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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活的享受

第九章 生活的享受

中國江蘇省常熟地方現在有一種照這種可以拼拆原則而製造的書箱。可以分拆的書架在西方也很普通,但常熟式書箱的特點則在不用時可以依著大小的次序一個一個地套進去,而變成衣箱大小一般的一個箱子。這書箱疊好時,很像一具極新式的書櫥,但分開來時則可以拼成許多個大小不一的書櫥,其最小的長只尺余,可以置放在几上或枕邊。拼疊的式樣因此可以隨時變更,以免多看了令人討厭。
據《茶疏》之說,最宜於飲茶的時候和環境是這樣:
一個人只有在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領略到茶的滋味。因為茶須靜品,而酒則須熱鬧。茶之為物,其性能引導我們進入一個默想人生的世界。飲茶之時而有兒童在旁哭鬧,或粗蠢婦人在旁大聲說話,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談國事,即十分敗興,正如在雨天或陰天去採茶一般的糟糕。因為採茶必須在天氣清明的清早,當山上的空氣極為清新,露水的芬芳尚留于葉上時,所採的茶葉方稱上品。照中國人說起來,露水實在具有芬芳和神秘的功用,和茶的優劣很有關係。照道家的返自然和宇宙之能生存全恃陰陽二氣交融的說法,露水實在是天地在夜間相融后的精英。至今尚有人相信露水為清鮮神秘的瓊漿,多飲即能致人|獸于長生。特昆雪所說的話很對,他說:「茶永遠是聰慧的人們的飲料。」但中國人則更進一步,而以它為風雅隱士的珍品。
茂林修竹 課花賞鳥 荷亭避暑 小院焚香
吾齋之中,不尚虛禮。凡入此齋,均為知己。隨分款留,忘形笑語。不言是非,不侈榮利。閑談古今,靜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適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我承認我時常躺在朋友家客室里的椅中。但別人何嘗不如此。如若沙發椅不是為了躺躺而設,則何必有沙發椅;如若二十世紀的男女都必須正襟危坐,則現代的客室中何必擺著那種沙發椅;而我們極應該坐在挺硬的紅木椅子上,身材較矮的婦女,須兩腳懸空地掛著。

一、安卧眠床

李氏對桌椅櫥櫃,也別有心裁。這裏我只能提及一件他所發明冬天用的暖椅。凡是沒有相當取暖設備的室中,這是一件很實用的器具。其製法是一張長椅,下面連著一個火櫃。椅子的兩旁各有一個高如矮桌的活動木架,可以隨意旋轉到椅子的正面,擱上一塊板,當做桌子。火櫃里有屜斗,以便置放炭盆。在這副桌椅上可讀書寫字,坐卧隨心。據李氏說,這暖椅每天只費炭四塊,早晨加兩塊,下午再加兩塊,即可使坐者整天和暖舒服。他又說,這椅子只須穿上兩根杠子,便成一乘轎子,可供出門的代步。冷天坐著時,兩足既不致受凍,而且可以隨意在轎中吃喝。這椅子到了夏天,也可以改為涼椅。其法是將一隻水缸安在椅背後,注滿冷水,以取其涼意。
你如去上海河南路走一遭,去那裡看看賣中國藥物的鋪子,你竟難於斷言這種鋪子裡邊究竟是藥物多於食物,還是食物多於藥物?你在那裡可以看見桂皮和火腿,虎筋和海狗腎及海參,鹿茸和蘑菇及蜜棗,並排地陳列在一處。這許多東西都是有益於身體的,都是富於滋養的。此外如虎骨木瓜酒,顯然也難於區別其究竟是食物還是藥物?中國補藥不像西藥般用次磷酸鹽三公分,砒.○二厘所合成,是一件可喜的事情。生地燉童雞即是一碗絕妙的補藥。這完全是由於中國藥物使用法的關係。因為西藥大都以丸或片為式,而中國藥物則大都為湯式。而且中國葯的配製方法和尋常的湯相同,是用許多味不同的藥物合煮而成的。中國的湯藥,其中藥物往往多至七八十種,都是君臣相濟,以滋補和加強身體的整體功能為主,而不專在於治療某一部分的病患。因為中國的醫學,在基本上和最新的西方醫學見解相合,認為當一個人患肝病時,並不單是肝部而實是全體都有病患。總而言之,葯之為物,其效用不過在於以增強生機力為原則,使其對於人身非常複雜的器官、液汁和內腺分泌系統自然發生作用,而讓身體增加抵抗疾病的力量,自己去治療其患處。
現在的世人,分為吸煙者和不吸煙者兩類。吸煙者確然使不吸煙者略有些討厭,但這種取厭不過是屬於物質性質,而不吸煙者之取厭于吸煙者則是精神上的。不吸煙者之中,當然也有對吸煙者採取不干涉態度的人,為妻者之中,當然也有容許其丈夫在床上吸煙的,這種夫妻,顯然是在婚姻上獲有圓滿結果的佳偶。但頗也有人以為不吸煙者在道德上較為高尚,以為他們具有一種可以傲人的美德,而不知他們即已因此喪失了人類的最大樂趣之一。我很願意承認吸煙是道德上的一個弱點,但在另一方面,一個沒有道德弱點的人,也不是可以全然信任的。他慣於持嚴肅的態度,從不做錯誤的事情,他的習慣大概是有規則的,舉動較為近於機械性智能時常控制其心情。我很歡喜富於情理的人,也同樣憎嫌專講理智的人。因為這個理由,我踏進人家的屋子,而找不到煙灰缸時,我心中便會驚慌覺得不自在。這種屋子中,往往過於清潔有秩序,椅墊從不隨意亂擺,主人也必是極嚴肅毫無情感的人。這將使我也不能不正襟危坐,力持禮貌,因而失去了一切的舒適。
我如挨次列述下去,可以舉出許多種輕重不同的握手,從那種漠然無誠意因而毫無意思的握手,到那種伸伸縮縮,微微顫抖,表示畏懼的握手。最後還有那種態度高雅的社會交際花,和人握手時,不過微微伸出指尖,好似不過讓你看看她那染色指甲一般地握手。所以從這種人身的接觸,很可以看得出雙方關係的深淺親疏。有幾位小說家以為從握手的款式,可以看出其人的性格,如:獨斷的、退縮的、不誠實的、懦弱的和令人畏懼的重手,都是能一見而辨的。但我極願省去這種遇到你時即須分析其個性的麻煩,或從他用力的輕重當中,去揣度對我的感情增減的麻煩。
李笠翁在他所著的書中,討論許多關於結構和布置上的要點。所涉及的物事有房屋、窗戶、屏、燈、桌、椅、古玩、櫥、床、箱、櫃等等。他極富創作思想,對每一件東西都有新穎的議論。他所創作的器具中,有許多種至今為人所樂用。最著名的是他在世時即已有人仿製出售的芥子園信箋和窗戶板壁的製法。他那部討論生活藝術的書雖不很為人所知道,但初學畫家所奉為圭臬的《芥子園畫譜》,則極為著名。此外則《笠翁十種曲》也很著名。因為他是一個戲劇作家、音樂家、享樂家、服裝設計家、美容專家,兼業餘發明家,真所謂多才多藝。
在另一方面,歐美的烹調法中實有極顯著的缺點。他們于餅類點心和糖果上,一日進步千里,但在菜肴上則仍是過於單調,不知變化。一個人只要在旅館公寓或輪船上連吃三個星期的飯食,吃來吃去無非是皇帝雞、牛排、羊排、腓脷這幾樣菜,便會使他的胃口完全倒盡。西方的烹調,對於燒煮蔬類更為幼稚:第一,所用的蔬類太少;第二,只知放在水中白煮;第三,總是煮得過了度,以致顏色黯淡,成為爛糟糟的。菠菜從不好好地烹煮,以致兒童見了就討厭。因為他們燒菠菜總是燒成爛糟糟的,而不知用油鹽在極熱的鍋中煎炒,在未爛之前起鍋是最可口的吃法,萵苣用同樣的燒法也極可口。在燒這類蔬菜時,第一應注意的是煎炒不可過久。雞肝已被西方人認為美味。豬排羊腰也被認做佳肴,但仍有不少種的食物未經他們試吃。這就是西方菜肴缺乏花色的原因。炸雞肫和雞肝用椒鹽蘸吃,乃是中國人常吃的菜。燒鯉魚頭連著面頰和顎下的脂肉是佳肴之一。豬肚是我愛吃的。牛肚有一部分也很好吃。如以肚子下麵條,或將肚子加在別種湯中一滾即離火起鍋,其爽脆不下於生的芹菜。田螺(單用其嘴部厚的部分)是法國人很愛吃的美味,中國亦然,在滋味及耐嚼上,鮑魚和江珧柱頗為相似。
我深信西方人對於身外之物有了更大的進步后,必有一天會對本身所用的物件更費一些心思,而於衣服這件事上變為較近情理。西方人為了對這件事不肯費力革新,已受了長久的重罪。但西方女人則早已於衣服上,達到簡單和近於情理的地步了。我深信在遠期中——近期中尚辦不到——男人必會以直立姿勢為根據,而終究發展出一種合於情理的衣服,如女人所已經達到的一般。一切累贅的衣帶必會被廢棄,而男人的衣服必將改為很自然合適地懸挂于兩肩的製法。衣服的肩部必不再塞上許多棉花墊高起來,必將改為比較現式更舒適像便袍一般的樣子。據我的眼光,那時男女服色的區別,必只在男人穿褲,而女人穿裙。至於上半身,則將以同樣舒適自在為基本原則了。男人的頸項將和女人一般的自由,馬甲將被廢棄。男人的外褂也將如時下女人的外褂一般的穿法,並且也將像現在的女人一般以不|穿外褂的時候為多。
但在我們這種真正吸煙者,則外有一個煙酒不入的太太或愛讀伊索寓言的丈夫所不能夢想其萬一的問題。在我們,不久就顯然知道這個舉動不但是委屈自己,而且實在是毫無意義。見識和理智不久便會反抗而詰問:「一個人為了那一種社會的、政治的、道德的、生理的或經濟的理由,而須有意識地用他自己的意志力去阻抑自己去企求那種完備的精神安樂那種深切富有幻想的認識,和充分反響的創造力的境地?」——這種境地是圓滿享受和友人圍爐聚談,或閱讀一本古書時使心中發生真正熱情,或動筆著作時使文思佳句有節奏地泉湧出來所必需的境地。在這種時節,一個人天然覺得伸手去拿一支煙是道德上最正當的舉動,而倘若去拿一塊橡皮糖塞在口中以為替代便是一種罪惡。此處我當略舉一兩個我所經驗的實例。
這個改革當然包括更改襯衫的製法,襯衫將不再是單為穿在裏面之用。它的顏色必改為較深的,而可以穿在外面。所用的材料將改為從最薄的綢到最厚的呢絨,以合時令。並改良式樣,以求更為美觀。外褂可穿可不|穿,將以天氣的寒暖而不以虛文為標準。因為這一種服色將成為不論到哪裡都可以穿著的衣服。為了解除令人難受的腰帶和背帶起見,襯衫和褲子將連在一起,穿時只須像現在的女衣一般地從頭上套進去。腰部的寬緊可以看情形做得大些或小些,以適應身體的肥瘦。
自此之後,我的良心漸漸啃蝕我的靈魂。因為我曾自問,沒有想像的思想將成為什麼東西?想像這東西那裡能夠附在不吸煙者的已經修剪的灰色翅膀上飛行。因此,某天的下午,我即去探望一位女友。我已預備在這天回頭。當時室中只有我們主客兩人,顯然可以促膝而談。女主人手中正拿著一支已燃著的煙捲,另一隻手則拿著一個捲煙罐,斜著身軀,以極嬌媚的態度向著我。我知道時機到了,所以我就伸手緩緩地向罐內取了一支,自己明白這一個舉動已使我從一個道德墮落妄舉中脫身出來。
坐于其中,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雲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且又時時變幻,不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際,搖一櫓變一像,撐一篙換一景;即系纜時,風搖水動,亦刻刻異形。是一日之內,現出百千萬幅佳山佳水。……
中國人的文虎很著名,不過各種酒令則知者尚少。他們以酒為號,從中發明了不少種藉以勸客飲酒的遊戲。大多數的中國小說都忠實地記錄每次酒席上所供的菜肴,也同樣描寫各種聯句和詩酒令,每每佔去書中許多篇幅。中國女子所歡迎的小說《鏡花緣》中,曾描寫許多種通文的女子間所行的酒令(內中包括聲韻學的酒令),好似這就是故事中的主題。

