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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蘭州 二十五

第五部 蘭州

二十五

房東錢太太一年到頭穿著油膩膩的漆黑外套。她是一個愁眉苦臉的婦人,和房子一樣邋遢。她抱定一種態度:我出租的房子就是這樣,你若要求精緻,就不該到這個地方來。她讓房客用廚房的大灶,自己則用手提的小火爐來燒飯。
「你們為什麼不拆掉呢?」
房間整個改觀,房東應邀進來,臉上不覺得露出稀罕的微笑。房東太太看她穿著名貴的衣服,又知道她是富家千金,對她搬到這個地方來莫測高深。她的態度由冷漠變為敬重,甚至同情了。
有時候天空昏暗,烏雲低低覆在山頂。那時候很暗,因為窗戶小,只有微光射進來,開燈也不好,不開燈也不好。十月下旬風沙大,常下小雨,從來不痛痛快快下一場,也不天晴,彷彿雨滴想落下來,又被秋風刮來刮去,沒有別處可逃似的。一連好幾天,遠山罩在霧峰中。起居室的泥地濕漉漉的,卧室地板總少不了黑腳印,洗刷又要好幾天才能幹。柔安只得買一個小炭爐,放在卧室里,一面烘乾,一面取暖。
天一亮,她就不耐煩了。她想早些衝到哈金的辦公室,但是終於決定等一等。他一定不會拒絕見她,他父親和她父親是好朋友。不過他把午餐時間空出來陪她,已經夠好了,那時他們也可悠哉地慢慢談。當然他會注意到她的情況,可是她也不想隱瞞。她總覺得該告訴他自己為什麼離開西安,單獨住在這兒,她想透過他讓李飛知道這個消息。哈金一定什麼都知道。李飛曾來信說,他很友善,也幫了不少忙。
她再讀一遍,眼睛注意到畫線的句子。由這種不自然的強調,她懷疑祖仁並非死於意外。「沒有人殺他。」她懷疑是範文博的神來之筆。她父親說過,如果水閘不拆,三岔驛住起來就不安全了。她父親好有先見之明。
哈金倒酒,兩個人共同為李飛而乾杯。
她看著看著,眼睛愈睜愈大。
「沒聽過。」
她回家后心情好多了。唐媽安頓她上床,柔安很快就睡著了。
「李太太是我家的一個朋友,」哈金說,「我不在的時候,希望你盡量幫助她。」
「我看到布告啦。」範文博說。
多保重,柔安。冬天來了。定時吃飯,等娃娃降生,可別弄壞了心情。獻上最溫暖的關心。
終於有一天,一個三十六師總部的傳令兵來說,哈金中校第二天中午要見她。她心跳不已,一夜未睡,恨不能立刻去見哈金,如果他半夜叫她去,她也會去的。她想象他會當面告訴她各種消息,他是她和新疆世界唯一的聯繫呀。
柔安滿臉喜氣問跑堂的說:「你們有沒有一道菜叫九轉柔腸?」
「他們不會殺了他吧?」柔安心裡不安地撲通撲通亂跳。哈金笑笑:「怎麼會呢?他又不是回人。若是我們,滿洲將軍就不留情了。戰時到處都一樣。你有沒有熟人能和對方聯絡?」
除了《新公報》,她還訂了一份地方報紙,熱心讀一切新疆戰況的消息。歐亞班機的時間表吸引了她的注意。每周都有定期班機在蘭州和哈密——迪化間往返。每星期三一定有旅客從新疆來。如果她到飛機場,也許能找人問問,或者聽人談起那邊的情形。於是她每星期三傍晚都乘黃包車,直接由陳家到飛https://read•99csw.com機場,看飛機進站。機場有招待室,候機的客人可以喝杯咖啡,吃點三明治。柏林和上海之間常有歐洲客人往返。飛機一到站,總有穿白衣的飛行員進來,有中國人,也有德國人。她孤單地坐在一旁,靜聽她一向關心的話題。李飛像一粒消失在沙漠里的細沙,這等於她和那個遙遠世界的一種接觸方式,看到沙漠來的人,心裏總舒服些。職員和侍者都注意到她了,但是她不和人說話,大家也就不去打擾她。
祖仁曾經巡視山谷。閑站在水閘下,問海傑茲說:「士兵一年到頭都在?」
