兩個。」
「真的!」嬸嬸驚嘆道,她全身毛孔大開,彷彿早已等待這一刻,就像漁夫等著拖魚兒上岸似的,她露出黃牙,「有喜了!」她使用一般懷孕的賀詞,但是獰笑得太過分。其實她一口黃牙,看起來真噁心。
「我不知道,」柔安回答說,「我心裏作最壞的打算。我叔叔暗示說,他要剝奪我的繼承權。我這樣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麼爭得過他呢?分家的時候,他沒有向我算父親的老債,我就夠幸運了,我該感謝他不追討舊賬。我父親死了,誰能算得清過去十年或二十年的家庭老賬呢?除了祖產,我父親死前一文不名。我覺得很驕傲他從沒拿過一分骯髒錢。他留給我的就是這個——自尊;他留給我這些已經很夠了,我要靠自己。」
「聽說你有喜了。」春梅說。她的措辭和彩雲嬸嬸一樣,但是語氣不帶嘲諷,柔安並不生氣,她滿臉羞澀。
「我一直想去蘭州。李飛的好朋友藍如水在那兒。他九-九-藏-書說我若有困難,可以去找範文博。三十六師也在那裡,離新疆近些,容易收到他的信息。我要找一份工作,和遏雲住在一起。他寫信告訴我,那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肉類和蔬菜都很便宜,我可以養活自己。唐媽,我需要你,你得陪我去。」
「這個少女是誰?」
柔安遲疑了一會兒說:「仔細看看。你見過她呀。」
那天氣候濕濕的,很悶人。一點風都沒有,欲雨不雨,老天還沒拿定主意呢。柔安透不過氣來。她對身體從來沒這麼敏感過。內衣胸罩越來越緊。胸部更豐|滿,正是生兒育女的前兆。不管她吃得夠不夠、睡得夠不夠,體形卻一天天擴大。傍晚她洗了一個澡,她決定不戴胸罩了。她覺得舒服些,連浴衣也不扣。她站在鏡子前,心裏有著成熟|婦人的感受。很高興春梅同情她。
「是的。」柔安堅決地答道。她不想再解釋。
「三個月左右。」
「大概吧。你總不能把大湖切成兩半啊。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不必現在研究。希望你聽清楚了。」
「當然。否則我又去哪裡呢?我決不離開你,尤其是孩子出生,更少不了我。」
「是的。」她低頭看著地板說。
唐媽站在一旁,眼睛冒出怒火。
她沒有搭腔。叔叔又說:「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你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可憐的孩子,自從你父親死後,你一直不舒服。」彩雲以同情的口氣說,「我日夜為你擔心。我去請醫生來吧,看看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她充滿悔意說。
「我大概還擁有一半湖產吧。」
「你敢這樣跟我說話!你知道你爸爸死前一文不名,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接濟他?他死了,我們不要談他。但是我指望你還有一點感恩的心情。你以為李飛不是逃避你,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只要你不在我這間屋子裡出現,我才不管你寡廉鮮恥到哪個地步,你明白嗎?」
「叔叔,三岔驛產業還是我父親與你共有的。」
「你知道你敗壞家風嗎?」
「但是,你叔叔為什麼要趕你走呢?」
「我們已經談妥了。你自己說的。我不准你來,因為杜家會因你而蒙羞。你怎麼想都無所謂。你已經畢業了。學校看我的面子,因為你是我侄女,才把文憑送來給你。你應該能養活自九九藏書己,不像你兩手空空的爸爸,老向我要錢。我會給你五百塊,你可以拿那筆錢遠走高飛了。走前也不必來向我辭行。」
她脫口而出:「叔叔你錯了。他不是逃避我,他是逃避你那一幫奸詐的朋友。」
「哦,柔安——我叫你柔安吧——我看出有這麼回事,但是時候不到,我不想問。」她停了半晌,「你打算怎麼辦呢?」
離別前一天,春梅把叔叔的五百元交給她。
「到我房間來,柔安。」飯後他說。她跟他進屋,他坐在紅木椅上,徑自裝煙斗。叔叔沒要她坐,她只好站著。春梅在屋外踱來踱去,假裝忙東忙西的。
「不。你不能告訴她。文博,為了我,千萬別說出來。」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走。」
柔安出了門,和春梅對望了一眼,就回到自己的院落。
為了避開他叔叔,她叫人把菜飯送到房裡來吃。
「孩子有多大了?」
「夠了,唐媽。」柔安說,「我已經拿定主意。我可以在別的城市找一份教書的工作,養活自己。嬸嬸,你告訴叔叔,給他添麻煩實在很抱歉,我懷了孩子。就是這麼回事。不必請醫生,也不必再啰唆了。」
柔安滿面通紅,她不能再忍受這種凌|辱了。她要直接說出來,不能讓嬸嬸慢慢折磨她。
「不用你費心。李先生不在,我要生下孩子來等他。」
「要搭五天車,沿途還要住旅館。我很樂意送你去。這是最起碼的小事吧。你幫過我的忙,我很高興能報答你。我自己也想見見如水和遏雲。李飛的母親呢?你要不要告訴她?」
「是在三岔驛發生的?」
柔安覺得他語含敵意,知道他有心傷她,話裡帶刺。她覺得怒火衝天。他不必用輕蔑的字眼來作踐她的愛人呀!