七、食品和藥物

在我個人,食物哲學大概可以歸納為三事,即新鮮、可口,和火候適宜。高手廚師如若沒有新鮮的佐料,即做不出好菜。他們大概都能使你知道烹調的良否,一半在於辦佐料。十七世紀的大詩人和享樂家袁子才在著作中述及他的廚師說:他是一個極高尚自重的人,如若佐料不是新鮮,即使強迫他,也不肯動手烹煮的。這廚師的脾氣很壞,但他因為主人知味,所以依舊能久于其職。四川現在有一位年紀很大的高手廚師,要請他來做一次菜很費事,須一星期前預約,以便他有充分買辦佐料的時間。須完全聽他自擇菜肴,而不許點菜。
我所取的態度是矯情的嗎?或這是我中國哲學已有進步的象徵嗎?我以為都不然。我取這個態度,富於思想的同輩中國人都和我同感。中國的紳士都穿中國衣服。此外如名成利就的中國高士、思想家、銀行家,有許多從來沒有穿過西裝,有許多則于政治、金融或社會上獲得成就,立刻改穿中裝。他們會立刻回頭,因為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地位穩固無慮,無需再穿上一身西裝,以掩飾他們的淺薄英文知識,或他們的低微本能。上海的綁匪絕不會去綁一個穿西裝的人,因為他們明知這種人是不值一綁的。你可知道中國現在穿西裝者是怎樣一些人嗎?大學生、賺百元一月薪俸的小職員、到處去鑽頭覓縫的政治家、黨部青年、暴發戶、愚人、智力薄弱的人。最後,當然還有那亨利溥儀,俗極無比地題上一個外國名字,穿上一身西裝,還要加上一副黑眼鏡。單是這身裝束,已足使他喪失一切復登大室的機會。即使日本天皇拿出全部兵力來幫助他,也不會中用。因為你或許可以用種種的謊話去欺騙中國人,但你絕無法使他們相信一個穿西裝戴黑眼鏡傢伙是他們的皇帝。溥儀一日穿著西裝,一日用亨利為名,則一日不能安坐皇位,而只合優遊于利物浦的船塢中罷了。
現代城市生活之效率是如此的緊張,致使我們一天更比一天無暇去顧到烹調和滋養方面的事情,一個同時是著名記者的主婦,決不能埋怨她將罐頭湯和罐頭豆供給她的丈夫。不過一個人如若只為了工作而進食,而不是為了須進食而工作,實在可說是不合情理的生活。我們須對己身施行仁慈和慷慨,方會對別人施行仁慈和慷慨。一個女人即使極致力於市政事業,極致力於改進一般的社會情形,但她自己則只能在一副兩眼煤氣灶上煮飯燒菜,每頓只有十分鐘的吃飯時間,這於她又有什麼益處。她如遇到孔子,定被休回娘家,一如孔子因太太失於烹調,而即將她休掉一般。
所以,我們對於中國人的葯食不分,應該慶賀。這個觀念使他們的藥物減少藥性,而使食物增加其可食性。饕餮之神在人類剛有歷史時代即已出現這件事,似乎有一種象徵的意義。我們現在發現這神道,遠在古代即已是鑄像家和雕刻家所愛塑造的目標。我們身體中都有饕餮的精神,這使我們的藥方書類似我們的烹飪書,使我們的烹飪書類似藥方書,並使中國的植物學和動物學發展為一支自然科學成為不可能。因為中國的科學家看見一條蛇,一隻猢猻,一條鱈魚或一個駝峰時,他始終只是想去嘗嘗它們的滋味。真正的科學好奇心,在中國不過是一種烹飪藝術的好奇心而已。因為在野蠻部落中藥物和法術往往混為一談,因為道家的專心於養生之道和尋求長生的方法,因此我們的食物便無形中受著他們的支配。在上文已提及的那部元朝太醫院大夫所著的食譜中,有許多章即專講如何長生、如何免病的。道家最尊信大自然,所以他們偏向于重視蔬類的花果和食物,他們認為含露的鮮蓮是高人的無上食品。這裏邊便有詩意和出世思想的交織。據他們的意見,單吸鮮蓮所含的露更好,如若可能的話。這類食物包括松子、葛粉、藕粉之類,都是道家所認為足以助人致於長生的仙品。因為它們都是能清心醒脾的東西。一個人在吃蓮子時,心中不可懷有俗念如女色等類事。似藥物而常為人所吃食,以助人致於長生的食品有:天門冬、生地、枸杞子、白朮、黃精,尤其是人蔘和黃芪等物為貴品。
希臘的散文早年也是在同樣的空閑社會背景中產生的。希臘思想的清明,散文體裁的簡潔,顯系談閑天藝術所造成。柏拉圖以《會話》為其書名,即能證明此點。在《宴會》一篇中,我們看見一群希臘文士斜躺在地上,在美酒鮮果和美少年的氣氛中歡笑談天。因為這種人已養成了談天的藝術,所以他們的思想才能如此清朗,文體如此簡潔。和現代文學作家的誇大迂腐恰成一種對比。這種希臘人顯然已學會了用輕描淡寫的態度,去應付哲學問題。希臘哲學家動人的閑談氣象,好談天的慾望,對聆聽有趣味的談天的重視,和對談天的適當環境的選擇,都在《斐特氣羅斯》一篇的序文中,描寫得很分明。
那年的春天,我所最愛聽的就是鷓鴣的鳴聲。它們在互相叫喚之中,共有四個音階。(即do.mi:re-:-.ti)其中re延長約三拍,在第三拍的中間突然中斷,接上一個低的ti音。這種鳴聲,我在南方的山中時常聽到。最有趣的是,每天清晨一隻雄鳥必先在我寓所附近的樹上叫起來,隨後雌鳥在離開約百碼以外之處以鳴聲相答。它們鳴聲的快慢有時也若有參差,似乎是因於心境的變動,有時則末一短音不叫出來。那地方各種鳥鳴聲種類不一,但鷓鴣聲最動人。各種鳥鳴聲悅耳異常,除以音樂比擬之外,實在不能用字句形容。據我所能鑒別者,其中有百靈鳥、喜鵲、啄木鳥和鴿子。每天早晨,老鴉的叫聲最遲,理由大概如李笠翁所說,因為別種鳥類多畏懼人類的獵槍和兒童的石子,所以它們必在清早人類尚未起身之前,即出來奏它們的音樂,以免被人類所打斷,而老鴉則並不畏懼,所以它們起身較遲。
我向來以喜歡躺在椅中出名,所以我將要寫一段椅子的哲學。朋友之中,喜歡躺在椅中者不止我一個,但不知如何單是我出名,至少在中國文藝界中是如此。我認為在這現代的世界中,我並不是惟一的好躺椅中者,而人之說我者,也有些言過其實。這件事的經過是如此的:某年我發刊了一本《論語》雜誌。其中,我力辯吸煙並無害處。雜誌當中雖沒有刊載捲煙廣告,但文字中很多稱讚尼古丁的美德的話,因此便傳了開去,說我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只是躺在椅中吸雪茄。我雖屢次否認,並極力聲明我實在是中國最勤于九_九_藏_書做事者之一,但傳說之詞依然風行一時,甚至竟成為我是被人憎惡的有閑階級之一的證據。兩年後,又因我刊行了一種注重通俗文字的雜誌,於是更證實我是一個懶鬼。當時我因看不慣流行文章的體裁過於遲鈍、不忠實和虛誕,認為還是舊式私塾命十二三歲的孩子做「救國」和「恆心之德」等類題目的文章的遺毒,故而以為必須提倡一種坦白通俗的文體,方能解放中國文章,使之脫去陳腐的桎梏。但我于不經意之間,將通俗文體寫成瀟洒文體,於是有人就拿這個作為攻擊我的目標,因而我便被認為是中國懶惰作家中最懶惰者之一。
當然夜間是最宜於談天的時候。因為白天的談天總好似缺乏夜間那種魔力。至於談天的地點我以為毫無關係。在十八世紀式的「沙龍」(即書室)中,可以談關於文學或哲學的閑天,但在農家木桶的旁邊也何嘗不可以談。或在風雨之夕的航船中,對河船上的燈光微映水波,而卧聽船夫閑談當地的一個女子怎樣被選去做皇後娘娘的故事。這類談天之所以悅人者,實在於所得的樂趣因地點時間和談者而各不相同。我們所以能牢記不忘,有時因為談天的時候是正在桂子飄香,秋月懸空的佳景下;有時因為是正在風雨之夕,一爐柴火之前;有時因為是正坐在一個高亭之上,遠眺河中船隻往來,而當中有一隻船忽因潮流過激而側翻的時候,或是在清晨坐在車站候車室中的時候。這種眼前即景常和所談的天聯繫一起,因而使我們永不能忘。如若在室內的話,談者或是兩三人或是六七人,老陳微醉,老秦有些傷風鼻塞,都可以使這夕的談天增添趣味。人生是限制于月不常圓,花不常好,良朋不能常聚之中的,所以我們做這類簡單的樂趣,我想不至於為造物所忌吧?

