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蘭州 二十三

第五部 蘭州

二十三

「我不懂。」遏雲說著,眼裡充滿敬愛之意。
一個星期天傍晚,三個人一起散步回來。屋子附近有一條窄巷,通往開闊的鄉間。兩邊都有密密的樹籬,後面便是田野和農舍。巷尾直接通到一片栗樹林。如水和遏雲喜歡往那個方向漫步,這星期天柔安也陪他們一塊去。散步回來就吃飯,飯後照例圍坐聊天。老崔現在有安全感了,晚上經常一個人到戲院或茶樓逛逛,讓年輕人獨處。藍如水高高興興半躺在椅子上。
秋天的微涼清晨,學校都開學了,但是柔安還沒有找到工作。她不想在政府機關或公共機構謀職,怕有人從西安來,會認識她。因此她想找家庭教師的差事。她準備提出學歷,宣布自己是李太太,但是用本名任職,很多現代婦女都是這樣做。有一天她應徵報上找女家教的廣告,居然成功了。周薪十元,教一家上海人的三個子女,家長覺得他們需要學國語,才能應付學校的功課。父親陳先生年約五十歲,在紡織廠當工程師。他們在家只講上海話。柔安恰好在上海和北平待過,北平的國語最標準了,他們很高興聘到她。他們對西安一無所知,柔安覺得很安全。她告訴他們,丈夫出遠門了,生產的時候她要請假一個月。這家人覺得孩子只需要學兩三個月,而且他們對她很滿意,認為這根本不成問題。
範文博臉上露出滿意的紅光:「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孩子,只有我這個繼父才知道她的心理。」
「誰從鄯善發報?」
柔安和他熟稔后,也漸漸欣賞他沉默寡言的個性。她仔細研究他,特別注重李飛和他成為知交的原因。她想用李飛的角度來觀察一切。
「才不呢。我是想找出大家忙碌的原因,我得到一個結論,大家都為了生存而生存,不見得知道生活的目標。」
喬遷的興奮,景緻的改變,西安大宅壓迫感的突然解脫,使柔安減輕了不少最近的哀愁,因而元氣大增。看樣子她在這裡會過得很快活。這兒沒有人會認識她,她也不必為了生孩子而感到罪過。唐媽陪著她,周圍又有些朋友。活潑的遏雲充滿愉快的笑容,和柔安對她在戲台上的印象大不相同。如水是李飛最好的朋友,自然也成為她的朋友,她可以完全信賴他。他的性格比李飛文靜,相當敏感,對待別人很體貼,在蘭州和遏雲的魅力之下,他對這個城市充滿熱誠,李飛從前也一樣。
「這是命令,」範文博說,「你得接受。」說這話是讓她好開口。
「當然嘍。」遏雲說。
夏日的蘭州真是適合人們居住的好地方。它不僅環境特殊,北部及南部的崇山峻岭,此刻儘是一片翠綠,景緻清爽宜人;還有一些不太容易明了卻更為直接的好處。當一個城市和四周環境看來頗適合居住,總有難以分析的環境組合,即所謂城市的「氣氛」。九-九-藏-書這裡有古要塞城的色調,它的舊名叫「金城」,和一個擁有兩萬人居住繁榮的北方都城結合在一起。這裏的皮貨商來往頻繁,大倉庫到處林立,慢條斯理、高傲的駱駝商團沿著黃河北岸向遙遠的目的地——向東深入內蒙,向西遠至西寧、青海和哈密的沙漠——前進。城內住有不少漢人回教徒,可從他們的白帽子或頭巾區分出。交通悠閑而繁忙,沿路到處是旅社和飯店。富有魅力的甘肅少女穿著夾克和褲子走來走去,黑色的眼睛,高興、純潔的笑容,在市集和市場上更是處處可見。這兒有令人心情開朗的山風,白天有點熱,但並非熱得無法忍受,晚上總是非常涼爽,睡覺時還必須蓋毯子。事實上當地居民都很友善並且好客,茄子很大,牛肉、羊肉很新鮮,蔬菜也很便宜,香甜可口、多汁的翠瓜,一斤只要一毛錢。芳香美味的梨子像奶油入口即溶,味道像冰激凌。幾乎每一棟住宅都有大的花園,每個家庭都自己種有鮮花和蔬菜。
「兄弟閱牆,叔侄相爭,是常有的事。」范說,「你叔叔的話里,就有這種意思。你父親死後。他知道你孤弱無依,他可以隨便玩花樣。回家前,我將去看看三岔驛。」
五百五十元她分文未動,她能教中學的課,尤其是中國文學。她希望保留那筆錢,直到孩子出世。她要付房租,但藍如水不肯,只答應一個月收二十四元,作為她和唐媽的生活費。但是她一自立,主婦的本能就出現了,她開始末雨綢繆,她希望有不虞匱之感,不只為生產,且為了安全起見。她還有一些首飾,也許值個二三百塊吧!
