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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28、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細密畫家中有一位殺人兇手。我將與黑先生一起繼續製作我的書。」
「啊?」他說,然後又補充,「啊!」
外頭,庭院大門的正前方,野狗群開始狂嗥。
他如此真誠,讓我無法懷疑。我再次感覺到,儘管我也和別的細密畫家一起譏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實深愛著他。然而,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這麼快察覺我突然湧起的強烈敬愛而立刻表現出父親般的無盡關愛,撫摸我的頭髮?我感覺到奧斯曼大師的繪畫風格和赫拉特前輩大師的傳承,將不會有任何未來。這個可惡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經歷了一場災難之後,我們都會這樣: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孤注一擲,不在乎自己會顯得多麼荒唐可笑,我們會祈求一切能像從前一樣繼續。
你們或許也聽說過伊斯法罕的畫家謝赫·穆罕默德的故事。無論是在色彩的選擇上,還是在書頁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動物和面孔的描繪方面,沒有一個畫家能夠超越他,他能夠在畫中加進我們只有在詩中才能見到的激|情,還能在畫中加進我們只有在幾何中才能見到的一種神秘邏輯。他年紀輕輕就已達到了繪畫大師的地位,其後的整整三十年中,無論是在選取題材方面,還是在創新方面,或是在風格方面,他都是那一時代最為有膽識的細密畫家。是他用高超的技巧均衡地把由蒙古人傳到我們這裏的中國水墨畫中恐怖的惡魔、長角的妖怪、有著大睾丸的馬匹、半人半獸的怪物、巨人、精靈和惡魔般的東西加進了細膩的赫拉特風格繪畫;是他首先對來自於葡萄牙和佛蘭芒商船的肖像畫感興趣並受到了影響;是他從遠溯至成吉思汗時代的殘破舊書中重新挖掘出了被遺忘的古代技法;是他勇敢地領先於眾人,畫出了亞歷山大偷窺裸體的佳麗在女人島上游泳、席琳在月光下沐浴等令人陰|莖勃起的題材;是他畫出了我們榮耀的先知乘著飛馬卜拉格、國王們搔著癢、野狗交媾、教長們喝醉了酒的圖畫,並讓整個繪畫界都接受了這些形象。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他偷偷地或是公開地縱情飲酒並吸食鴉片度過的三十年中勤奮而富有激|情地做出來的。然而晚年時,他卻成了一位虔誠長老的弟子,在短短的時間內,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得出結論,認為自己前三十年間所畫的每張圖畫,都是污穢而瀆神的。他不僅棄絕它們,甚至將自己生命中剩下的三十年,投身於走訪各個宮殿、各個城市,尋遍各個蘇丹和君王的圖書館及藏寶室,只為了搜尋並銷毀他所畫的所有手抄本。不管在哪個國王的圖書館,只要發現一張自己昔日創作的繪畫,他或是軟磨硬泡、想方設法要毀掉它,或是趁人不注意時撕掉他所畫的書頁,或是逮住機會往畫上潑水破壞它。我敘述這個故事作為例子,想要說明一位細密畫家在藝術的召喚下若不明智地拋棄自己的信仰,將會承受極大的痛苦。因此請大家不要忘記謝赫·穆罕默德焚毀了阿巴斯·米爾扎王子位於加茲溫的龐大圖書館,只是因為裡頭收藏了千百本他畫的書籍,多到他無法一一加以挑揀。這位極度痛苦而後悔的畫家,最後在那場慘烈的大火中被活活地燒死了,對此,我彷彿自己親身經歷過一般誇張地予以了描述。九*九*藏*書
我走進了右邊第一個房間,這裏我想應該是謝庫瑞與孩子們相擁而睡的地方。我摸了摸床和床褥,打開邊上的一個箱子,拉開一個衣櫃的輕巧薄門看了看。當我想到房裡淡淡的杏仁香必定來自謝庫瑞的肌膚時,一個塞在柜子頂部的枕頭,掉落在我愚昧的腦袋上,接著打翻了黃銅水壺和杯子。聽見這一聲響,我們可以想像到房間里是多麼的漆黑一片。我感覺到這裏很冷。
他是在刺|激我幹掉他嗎?