五、淡巴菇和香

因此,茶是凡間純潔的象徵,在採制烹煮的手續中,都須十分清潔。採摘烘焙,烹煮取飲之時,手上或杯壺中略有油膩不潔,便會使它喪失美味。所以也只有在眼前和心中毫無富麗繁華的景象和念頭時,方能真正地享受它。和妓|女作樂時,當然用酒而不用茶。但一個妓|女如有了品茶的資格,則她便可以躋于詩人文士所歡迎的妙人兒之列了。蘇東坡曾以美女喻茶,但後來,另一個持論家,《煮泉小品》的作者田藝恆即補充說,如果定要以茶去比擬女人,則惟有麻姑仙子可做比擬。至於「必若桃臉柳腰,宜亟屏之銷金幔中,無俗我泉石」。又說:「啜茶忘喧,謂非膏粱紈綺可語。」
明日辭春申君:「才人有遠道客,請歸待之。」春申君果問:「汝家何等遠道客?」對曰:「園有女弟,魯相聞之,使使求之。」春申君曰:「何能?」對曰:「能鼓琴,讀書通一經。」春申君曰:「可得見平?明日使待于離亭。」園曰:「諾。」既歸告女環曰:「吾辭于春申君,許我明日夕待于離亭。」女環曰:「園宜先供待之。」
宜輟:
只有在有閑的社會中,談話藝術方能產生,這是很顯明的。也只有從談話藝術中,優美通俗的文章方能產生,這是同樣顯明的。一般說起來,談話藝術和寫優美通俗文章的藝術在人類文明進步史中,產生的時間比較遲。因為人類的靈心必須先經過一種銳敏微妙技巧的發展,方能達此地步。而要發展這些,則又非生活有閑不可。文化本身的進步,實是有賴於空閑的合理利用,而談話則不過是其中的方式之一罷了。一天忙到晚的生意人,吃了晚飯就睡覺,韻聲如牛者,是絕不能有所助於文化的。
在這種同類相引的氣氛中,我們方能滿足色、香、聲的享受,吸煙飲酒也在這個時候最為相宜。我們的全身便於這時變成一種盛受器械,能充分去享受大自然和文化所供給我們的色、聲、香味。我們好像已變為一具優美的梵啞林,正將由一位大音樂家來拉奏名曲了。於是我們「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妄想盡絕。試看酒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餘是何音,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惡水 敝器 銅匙 銅銚 木桶 柴薪
脫帽的習俗更為沒有意思。這裏面包括許多種極不通情理的禮節。例如女人在禮拜堂,或下午室內茶會時都須帶帽子。這個禮拜堂內須帶帽子的習俗是否和第一世紀小亞細亞的習俗有關係?我不知道。但我頗疑心它實是起源於盲從聖保羅在禮拜堂中男子不應帶帽而女子則須遮沒其頭部的教訓。倘若是如此的話,則這個習俗簡直是基於西方人所棄絕已久的男女不平等的亞洲哲學,這豈不是可笑的矛盾嗎?電梯中有女人時,男子須脫去帽子,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簡直沒有理由可言。第一點,電梯不過是走廊的延長部分,男子既然無須在走廊中脫帽,則何以須在電梯中脫帽。凡是偶然帶著帽子在走廊中行走的人,如若仔細想一想,當即能知道這是極沒有意義。第二點,電梯和別種行具如汽車之類實在沒有什麼合於邏輯的分別,一個有良心感覺的人既無須在和女人同坐一輛汽車之中時脫去帽子,則又何須禁止他于同樣情形時在電梯中帶帽子呢?
我雖然沒有飲酒資格,但不能就將這個題目置而不論,因為這樣東西,比之別物更有所助於文學,也如吸煙在早已知道吸煙之術的地方一般,能有助於人類的創作力,得到極持久的效果。飲酒之樂,尤其是中國文學中所常提到的所謂「小飲」之樂,起初我總視為神秘,不能了解。直到一位美麗的上海女士在她半醉之時,以生花妙舌暢論酒的美德后,我方感到所描寫的樂境必是真實不虛。「一個人在半醉時,說話含糊,喋喋不休,這是至樂至適之時。」她說,在這時節,一種揚揚得意的感覺,一種排除一切障礙力量的自信心,一種加強的銳感,和一種好像介於現實和幻想之間的創作思想力,好似都已被提升到比平時更高的行列。這時好像使人具有一種創作中所必須的自信和解放動力。在下文論及藝術時,我們便能了解,這種自信的感覺和脫離規矩及技巧羈絆的感覺,是怎樣地息息攸關。
同時,自然還有別的聲音。有幾個外國青年,大概是在外面狂歡了一宵,這時回家敲後門。一個清道夫在打掃隔壁的弄堂,掃帚的刷刷聲清晰可聞。忽然之間,大概是一隻野鴨在天空一聲長鳴,悠揚不絕。六點二十五分左右,我聽見滬杭甬火車隆隆之聲自遠而來,到極司非而路車站停止。隔壁房中有一兩個小孩的啼叫聲。此後各處漸有人聲,一刻增多一刻,因而知道各處已在那裡漸漸上市了。我自己的屋中,僕人也一一起身,即聽見開窗和鐵鉤插上去的聲音、輕輕的咳嗽聲、輕輕的足聲、杯盤碗盞聲。忽然又有一個小孩呼媽媽聲。這些就是那天早晨我在上海所聽到的音樂會之奏曲。
西方的湯類,花色稀少是由於兩個原因:第一,不懂拿葷素之品混合在一起烹煮,其實只需五六種作料如蝦米、冬菇、筍、冬瓜、豬肉等間花配合,便能煮出數十或甚至百種的好湯來。冬瓜湯是西方菜肴中所沒有的。其實,這種瓜如用各種方法煮起來,再加入一些蝦米屑,乃是夏天裡一樣最可口的菜;第二,湯的種類缺少是由於不知盡量利用海產。江珧柱在西方只知炸了吃,而不知乾的江珧柱實是做湯的最佳佐料,鮑魚也是如此。西菜中雖有蛤蜊濃湯這個名目,但我從來沒有吃著其中的蛤蜊味道。又如雖有甲魚湯,但湯中從來看不到甲魚肉。真正的甲魚湯應該煮得極濃,乃中國廣東菜中的美味。有時則加入雞鴨掌,和在一起同煮。寧波人有一樣佳肴名為「大轉灣」。其中的材料即雞腿翅膀。因為這兩件東西都是肌肉中夾著筋和皮,所以十分耐嚼好吃。我所認為最美味可口的湯即蛤蜊鯽魚湯。凡是用蚧蛤之類所做的湯,其要點是不可過於油膩。
不宜用:
我的朋友某君從北平來探望我。我們闊別已經三十年。當同在北平(原名北京)時,我們時常促膝而坐,抽煙談天,消磨晚間的時光。所談者大都是政治、哲學和現代藝術等題目。我們此次久別重逢,自然有不少甜蜜的回憶。於是我們又隨便談天,談談以前在北平時所知道的許多教授、詩人和畸人。每談到有趣味的話時,我心裏屢次想到伸手去拿捲煙,但剛站了起來,便又強自抑制地縮回坐下。我的朋友則邊吸邊談,十分恬然自得。我就告訴他,我已戒煙了,為了自尊起見,實在不願當著他的面前破戒。我嘴裏雖如此說,但心底里實在覺得很不自在,使我在知己相對應該兩情融洽,心意交流時,很不應該地裝出冷淡富於理智的樣子。所以這次談天,大部分皆是我的朋友在說話,而我則好似只有半個人在場。後來我的朋友告辭去了。我好似做了一次兇殘的爭鬥,雖藉著意志力獲得了勝利,但我自己深知實在非常的不快樂。數日之後,這朋友在旅途中寫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已不是從前那富於熱情,狂放不羈的人。並說,或許因上海的環境不良,以致如此。那天晚上,我沒有抽煙的過失,直到眼前,我尚不能寬恕自己。
以上所說是我本鄉中一種泡茶的實際素描。這個藝術是中國的北方人所不曉的。在中國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壺大都較大。至於一杯茶,最好的顏色是青中帶黃,而不是英國茶那樣的深紅色。
以文字為遊戲的酒令,種類多至不能勝計。最流行的一種即聯句,由第一個人吟一句詩,即令第二個人聯上一句,這種聯句極為有趣。聯下去時,後來的詩句竟會離題萬里,不知所云。聯句大都以人物或景色為題,各人挨著秩序聯一句或兩句。要點是前後的詩句必須押韻,如若座中都是熟讀四書五經的人,令官往往有用女兒羞、女兒樂、女兒悲等為題,而請眾人集句聯吟。唐詩和曲牌名是酒令中常用的材料。有時並也限用切于曲牌名的藥名和花名。為了使英美國人易於了解起見,這裏當舉幾個英文名字為例,如切于婦女用品的花名有Queen Anne's lace,fox-glove等。
因為這個理由,因為要顧到烹時的合度和潔凈,有茶癖的中國文士都主張烹茶須自己動手。如嫌不便,可用兩個小童為助,烹茶須用小爐,烹煮的地點須遠離廚房,而近在飲處。茶童須受過訓練,當主人的面前烹煮。一切手續都須十分潔凈,茶杯須每晨洗滌,但不可用布揩擦。童兒的兩手須常洗,指甲中的污垢須剔乾淨。「三人之下,止爇一爐,如五六人,便當兩鼎,爐用一童,湯方調適,若還兼作,恐有參差。」
因此茶的享受、技術包括下列各節:第一,茶味嬌嫩,茶易敗壞,所以整治時,須十分清潔,須遠離酒類香類一切有強味的物事,和身帶這類氣息的人;第二,茶葉須貯藏於冷燥之處,在潮濕的季節中,備用的茶葉須貯于小錫罐中,其餘則另貯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時不可開啟,如若發霉,則須在文火上微烘,一面用扇子輕輕揮動,以免茶葉變黃或變色;第三,烹茶的藝術一半在於擇水,山泉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來自堤堰,因為本屬山泉,所以很可用得;第四,客不可多,且須文雅之人,方能鑒賞杯壺之美;第五,茶的正色是青中帶微黃,過濃的紅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檸檬、薄荷或他物以調和其苦味;第六,好茶必有回味,大概在飲茶半分鐘后,當其化學成分和津液發生作用時,即能覺出;第七,茶須現泡現飲,泡在壺中稍稍過候,即會失味;第八,泡茶必須用剛沸之水;第九,一切可以混雜真味的香料,須一概屏除,至多隻可略加些桂皮或茌茌花,以合有些愛好者的口味而已;第十,茶味最上者,應如嬰孩身上一般的帶著「奶花香」。
就是現在式樣的男服,也未始不可以保持原式略加改良,而即能將腰帶或背帶廢除。它的整個原則是全部重量須懸挂到兩肩上去,並均勻分配開來,而不應該藉著約束之力緊繫於肚皮上面。男人的腰部束縛須加解放,人們須在能領略這個原則時,男人的衣服方有漸漸改變為寬鬆的長袍的可能。我們現在倘若以廢除馬甲為改革的第一步,我們只須將襯衫如兒童衣服一般用紐扣扣在褲子上。等到襯衫漸漸變成外衣時,我們即可以改用較好的材料做襯衫,做成和褲子同料同色或相配的顏色。又如我們倘若不便把馬甲馬上廢除,則我們可把馬甲和褲子連在一起,以保持其形式。馬甲的背部應該改為兩條闊帶子。此外,馬甲即使不和褲子連在一起,腰帶或背帶也有棄置的方法。我們只須在馬甲的反面前後釘上六條帶子,前四后二,扣在褲子上,則就可以把褲子系住了。因為扣帶是在馬甲的裏面,而馬甲是遮在褲子的上面,所以形式上將和現在的束腰帶或用背帶並無兩樣。只要改革一旦實行,人們覺得現在的衣服式樣實在不合情理時,他們便會逐步改進,廢除馬甲,將上下衣褲做成彷彿現在的工人褲子,但較為好看的式樣。
能感覺到寂靜和沉思的價值的人很少,這是令人驚奇的。安卧眠床的藝術,其意義不單是令人在整天的勞苦工作之後,在和人相見談話、無意義地說了許多廢話之後,在哥哥姐姐遇事必要矯正以便保護你升到天堂,致使你的神經極受刺|激之後,得到身體上的休息,並且還有更進一層的意義。這藝術如果加以相當培植,可以成為一種心靈上的大掃除。有許多生意人,公事台上安著三架電話機,片刻不停地一天忙到晚,還自己覺得非此不可,引以為慰;但他實在不知道倘若在半夜后或清晨間安睡在床上做一小時的沉思,反而可以賺進加倍的錢。一個人即使睡到八點鐘方起身,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如在洗臉刷牙之前,先在床上悠閑地吸幾支香煙,將這一天所要做的事情計劃一下,而不要匆忙地起身,則對他的益處將不能以倍數計算。這時候他穿著寬大的睡衣,以最舒服的姿勢睡在床上,沒有緊狹的內衣,牽扳的背帶,窒息的硬領,也沒有很重的皮鞋束縛他,使他那白天勢必失去自由的足趾也得到了解放舒適。這時,他的生意頭腦方能真正運用。因為一個人的頭腦,只有在他的足趾自由時,方是真正自由的。只在頭腦自由時,他方有真正做思想的可能。在如此舒適的境地中,他即能思量昨天的成就和失敗,並將當日的事情分其輕重,決定進行。一個商人不妨先預備好一切,到十點鐘時再走進公事房去。這較勝於在九點鐘,或甚至在八點三刻時,即和奴隸頭目一般地趕到公事房,就像中國人所說的無事忙。
我所以反對獨裁者,就因為他們不近人情。因為不近人情者總是不好的。不近人情的宗教不能算是宗教,不近人情的政治是愚笨的政治,不近人情的藝術是惡劣的藝術,而不近人情的生活也就是畜類式的生活。這種是否近人情的試驗,是普遍的可以適用於各界的人類和各種系統的思想。人類所能期望的最高理想,不應是一具德行陳列箱,而應是只去做一個和藹可親近情理的人。
歌罷曲終 杜門避事 鼓琴看畫 夜深共語
我為了衛生的和許多別的理由,反對這個習俗。握手是人類彼此之間的一個接觸方式,握時的姿勢和表情各自不同,各類不一。別出心裁的美國大學生當他寫畢業論文時,大可以「各種握手式中的時間和動作之研究」為題,以嚴肅的題材討論其握時的輕重,時間的久暫,是否帶著幽默性,對方有無感應等等,再進而研究不同性者握手時的種種變態,身體長度的關係。因為高矮之不同,所以握時的姿勢亦就各自不同。因職業和階級的不同,皮膚的顏色也如何的不同等等。此處並可附上幾幅圖像和表格。這篇論文如若做得充分深奧冗長,則我敢保他博士頭銜唾手可得。
酒闌人散 兒輩齋館 清幽寺觀 名泉怪石
煙、酒、茶的適當享受,只能在空閑、友誼和樂於招待之中發展出來。因為只有富於交友心、擇友極慎、天然喜愛閑適生活的人士,方有圓滿享受煙、酒、茶的機會。如將樂於招待心除去,這三種東西便變成毫無意義。享受這三件東西,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須有適當的同伴。中國的生活藝術家最注意此點,例如:看花須和某種人為伴;賞景須有某種女子為伴;聽雨最好須在夏日山中寺院內躺在竹榻上。總括起來說,賞玩一樣東西時,最緊要的是心境。我們對每一種物事,各有一種不同的心境。不適當的同伴,常會敗壞心境。所以生活藝術家的出發點就是:他如果想要享受人生,則第一個必要條件即是和性情相投的人交朋友,須儘力維持這友誼,如妻子要維持其丈夫的愛情一般,或如一個下棋名手寧願跑一千里的長途去會見一個棋友一般。
