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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蘭州 二十四

第五部 蘭州

二十四

如水搬一張椅子給老崔坐。遏雲走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說:「你不幸的女兒惹上了這場麻煩。不過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我走後,如水會照顧你,你不必擔心。」
「我叔叔一定聽說了。他會問春梅,春梅知道。我告訴過她我的住址。」
十月中旬左右,有一天大伙兒正在吃飯,幾個省政府的警察出現在門口。他們放下筷子,側耳傾聽,喬太太出去見警察。
「你最好別來。沒有用的。你照顧父親。叫他走,你也走。如果我能出來,我會——通過乾爹和你聯絡。」如水對她現在的心情十分詫異。
兩天後如水和老崔來辭行。柔安問道:「怎麼啦?」如水看看屋裡屋外。「沒關係。房東太太耳朵不靈光。」柔安說。
唐媽端茶給她,她緊緊抓住唐媽的大手。唐媽輕輕用另一隻手把被褥塞在她肩膀下。
「你找她有什麼事?」
「現在你得躺一躺。我給你沏壺茶。」
早上她發現遏雲的父親很早就出去了。如水說:「老崔也許去向朋友們打聽消息。」
「我也想走了。」如水說,「昨天晚上遏雲要我帶她父親走,好好照顧他。我想我該先辦這件事,等我們有進一步的消息再說。」
他們走出來,心裏好過多了。遏雲顯得比昨天冷靜些。
警官似乎很想找人聊聊。
「走吧!」他下令說。
「不。我必須留在這兒。」她想了一會兒說,「我怎麼和你聯絡呢?你得寫信告訴我地址。我在這兒是『李太太』我要改名叫耐安。」
他們起身告別,如水拿出五十元說:「柔安,我沒有盡到照顧你的責任。請收下這筆錢,我身上錢不多了,因為我得給遏雲一些,不過我隨時可以再寄來。如果你不喜歡這個地方,也許以後能換一個好地點。」
「你別擔心。」她低聲說,「他們抓我,不會抓你。你拍電報給乾爹,叫他不用擔心。他們別想問出我的口供。我可能會坐牢,但是他們一句話也休想問出來。我怎麼知道是誰殺滿洲衛兵?我說不定逃得掉。也許乾爹會救我出來。就是出不來,保證你們也不會受牽累。」
「你們要幹什麼?」
「哪一個是崔遏雲?」警官問道。
夜裡瞎猜也沒用,不過她心裏一直耿耿於懷。她恨她叔叔,彷彿她已經確定是他通知警方的。這時想起父親,不免又感到孤獨無依。
搬到新居后,柔安說:「唐媽,你陪我走了那麼一大段路,辛苦你了。如水和老崔要走了,我從此孤零零一個人。我現在沒有多少錢可給你,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警官,你read•99csw.com一定要喝杯茶再走。」喬太太說,「她去準備,你坐坐。」
「柔安,」如水說,「把你丟在這兒,我覺得很不安。你能不能改變主意?」
如水和老崔並不知道要上哪兒好,於是滿心感激接受了柔安的建議。他們可以輕易由天水到三岔驛。
第二天柔安和唐媽遷出喬太太的屋子,說她們要出城去南方。柔安行李不少,她把個人的財物、書本和衣服都帶來了,裝了兩大皮箱。她拚命收拾,但是唐媽勸她多休息,別累壞了身子,粗重的搬抬工作都由她來負責。如水和老崔則幫忙搬運。
父親抬頭,轉動著眼珠,一副悲楚的神情。
一個警察手裡的燈籠點亮了,其他的人都準備出發。走到門檻,遏雲轉身靜立了一會兒,對藍如水等人注目告別。她眼裡淚光閃閃,軟弱地說:「大家再見。多保重。別替我擔心。」
他們坐立不安了幾個鐘頭,傍晚時分,老王帶來好消息。遏雲關在省監獄,獄卒收了二十元,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受到很好的待遇。除非西安政府有進一步的公文傳來,他們暫時不會有受連累的危險。但是如水如坐針氈。