後來範文博來看她,她由文博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柔安興緻勃勃為自己和寶寶布置一個新家。她買了一塊藍布來罩皮箱,上面放些書本和什物。然後又買一個皮框來放李飛的照片,擱在她梳妝的桌子上。由父親的書法作品中,她挑了一張特別為她寫的左宗棠名詩。把這張字和藍如水的一張水彩畫掛在牆壁上。現在這房間即使說不上舒服,至少也有暖烘烘的氣氛了。等白白的嬰兒床放在南窗下,她開始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新家。
「回到蘭州真好。」哈金看看擁擠的街道,挺胸抬頭說:「肅州是一個小城,這個季節冷得要命。」
「還沒有。」
柔安仍在陳家教課。路程有三分之二里左右。她開始不耐走,第一次搭黃包車上班。不過,醫生勸她每天多走路,所以她遵命步行,早點出發,讓時間充裕些。
幾天後,郵差第一次進入她家,帶了一封信給「李耐安太太」。她拆開來。是藍如水寄來的。
「杜小姐,」他說,「你父親是我們的朋友,不過你叔叔真混賬,他逼得父親和我不能再干打漁業了。」他把頭髮向後一甩,笑得很開心,「但是我現在幹得很不錯。你叔叔若不禁止我們到你們湖裡去抓魚,我現在還當漁夫哩。李飛說你父親把水閘拆了。你當時在不在?」
她避開一切社交,不過有一個星期天陳先生邀她和家人一塊兒到飯店吃飯,她答應了。她很高興,陳家把她當自己人看待。陳家人也吃了一驚,因為她穿的衣服太好了,不像教書謀生的人。她穿一件頸部加扣的黑緞袍,那件松鼠皮領的紅羊毛外套顯得十分優雅。陳太太很好奇,問起她的家庭狀況。她說她父親曾在孫傳芳手下做官,最近去世了。陳太太覺得,一個產期將屆的少婦為十元周薪走那麼遠的路實在太可憐,就常常約她留下來吃飯。日子愈來愈短,柔安經常雇黃包車回家。
他們走出飯館,哈金帶她回辦公室,把她介紹給一名叫阿都爾·貝格的少校。貝格少校年約四十歲,面孔胖胖,鼻子扁扁的,除了一撮灰棕色的鬍鬚,幾乎與漢人一樣。哈金一個月左右回蘭州一趟,貝格卻長期坐守辦公廳。
十二點半不到,辦公室門開了,一個鬍鬚整齊、個子高瘦的軍官走了出來。他看到穿紅衣的少婦,深棕色的眼睛不覺一亮。她不知道寬外套下是否能看出她的肚子。哈金把兩隻手都伸出來。
大多數青年都當兵去了。文博和我在谷里逛了一天,因為文博對你所說的一切非常感興趣。現在我得告訴你一件大消息。祖仁來這兒督建水閘,他掉到閘下,被落石打死了。是海傑茲告訴我們的。他是意外死亡,沒有人殺他。目擊者一致這麼說。他頭部破碎。屍體在水閘下方的池塘里找到了。九*九*藏*書
「士兵陪他來,還是一個人來?」
哈金把嘴抿成一道直線。「新疆不像內地。那是另一個大洲。當然也有郵政,可是只能由哈密的飛機送來,如今哈密落在敵人手中。李飛唯有在敵方,在迪化或哈密,才能直接和你通信。信件兩三個月才到,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現在他們走蠟羌,只有軍方有信差,要星期六才到。一切都不可靠。」
「他昨天來檢查水閘。我們沒有看見士兵。」
「你怎麼不早說?」
「怎麼啦?」
柔安不想動那五六百塊的積蓄。然而,她卻捨得花三四十元買新被褥、毯子和坐墊;她已經在找嬰兒床,打算放在南窗邊。她覺得卧室沒鋪地板,應該罩一下,又花了十二塊錢買草席。要房東太太花一文錢添置傢具或者買新茶壺,是絕對不可能的。
「祖仁死了!」
柔安沒打算在這裏招待客人,但是她和唐媽單獨居家,卻有一種滿足感,因為她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刷刷洗洗好多天才使廚房和兩個房間呈現出稍可住人的樣子。唐媽自己動手,沒有叫房東太太幫忙。
「李飛沒告訴我,你們結婚了。」
「我在場。谷里的河水又滿了,我看見你們族人好高興。」