道德和建築與室內陳設之間,有一種我們尋常所意料不到的密切關係。赫胥黎指出西方女人因為怕看見自己的肉體,所以不常洗澡,因而使現代式的白瓷澡盆的發明遲延了數百年之久。當我們認識儒教的公私行為都以恭敬為主時,我們就能瞭然舊式的中國木器為什麼製成那種樣子。我們在紅木椅子上,只有挺起背脊筆直地坐著,就因為這是社會所公認為惟一合法的坐法。中國皇帝的寶座,坐時並不舒服。如叫我去坐,就是五分鐘也是不願意的。英王的寶座也是如此。克利奧佩得拉出外之時,總是斜躺在睡椅上,令人抬著行走。她敢如此,就因為她沒有受過孔子的教訓。這種樣子如被孔子看見,那當然也要像他對付原壤夷俟一般「以杖叩其脛」了。在儒家的社會中不論男女都應該恭身正容,至少在正式場合中應該如此。在這種時節,如有人將腿腳略為蹺起,便立刻會被人視做村野失禮。事實上,最恭敬的姿勢例如在謁見長官時,坐的時節應斜欠著身子,將臀部擱在椅子的邊沿上,才算恭敬知禮。儒家古訓和中國建築之間也有密切的關係,但這裏姑且不討論下去。
麩炭 粗童惡婢 不潔帨 各色果實香葯
中國文學中,提到淡巴菇的好處者很少,不像稱讚酒類那麼隨處可見。因為吸煙的習慣要九_九_藏_書直到十六世紀方始由葡萄牙水手傳到中國的。我曾查遍這個時代以後的中國文學著作,但可稱為有價值的讚美言詞實在稀若麟毛。稱讚淡巴菇抒情詩顯然須如牛津大學般地方的文人方能著得出來。但中國人對於嗅覺也極靈敏。他們的能領略茶酒食物之味即是一個證據。所以他們在淡巴菇未曾傳入中國之前,另已發展了一種焚香的藝術。中國文學中提到這件事時,都視之為類于茶酒雅物。遠在中國治權伸張到印度支那的漢朝時代,由南方所進貢的香料,即已為宮中和貴人的家中所焚用。討論生活起居的書籍,其中必有一部分講香料種類、質地和焚法。屠隆所著的《考整餘事》一書中,有一段焚香之趣的描寫如下:
中國醫生對於病人並不給予阿司匹靈片,而給他喝一大碗藥茶以取汗。所以將來的病人,或許不必再吃金雞納霜片,而只需喝一碗加些規那皮的冬菇甲魚湯。現代醫院的食事部分勢必加以擴充。到了將來,醫院本身大概將變成一個類似療養院式的大菜館。最後,我們必將認識到健康和疾病二者有交互作用的地步。到那時,人類即會因預防疾病而進食,而不再是為醫治疾病而吃藥了。這一點目下尚未為西方人所充分注意,因為西方人尚只知有病時去找醫生,而不知道在未病時即去找醫生。待達到這個程度時,滋補藥物和治病藥物之間的區別即將廢除。
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一個重大不同就是,在行相見禮時,西方人以手互握,而東方人則握自己的手(即拱手)。我以為一切可笑的西俗當中以握手為最。我雖然是一個極前進的人,也能領略西方的藝術文學、美國絲|襪、巴黎香水,甚至英國的戰艦的好處,但我終不能懂極前進的歐洲人何以竟會聽任這個握手的野蠻習俗存留到今日。我相信歐洲人中必有私下很反對這個習俗,如有很多人反對同樣可笑的帶帽和帶硬領習俗一樣。但他們並無成就,因為旁人總認他們為小題大做,對這種小節不值得費心思。我是一個極注意小節的人。為了我是中國人,所以比歐洲人更厭惡這個西方習俗。我和人相見或辭別時,寧可照中國古禮對人拱手作揖。
東西主婦對於室內布置,大都歡喜時常變更式樣。這種幾桌所拼成的式樣都是極為摩登的,因為摩登器具都注意于輪廓線簡單化。而中國器具則本來就是如此的。拼搭的藝術似乎就在輪廓線的簡單化中求得各種不同的式樣。我曾看見過一隻古式的花盆架,它的腳不是筆直而是半當中彎曲的。即以方桌和圓桌而言,做的時候即可分成半圓形的兩隻,或分成三角形的兩隻。如此則拼起來時是一隻圓桌或方桌,可供飲宴或抹牌之用。不用時,即可拆開來放在牆邊,當做書架或花盆架了。兩隻三角形的蝶幾,倚牆並排擺在一處,看過去便好似從牆中凸出來的兩座尖山。抹牌時所用的桌子,其大小都可以隨人數的多寡而定。茶點飲宴時所用的桌子,可以隨意拼成丁字形、馬蹄形,或S形。如在較小的房間中,大家坐在這種式樣的桌子上吃飯,豈不更為有趣嗎?
翻閱卷帙 人事忙迫 及與上宜飲時相反事
若是則身非身也,蝶也,飛宿眠食,盡在花間;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無非樂境。予嘗于夢酣睡足,將覺未覺之時,忽嗅臘梅之香,咽喉齒頰,盡帶幽芬,似從臟腑中出,不覺身輕欲舉,謂此身必不復在人世間矣。既醒,語妻子曰:「我輩何人,遽有此樂,得無折盡平世之福乎?」妻孥曰:「久賤常貧,未必不由於此!」此實事,非欺人語也。
又一位作家說:「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畫,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此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有些人在白天睡覺,有些人則在晚間睡覺。這裏的所謂「睡覺」同時也做說謊解說(按:英文中的Lying一詞做安睡解,也做說謊解)。我覺得凡是和我同意深信安睡眠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者都是誠實的人,都是寧可閱讀不含道德教訓的故事如《愛麗絲奇遇記》之類者。
李笠翁對於蟹如此稱美,其理由即因蟹完全具有食物必備的三種美:色、香、味。李氏的見解也就是現代大多數中國人的見解,不過中國人所稱美的蟹,只限於淡水中所產之一種。
所以談天的適當方式應是親密,的,毫無顧忌的。在座的人談到出神時,都已忘卻身處何地,也不再想到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談言吐語,一舉一動都是任性為之。而所談的,也是忽而東忽而西,想著便談,並無一定的題目。我們只有在知己朋友相遇,肯互相傾吐肺腑時,方能真正地談天。而談時各人也是任性坐卧,毫無拘束,一個將兩腳高高地擱在桌上,一個坐在窗檻上,一個坐在地板上,將睡椅上的墊子搬下來當褥子用。因為我們必須在手足都安放在極舒服的地位,全部身體感受舒適時,我們的心地方能安閑舒適,此即前人所謂:
心手閑適 披詠疲倦 意緒棼亂 聽歌拍曲
我們到此,方能算是對中國的酒筵有了真正的認識。因為下述的酒席情形使我們明了何以中國的宴集為時如此之久?和菜肴為什麼如此之多?上菜為什麼要如此之慢?一個人坐到酒席上去,並不是專為了吃菜飲酒,而也需作樂。我們須一面做富有興趣的遊戲,如:講故事、說笑話和猜謎行令等等。這種筵席其實好像一種口令遊戲的集會,每隔五六分鐘上一道菜,以便客人松腦筋,進一些酒菜。這辦法有兩種功效:第一,這種用嘴叫喊的遊戲,無疑地可以使喝下去的酒易於從身體內發泄出來;第二,這種席面每延長到一小時之久,其時吃下去的東西,一部分已經消化,所以竟會愈吃愈餓。默不作聲,實在是吃東西時的一種惡習。這是不道德的,因為它是不合衛生的。有些在中國的西方人,如若他們依舊對中國人是一種略帶拉丁色彩的快樂民族表示懷疑,而仍認為中國人民是靜默沉著、缺乏情感的人類,則他們只須去看一看中國人請客吃飯時的情形,便會知道自己的認識錯誤。因為中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方露出他的天生性格和完備的道德。中國人如若不在飲食之時找些樂趣,則其他尚有什麼時候可以找尋樂趣呢?
《水滸傳》的序文中,有一段形容朋友談天之樂的絕妙文字:
氣氛是重要的東西。我們必須先對文士的書室的布置,和它的一般的環境有了相當的認識,方能了解他怎樣在享受生活。第一,他們必須有共同享受這種生活的朋友,不同的享受須有不同的朋友。和一個勤學而含愁思的朋友去騎馬,即屬引非其類,正如和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去欣賞一次音樂表演一般。因此,某中國作家曾說過:
中國人對室內布置好像集中於兩個觀念,即簡單和空闊。凡是布置很講究的房間,其中傢具必不甚多,木料必是柚木,而打磨得必極光亮,輪廓線必極簡單,而大多必是圓角。柚木器具必須用手工打磨,以其精工與否,判別價值的高下。室中一面靠牆處大概安一張半桌,上面放一隻膽瓶。牆角邊大概安著幾隻花盆架或古玩架,高矮不一,或安幾隻老樹根所雕成的小矮凳。另一面牆邊大概安一隻書櫥或古玩櫥,式樣必極曲折玲瓏,極為摩登。牆上大概掛一二幅字畫,字必雄勁,畫則遠淡空靈,而室中也須如這畫一般的空靈。中國的房屋中最特出之點是用石板所鋪成的院子,其效用和西班牙式房屋的走廊相同,是和平幽靜和安寧的象徵。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二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平易,觀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素裳,其制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嘗睹也。
普通人都知道凡是新鮮食物都是好吃的。這種知識使力不足以雇高手廚師的人,也有著享用美味的機會。在享受的供給上,依賴大自然實較勝於依賴文化。為了這個理由,凡家裡有菜園或居住鄉間的人,雖然沒有高手廚師,也自必能夠享受種種美食。為了同樣的理由,食物必須在其產地吃過之後,方能評斷其美惡。但對一個不懂買辦新鮮食品的主婦,或單是吃冷藏食物即覺得滿意的人,則對他講何以享受美味實是徒然的。
雖然西裝已經風行於土耳其、埃及、印度、日本和中國,雖然西裝已經成為全世界外交界的普遍服裝,但我仍依戀著中國衣服。常有許多好友問我為什麼不改穿西裝。他們問到這句話,尚能算是我的知己嗎?這等於問我為什麼用兩足直立,湊巧這兩件事正是有相互關係的。下文可以說明我所穿的是世上最合人性的衣服,更何必舉出什麼理由來?凡喜歡在家中穿著土著式長袍,或穿著浴衣拖鞋在外面走來走去的人,何需舉出為什麼不裹扎于令人窒息的硬領、馬甲、腰帶、臂箍、吊襪帶中的理由。西裝的尊嚴,其基礎也未必較穩固於大戰艦和柴油引擎的尊嚴,並不能在審美的、道德的、衛生的或經濟的立場上給予辯護。它所佔的高位,完全不過是出於政治的理由。
座上全無礙目人。
食物的口味在酥嫩爽脆上,完全是火候關係。中國的菜館因為有特備的爐子,所以能做出普通家庭中所不能烹煮的菜肴。至於滋味上,則食物可以分為兩類:第一,是專以本味見長的食物,這類菜肴中,除了鹽或醬油之外,不可加入別的佐料;第二,是必須配以別樣佐料方有滋味的食物,例如:鱖魚和鰣魚都宜清燉,方顯其本味,較肥的魚如鯡魚,則加中國辣醬烹煮更為好吃。美國的豆粟羹是各味調和的一個好例子。世間有許多食品好像都是為調味而出,必須和別種食品合燒,方顯其美之味。筍燒豬肉是一種極可口的配合。肉借筍之鮮,筍則以肉而肥。火腿似乎最宜於甜吃。我住在上海時的廚子有一樣拿手好菜,即用火腿和蜜棗為釀做的番薯餅。木耳、鴨蛋湯和南乳燒紐約龍蝦都屬佳肴。專為調味而設的食品甚多。如:蘑菇、筍、榨菜等等都屬於此類。此外則有一種中國所視為珍品而本身沒有味道的食物。這類食物都須借別樣佐料的調和配合,方成好菜。
因此,我也相信年在二十到四十之間,身材苗條的女人和身體線形沒有被現代不文明生活所毀損的兒童,確是穿西裝較為好看。但是叫所有男女不分美醜,都把身體線形顯露于別人的眼前,則又是另一句話了。女人穿了西式晚禮服的優雅好看,實不是東方的成衣匠所能夢想到的。但一個四十多歲的肥胖婦人,穿了露出背脊的禮服,出現於戲院中,則其刺目也是西方所特有的景象。對於這樣的婦人,中國衣服實較為優容,也和死亡一般使大小美醜一律歸於平等。
房屋必須有獨立性方為住屋。李笠翁在他討論生活藝術的著作中,有好幾處提到居室問題。他在序文內曾暢論「自在」和「獨立性」兩點。我以為「自在」比「獨立性」更重要。因為一個人不論他有怎樣寬大華麗的房屋,裡邊總有一間他所最喜愛,實在是最常處的房間,而且必是一間小而樸素,不甚整齊,和暖的房間。所以李笠翁說:
安睡卧床于身體和心靈,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從身體上來說,這是和外界隔絕而獨隱。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將其身體置放于最宜於休息、和平以及沉思的姿勢。安睡並易有一種適宜和舒服的方法。生活大藝術家孔子從來是「寢不屍」,即不要像殭屍一般地挺睡,而必須蜷腿側卧。我也覺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兩臂的安置也極關重要,須十分適宜,方能達到身體上的極度愉快,和心靈上的極度活潑。我深信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卧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約在三十度的大軟枕頭上,兩臂或一臂墊在頭的後面。在這種姿態當中,不論哪一個詩人即能寫出不朽的佳作,不論哪一個哲學家即能改革人類思想,不論哪一個科學家即能有劃時代的新發明。