這一段多餘的訓話有一個重點,就是柔安的被逐出家門,不是她叔叔趕走的。這些話傷不了柔安,她了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有一種自立的感覺。離家她並不難過,反正最近幾年她在家始終沒有快樂過。她一決定離開,反而有一份輕鬆感。她不想再墮胎了,她決定在蘭州生下孩子,等候李飛歸來。
她忙了一星期,整頓行裝。她決定把一切告訴範文博,因為她需要他的幫忙。她必須把出奔的原因告訴他。藍如水和遏雲遲早也會知道的。雖然他是李飛的好read.99csw.com友,女孩子家對男人說這種事,總不免要覺得難堪。她繞了半天圈子,說她和李飛訂婚,她父親同意了,又說起他們在三岔驛的日子,卻沒有談到正題。範文博用審慎和同情的目光盯著她。
「嬸嬸,」她說,「我不必看醫生。我已經有孕。」
「你父親的東西留著吧?」春梅傷心地說,「房子還是你的。你可以收拾好,把房門上鎖。柔安,別傻了。」不知怎麼,春梅現在叫柔安叫得挺順口的,「老頭子會反悔。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一走,家裡比以前更冷清了。不能這樣下去。我們家不能這樣四分五裂。你有朋友。你走後,朋友們可以和老頭子疏通。」
有一天彩雲來看她。柔安無精打采,態度很冷漠,嘴唇一直發抖。
「你也不必高興,」柔安說,「我知道我敗壞了家門。我要走。」
柔安咬牙切齒:「不,嬸嬸,我不打算上弔。」嬸嬸走後,唐媽和柔安相對無言。兩人都覺得事態很嚴重。柔安說,總有一天事迹敗露,她要離開這兒。現在她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叔叔與嬸嬸一定不會留她的。
「我聽得很清楚。」
「看看她!」嬸嬸氣沖沖地喊道,「我是替你著想。你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煩。我以為你還有一點羞恥心,那我就沒辦法了。你自己作孽,只好自食惡果。別的女孩子若做出這種事,絕對不敢大聲叫嚷。她們會去上弔。」
柔安自己也感詫異。她覺得好多了。她曾想到,家人問起而她不得不承認的時刻,她真要鑽入地洞了。現在稍堪慶幸的是好歹都已成為過去。
彩雲一句話也不說,春梅則不停地聊著孩子、天氣和其他家裡的事情。叔叔也板著臉不說話。他為什麼不開口,把事情鬧開呢?柔安低著頭吃飯,小心翼翼夾著青菜,根本心不在焉,隨時等候暴風雨的來臨。她覺得叔叔看了她好幾眼,但是心裏似乎想著別的事情。不管多氣,杜范林絕不願在傭人面前說什麼。
「你想知道事情的時間、地點和經過。請你別煩我好嗎?」她的聲音既緊張又煩亂。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照片?」春梅指指桌上的幾張快照說。
她和唐媽沒有走前門,她希望靜悄悄離去。只有春梅和幾個傭人來到小邊門,目送她們登上黃包車。這時艷陽高照。春梅一直等到九*九*藏*書黃包車消失在巷口,才低頭走回屋內。
杜范林用力把銅煙管摔在桌上。
柔安硬起心腸,等候眼前的風暴。說也奇怪,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心裏都集中在叔叔領邊的白癬上,白癬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杜范林說話的時候很少盯著人看,現在他卻瞥了侄女一眼說:「你知道我要談什麼?」
「我明白了。如果是這麼回事,我會幫你的忙,我來安排一切,送你上那邊。」
晚飯時,她窘得要命。她知道彩雲嬸嬸還在生她的氣,但是總覺得尷尬的場面已經過去了。事情已以赤|裸裸公開了,她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不錯,她是很丟臉,但是她已經認罪,從此不怕別人的閑話了。她最怕的是叔叔發火。
「話說完了?」她轉身要走。
「但是你要上哪兒去呢?」唐媽問她。