除了傍晚那幾個鐘頭,她生活得自由自在。太陽出來,她常常搬一張小凳子坐在菜園中,看看成長的蔬菜和城外坡下的市區;想著遙遠的事情。然後臉上就顯出焦慮的神色,或者抬眼看白雲西飄過灰色的天空。有時候她在窗邊站十幾分鐘,腿酸了才走開。她開始寫日記,把思想和渴望都記下來,日記不自覺變成給李飛的信函,由內心深處對他說話。她難得漏記一天,不過她很容易累,有時候整篇只寫三兩行。
「來吧,我們到附近吃飯。」他戴上帽子,陪她走出去,辦事處的人員都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河邊的房子年久失修,地點又偏僻,只能說是窮人的一間破寮。未漆的窄大門只有三尺寬,立在泥磚矮牆上,上面蓋了茅草。房子本身是紅磚造的,曾經粉刷過,有一大塊一大塊褪色的黃斑,很像地圖上的島嶼,可見房屋主太窮了,無法顧到外觀。圍牆和房子間的小空地開成包心菜和韭菜園。西邊牆上有葡萄藤覆蓋,另一邊的空地搭上棚蓋,用來堆柴火。不過,屋主若能花一百五十元修理一下,這間房子仍不失為小家庭的一個整潔的住處。它立在小坡上,可以看見皋蘭山的景緻,又能俯視城內的屋頂。北邊比河面高三十尺左右。中間隔著爛泥灘,灘上堆滿礫石,雜草叢生。因為高低不平,黃河常常泛濫,低地都沒有人要了。北面的河水較深,激流穿過岩石岸,在附近留下一堆黃土。河上沒有船隻,倒常常看見全牛、全豬、全馬的生皮筏子由西寧運貨來。
「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既然知道你叔叔這樣對你,我更願意幫你的忙,把你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
「哈金,」柔安說,「你幫了我的忙,我願意告訴你一切。」她說明李飛逃出西安的原因,他們在三岔驛的約會,以及九九藏書叔叔趕她離家的經過。
有時候,經常是星期三傍晚,她聽到哈密來的飛機由頭頂飛過,心裏就起伏不已,渴望第二天收到信件。但是她搬家以後,雖然向郵局改了地址,卻沒見過郵差進門呢。收到李飛那份安抵的電報,已經隔三個月了。她早已習慣了音訊渺茫的焦躁,雖然每星期四早晨都靜候著、嚮往著,卻再也不覺得詫異了。不過星期四她都很沮喪。
「你有沒有李飛的消息?」柔安抽了一口氣說。
「沒有。」
親愛的柔安:
「真想不通他為什麼毫無音訊。」她說。
他叫了米飯,大塊煨牛肉,和一碟冷雞。「再沒有比這兒更棒的牛肉了。」說著又叫了四五兩燒酒。
他伸出手,柔安也把小手遞上去。
「啊,是啊,不過現在聽說水閘又修好了。你堂哥小杜率領士兵監督完工的。」
她一直把信拿在手上。這封信熱情、誠懇,一如筆者本人,只是信里包含了令人震驚的大消息。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父親的預言終於成真了,她想起香華,不知道她、叔叔、嬸嬸和春梅對這個消息有什麼反應。她雖然和祖仁不投機,祖仁夭亡,她仍然很難過。
電報拍往《新公報》,柔安沒有帶回李飛的消息,卻很高興漢軍和回軍方面都可以設法找他。至少沒有噩耗。不過李飛處境一定很艱苦,否則他會發信回來。唐媽看見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牆壁。然後振作起來,繼續鉤孩子的毛線毯。她一針一針鉤著,臉部陰鬱而沉默。她心裏一直擔心李飛遇到了麻煩。聽說新疆已經下雪了,吐魯番附近寒風刺骨。她忘記自己的煩惱,忘記屋內的寒意,覺得她和李飛相比簡直太舒服了。然後她又想到,有了哈金的幫助,李飛一定會回來。她甚至幻想要慶祝他歸來了。