六、酒令

二、坐在椅中

從一個吸煙者戒煙的短期中所經驗的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覺,最足以顯出吸煙的藝術和實際的價值。每個吸煙者一生之中,免不了在欠少思量的時候忽有想和尼古丁女士脫離關係的嘗試。但經過一番和縹緲的良心責備爭鬥之後,他必又重新恢復他的理智。我有一次,也很欠思量地戒煙三個星期。但後來終究為良心所驅使而重新登上正當的途徑。從此我就立誓不再起叛逆之心,立誓在她的神座前做一個終身的敬信崇拜者,直到我年老無能,或許落入一個屬於節制會的太太手中,而失去了自主的權力時為止。因為到了這種老年無能時期,一個人對於自己的一切行動當然無須再負責任了。但只要我的自主力和道德觀念一日存在,則我必一日不做背叛的嘗試。這個有功效的新發明所供給的精神上的動力和道德上的安寧觀念是怎樣的偉大,我們如若拒絕它,則豈不是不可赦的不道德行為嗎?因為按照英國大生物化學家海爾頓(Haldane)的說法,吸煙是人類歷史中四大發明之一,曾於人類文化上遺留下一種很深的生物性影響。
但是對思想家、發明家、概念家來說,在床上一小時的安睡,其所助猶不止此。一個著作家在這種姿勢中,能比他整天坐在寫字檯前得到更多的論文或小說資料。因為在這時節,他完全不受電話、來客和日常小節的煩擾。他好似從一片玻璃或一掛珠簾中看到人間的生活,而現實世界的周圍即好似懸著一圈雲彩使它增添了一種神奇的美麗。這時他所看見的,不是生硬的生活,而已變為一幅比生活更真實的畫像,如倪雲林或米芾的名畫一般。
不宜近:
這天,我在一宵好夢之後,於五點鐘時蘇醒,即聽到一陣極為悅耳的聲音。最初所聽見的是高低不一的廠家笛聲。稍停是一陣遠遠的馬蹄的的聲,大概是幾個騎馬的印度巡捕在愚園路上經過。在寂靜中,我所享受的美的愉快更勝於勃拉姆斯的交響曲。又過一陣,即來了一陣細碎鳥鳴聲。可惜我對鳥類不太研究,所以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鳥,但我的享受則相同。
下面我將從李笠翁所著《閑情偶寄》中引用一段論蟹的文字,作為中國人對於食物的見解的例證:
春申君到,園馳人呼女環到,黃昏,女環至,大縱酒。女環鼓琴,曲未終,春申君大悅,留宿……
所以這本烹調書,也和其餘的中國烹調書一般,實等於一本藥方書。
凡真正愛茶者,單是搖摩茶具,已經自有其樂趣。蔡襄年老時已不能飲茶,但他每天必烹茶以自娛,即其一例。又有一個文士名叫周文甫,他每天自早至晚,必在規定的時刻自烹自飲六次。他極鍾愛他的茶壺,死時甚至以壺為殉。
毫無疑義地,我們在高尚的談天時,須有幾個女子夾雜在座中,以使這談天可以具有必不可少的輕倩性。談天如缺乏輕倩性和愉快性,即變為沉悶乏味,而哲學本身也就變為缺乏理智,和人生相隔離了。不論在哪一個國家,不論在哪一個時代,凡是具有注意于了解生活藝術的文化者,同時都一致發展歡迎女子加入以為點綴的習尚。雅典在派里克列斯的時代即是如此,十八世紀法國沙龍時代也是如此。就是和中國男女之間雖禁止交際,但是歷代文士都渴欲|女子加入他們的談天一樣,在晉宋明三朝之中,當清談藝術最為流行的時候,都有許多才女如謝道韞、王朝雲、柳如是等摻雜于中間。因為,中國人雖對於自己的老婆力主賢德,迴避男子,但自己則免不了極想和有才的女子為友。因此中國的文學史中,差不多隨時能發現才女名妓的蹤跡。男子談天之時,渴望女子加入以調劑精神,乃是一種普遍的願望。我曾碰到過幾位德國女子,她們能從下午五點鐘談到晚間十一點鐘。我曾碰到過幾位英美女子,她們的熟習經濟學使我不勝驚異。因為這種學問是我所不敢研究而自認無望的。無論如何,即使一時沒有能和我對於卡爾·馬克思和恩格斯學說作辯論的女子,但談天之時,如若座中雜坐幾位善於聽人談論、心地玲瓏的女子,實可以使在座者格外精神興奮。我覺得座中對玲瓏的女子,實勝於和一個滿臉笨相的人談天。
他對於床的式樣有極新穎的見解。據他說,每次遷入一所新屋時,所注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隻床。中國式的床大概都有高架可以掛帳子,其本身差不多等於一間小室。裏面並裝置著帳桿床幾和屜斗,以便安放書本茶壺鞋襪等等零碎物事。李氏以為床上並宜置幾盆花草,他的方法是將一隻特製的,闊約一尺,高僅二三寸的花幾,從帳頂懸下來。據他的意見,這隻花幾應該用綵綢包裹,並折成皺紋以像行雲。這個几上便可以安放應時的盆花,或焚龍涎香的爐,或佛手木瓜,以取其香。據他的意見:
這類文字上的假借比擬,是否可能,須視這種文字中所用以形容花樹藥草的字眼是否也通用於人類美麗的形容而定。例如英國人的姓可假藉以隱射歌曲之題名,(如Rock belier可指Sit down,You're Rocking the Boat或White head可指Silver Threads among the Gold)其比擬是否貼切,視人之才智而異。至於這種遊戲的樂趣,則是在於其自然和想象豐富中,而且不必一定需飽學之士才會行的。英文名字中如Lugwell,Sitwell和Frankfurlir等,極易於用以隱射滑稽的意義。(如Frankfurlir一字我以為可以隱射Not Cold,Not Pig)學校中的學生可以利用教師的姓名為資料,而行出各種極有趣的酒令。
飲時:九九藏書
現在有許多人都以為圍爐聚談或坐桶聚談的談話藝術,已因今日事業生活的動率而喪失掉。我以為動率對於這事確也有些關係。不過談話藝術的毀滅,實開端於家庭改為沒有火爐的公寓,而由汽車的影響完成這樁毀滅工作。這動率是完全不合的,因為談天這樁事只在一群富有閑適精神的人當中,愜愜意意,心平氣和,幽默自然的時候方能辦得到。因為「說話」和「談天」之間顯然有個分別,這兩個中國名詞已表示得很明白。在談話的時候所說的話,天南地北,較為瑣屑,態度較為閑適,而沒有辦公事時那種像煞有介事的情形。公事信和朋友之間通問信也有著相類似的區別。我們可以和任何人說話或談公事,但不是和任何人可以做一夕之談的。所以我們如若得到一個能真正談天的朋友,則其愉快實不下於讀一本名著,再加上親耳聽見他的語音,親眼看見他的動作的樂趣。這種快樂的談天,我們有時得之於老友的重逢或回溯當年的談話中,有時則在夜晚間火車的吸煙室中,或旅行時的旅舍中。所談的話,狐鬼、神怪、獨裁、賣國,談言微中,料及未來,也是常事。這種談天,過後可以使我們長在心頭,一世不忘。
中裝和西裝在哲學上不同之點就是,後者意在顯出人體的線形,而前者則意在遮隱之。但人體在基本上極像猢猻的身體,所以普通應該是越少顯露越好。試想甘地只圍著一條腰裾時是個什麼樣子?西裝之為物,只有不識美醜者方會說它好。其實呢,「完美的體形世上很少」這句話,也是迂腐之談。你只要到紐約遊戲場去一趟,便能看到人的體形是如何的美麗。但美點的顯露,並不是像穿了西裝使人一望而知其腰圍是三十二寸或在三十八寸的說法。一個人何必一定要被人一望而知他的腰圍是在三十二寸呢?如若是一個頗為肥胖的人,他何必一定須被人知道他腰圍的大小,而不能單單自己明白呢?
在最初的三天中,我當然覺得很無聊不自在。食道的上部尤其難受。為了消除這種不自在起見,我特地吃些重味的薄荷橡皮糖、福建茶和檸檬糖,居然在第三天即消滅了這種不快的感覺。但這不過是屬於身體方面的,所以克服極其容易。而且照我事後想起來,實是這次爭鬥中最卑鄙的部分。倘若有人以為這已經包括這種卑鄙戰爭的全局,則他簡直是在那裡胡說八道。他們忘卻了吸煙是一種精神上的行為。凡是對於吸煙的精神上的意義毫無了解之人,竟可不必來妄論這件事情。三天之後,我已踏進第二個階梯。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戰也開始發生,我頓覺得眼前金星亂碰。由這次的經驗,我即發現世上實有兩種吸煙人,而其中一種實在不能算為真正吸煙者。在這種人之中並沒有這第二個梯階。我因此方恍然知道為什麼有許多人能毫不費力地戒除煙癖。他們之能摒除煙習如丟棄一支用舊的牙刷一般地容易,即表明他們其實尚沒有學會吸煙。有許多人還稱讚他們的意志力堅強,但其實則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吸煙者,也從沒有學會吸煙。在這一種人,吸煙不過是一種身體上的行為,如每天早晨的洗臉刷牙一般——只是一種身體的獸|性的習慣,而並不具有靈魂上獲得滿足的質素。我很疑惑這種遷就事實的人,是否能有一天調和他們的靈魂,而達到大詩人雪萊(Shelley)或卓賓(Chopin)所描寫的境地,這種人于戒煙時並不感覺有什麼不自在,他們或許覺得和自己那不進煙酒的太太共讀伊索寓言是更為快樂一些的。
李氏的發明中,在我看來,當以窗戶的製法為最傑出。他曾發明「扇面窗」(湖上遊艇所用)和「梅花窗」。中國人的習俗,扇面上都有書畫,並有人癖嗜收集這種舊扇面,訂成冊頁。扇面窗之制即系取意於此。所以李氏的見解以為遊艇如安上扇面式的窗子,則艇中人從船窗觀望兩岸的景物,和兩岸的路人由船窗窺望艇中人的動作,便都像在觀看扇面畫了。因為窗子之為物,其要點即在能使人從其中看得見外面的景物,正如我們所謂眼睛乃是靈魂的窗戶。所以據李氏說起來,窗子的製法應以能在最有利的地位,望見最優美的景物為主。因而可以假借室外的風景,以補充室內自然成分的缺乏。他說:
我們當然都知道這個習俗也和另一個脫帽習俗一樣,還是歐洲野蠻時代的產物。這類習俗都是起於武士道盛行的中古時代。那時的綠林豪客、英雄武士遇到非敵人時都須除去面具或頭盔以示他們的友態和善意。現代的人已不帶什麼面具或頭盔,若還尚用這個姿勢,豈不可笑。但野蠻時代所遺留的習俗,每每為人所不肯委棄,例如決鬥之風,至今猶存。
眼前一笑皆知己,
我們如把對於食品的觀點範圍放大一些,則食品之為物,應該包括一切可以滋養我們身體的物品,正如對於房屋的觀點放大起來,應包括一切關於居住的事物在內一樣。因為我們都屬於動物類,所以我們不能不吃食以維持生命。我們的生命並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而是在廚子的掌握之中。因此中國紳士都優待他們的廚子,因為廚子實在掌著他們的生活享受之大權。中國之為父母者——我猜想西方人也是如此——大都善視其兒女的奶媽。因為他們知道兒女的健康,完全依賴奶媽的性情、快樂和起居。為了同樣的理由,我們自然也應善待職司餵養我們的廚子,如若我們也和留意兒女們一般留意我們的身體健康的話。如果一個人能在清晨未起身時,很清醒地屈指算一算,一生之中究竟有幾件東西使他得到真正的享受,則他一定將以食品為第一。所以倘要試驗一個人是否聰明,只要去看他家中的食品是否精美,便能知道了。
中國的藥方書可供給西方科學研究以廣大的研討場地。西方醫學直到上一世紀方始發現肝之為物,具有補血的功用。但在中國則極早就拿這樣東西作為老年人的補食。我頗疑心當一個西方屠夫宰一口豬時,他大概將腰子肚子大小腸(腸中顯然滿含著胃汁)豬血骨髓和腦子一併棄去,而不知這些實是含有最豐富的滋養料的部分。現在已漸漸有人發現骨是人體血中的紅血球製造處,這不免使我可惜為什麼羊骨、豬骨、牛骨都被隨手丟棄,而不拿來熬一碗美味的湯。這豈不是虛耗有價值的食物嗎?
紀元前第三世紀末葉,楚國李園以他的才貌雙全的妹妹獻給楚相春申君。這樁事就是當時社會生活很文明的一個榜樣。後來春申君又將這女子獻與楚王,以致楚國漸漸衰弱,被秦始皇所滅。
茶爐大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鄭重地扇著爐火,注視著水壺中的熱氣。他用一個茶盤,很整齊地裝著一個小泥茶壺和四個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將貯茶葉的錫罐安放在茶盤的旁邊,隨口和來客談著天,但並不忘了手中所應做的事。他時時顧著爐火,等到水壺中漸發沸聲后,他就立在爐前不再離開,更加用力地扇火,還不時要揭開壺蓋望一望。那時壺底已有小泡,名為「魚眼」或「蟹沫」,這就是「初滾」。他重新蓋上壺蓋,再扇上幾遍,壺中的沸聲漸大,水面也漸起泡,這名為「二滾」。這時已有熱氣從壺口噴出來,主人也就格外地注意。到將屆「三滾」,壺水已經沸透之時,他就提起水壺,將小泥壺裡外一澆,趕緊將茶葉加入泥壺,泡出茶來。這種茶如福建人所飲的「鐵觀音」,大都泡得很濃。小泥壺中只可容水四小杯,茶葉佔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為茶葉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後即可倒出來喝了。這一道茶已將壺水用盡,於是再灌入涼水,放到爐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嚴格地說起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照理論上說起來,鑒賞家認第三泡的茶為不可復飲,但實際上,享受這個「少婦」的人仍很多。
所以,中國衣服是更為平等的。以上都是關於審美方面的討論。以下可以談談衛生和常識方面的理由:凡是頭腦清楚的人,大概都不會矯說硬領——首相列區流和許爾脫勞萊爵士時代的遺物——是一種助於健康的東西。即在西方,也有許多富於思想的人屢次表示他們的反對。西方女人的衣服已在這一點上得到了許多以前所不許享受的舒適。但是男人的頸項,則依舊被所有受過教育的人們當做醜惡猥褻、不可見人的部分,而認為須遮隱起來,正和腰圍大小之應盡量顯露成一個反比例。這件可惡的服飾,使人在夏天不能適當地透氣,在冬天不能適當地禦寒,並一年到頭使人不能做適當的思想。
「房屋」這個名詞應該包括一切起居設備,或居屋的物質環境。因為人人知道擇居之道,要點不在所見的內部什麼樣子,而在從這所屋子望出去的外景是什麼樣子,所著眼者實在在屋子的地位和四周的景物。我常看見上海的富翁,佔著小小的一方地皮,中間有個一丈見方的小池,旁邊有一座螞蟻費三分鐘即能夠爬到頂上的假山,便自以為妙不可言,他不知道住在山腰茅屋中的窮人,竟可以拿山邊湖上的全部景物作為自己的私產呢。這兩者之間的優劣,簡直是無從比擬的。山中往往有地位極佳的房子,人在其中能將全部風景收到眼底,不論他望到哪裡,如遮著山尖的白雲,飛過空中的鳥,山泉的琤琮,鳥喉的清越,這種景色,都等於自己所私有。這就是一個富翁,他的財產之多,遠勝於住在城市中的百萬富翁。城市中的人也未始不能看見偶爾在空中行過的白雲,但他決不會實地去看看,而且即使看到了,也因這雲沒有別的景物為襯托,而感到沒什麼好看的呢,這裏的背景是完全不適宜的。
昔者楚考烈王相春申君,吏李園。園女弟環謂園曰:「聞王老無嗣,可見我與春申君,欲假于春申君,我得見春申君,徑得見王矣!」園曰:「春申君貴人也。千里之佐,吾何訛敢言?」女環曰:「即不見我,汝求謁于春申君:『才人告,遠道客,請歸待之。』彼必問汝:『汝家何等遠道客者?』因對曰:『園有女弟,魯相聞之,使使者來求之園。才人使告園者。』彼必問:『汝女弟何能?』對曰:『能鼓琴,讀書通一經。』故彼必見我。」園曰:「諾。」
《水滸傳》即在如此的環境和情感中產生的,而所以能產生,即因他懂得享受空閑。
《茶疏》的作者說:「若巨器屢巡,滿中瀉飲,待停少溫,或求濃苦,何異農匠作勞,但需涓滴;何論品賞,何知風味乎?」
西方的食物中,有幾種是我所愛吃的。第一,我當提到蜜露瓜,因為以蜜露為名是很近於中國式的。在古代如能有人拿一串葡萄送給一個道家,則他大概要以為已經得到了可致長生不老的仙藥。因為道家所欲求的,都是些奇花異果的特殊滋味。以番茄汁為食品,應為二十世紀西方大發明之一。因為中國也像一世紀前的西方人一般,尚認番茄是不適於食用的東西。其次是芹菜生吃法,這便好似中國人的愛吃爽脆物品如筍之類。蘆筍在未青的時候很好吃,但中國人則尚不知道。最後,我當承認我極愛吃英國式的紅燒牛肉,和其他紅燒物。不論哪一種食品,只要乘新鮮之時,由它的本體烹煮出來,總是好吃的。美國家庭中所供的美國式菜肴很合我的胃口。但是在紐約的大飯館中,我從來沒有嘗到過味美的佳肴。也不能全怪旅館或菜館,即在中國,除非預定或特別烹煮,也是難於求得美味的。
從硬領以下,竟是一大篇連續不斷,同樣厲害地加害人類常情的記錄。能發明霓虹燈和第塞爾柴油引擎的聰明西方人,何以竟會缺乏常識到這個地步,至於桎梏人的全身,而僅僅留出一個頭部的自由,實令人不解。其種種服飾的不近人情無庸一一細說——例如緊繃在身上的內衣褲,妨礙了身體的透氣自由,馬甲使人連背脊都彎轉不來,背帶或腰帶使人在饑飽不同的時候沒有寬緊的分別。其中最不合情理的是馬甲,凡略略研究過人體線形者都知道人的胸背兩部,除了在身體筆挺的時候之外,是絕不能同時平直的。凡穿過硬胸襯衫的人都從經驗知道,當身體向前屈時,襯衫必定拱起來。但馬甲是假定人的胸背隨時都是平直而裁製的,因此令人須將身體時時筆直地挺著。但實際上絕沒有人能始終維持這個姿勢,於是馬甲的邊沿尖角都因此起了縐痕,便時時觸刺人身。但若是一個肥胖的人,這馬甲簡直是畫了一個突出的弧形線,盡頭之處觸出空中,再由腰帶和褲子接續著向下面漸漸彎去。人類諸發明中,再有比這個更離奇的事物嗎?無怪現在已有人在那裡發起一種裸體運動,以反抗這束縛人體的離奇東西了。
門內有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牆,牆欲低;牆內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朴;亭後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陰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泉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三、談話