「誰會告訴警方遏雲住在這裏呢?」柔安問道。
「你認為如何?」柔安說著,看看如水憔悴的面龐。
如水不得不遵照她的意思。他在西門外的西關區給她找了兩個房間。設備很差,沒鋪地板,傢具少得可憐,牆壁也失修多年。房東錢太太是一個老花眼的寡婦。不過柔安倒挺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寡婦一個人住,地點較僻靜。房租很便宜,一個月只要十二塊錢。座向她也喜歡,房裡有窗,可以看到黃河對岸的公路。據說這條路就通往青海和新疆。公路上不斷有人、車和牲口來往,她想象李飛會走那條路回來。
如水告訴柔安:「我想和老崔到河州去。你若跟我們走,我會放心一點。」
「拜託,行行好。你不知道他們在西安會怎麼對付她!」
「如果非去不可,你得讓我帶幾件衣服。」
「你不該把照片給她看。」
唐媽咂咂舌頭,嘆了一口氣:「如果你叔叔知道,他可能會通知警方,好叫你惹麻煩。他對你不安好心,也許巴不得你或李飛受牽累。」
如水回頭,聲音哽咽說:「真想不通。現在該拍電報給文博,她被審訊,恐怕會出麻煩。不,我們還是明天再拍吧,等我們想清楚對策再說。」
「我們接到西安的請求,要帶她去做凶殺案的證人。很抱歉,跟我走。」
「我們得拍電報給老范。九九藏書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起筆。文博在西安頗有勢力,也許她到那兒,他可以想想辦法。大家都清楚,她不可能用切石鑽殺死衛兵。也沒有仇人要致她于死地。」
如水乘機溜到遏雲房間。她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小聲啜泣,聽到如水溜進來就轉身面對他。
如水說他們應該離開這兒。
老崔說:「這是老規矩。士兵的津貼是照里程來算的,路愈長,他愈高興。我想他們會帶她走平涼,那是老路。」
藍如水好像沒聽見。他雙手背在後面,走向一扇窗子,望著暗處發獃。柔安看見他伸手去揉眼睛。
「我不需要女傭。有個年輕的獄卒想吃我豆腐,不過我沒有給他機會。」
「也許他們不會公開審問你。」
他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裡有沒有一個名叫崔遏雲的女子?」
「不,我不怕。」
「我一直在想,」唐媽低聲說,「也許是你叔叔。他可能知道你和遏雲住在一塊兒。」
「我想他說得對。」唐媽說。
柔安遵命爬上硬木床,唐媽早已將自己的棉被讓出來,暫時當墊被,好使床鋪軟一點。房裡沒有電燈。一盞大煤油燈放在桌上,在破舊的牆上映出嘲諷的光芒。
「周薪多少?」
「你睡吧。老天有眼。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不相信世間的惡人能逃過報應。」
那晚老崔和如水去探監,帶了食物、毛毯和枕頭。典獄官是一個便服的中年人,很拘禮、很客氣,把他們帶到遏雲的牢房。腳步聲在暗暗的走廊上迴響。
「你叔叔何必要毀了你呢?」他用手指摸摸面頰,盡量思考其中的意義。她的說法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也讓人想到以後的結果。如果告密者只想和柔安搗蛋,驅散她的朋友,遏雲也許還有一線機會。
「走路!」柔安大喊。
「十塊錢。」
她猛一轉身,低頭隨警察去了。外面的泥土路一片漆黑。燈籠照亮了警察的步伐,在牆上映出搖曳的長影。老崔直望到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全身的骨頭都散了。