哈金勸她打電報給上海的《新公報》。「我的辦事處立場很微妙。我們是中國陸軍的一部分,但是我們和新疆正在打仗呢。那個怪物其實獨立了,他隨心所欲亂來一通。」
「他應該早點把水閘修好。你看見那些石堆鬆鬆的。很危險,你知道。」範文博看看海傑茲說,「有那道裂口,人一走近,很容易摔下去。如果附近有士兵,那又不同了。不過他若碰巧踩到一個松石堆,掉下去,連目擊的證人都沒有。真的,這不是玩的。下面不深,不過人若掉下水,石堆一定會滾下去壓到他。我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的。」
「也許他逃到別的地方,也許他以中國報社記者的身份留下了。就我們所知,他好像和馬將軍失去了聯絡。」
哈金斜眼看看她:「還沒有。只確定一件事。馬世明將軍找到他的下落,一定會通知我。我們邊吃邊談。你不反對回教館子吧?」
哈金停下來,盡量把話說得樂觀些:「我曾給他致馬世明、馬福明和約巴汗的介紹信。約巴汗和荷雅·尼阿茲同是回人的領袖。」他故意說得既慢又婉轉。「他們是哈密廢王的首相。你聽人說過,整個皇宮都遭到燒殺掠奪。很高興漢人回教徒和我們站在一起。你當然也知道我的心情。我是一個善良的老維吾爾人,祖先由和闐搬來……不過,我們還是談李飛吧。我不懂他怎麼能穿過戰線來到我們這一邊,才由鄯善發https://read•99csw•com電報。鄯善現已落到滿洲司令手中了。顯然馬世明撤退的時候,李飛沒跟上。」
「我很快活。等他回來,我們一起到這兒來慶祝,只有我們三個人,加上孩子。我叔叔會來向我道歉哩。他會看出我們多麼幸福。我要活著讓他看看我嫁了一個聰明的人,過得很快樂,你想到沒有?」她眼睛潤濕了,又說,「他會回來的。」然後泣不成聲。唐媽彎身安慰她。
「哦,那個因獵魚禁令死了丈夫的女子蜜茲拉才不管什麼公告不公告呢。有一天,她帶鋤頭到水閘邊,劈壞了幾根竹條。她自己一個人弄的。她弄出一個小缺口,幾個石堆被流水衝下來。但是裂口不大。這件事報上去。幾天後的黃昏,聽到一聲槍響。知道祖仁來了。他總是用這種方法宣告他的來臨。現在他留在三岔驛杜宅里。」
然後她叫了雞卷、炸肫(李飛特別喜歡這一道菜)和燉龜肉——菜碼和他們在天水的最後那天完全一樣。
哈金充滿同情,聽完就說:「你不覺得這件事還有更深的含意嗎?三岔驛是你父親和你叔叔共有的財產,你是繼承人。至少我們的敵人是同一個。等我回來,我要算賬,決不通過官員的法庭。我和你握手同進退。」
哈金又甩甩頭:「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會惹出麻煩。我們無法向你們的官署伸冤。你叔叔和小杜勢力太大了。不過等戰爭一完,無論合不合法,我們返鄉的軍人都不會容忍下去。他們心裏會怨氣衝天。他們看過同族人被趕出地面,家園被燒,村莊全毀,牛群被殺光。我和你說老實話。我父親常談起你祖父當大夫的德政。但是那些日子已成過去。非流血不行了。」
她們叫了五六兩紹興。一大碗豬腸端上來,柔安的眼睛不覺一亮。她把熱騰騰的腸子放進口中,品嘗那奇妙的滋味,同時盡量捕捉離別前夕的情景。唐媽好幾個月沒看到她眼睛這麼亮、表情這麼快活了。
「你總該知道他在哪兒吧?」
「才不呢。」
範文博繼續把故事說完。「我只說了那些話。第二天如水和我就上丁喀爾工巴寺去了。我們再下山,海傑茲告訴我事情的經過。祖仁到村莊找回僧,追問是誰在水閘上弄出一道缺口。『什麼缺口?』阿扎爾問道。『來看呢。我要報告當局。』阿扎爾高高興興隨他去了。村民看祖仁和回僧一起走,不禁滿面怒容。幾個男男女女跟他們到閘邊,蜜茲拉也是其中之一。祖仁堅持說,有幾根竹條被砍斷了。他們兩個人就上去看。你相信嗎?他們站在附近,一條黑色猛犬突然跳出來,對祖仁大叫亂撲,彷彿它也是忠心的回教徒似的。祖仁嚇慌了。往後退,一失足掉入水裡。很不幸,一個大石堆也跟著垮了,打到他頭上。祖仁的屍體躺在水閘底,沒有人敢去碰他。第二天有警吏來問話。全體證人一致發誓,他們親眼看見祖仁掉下去,是他自己不小心。」