最簡單的酒令是射覆,其方法是選取兩個字,截頭去尾,然後將剩餘的部分聯成一字,請對方去猜截去的部分。例如Humdrum和Drumstick兩字。第一字的尾部和第二字的頭部都是Drum,現把這Drum位元組截去,而將其餘部分聯起來,成為Hum-stick字,請對方去猜這截去的位元組。又如Acom和Comstarch兩字,將Com截去,聯成A-starch,請對方去猜這截去的位元組。照正式的猜法,猜者不許直接說出所猜的位元組,而應另外加上一個頭尾,成為兩個不同的字,然後說出來。例如射第二個覆時,射者應在Com這位元組的前後都加上另外一個位元組如Popcom和Comer,而舉出答案為Pop-er這樣的答案,行此令者固然一聽即能瞭然其是否射著,但邊坐的人則仍可以茫然不解。有時答案雖不是和出令者心中的字眼相符,但如其確較為貼切,則出令者也須認為射著。行此令時,兩方可以同時出令請對方去射。這種射有時極簡單,有時極深奧,如A-ound所截去的位元組之為Prou,至於如Cam-ephant,則一望而知截去的位元組是el,如雙方都是通人,即不妨用極為深奧的字眼,如歷史的名詞,或取之莎士比亞的劇本,或陪爾才的小說中的人名。
孔子之妻究竟是被休,還是她因受不了丈夫的種種苛求而自己逃回娘家,其中的事情不很明了。在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不得其醬不食,割不正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我敢斷定孔太太對於這些要求一般能忍受,但是有一天她買不到新鮮的食物,不得已命她的兒子鯉到店鋪里去買些酒和熟食以供餐,孔子即說:「沽酒市脯不食。」到這時,她除了整一整行李,棄家逃走之外,還有什麼辦法?這個對孔子之妻的心理設想,是我創造出來的。但孔子對於這位可憐的太太所立下的許多嚴厲規則,則確是明明白白地列在《論語》中,有籍可稽。
此外對於握手還有感受上何心理上的反對理由。當你將一隻手伸出去時,就等於聽人宰割。對方可以由著自己的意握得或輕或重,或久或暫,手是人體上感覺最敏銳的器官之一,極易感覺壓力,辨其輕重。例如:第一,你所遇到的或許是青年會式的握手。對方一手拍你的肩膀,另一手則握著你的手,重重地抖動一下,直抖得你渾身骨頭都幾乎脫節。如若這青年會書記同時也是一位棒球名手(往往是如此的),則竟可以使被握者啼笑皆非。再加他的坦直好作自我主張態度,簡直是等於向你說:「聽著,你現在已在我的掌握中,你必須買一張下次開會時的入場券,或答應買一份艾迪的小冊帶回去,我方能放你。」遇到這種情形時,我無非是趕緊掏出皮夾來。
從這個基本原則,我們即能演繹出一個附則,即我們倘因坐在一隻太高而又不便將腳鋸去的椅子上而覺得不大舒服時,我們只須在椅子的前面找一個擱腳的地方,以減少我們的腰部平線和著腳處的距離,這也即等於減低椅子的高度。我所最常利用的一個極普通的方法就是:將寫字檯的屜斗拉一隻出來擱腳。但這條附則應該怎樣聰明地實施,則須視各人的常識了。別人說我一天之中倒有十六個小時是醒著的,是躺在椅中的。為了化解這個誤會起見,我當說明我也能在寫字檯或打字機前很耐心地坐上三個小時。我所要使人明白的是:鬆弛我們的肌肉,不一定是一件罪惡。但我並沒有說我們可以一天到晚鬆弛我們的肌肉,或如此辦法是最合衛生的姿勢。我的原意並不如此,人類的生活終究須由工作和游息循環為用,即緊張和鬆弛相替為用。男人的腦力和工作能力也如女人的身體一般,每月有一種循環式的變遷。威廉·詹姆斯說,腳踏車的鏈子如若綳得太緊,即有礙於轉動的順利。人類的心力也正相同。無論什麼事情終究是個習慣問題,人體內具有一種調節的無窮能力。日本人慣於盤腿坐在地上,我頗疑心如叫他們改坐椅上,他們即易於犯腳抽筋的毛病。我們只有藉著將工作時間中完全挺直的姿勢和工作完畢后躺在睡椅中的舒服姿勢循環變換,方能成就生活的最高智慧。
予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之痴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歲于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嘗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人知予癖蟹,招者餉者,皆於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日為「蟹秋」。……向有一婢,勤於事蟹,即易其名為「蟹奴」,今亡之矣。蟹乎!蟹乎!汝與吾之一生,殆相終始者乎!九-九-藏-書
如若人是四足動物,則腰帶還有情理可說。因為還可如馬的肚帶一般寬緊隨心。但人類已經改為直立的地位,然而這腰帶則依舊是假定人是四足動物而制的,正如腹膜肌肉一般地根據四足地位完全將它的重量繫於背脊骨上。這種不合理的生理配置,使孕婦易於流產——在獸類並無此弊——而男人的腰帶也因易於向下脫落,不能不束得極緊。結果是妨礙臟腑的自由活動。
西方人已發明各種可以旋轉的,可以摺疊的,高矮大小可以調節的數用的床椅和剃頭椅。但是他們從沒有想到過創作可以拼折的桌几和古玩架。這件東西在中國早已發明,並且製作極為精巧。可以拼折的桌几名叫「燕几」,其製作法的原則類于西方兒童所玩的積木,將一方方木塊拼搭成種種的物形。一副六件的「燕几」,可以拼出正方長方或丁字形等等的式樣,多至四十余種。
中國人對於食物,向來抱一種較為廣泛的見解。所以對於食品和藥物並不加以很明顯的區別。凡有益於身體者都是藥物,也都是食物。現代科學直到上一世紀,方始知道食事在醫療上的重要。現時的醫院中都已聘有經驗豐富的食事專家,這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如若各醫院的當局肯更進一步,將這班食事專家送到中國去受一下訓練,則他們或許就會減少玻璃瓶的使用。古代醫學作家孫思邈(第六世紀)說:「謂其醫者先曉病源,知其所犯,先以食療,不瘥,然後用藥。」元代太醫院某大夫,於一三三○年著了一本中國的第一部食譜,識食物為基本的養生法。他在序文中說:
我回家之後,立刻叫小童去買一聽絞盤牌捲煙。我的寫字檯右邊有一條焦痕,那是因為我習慣將香煙頭放在這個老地方而留下的痕迹。據我的計算,這焦痕大概須七八年的工夫方能燒穿這二寸厚的檯面。但為了我這次戒煙的間斷,這焦痕竟許久沒有加添深度。這是使我看了很負疚的。現在好了,我已照日很快樂地把煙頭放在原處,而燒炙檯面的工作也能照常進行了。