遏雲三四周內應該能走完全程,在嚴冬來臨前到達目的地。幸虧她身上有錢,路上可以不吃苦。不過,把年輕的閨女交給士兵護送,總有些冒險,他們腦筋又不太安分。如果他們搭汽車到天水,在寶雞換火車,就可以省掉許多不必要的苦差了。說來氣人,政府做事常選擇花錢最多的法子。這是老規矩,從沒有人感到詫異。
她聽到唐媽在對面床上翻來覆去。唐媽點上小錫蠟油燈,用髮夾挑燈芯。她披上棉衣,穿拖鞋走過來,坐在柔安床上。
「叫read.99csw•com她別想逃。後門也有人把守。」
她們愈談,愈相信這個說法。柔安記得春梅看過遏雲在蘭州這兒拍的照片。
柔安徹夜未眠,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心中充滿未知的恐懼。遏雲被捕她感慨萬分。如果當局逼問遏雲,她和朋友們都會牽連進去。實在沒想到他們會查出遏雲在蘭州,西安的警察怎麼知道她在這兒呢?她有一種禍事臨頭的感覺,覺得命運和她作對,黑夜增添了想象力,也加深了她的不安。她覺得有人追蹤她,命運殘酷無情,是她給遏雲帶來了壞運。她翻身側躺,隔著百葉窗看初升的月亮。她聽見如水在他房裡踱來踱去。
他們面面相覷。遏雲嚇得杏目圓睜。大家都慌了。警察進屋的時候,遏雲的父親正起身拉她穿過廚房門。
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眺望,看見明朗的秋月在北塔山的隱影中冉冉升上鐵橋頂,不免覺得孤單。現在只剩唐媽陪她了。黃河在秋天的白晝里一片深綠,如今在月光下卻化成黝黑的奔流,表面激起陣陣漣漪。河水被兩個小嶼割裂,水流在她居所附近會合,劃破了悄悄的靜夜。她想起父親,想起李飛,思緒飄到童年時代,母親身上,和她在北平的日子。想到西安的家,雖然只離開兩個月,卻彷彿隔得好遙遠。她有點思念她那座愜意的小院落,畢竟她心靈平安、沒有憂愁或責任的時候,仍然有過一些美妙的日子。隔了這麼遠,又在窗前沉思,她怒氣全消了,只看見叔叔自私、陰沉、兇惡的形體,他畢竟是個不幸的人。然後她又想想春梅,她不相信她的麻煩和春梅有關。體內的生命動了一下,她回到了現實,知道自己是為這個小生命才逃到這兒的,心中充滿幸福感,力量又來了。
「耐安」就是心平氣和地忍耐。柔安一心一意留在蘭州等李飛,如水十分感動。「這名字很不錯,」他說,「你一旦拿定主意,好像什麼艱苦都要決定克服。」
「除非知道我女兒要送到哪裡,我不能走。」老崔窄窄的肩膀比平常更彎了,呼吸也長一陣短一陣的。
藍如水抗議,警官說:「你們倆是什麼關係?」
她抽回手,把燈光弄弱。月亮已高掛在天上,在窗前的地板上照出一道白光。她看見柔安垂下眼皮,就把燈吹滅了。然後她輕輕爬上自己的床鋪,傾聽柔安寧靜均勻的呼吸聲。
「我不想走。哈金信上說他要來,我得見見他。而且我現在也不好坐騾車遠行。我寧可留在蘭州,換一個住所。李飛若有消息到辦事處,我得在這兒。」
「你在這邊幹什九_九_藏_書麼?」
「我怎麼知道我離開了那棟屋子,叔叔還不放過我們呢?況且春梅也不是那種人。」
如水說:「我們通知老范,他也許能想辦法。」
「明天有飛機去西安。我要送一封長信給老范,把我們的想法告訴他。他也許想出辦法。他是李飛的朋友,你叔叔如果太過分,他很可能會對付他哦。我想你還是換地址。搬家對你也沒有什麼壞處。除了我們,不必通知別人。」
柔安說:「你若想避風頭,我有一個建議。你何不去三岔驛,到喇嘛廟去住,等事情有眉目再說?那個地方與世隔絕,比哪裡都僻靜。必要時兩天就能趕到西安。」
「這裡有沒有女傭?」
「在一戶人家教國語。」
「他想害我,所以也想害我的朋友。但是我不相信春梅會狼狽為奸。」
遏雲馬上挺身答話:「沒有關係。只是同一間屋子的房客。我和我父親住在這裏。」
「你在想什麼?」唐媽看她靜靜站在窗口,就問她。
遏雲還穿著頭一天穿來的灰旗袍。一盞小電燈在牆上映出暗弱的紅光,也在她蓬頭垢面的輪廓中投下一道道陰影。等眼睛適應了燈光,如水看出她哭過了。聲音清脆,臉上掛著疲憊的笑容。