她面紅耳赤,遲疑半晌才說:「不。」
「我的理由充不充分?」遏雲說。
她繼續說:「他說他現在為我傾倒,但我們婚後不久,他就會看上門當戶對的美人,那我會殺了他。這是第二點。第三點是我還年輕。我現在暫時休息,過一段日子我要重拾舊業,再上舞台。你能想象藍夫人在戲台上拋頭露面嗎?所以我對自己說,不行。第四點也是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我不願給任何人添麻煩。我逃出西安,多虧你幫忙,但是誰能保證我絕對安全呢?我逃出來,有衛兵被殺。他們若找到了我,我不希望別人牽連進去,所以我何必現在結婚,使局面複雜呢?」
她恢復鎮定。「我接受你一切指控——不孝那一條例外。這個罪名太大了,我擔當不起。我一直替父親著想,女孩子到了我這個年紀誰不考慮婚姻呢?但是婚姻決定女孩子一生的命運。俗語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若是嫁如水,豈不成了『藍夫人』?我沒有念過書。他的朋友會笑我。我也不是吃燕窩、魚翅,整天病懨懨、捧心裝病的林黛玉型。我會不快活,也會讓他丟臉。這是第一點。」
https://read.99csw.com範文博陪她來,不到一個禮拜便回去了,他替她找過幾個學校,都沒有什麼肯定的結果,不過他主要是來和李飛聯絡。李飛來信說,阿爾·哈金幫了很大的忙,他能透過馬仲英在蘭州的辦事處拍電報,說不定事情會有些眉目,他們到總部追查發報的機關,哈金遠在肅州,辦事處無人知道,他們被領到離城十幾里的軍中電台,在那兒他們發現一個二十歲的回族少年,正在操作一台小小的手提收發機。
如水最叫柔安感動的是他對動物的多情。他買了一隻黑色的燕雀,可以訓練說話。藍如水很在行。他修剪鳥翼和舌尖的時候,簡直把小鳥當做嬰兒看待。他出手很輕,臉上充滿柔情。然後,想到雄鳥孤單單一個,他又費了不少心思去找一隻雌的來配對。
「誰是鄯善的司令?」
她只要五點到七點(或七點半)孩子放學后在陳家上課就行了。工作輕鬆,收入也足以應付開支。有時孩子溫習累了,就邀她吃晚飯,飯後再繼續教。柔安是過來人,知道小孩子課業很重,不過看到七點左右五歲老幺眼皮下垂,她仍不免心痛。中國學校給孩子的負擔太重了,簡直變成全國性損害兒童健康的項目,白天把他們關起來,不准他們翻書,要他們背,放學后他們腦子疲倦萬分,身體需要到戶外活動,卻又要他們回家溫習功課。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不過我們還得照樣活下去,對嗎?」柔安說。
住在新環境中,柔安感覺像個新人,晨曦從這間美妙的房子的小窗口照進來,全是異樣的感覺。因為她在「大夫邸」住了一段時間,到蘭州第一個清晨,當她一睜開眼,想發現陽光照在那舊房間熟悉的櫥柜上,等她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已自由自在地住在遠離家鄉的蘭州,心中頓然浮現出無限的快活和新鮮感。然後她才想起從此要謀生自養哩。宛如一隻初試羽翼的小鳥,她享受到超然獨立的,未有過的歡欣,她要用真名去尋找工作,使她能夠保持自我,不再感到羞恥。她確信在這兒無人知道她叫杜柔安。
真是可惱的消息!但在戰線每周改變的流動戰場中,該是可以預料的事。如今他們能做的唯一辦法,就是回到師部,要哈金在肅州辦事處的地址。拍電報到肅州也許會讓收信人莫名其妙,經過審慎的商議后,認為最好由柔安寫一封信去肅州,問哈金如何與李飛取得聯絡。
「你呢?」他說,「我不覺得你是好人,如水如何?他對你不夠好嗎?」他的語調有父兄嚴肅,遏雲禁不住冷戰了一下。
血色湧上遏雲的面頰。一想到許嫁藍如水。她便興奮得發抖,她羞答答低著頭。顯出女孩兒默許的姿態,眼睛也水汪汪的。
「是父兄的命令?」
收到那封安抵鄯善的電報后,就再也沒有李飛的消息九九藏書了。哈金的回信雖然誠懇,卻沒有多大用處。在混亂的局勢中,很難查出李飛的動向。他會儘力查,但是希望不大。柔安知道李飛若能和她聯絡,一定會試的,怎麼回事呢?毛衣打好,她還不知道該送到哪裡,大粒淚珠滾下面頰,只好嘆一口氣收進箱子底。