八、幾種奇特的西俗

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衣貴夏涼冬暖,房舍亦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壯則壯矣,然宜於夏而不宜於冬。登貴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慄,雖勢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難挾纊故也。及肩之牆,容膝之屋,儉則儉矣,然適於主而不適於賓。造寒士之廬,使人無憂而嘆:雖氣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蕭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願顯者之居,勿太廣大。夫房舍與人,欲其相稱。畫山水者有訣雲:「丈山尺樹,寸馬豆人。」使一丈之山綴以二尺三尺之樹,一寸之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稱乎?不稱乎?使顯者之軀,能如湯文之九尺十尺,則高數仞為宜,不則堂愈高而人愈覺其矮,地愈寬而體愈行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寬大其身之為得乎?……常見通侯貴戚,擲盈千累萬之資,以治園圃,必先諭大匠曰:亭則法某人之制,榭則遵誰氏之規,勿使稍異。而操運斤之權者,致大廈告成,必驕語居功,謂其立戶開窗,安廊置閣,事事皆仿名園,纖毫不謬。噫,陋矣!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茗香。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緻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革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而未成,如小笠大茵,名「蓬來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賞花須結豪友,觀妓須結淡友,登山須結逸友,泛舟須結曠友,對月須結冷友,待雪須結艷友,捉酒須結韻友。
訪友初歸 風日晴和 輕陰微雨 小橋畫舫
酷熱齋舍
這就是談天和空閑的聯結關係,也就是談天和散文之勃興的聯結關係。因為我相信一個國家的真正優美散文是必須在談天一道已經發展成為一項藝術的地步方能產生。這個情形在中國和希臘文的發展中最為顯明。我以為孔子之後的數百年中,思想的活動,因而產生所謂「九家」的學說,其起源即因於當時有一群學者,平生唯以說話為事,所以即發展成一種文化的背景。這種發展,除此之外,實說不出其他的理由。當時列國有五位豪富的公子,都以慷慨好客著名一時。每人的家中都聚著食客數千人,例如:齊國的孟嘗君,他家中養著珠履之客三千人。其人數既如此眾多,則當時的你談我說,議論紛紛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這類人的說話,在傳於後世的《列子》、《淮南子》、《戰國策》和《呂氏春秋》諸書中,可以得其大概。《呂氏春秋》據說實是他的門下所著,而不過用他的名義(這和英國十六世紀與十七世紀時代的作家著了書用贊助他的人之名義發表的情形相似)。這部書中已經發展了一種善處人生的概念,大意是不善處人生,不如不生活。此外還有一群長於說辭的縱橫家,列國君王常利用他們到鄰國去下說辭,或去挽回一次危局,或去勸說退兵解圍,或去說合聯盟。而他們也大都能成功而返。這群縱橫家或學者,都是長於口才,善於譬喻。他們的言論很多記載於《戰國策》中。從這種自由而智巧的言論中即產生了幾位大哲學家:以「為我主義」著名的楊朱,以「現實主義」著名的韓非子(他和瑪基維里相似但較為溫和),和以敏捷辯論著名的大外交家晏子。這些都可以證實我的假說。
比較複雜的酒令,行時須用令籌。中國小說《蘭花夢》中曾記載著下述這個酒令:其令籌分為三組,以六種人在六種地點做六種事,錯綜配合為遊戲。
善攝生者,藏滋味,省思慮,節嗜欲,戒喜怒,惜元氣,簡言語,輕得失,破憂阻,除妄想,遠好惡,收視聽,勤內固。不勞神,不勞形,神形既安,病患何由而致也?故善養性者,先飢而食,食勿令飽,先渴而飲,飲勿令過。食慾數而少;不欲頓而多。蓋飽中飢,飢中飽。飽則傷肺,飢則傷氣。
我好像終將成為一個遊方式的哲學家,但這也是無法的事,一般的哲學好似都屬於一種將簡單的事情弄成令人難懂的事情的科學;但我的心目中則能想象到一種相反的哲學,即是將煩難的事情化成簡單的科學。一般的哲學中雖用物質主義、人性主義、超凡主義、多元主義、什麼主義等類的冗長字眼,但我終以為這類學說未必能比我的哲學更精深。人類的生活終不過包括吃飯、睡覺、朋友間的離合、接風、餞行、哭笑、每隔兩星期左右理一次發、植樹、澆花、佇望鄰人從他的屋頂掉下來等類的平凡事情。大多哲學家用深奧的字句來描寫這類簡單的生活狀態,無非是一種掩飾概念的極端,缺乏表達的技巧而已。所以,哲學實已漸漸趨近於使人類對於自己的事情更加不懂。哲學目前的成就僅是:越解說,越使人模糊。
有人說,現代歐洲獨裁者如此危害人性,即因他們都是不飲酒的人。這個想法很聰明。我在閱讀過去數年的流行文字中,覺得一九三七年六月份《哈爾潑》雜誌所載切爾斯·福克森所著《獨裁者不飲酒》那篇文字,最為恰當詼諧,富有見識,其思想很可採取。而且文章流利,我很想完全引用,但因不便,故只得略為引證幾句。福克森思想的起點是:「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是嚴肅有節的模範。這些用現代方式行使暴虐行為的人,這些人民的新式統治者,都是希望出人頭地的有志青年所足以奉為圭臬的典型。他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是良好的女婿和丈夫。他們足以代表福音傳教士所認為模範道德的理想人物。……希特勒不食肉,不飲酒,不吸煙。他在這種悶人的美德之外,再加上更進一步,更可著稱的克欲德行。墨索里尼在飲食方面較像一匹馬。但他用了堅強不屈的勇氣摒絕酗酒,而不過偶爾喝一杯淡酒——只要是不足以妨礙他征服一個民族的國家大計就是了。」但這種事實使我們從其中能看出些什麼呢?「這些事實是否指出人類現在是處於一小群本性整飭的、過分自謂正直的、很倔強地自認為德行完備的人們的掌握中,以致變為十分危險。因此,如能勸誘他們來做一次哄然熱鬧的暢飲,則世界的大部分便會立刻改觀而有所進步。」「……有瑕玷的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危險的獨裁者,他的無上尊嚴念頭必會立刻破碎。他必以為自己在他的子民之前鑄了大錯,因而受了挫辱。他將降為民眾當中之一個——最低微的當中之一個——這種經驗可以調和他那種難堪的自大心。」這位作家以為倘能訂定一次國際的雞尾酒(Cocktail)會,專請這班特別領袖來暢飲一回,以平靜他們的意氣,則第二天的早晨,「他們決然已經不是今日的超人,世上的特種人物,將一變而為尋常人物,能如最低微的人們一般感覺痛苦,將具有如常人一般而不是半神道一般的處事心胸了。」
我以為從人類文化和快樂的觀點論起來,人類歷史中的傑出新發明,其能直接有力地有助於我們的享受空閑、友誼、社交和談天者,莫過於吸煙、飲酒、飲茶的發明。這三件事有幾樣共同的特質:第一,它們有助於我們的社交;第二,這幾件東西不至於一吃就飽,可以在吃飯的中間隨時吸飲;第三,都是可以借嗅覺去享受的東西。它們對於文化的影響極大,所以餐車之外另有吸煙車,飯店之外另有酒店和茶餐,至少在中國和英國,飲茶已經成為社交上一種不可少的制度。
一個人的空閑,有時是環境所迫成,而不是自我的。許多文學傑作都是在環境所迫的空閑中所完成。因此我們如遇到一個極有希望的文學天才,而看見他虛靡時間于社交或寫作流行的政治論文時,對待他的最好方法是將他關進監獄去。因為我們須記得《周易》,一部討論人生變遷的哲學巨著,即是周文王被囚在里時所寫成。而中國的歷史傑作《史記》一書,也是司馬遷被囚在獄中所寫成的。古代許多著名的作家大都因為宦途不達,屈在下僚,或是傷心國是,於是轉變生活而產生了他們的文學或藝術傑作。元朝何以產生這許多名畫家和詞曲家?清初何以能產生名畫家石濤和八大山人?即由於這個理由。于恥為夷狄之民的愛國思想,使他致一生心力于藝術和學問。石濤實是中國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但因清朝皇帝對於這班心不臣服的藝術家有意埋沒,所以他的名不甚著,西方人知道的很少。此外還有很多應試不中名落孫山的人,也發憤而致力於創作,例如:施耐庵之著《水滸傳》,和蒲留仙之著《聊齋》。
還有一種名為蝶幾。其中每一隻幾的形式不是方的,而是三角形或菱形的。所以拼合起來,又可以拼成另外的許多式樣。燕几大都供飲宴或抹牌之用,有時當中並留出一些空閑,以置放燭台。蝶幾則既供飲宴抹牌之用,也可當做花盆架子。因為花盆架子本以式樣不一為宜。這種蝶幾每副共有十三件,可以拼成方形、長方形、菱形等等,中間或留空地。拼搭的方法不一定,全看主婦的巧思去變化。
真正鑒賞家常以親自烹茶為一種殊樂。中國的烹茶飲茶方法不像日本那麼過分嚴肅和講規則,而仍屬一種富有樂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實在說起來,烹茶之樂和飲茶之樂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齒咬開瓜子殼之樂和吃瓜子肉之樂實各居其半。
他對各種享受已選定了不同的適當遊伴之後,還須去尋找適當的環境。所住的房屋,布置不必一定講究,地點也不限於風景幽美的鄉間,不必一定需一片稻田方足供他的散步,也不必一定有曲折的小溪以供他在溪邊的樹下小憩。他所需的房屋極其簡單,只需:「有屋數間,有田數畝,用盆為池,以瓮為牖,牆高於肩,室大於斗,布被暖余,藜羹飽后,氣吐胸中,充塞宇宙。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后種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開,以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陰,以蔽炎爍蒸烈之威。」或如另一位作家所說,一個人可以「築室數楹,編槿為籬,結茅為亭。以三畝蔭竹樹栽花果,二畝種蔬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蓄山童灌園剃草,置二三胡床著亭下。挾書劍,伴孤寂,攜琴弈,以迎良友」。
據《茶錄》所說:「其旨歸於色、香、味,其道歸於精、燥、潔。」所以如果要體味這些質素,靜默是一個必要的條件,也只有「以一個冷靜的頭腦去看忙亂的世界」的人,才能夠體味出這些質素。自從宋代以來,一般喝茶的鑒賞家認為一杯淡茶才是最好的東西,當一個人專心思想的時候,或是在鄰居嘈雜、僕人爭吵的時候,或是由面貌醜陋的女僕侍候的時候,常會很容易忽略了淡茶的美妙氣味。同時,喝茶的友伴也不可多,「因為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
所以一次宴集,時間延長到兩小時以上,很不足為奇。宴集的目的,不是專在吃喝,而是在歡笑作樂。因此在席者以半醉為上,其情趣正如陶淵明之彈無弦的琴。因為好飲之人所重者不過是情趣而已。因此,一個人雖不善飲,也可享酒之趣。「也有目不識丁之人而知詩趣者,也有不能背誦經文之人而知宗教之趣者,也有滴酒不飲之人而識酒趣者,也有不識石之人而知畫趣者。」像這些,都是詩人、聖賢、飲者和畫家的知己。
中國人極講究飲酒的時機和環境。這一點即彌補了酒類缺少花色的缺點。飲酒應有飲酒時的心胸,所以有人分別酒茶之不同說:「茶如隱逸,酒如豪士,酒以結友,茶當靜品。」又一位中國作家列舉飲酒時應具的心胸和最適當的地點說:「法飲宜舒,放飲宜雅,病飲宜小,愁飲宜醉,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夜飲宜月。」
中國最貴重的食品,本身都同樣具有三種特質,即無色、無臭和無味,如魚翅、燕窩和銀耳都屬於這一類。這三種食品都是含膠質的東西,都是無色、無臭、無味的。其所以成佳肴,全在用好湯去配合。
六種地點是:官道 方丈 閨閣 大街 紅樓 墳堂
現在可以談談衛生上的反對理由。居住上海的西方人說我們的銅元是微生物的尋常集合所,所以碰都不敢碰。但是在街上隨便和張三李四握手時,倒並不覺得什麼。這實屬不合邏輯。因為你怎能知道這張三李四的手沒有摸過你所畏如蛇蝎的銅元呢?更壞的是,有時你或許遇到一個咳嗽時常用手帕掩著口部以示衛生,但也露出已患肺病氣色的人竟也伸出手來和你相握。在這一點上,中國的習俗實較為科學化。以為中國人不過是握了自己的手拱拱而已。我不知道中國這個習俗從何而來,但從醫學衛生的觀點說起來,我們不能否認它的長處。
在適合時令的調節上,中國衣服也是顯而易見的最近情理。穿西裝無論寒暑表低到零度以下,或高到一百度以上,總是限於一身內衣褲,一件襯衫,一件外衣,連或不連馬甲。但中國衣服則可以加減隨心。據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中國婦人,看見她兒子打一個噴嚏,即替他加上一件袍子;打兩個噴嚏,再加一件;打第三個噴嚏,再加一件。這是西方做母親的人所辦不到的。她到兒子打第三個噴嚏時,恐怕就要手足無措,而只有去請教醫生之一法了。我不能不信中國民族所以能夠不被肺癆和肺炎所滅盡,全靠那一件棉袍的力量。
到處充滿著親熱的空氣。
又有一個晚上,某些知識界人士在某俱樂部裡邊集會。這種集會尋常也是狂抽煙捲的時候。晚飯吃畢后,照例由一個到會者讀一篇論文。這一晚的演講者是某君,講題是「宗教和革命」。議論透徹,妙緒環生。當中有段說,馮玉祥已加入北方監理會,蔣介石決計加入南方監理會,所以有人猜測吳佩孚大概不久便會加入西方監理會云云。各人聽到這裏時,煙捲抽得更厲害,至於滿室煙霧騰騰,好似全部氣氛中也充滿了尖利狂放的思想。詩人某君正坐在室中央,煙氣從他的口裡一陣一陣噴出來,化成一個個的圈兒,向上騰去如同魚在水裡吐氣泡一般。——顯然已經沉於思想,十分快樂。當中只有我不抽煙,自覺好似一個被上帝所棄的罪人。我自己也已經覺得這件事情十分愚蠢,屢次思索我究竟為了什麼理由而戒煙?但想來想去,終沒有想出所以然來。
我們所描寫的當然是指鑒賞家的飲茶,而不是像店鋪中的以茶奉客。這種雅舉不是普通人所能辦到,也不是人來人往、論碗解渴的地方所能辦到。《茶疏》的作者許次紓說得好:「賓朋雜沓,止堪交鍾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吸水點湯,量客多少,為役之煩簡。」而《茶解》作者所說的就是此種情景:「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戰,如聽松濤。傾瀉入杯,雲光灧瀲。此時幽趣,故難與俗人言矣。」
其實躺在椅中這件事也有一種哲學。古人和今人的坐法之不同,其起因即在於對恭敬的注重與否。古人的坐,以態度恭敬為主,今人則以舒服為主。兩者之間有一種哲理上的衝突。因為依照古人的見解(五十年前尚是如此),舒服即罪惡。耽於舒服即趨於失敬。這一點赫胥黎在他討論「舒服」那篇文章里已講得很明白。赫氏所說「西方的封建社會阻止了躺椅的產生直到近時」這句話,和中國的情形正完全相同。今日凡自認是在朋友之列的,坐在他的房中時,盡可把兩足高高地擱在他的書桌上,而不必有所顧忌。這是熟不拘禮,而並不是失敬。不過這種行為,如在老輩面前,則當然是要被斥為不當的。
至於婦女,你坐著的時候如若眼前沒有擱腳的地方,則可把兩腿蜷擱在睡椅上。你應知道這是一個最惹人愛的姿勢。
六種所做的事是:騎馬 念經 刺繡 打架 調情 睡覺
這種毫無錯誤,正直而無感情,毫無詩意的人,從不會領略吸煙在道德上的和精神上的裨益。但是我們這批吸煙者,每被人從道德而不是藝術方面加以攻擊。所以,第一步我也須從道德方九*九*藏*書面加以辯護,而以為吸煙者的道德在大體上實在是較高於不吸者。口含煙斗者是最合我意的人,這種人都較為和藹,較為懇切,較為坦白,又大都善於談天。我總覺得我和這般人必能彼此結交相親。我對珊克雷所說的話,極表同情。他說,煙斗從哲學家的口中引出智慧,也封閉愚拙者的口,使他緘默。它能產生一種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無虛飾的談天風格。