他瀏覽房裡的一切,走到餐桌旁,把帽子放在桌上,眼睛瞥見柔安。
她父親仍舊苦苦哀求:「你不認識那一省的主席。我女兒曾被他綁架過。」
「別說什麼錢不錢了。我侍候你父親十五年,不會丟下你不管。你馬上要生產了,你怕不怕?」
「我們明天就走。今天下午去探監,聽說遏雲已經被兩個士兵押走了。我沒有機會告別。我問他們怎麼走法,獄官說:『當然是走路哇』!」如水氣沖沖地說。
「誰去告密的呢?」她父親還站在門邊,「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很抱歉,公事就是公事。我有什麼辦法呢?」
如水不相信。
這時候,遏雲帶著包袱出現在門口。她面色悲凄瞥了父親一眼,怕他說得太多了。「我來啦!」她敵意打斷話題。父親看到女兒真要被抓走了,忍不住千哀萬求。她把手放在父親肩上說:「爸爸,別擔心。他們只是要我去作證。」然後突然抑制不住,伏在他胸前。警官在一旁耐心等候,然後拍拍她肩膀。
柔安實在不願這樣想,不願意相信。
遏雲嚇壞了,臉藏在如水背後。
老崔眼淚都流出來了:「警官,她會不會有事?」
遏雲笑笑:「他們不敢公開審判我。如果大家知道我被扣留的經過,主席自己也不光彩。」
燈光下,大家臉色發白,眼中充滿焦慮。如水激動地踱來踱https://read.99csw.com去,用手指抓頭髮。唐媽本來躲在廚房中,現在貼牆而立,用手翻衣角。
「孩子在動了。」她感受到輕微的壓力,就告訴唐媽。
「孩子,」她說,「老天有眼。我明天到廟裡燒香,替你求福,也祈求李飛回來。」
「還好,只是獄里的飯太硬了,咽都咽不下去。一塊一塊的,又有泥沙。不小心真會把牙齒咬壞了。」
「我們奉命逮捕她。」
第三次去,發現牢房中多了一個女犯,和遏雲似乎很合得來。遏雲有伴可聊聊,總顯得快活些。
如水說:「或許等幾天也沒關係。遏雲受審,說不定會牽累老范和我們這些跟她在一塊兒的人。我們都扯進去了。等我們知道遏雲解往西安的方式后,最好還是到別的地方避避風頭。」
「那要看西安方面的決定。這件事和我們無關,我們只送她去聽審。真可憐,她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起身開窗,凝視皋蘭山上清明的冷月,覺得自己住在陌生的西北邊城,舉目無親。
如水聲音顫抖說:「自己保重。」她看兩個人離去,眼睛不覺得濕了。
老崔回來,說他去看老王,要他向省監獄打聽消息。他們可以透過老王和遏雲聯絡,老王有辦法和獄卒打交道。天下獄卒莫不要錢。老王會是一條得力的引線。
柔安把心中的想法告訴他。「恐怕是我來了,才給你和遏雲惹下麻煩。」
如水從皮夾拿出兩百塊錢說:「拿著,出手大方點,我會來看你。」
思緒紊亂湧入腦海——大抵是猜測遏雲的命運,如水和文博的下場,為他們擔心——想到李飛音信渺茫,又想到自己。胡思亂想,終於睡著了。
如水和老崔看她默默接受現狀,放心多了,就忙著準備遷居。範文博打電報叫他們遷到安全的所在,並通知他遏雲解往西安的時間。電報要他們找他的傭人老陸聯絡。
一連幾天,他們每天都去看她。她還是老樣子。獄卒說她胃口不錯,睡得也很好。如水帶了幾本書給她看,因為她說獄中的日子很難打發。
平涼那條路是通往省界最遠的一條,到了省界,遏雲就交給陝西警察看管。
警官一一詢問其他的人,寫下她父親和藍如水的名字,然後命令遏雲跟他走。
柔安回頭。「我在想,我們現在真的孤零零了。小孩剛才踢了一腳,他一定是強壯活潑的寶寶。」
警官目瞪口呆。
她激賞地看看他:「李飛知道了,會好好謝你。」
「你覺得還好吧?」他問道。
他回到飯廳,警官正和柔安聊得起勁。他抬眼看看,又低頭看指甲。「她不就是我在報上見過的那個大鼓名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