天氣晴朗,但是柔安根本不在意。
哈金建議她由報社打聽消息,柔安不覺恢復了希望。她現在孤苦無依,很高興他關心自己的問題。
柔安嘴巴張得圓圓的。「那是什麼意思呢?」
幸虧她們單獨在小房間里。唐媽要了一塊熱毛巾,替柔安擦臉。「我真傻。」柔安說。
她們進入全市最好的一家館子「read.99csw.com金城樓」,天已黑了。
「咦,是你呀,杜小姐?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聲音很急,也很低沉,棕發向後攏,一手拿著軍帽、斜紋呢外衣和一箇舊舊的小提箱。
範文博眼睛一眨一眨,讓人覺得他也沒有說出全部的經過。範文博最喜歡故作神秘,讓聽者自己去瞎猜。
「我是指燉豬腸。切成一段段,每段打一個節,然後煮得軟軟的、水生生的。濃湯蠻好喝哩!」
「孩子,看到你又快活起來,我真高興。」
約定的時間是十二點半,她十二點就到達他的辦公室。她的皮包和紅外套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很懂得穿著衣服的中國摩登少女。穿灰制服、戴俄國羊皮毛邊帽的士兵在大房間里穿來穿去。她一面等候,一面由皮包里拿出鏡子,點了點朱唇。
「何不試試李飛的報館?他們應該能向新疆主席打聽消息。」
「哭吧,孩子。這樣對你有好處。等他回來,你會流另外一種幸福的眼淚。」
他們進入一家前門敞開的飯店,店前有木板刻著「清真」二字,讓回教人明白這是他們的館子。店前鐵鉤上掛著半隻殺好的綿羊。陽光由格子窗外射進來,在地板和凳子上映出白斑點點的圖案。回教館子素來以乾淨聞名,凳子和不鋪檯布的餐桌都刷得一塵不染。
「不,水閘完工後,漳縣縣長發出一道命令,叫人民不要亂動它,否則要受嚴肅的制裁。然後士兵就走了。」
範文博停了半晌又說:「他們沒有提到那條狗。海傑茲私下告訴我,那條狗是蜜茲拉的。」
老崔和我已經到這兒十天了,天天為遏雲擔心。目前還沒有消息,不過她現在應該還沒到西安。老范到這兒來和我商量。她大概再過一星期就會到西安,我要跟老范回去。我們有地方可住,但不是老范家,所以還不要寫信來。遏雲的父親仍在喇嘛廟裡。我下山到三岔驛去會老范。我們一起到回人村看水閘。和海傑茲歡聚一天。我也看到哈金的太太了。他們都很誠懇。
「我們沒結婚。」說完用肘支著下巴,正眼和他相望,毫無羞窘的神色。閃動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哈金轉動一下眼珠子,才明自過來。
哈金幫柔安脫下外套,眼睛看了她膨大的腹部一眼。然後他把自己的外衣、軍帽放在椅子上,扶她上陽光射到的一個位子上。
信是如水由三岔驛寄來的。
請記住我們無時無刻莫不挂念你和李飛。文博和我經常談到你,我們都佩服你堅毅的精神。你堂哥的死訊會使你大吃一驚,但是請保持鎮定。丁喀爾工巴寺正如你說的,非常美麗,我很高興留在那兒,但是我現在看到邪惡人心所造成的悲劇,心情根本靜不下來觀賞自然的美景。文博有空會寫信給你。
走路到陳家,雨點滴在臉上,使她有一種自立謀生的獨立感。她想,很多女孩子也為了同樣的緣故而離家,境遇比她還慘。她嬸嬸曾說:「你自作孽,要自食其果。」她正是如此,卻毫無悔意。她似乎覺得,單獨在陌生的城市裡獨行,讓雨絲飄打她,這就表達了自己對李飛的愛情。所以她達到了苦中作樂或樂中有苦的境界。
「唐媽,」她突然說,「我們今天上館子。你準備一下,我由陳家回來,我們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