「真的?」遏雲充滿詫異,臉色不覺緩下來。
「是的,我喜歡你,就因為你是這一類型的女孩子,我不會強迫你改變,繼續維持你的本色吧。」
「對極了。大家不知道為什麼活著。銀行家不知道,政府僱員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大家都上某一個地方,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要去。」
範文博半認可、半詫異地哼了一聲。
一切都瞞不過房東喬太太。他們起先告訴她,柔安結過婚,後來遏雲不知不覺泄露出柔安離家的經過。最後才知道,她原來只訂過婚。喬太太也不在意;她覺得待產的女人就是待產的女人嘛。她對這一群西安的房客印象頗深——身邊總有鈔票——尤其只停留幾天的範文博。由唐媽口中,喬太太知道柔安是一個富家千金,住在大古宅里。她的美貌、性格,以及她悲傷空洞的眼神,讓房東以為她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喬太太願意幫她隱瞞真相,她告訴鄰居,李太太的丈夫出遠門了。
遏雲發現她自己被三個男人的怒目,和柔安取笑似的目光所包圍。「乾爹,」她說,「我這麼年輕,如水待我如兄長,我很感激……」
「你簡直有點憤世嫉俗。」
「我怎麼知道?」
「乾爹,」遏雲說,「你是好心人,請不要眼睜睜讓這種事發生在柔安的身上。」她相信「乾爹」有無限能力。連他的黑麻臉和激動時的斜視眼,都令她崇拜萬分。她喜歡他,不僅由於他幫過她很多忙,更因為他不厭其煩地送柔安來蘭州,因為他是李飛的朋友,信守「江湖」人物的俠士風範。
後來那幾天,遏雲簡直像換了一個人。眼睛充滿柔情,但是一看到如水就害羞,她已失去了獨立自足感。聲音輕,面孔柔和,她對他的感覺猶如普通女孩子對未婚夫一樣。
藍如水不像李飛那麼有趣,說話也不如他清楚、有力和尖刻,可以說有點懶散。但是他十分誠懇,對一般重要人物覺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能興緻勃勃。他有一副天真、坦白、幾近孩子氣的外表。遏雲起先不了解他。柔安也是和他混熟了才明白他的性格。她起初也把他當做有錢、無憂無慮、只會玩照相機的少爺。如果他那麼膚淺,李飛是不會喜歡他的。有一天她意外發現如水看透了生命,對一切十分瞭然,他表現上弔兒郎當,其實自有深刻的內涵。
「怎樣,遏雲,要不要我叫你爸爸打你三十下屁股?」
柔安的時間相當自由。她像所有的母親,已經為寶寶準備毛衣被褥了,那時九*九*藏*書她的表情既安詳又美麗。她想到新疆的冬天一定很冷,也開始為李飛織一件灰毛衣,有時候手指鉤累了,臉上就現出茫然的表情。
「不。我們像一家人,對不對,崔大叔?沒關係,你說吧。」
遏雲笑笑,突然衝出房間。
如水和遏雲聽到柔安離開西安去蘭州找工作的原因,範文博在那幾晚,老是繞著這個話題轉。
「你不吃魚翅,沒人會逼你吃。」如水插嘴。
「遏雲,你知不知道我們又度過了一天?」
範文博把柔安交給如水照顧,又得意自己撮合了如水和遏雲的婚姻,第二天就回西安去了。回到西安,他寫信給柔安說,他去過三岔驛,見過水閘,也和海傑茲談過回人村的問題。
範文博打斷她的話。他的聲音依然很乾脆,目光慈祥:「你是我的乾女兒,我要以父親的身份和你說,如水若是個瞎子、跛子,或有十一根指頭,我不會要求你嫁給他。但如水是個雙目灼亮、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你不嫁他,等於犯了幾條大罪:第一,最大、最不可寬恕的,是你做了個不孝女,要使你的老爹歡度晚年才對。第二,你忘恩負義,你說你很感激,那是空話,因為你不願報答。第三,你沒有悲天憫人的胸襟,他愛你,他認為你是他曾見過的女孩中最好的;而且不願再與其他的女孩結婚。你不會使他感到傷心吧。來,你覺得他年紀太大了嗎?」