十、房屋和內部布置

吸煙者的手指當然較為污穢,但只要他心有熱情,這又何妨。無論如何,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無虛飾的談天風格究是罕遇之物。所以,須付一筆巨大的代價去享受它,也是值得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口含煙斗的人都是快樂的,而快樂終是一切道德效能中之最大者。梅金(Margin)說:「吸雪茄的人,從沒有自殺者。」更確鑿有據的事情是:吸管煙的人從不會同自己的太太吵嘴。其理由很顯明,因為口含煙斗的人,同時絕不能高聲叫罵。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人。當一個人吸著管煙時,語音當然很低,一個吸煙的丈夫遇到發怒時,他的辦法就是立刻點一支捲煙或一管煙斗吸起來,顯出一些抑鬱的神氣。但這種神情不久即能消滅,因為他的怒氣已有了發泄之處。即使他有意想把怒容維持下去,以表示他發怒的正當,或表示他受了侮辱,但事實上他絕不能持續。因為煙斗中的煙味是如此的和潤悅性,以致他所貯著的怒氣,早已在無意間,跟著一口一口噴出來的煙消逝了。所以聰明的妻子,當她看見丈夫快要發怒時,她應該趕緊拿煙斗塞在丈夫的口中,而說:「得了,不必再提。」這個方法萬試萬靈。為妻者或許不能平抑丈夫的發怒,但煙斗則是從不失敗的。
柏拉圖在他的《共和國》一篇中,他並不像現代作家般用「人類文明從它的發展的各個連續梯階觀察起來,乃是一種從多種生殖變化為純一生殖之動力的運動。」或諸如此類令人難解的話頭開場,而只說:「昨天我和亞里士多德兒子格勞可到比里阿斯去拜女神,同時想去看看他們將怎樣慶祝這個節日,因為這尚是第一次舉行。」早年中國哲學家的氣象,即思想最活潑最有力時代的氣象也可以從希臘人的畫像中看得到,在這種畫像中幾個希臘人偶然齊集在一起,如《宴會》一篇中所描寫的,討論一個偉大的悲劇作家是否同時也必是一個偉大的喜劇作家集會的氣氛中,交織著嚴肅輕快和惡意的敏捷應對。旁人嘲弄蘇格拉底的酒量,但他仍是旁若無人地坐在那裡,欲飲即斟酒而飲,欲止即止。他口若懸河地談了一整夜,直談到除了阿里斯托芬尼和靄迦松之外,其餘的聽者都已沉沉睡去。後來連那二人也倦極睡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方起身離開筵席,走到教授室去洗了一個澡,於是即又精神煥發了。希臘的哲學即是在這種善意的談論之氣氛中所產生的。
「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這是一位中國學者和他一個朋友談了一次話以後的一句贊語。這句話中含有不少真理。「一夕話」現在已成為一種口頭語,以代表和朋友所做的一次愉快談話,不論是已過的或期望的。中國有兩三種著作,其書句即《一夕談》或《山中一夕談》。書的性質和英文的《周末閑談》相似。這種和朋友的一夕快談,是人生難得遇到的。因為正如李笠翁所說,凡是真正的智者都拙於言談,而善談者則又罕是智者。所以在高山的寺院中忽然發現了一位深解人生的高士,而同時又是善談者,則其愉快自不亞於一位天文家發現一顆新行星,或一位生物學家發現一種新植物了。
依常例而言,好的談天等於一篇好的通俗文章。兩者之間的體裁和資料都相彷彿。如狐狸精、蒼蠅、英國人的古怪脾氣,東西方文化的異點,塞納河旁的書攤,成衣鋪中的色迷學徒,各國元首政治家和軍人的軼事,儲藏佛手的方法等等,都是極好極相宜的談天資料。它之所以類似文章,即在體裁的通俗。所談的題目盡可以嚴肅重大,如本國情形的慘苦混亂,或瘋狂的政治概念潮流之下文明的沒落,剝奪人民的自由,人類的尊嚴,甚至剝奪人類快樂的終點,或關涉真理和公平的大問題等等,均無不可。不過意見的發表總是出之以一種偶然的閑適的和親切的態度。因為在文明的當中:不論我們對強奪我們的自由怎樣的惱恨,我們至多隻許用我們的舌頭和筆尖,以輕描淡寫的字句來表示我們的感想。至於充分發揮真情感的激烈言論,自只可以在少數幾個知己朋友之間,私下發泄一下子。所以要做一次真正的談天,其必要條件是一間關上門的屋子,幾個知己的朋友,旁邊沒有我們所不願意看見的人,那時,我們方能悠閑地發表我們意見。
中國人對於酒的態度和酒席上的行為,在我的心目中,一部分是難於了解應該斥責的,而一部分則是可加讚美的。應該斥責的部分就是:強行勸酒以取樂。這類事我在西方的社交中似乎沒有看見過。在席的人,凡是稍能飲酒者,必以酒量自豪,而總以為別人不如他自己。於是即有強行勸酒、希望灌醉別人的舉動。但勸酒時,總是出之以歡樂友誼的精神,其結果即引起許多大笑聲和哄鬧聲,使這次歡會增出不少的興趣。宴席到了這種時候,情形極為有趣。客人好似都已忘形:有的高聲喚添酒,有的走來走去和別人掉換位子,所有的人到了這時都已沉浸於狂歡之中,甚至也無所謂主客之別了。這種宴席到了後來,必以猜拳行令斗酒為歸宿。各人都必用盡心機以能勝對方為榮,並且還須時時防對方的取巧作弊。其中的快樂,大約即在這種競爭精神的當中。
中國的食酒方式當中,可以讚美的部分就在聲音的喧嘩。在一家中國菜館中吃飯,有時使人覺得好像是置身於一次足球比賽中。這些具有美妙韻節如同足球比賽時助威吶喊一般的嘈雜聲音,究竟是因何而發的呢?其答語就是猜拳。猜拳的方法是:兩人同時伸出幾個手指,一面即各由口中高聲喊猜兩方手指加起來的總數,猜著者為勝。所喊的一二三四等數字,都有幾句詩的代表名辭:如「七巧」,「八馬」或「八仙過海」之類。猜拳伸指時,雙方必須在快慢上和諧合拍,因之嘴裏的喊聲也隨之而生出高低快慢,頓挫抑揚的韻調,如音樂中的節拍一般。還有些人並在上下句喊聲的中間插入一種如音樂的過門一般的句子。所以這種猜喊聲可以連續地有節拍地接下去,直到兩人之中有一個勝了,由輸者喝完事先所約定的杯酒時,方暫時停頓一下子。這種猜拳並不只是盲目胡猜,須極注意對方伸指數的習慣,而立刻加以極敏捷的推測。其興趣完全須看猜拳者是否高興,和猜時音調是否迅速合拍而定。
這就是當時受過教育的女子和閑適的文士的社會背景,因而使中國的散文也有了它第一次的重要發展。當時有善說辭,通文才,嫻於音樂的女子,使男女共處的社會中有著社交的、美術的和文學的動機交織之,點綴這社會的性質和氣象當然是貴族化的,因為,相國是常人很難於見到的貴官,但他在知道一個女子嫻於音樂擅長文才時,他便也渴於一見了。這就是古代中國文人和哲學家所度的閑適生活,而當時的一切著作,也不過是他們彼此之間談話的產物而已。
我們應該感謝十八世紀末葉和十九世紀初葉的浪漫派運動,它打破了古禮的傳統思想,方使舒服這件事不再被人認為罪惡。另一方面,除了浪漫運動之外,又因對於人類心理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於是對於人生也產生了一種較為真切的態度。這種態度的改變,使人們對戲劇不再視為淫猥,對莎士比亞不再視同化外,也使女人的浴衣、清潔的澡盆、舒服的躺椅和睡椅,得以出現;並也使生活和文章有了一種較為真切、較為親熱的體裁。在這種意義上,我的喜歡躺在椅中的習慣,和我的擬想將一種親熱自由瀟洒的文體導入中國雜誌界中的企圖之間,確有一種聯繫存在著。
我生平不喜飲酒,所以實在不配談酒。我的酒量不過「紹興」三杯,有時只喝了一杯啤酒便會覺得頭腦暈暈然。這顯然是限於天賦,無從勉強。所以善於飲茶吸煙者,未必同時也善於飲酒。我有幾個朋友酒量極好,但一吸雪茄則不到半支,便會頭暈。我則除去睡眠時間之外,幾乎沒有一小時不吸煙,而一點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但酒則不能多飲。李笠翁曾很堅決地記錄他的意見說:善飲茶者必不好酒,掉過來也是如此。李笠翁是一個茶鑒賞家,但承認自己並不善飲酒。所以我最樂於在我所合意的中國著作家中,搜尋口說好飲酒而實不善於飲酒的人。從他們的著作中,找尋這類自承的事實,頗費一些時間,但終於被我找到好幾個,如李笠翁、袁子才、王漁洋和袁中郎。他們都愛酒,但實不善飲。
每人隨意從這三組中各抽一籌,而將其人地事配合起來,往往成為滑稽可笑的事情。例如:老僧在閨閣中調情,妓|女在墳堂中念經,叫化在紅樓中睡覺,屠夫在方丈中打架等類,都是可以拿來當報紙的絕妙標題的。待各人將籌抽定,即以所配合的人事為題,令各人說一句五言詩,一個曲牌名,再加一句詩經以詠之,總以意思切貼為上。
所以中國人對於房屋和花園的見解,都以屋子本身不過是整個環境中的一個極小部分為中心觀點,如一粒寶石必須用金銀鑲嵌之後,方能襯出它的燦爛光輝。所以一切人為的痕迹愈少愈妙,筆直的牆垣應有倒掛的樹藤間節的遮蔽。一所方整的房屋只合於工廠之用,因為只有工廠才以效用為第一個考慮要素。如果作為住宅,便是大煞風景。依照某作家的簡明說法,一所最合於中國理想的屋子應該如下:
總而言之,我們的世界尚是一個缺乏理性的世界,沒有一處地方不看到人類的愚鈍,從現代國際關係的愚鈍直到現代教育制度的愚鈍。人類的聰明雖足以發明無線電,但不足以制止戰爭,將來也是如此。所以我對於許多小節的愚鈍,寧可聽其自然,而不過旁觀暗笑罷了。

九、西裝的不合人性

作事 觀劇 發書柬 大雨雪 長筵大席
香之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阮神。四更殘月,興味蕭騷,焚之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搨帖,揮塵閑吟,溫燈夜讀,焚以遠辟睡魔。謂古伴月可也。紅袖在側,秘語談私,執手擁爐,焚以薰心熱意,謂古助情可也。坐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靄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長嘯空樓,蒼山極目,未殘爐熱,香霧隱隱繞簾。又可祛邪辟穢,隨其所適,無施不可。品其最優者,伽南止矣。第購之甚艱,非山家所能卒辦。其次莫若沉香。沉有三等,上者氣太厚,而反嫌于辣。下者質太枯,而又涉于煙。惟中者約六七分一兩,最滋潤而幽甜,可稱妙品。煮茗之餘,即乘茶爐火便,取入香鼎,徐而爇之。當斯會心景界,儼居太清宮與上真游,不復知有人世矣。噫,快哉近世焚香者,不博真味,徒事好名,兼以諸香合成斗奇爭巧,不知沉香出於天然,其幽雅沖澹,自有一種不可形容之妙。
中國人能以飲茶之術教西方人,而西方人則能以飲酒之術教中國人。當一個中國人踏進一家美國酒店,看見貼有五光十色的標籤的酒瓶時,必覺得眼花繚亂。因為他在本國中所看見的無非是紹興酒而已。除了紹興酒之外,雖尚有其他六七種酒,如藥酒和麥米所釀的高粱酒等,但總不過這幾種。中國人尚沒有發展以不同的酒類配供不同的菜肴的技巧。但紹興酒則非常普遍,各處都有。紹興本鄉,甚至在一個女孩兒出世時,必特地另釀一壇酒,貯藏起來,以便她將來出嫁的時候,嫁妝之中可以至少有一壇二十年陳的美酒。「花雕」之名稱即由此而得,因為這種罈子的外面,都是畫著花的。
予又嘗作觀山虛牖,名「尺幅窗」,又名「無心畫」。姑妄言之:浮白軒中,後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寬止及尋,而其中則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鳴禽響瀑,茅屋板橋,凡山居所有之物,無一不備。蓋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氣宛然,又因予號笠翁,顧名思義,而為把釣之形;予思既執綸竿,必當坐之磯上,有石不可無水,有水不可無山,有水有山,不可無笠翁息釣歸休之地,遂營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為像設,初無意于為窗也。后見其物小而蘊大,有「須彌芥子」之義,盡日坐觀,不忍闔牖。乃霍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畫;是畫也,而可以為窗;不過損予一日杖頭錢,為裝潢之具耳。遂命子裁紙數幅,以為畫之頭尾及左右鑲邊。頭尾貼于窗之上下,鑲邊貼于兩旁,儼然堂畫一幅,而但虛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觀之,則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畫上之山也。不覺狂笑失聲,妻孥盡至,又復笑予所笑。而「無心畫」、「尺幅窗」之制從此始矣。
睡在床上,所以會對人有益,理由大概如下:一個人睡在床上時,他的筋肉靜息,血液的流行較為平順有節,呼吸較為調勻,視覺、聽覺和脈系神經也大概完全靜息,造成一種身體上的靜態,所以能使心思集中,不論于概念或於感覺都更為純粹。就是在感覺方面,例如:嗅覺和聽覺,也是在這個時候最為敏銳。所以好的音樂須卧而聽之。李笠翁於他所著的《楊柳》篇中說:人們須在清晨未起身時,聆聽鳥的叫聲。我們在清晨蘇醒后,睡在床上聽百鳥的鳴聲,這是何等美麗的境界啊!百鳥的鳴聲就是在城市中也大多可以聽到,不過我敢說,能夠感覺到的人很少罷了。以下所述,即某天清晨我在上海所聽到而記下來的:
如若我們承認舒服並不是一種罪惡,則我們也須承認我們在朋友家的客室中以越舒服的姿勢坐在躺椅上,越是在對於這個朋友表示最大的恭敬。簡括地說,客人能自己找尋舒服,實是在招待上協助主人,使他減少煩慮。所以我坐時,每每將一隻腳高擱在茶桌或就近的傢具上面,以協助主人。因而使其餘的客人也可以趁此機會拋棄他們的假裝出來的尊嚴態度。關於坐卧器具的舒服比較,我已發明了一個公式。這個公式可以用簡單的字句表達如下:椅子越低,坐時越舒服。有許多人坐在朋友家的某種椅中覺得異常舒適,即因為這個理由。當我尚未發明這個公式以前,我每以為室內裝潢家對於一張椅子如何可以使坐者得到最高度的舒適,其高度闊度和斜度之間大概必有一種數學的公式。但自從我的公式發明之後,我即知道這事其實比較簡單。我們如將中國紅木椅子的腳鋸去數寸,坐時即立刻可以較為舒服。如再鋸去一些,則必更為舒服。這種情形的合理結論當然是:最舒服的姿勢就是平躺在床上。這豈不簡單嗎?
這些都是真正談天的必要條件。我們談時不擇題目,想到便談,天南地北,愈去愈遠,既無秩序,也無定法,隨意所之。所以談到興盡之時,也就歡然而散。
陰室 廚房 市喧 小兒啼 野性人 童奴相哄
安睡眠床藝術的重要性,能感覺的人至今甚少。這是很令人驚異的。我的意見以為:世上所有的重要發明,不論科學的和哲學的,其中十有九樁都是科學家或哲學家,在清晨兩點到五點之間,蜷卧于床上時所忽然得到的。
明窗淨几 洞房阿閣 賓主款狎 佳客小姬

四、茶和交友

在我這次做懦夫的三個星期中,我竟會故意拒絕一件我所明知具有巨大的提升靈魂力量的東西。其經過實在極為可恥的。現在我已恢復了理智。在清明中回想這件事時,我正不解當時這種道德的不負責任行為何以竟會維持到這般的久。我在這痛苦的三個星期中,內心日夜地交戰著。如要將這段經過描寫曲來,恐怕用三千句荷馬(Homer)體的詩,或一百五十頁小字的散文尚且寫不盡哩。當時我的動機其實很可笑。我不解以宇宙中的人類而言,為什麼不能吸煙對這句問話,我現在實在找不出答語。我猜想當一個人只為了求一些克服抵抗力的樂趣,藉此以消磨他的道德動力的暫時剩餘,因而想做一種違反本性的舉動時,這種不合情理的意旨或許就會在他的胸中產生。除了這個理由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我為什麼會突然很愚蠢地決意戒煙。換句話說,當時我實在和許多人的耽於瑞典式體操一樣一為體操而體操,所費的力對於社會一無用處。我當時的舉動,其實不過是如此的一種道德上的枉費力量罷了。
六種人是:紈絝子 老僧 佳人 屠夫 妓|女 叫化
冒辟疆在他所著的《影梅庵憶語》中,描寫他和愛姬董小宛的閨房之樂,屢次提到焚香之趣。中間有一節說:
這種真正的談天之有異於政治上的交換意見,其對比情形正如一篇優美通俗的文章之有異於政治家的宣言。這類政治家的宣言中雖表現著較為高尚的情感,例如:對於民主制度的意見,服務的願望,窮人的福利問題,精忠報國,崇高的理想主義,酷愛和平,保證維持國交,絕不貪圖權位金錢或名譽等等動人聽聞的說話,但其中終免不了帶著些令人遠而避之的氣息,正如我們畏避一個打扮過分,胭脂粉搽得太濃的妖嬈女人一般。反之,我們在聽到一次真正有趣的談天,或讀到一篇優美的通俗文章時,我們便如面對著一個在河邊洗滌衣服時姣艷少女,穿著極淡雅的布衣服,頭髮或者有一綹拖在前面,身上的紐子或者有一粒未曾紐上,其天真爛漫的姿態自然令人見而生愛。這也就是西方女人特意穿著便服所想要模仿的動人姿態。凡屬有趣的談天和優美的文章,都必然具有這種天然的動人之處。
吾友畢來,當得十有六人,然而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常矣。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欲飲則飲,欲止先止,各隨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吾友談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遙,傳聞為多。傳聞之言無實,無實即唐喪唾津矣。亦不及人過失者,天下之人本無過失,不應吾詆誣之也。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常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