柔安害羞地垂下眼睛。「我們在天水分手——在旅舍里……」她突然鼓起勇氣向上望,「我離家是因為蘭州離新疆近一點,而且我希望李飛的孩子在那兒出世。」
範文博表情變了,嘴唇挽成一條線。
柔安告訴她心裏的決定。春梅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坐下又站起來,最後才說:「也許這樣最好。我知道老頭子的脾氣,我來和他談。寧可讓他先知道你要走,別等他趕你出去。別給他那樣的機會。他會氣一段日子。聽說你和嬸嬸吵了一架。我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不過你別放在心上。我們年輕人總得為將來打算。蘭州離邊界近些,你去那邊等李先生。反正已經發生了,總是女人吃虧。想當年我也是未嫁的媽媽。事情一向如此,但是柔安,你找到了一個好丈夫,要好好抓牢他。」
「咦,是那個大鼓名伶!」
柔安主意已定,一切恐懼和疑慮都消除了。接著春梅來,面容發紅,眼睛卻閃閃爍爍,不管社會的看法如何,一個女人懷孕的消息總能吸引另一個女子的興趣。
她明白叔叔話里的意思,除了給她一點錢,她甭想再分產業了。她沒有力量和他爭。她已是孤兒,勢單力薄。她必須靠自己。她覺得總算談完了,鬆了一大口氣。
「聽說你要走。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體面的做法。你今天下午對你嬸嬸很不客氣。可見你毫無羞恥心。不是我趕你出門,是你趕走自己,不能怪別人。你父親如果還活著,這件事不會叫我https://read.99csw.com那麼痛心。現在我有責任。你逼我陷入窘境。我要你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一切後果你得自己負責。」
「當然。」她把藍如水在蘭州拍的照片拿給春梅看。有一組是遏雲彎身在園裡摘菜的鏡頭。
「這是他叫我給你的。」然後另外拿出五十元說,「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錢數不多,但是可以派上用場。你可以寫信給我。我會叫人替我看信和回信。」
「我沒說什麼呀。」嬸嬸一臉困惑說。
「千萬別讓他們知道,拜託。我走後,他母親若問起我,就說在蘭州找到教書的工作。我會在那兒寫信給她,但是我沒有臉見她的面。」
既然決定長期離開,她開始整頓行裝,把所有衣服和能帶的東西都裝進去。那幾天很熱,她穿得很少,屋子裡也亂七八糟的。春梅、香華來辭別也順便幫一點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整東西,清抽屜,頭髮亂糟糟的,穿著拖鞋走來走去,衣服的下半截紐扣鬆開著,露出結實圓滾的臀部,她們都替她難過。嘴裏不說,心裏卻明白她是一個孤兒了,被逐出家門,等於失去了繼承家產的權利。她沒有流淚,臉上有平靜的肅穆感,只是偶爾難受地咬咬嘴巴。她不想聽叔叔或嬸嬸的反應。唐媽也幫著打包,但是有些東西唐媽根本不懂——她父親的書籍文件之類的。她整理這些東西,看見家人的舊照片,有她嬰兒時代和童年的,也有母親的、父親和祖父的。這時候淚水禁不住涔涔掉下來。
「還有一樁,你也許以為你祖父留下了一大筆錢。其實不然。他只留下一些政府債票,現在根本一文不值了。你父親心裏明白。不錯,他留下這棟房子。等你正式結婚,你可以回來住。我只是不希望不是李家的雜種在這裏出世。至於三岔驛地產,你知道祖父並沒有開創漁業,漁業賺來的錢都是我自己賺的,不是你父親賺的。我們不要談他乾的好事——只會破壞漁業生意罷了。我希望你知道這些事實。」
皮箱先運走。已做了一切安排。第二天柔安仍舊穿著粗白布孝衣,提幾個皮包走出去,最後她遲疑了一會兒,想打電話給李飛的母親,但是又決定不打了。她可以面對任何人——她叔叔、嬸嬸、春梅——說出真相,但是她不能讓那個慈祥的老太太傷心。她一定會傷心的,不僅因為她,也因為她兒子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