「我意思是說,不管我們做什麼、信什麼,大家都是一樣的。你到深山的一個孤村去,發現男人女人都生活在那裡。你以為那種荒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可是他們卻不那麼覺得。為什麼?因為他們活著。你問全國最富的富翁,或者小村的卑微的農夫,生命中什麼最叫他們感興趣,使他活得不亦樂乎。答案永遠相同:女人為孩子,丈夫為妻子,老人家等著看女兒或兒子成親。我說得對不對?無論貧富,我們都為共同的目標而活。所以維繫世界的力量是什麼?是我們對親人的愛,妻子也好,孩子也好,父母也好,即使世界上最兇惡的壞蛋也有他關心的人。如果沒有,他會馬上自殺的。」
範文博用手指摸摸面孔,清清喉嚨:「遏雲,你聽到如水剛才的話了。我會以乾爹的身份和你談談。你的理由一點都不充分。如水愛你。我認為一切都圓滿。他會供養你,他喜歡你原來的面目,他不干涉你上舞台。還有什麼不好呢?你若不聽我的話,別再叫我乾爹了。你真需要人好好打一頓屁股才行。」
老崔多皺的額頭轉向範文博:「我勸過她,但她不聽,老爺子,你該給她父長的忠告。」
夏天轉入初秋。柔安休息一陣,恢復了正常,和如水、遏雲等小小的一家人共處,過得很愉快。害喜的毛病消失了,胃口很好。雖然身體日漸加重,她卻不像以前那麼容易累了。
如水立刻回答說:read.99csw.com「不見得。你是胡亂幻想。」他轉向範文博:「有一件事我得說明白,好叫她安心。她以為婚後不能上舞台。哦,有些家庭確實如此。但是我不覺得公開演戲唱歌有什麼丟臉。如果遏雲要,有何不可呢?假如她擔心這一點,我保證不阻攔她。她願意上台,就可以上台。」
「崔大叔,」他說,「我不知道你女兒在台下也這麼會說話。我看她的洞房花燭夜,新郎只有聽她說話的份兒。」
她滔滔不絕說出一大堆理由,最後才停下來。
十月的蘭州是最宜人的月份。哈金來信告訴柔安,他兩三星期後會到蘭州,還說他已經拍電報叫馬世明找李飛,傳達柔安到蘭州的消息。柔安充滿希望。同時,孩子在體內一天天成長,也給她一種自|慰和奉獻的感覺。總覺得她體內這個躍動的生命就是李飛的一部分,實在很奇妙。想到這一點,她就快活,也更深沉了。休息了這一段時間,又有如水、遏雲做伴,唐媽細心照料,她身上彷彿出現了奇迹。皮膚紅潤,眼睛深邃,胃口越來越大。在藍如水一再勸說下,她去看一個西醫,醫生告訴她一切正常。她沒有多問,只登記她是李太太。為了充充場面,她還借了一個結婚戒指來戴哩。
秋天來了,森林和高山一片紅、綠和金黃,混濁的黃河也化為澄藍色。鄉下的樹葉都發褐了,坡地上剪過毛的綿羊也長出了新毛,以應付嚴冬的氣候。十月來臨了,柔安漸漸感到不安。如水、遏雲、唐媽,甚至喬太太都是好侶伴,但是還不夠。如水和遏雲就像一對年輕的愛侶。他們沒有談婚期,也沒有正式訂婚。他們只是一天天過下去。遏雲已把如水當做未婚夫,她漸漸欣賞他表面上看不出來的特質。
文博看看她,他知道如水雖然用勁追求,也為她盡了一切心意,卻無什麼進展。
「乾爹,你這樣說,我就不回答了。你怎能當眾問一個女孩子的感情。」
「范老爺,」她父親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我拚命勸她,都沒有結果。您兩三句話就改變了她的心意。」
少年看了看,說:「從吐魯番。」
遏雲偷偷抬起眼,瞥見藍如水正襟危坐、緊張萬分的樣子。她臉頰通紅。範文博看她動搖了,就說:「你一定要嫁他。」
這段話猶如熟悉的古戲文,遏雲冷然一驚。不孝、忘恩負義和不仁——全包了——尤其是不孝。範文博口氣輕佻,然而最令她感動的卻是最後一句話。
「你喜歡他?」
「別問我。第三十六師的辦事處也許能告訴你。據我所知,那兒現在可能沒有司令,鄯善掌握在敵人的手中!」
「我們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你以為你今天做了一些事,今天過去了,明年此時你根本不記得今天做了什麼。明天、後天、大後天也一樣。我們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呢?」
「這封電報哪裡拍來的?」範文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