天已經變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線滲入用浸了蜂蠟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時取下這塊布,將能看見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梧桐樹——勾勒出屋內物品的輪廓,這種微弱的光線是中國畫家所喜歡的。姨父大人一如往常,坐在一張低矮的摺疊閱讀桌前,光線落在他的左側,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我極盡所能試圖捕捉我們之間曾有的親密,過去,在燭光下,在這些畫刷、墨水瓶、畫筆和研光板之間,我們曾一起畫畫,一起談論畫作。我不確定是因為疏離感,還是因為羞於直截了當地向他說出自己懷疑畫畫時犯下了罪孽、並且懷疑這些罪孽已被宗教狂們所知曉,那一刻我決定講一個故事來說出自己的煩惱。
壓抑不住內心翻湧的崇拜及想取悅姨父大人的願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親吻他的手,淚水盈眶,感覺自己把靈魂里始終為奧斯曼大師保留的位置讓給了他。
用房間里取暖的熱炭盆點亮蠟燭后,我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了一抹我不熟悉的驕傲表情,這讓我感到相當不悅。或者,那是憐憫的神情?他已經想通一切了嗎?他是否認為我就是那個卑賤的兇手,還是他對我感到害怕?我只記得自己的思緒陡然奔騰出我的掌控,留下我獃獃地跟蹤著那一刻我所想的,就好像是在跟蹤別人腦中的思想似的。比如說,我腳下的地毯:某個角落有個狼型的圖案,但為什麼以前我不曾注意到?
「一位細密畫家,」姨父大人用自負的口吻說,「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從他信仰的教條來創作藝術的,他不會害怕任何東西。他絲毫不在乎他的敵人、宗教狂熱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會怎麼說。」
「黑現在在哪?」我問,「您的女兒和孩子們在哪兒?」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厭煩地問,「每位傳道士,只要稍有抱負,多少受到民眾一點喜愛而得意忘形,就會開始宣揚說宗教就要被拋棄了。這是確保他生計的最可靠的方法。」
「你告訴我說,伊斯法罕的謝赫·穆罕默德大師因為裏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接受的畫作而燒毀了龐大的圖書館,以及他因為良心上的痛苦而燒死了自己。」他說,「我也來告訴你這個傳說中你不知道的另一個故事。確實,畫家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中搜尋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過程中,他發現,許多書本中的圖畫更多的是受他啟發畫出的模擬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後幾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棄的繪畫,已被兩代畫家採納為典範,他們已經把他的畫銘刻於心,或者更確切地說,已經把它們融入了他們的靈魂之中。當謝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圖畫並將之銷毀時,卻發現在數不盡的書本中,年輕細密畫家們崇拜地進行了複製,用它們來畫別的故事,使得它們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戶曉。長久以來,在飽讀群書、遍覽群畫之後,我們漸漸明白:一位偉大的畫家不僅會用自己的經典畫作影響我們,最終還會改變我們的心靈視野。一旦一位細密畫家的藝術美學如此深入我們的靈魂,那它便會成為全世界的美感準https://read.99csw.com則。伊斯法罕大師人生的晚年,雖然燒光了自己的繪畫,卻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進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個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任何東西,若不同於他年輕時所畫的樣子,如今都被視為醜陋。」
你們明白為什麼我懷著希望這麼說,對不對?我希望姨父會理解,會寬恕我。我也希望他將會因恐懼而助我一臂之力。
「你所有的煩惱就是這嗎?」他說,「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嗎?」
「審判日那一天,會讓美術家們把他們創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現,」我小心翼翼地說,「但他們卻什麼也辦不到,因而將遭受地獄的折磨。別忘了,在《古蘭經》里,『創造者』是安拉的屬性之一。只有安拉才能創造,只有他才能無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給無生命者賦予生命。誰都別妄想與他比試。畫家們試圖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樣成為一個創造者,這是最大的罪孽。」
沿著這一邏輯,我愈發激昂,繼續講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說的話中有哪些是自己聽說的,有哪些是做掉了那惡毒中傷者之後因為恐懼而編造出來的,又有哪些是我即興發揮的。我期待在我說了那麼多話之後,姨父大人會拿出那幅雙頁的圖畫給我看,讓我安心。他為什麼不明白,只有這樣,我才能從深陷罪孽的猜忌中解脫出來?
「你為什麼會感到罪惡?」他問,「是什麼在啃噬著你的靈魂?是誰讓你懷疑起了自己?」
「混蛋?」
當我發現他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時,我深受鼓舞。自以為比你們優越而道德崇高的尊貴人士,當他們為你們的行為感到難堪時,他們就像這樣無法直視你的眼睛。或許因為他們正思考著要舉報你們,把你們交給行刑的劊子手。
優素福放羊

賈米《優素福與佐列哈》插圖
作者:謝赫·穆罕默德
繪製年代:1556—1565年
流派:加茲溫畫派
原圖尺寸:21.3×16.1厘米
收藏在華盛頓費里耶畫室
死寂。他怕我嗎?我怕我自己。感覺好像我屈服於另一個人的意志和思想。不過,這種感覺也很好。
「的確很奇怪,」他說,「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所要敘述的驚人事件發生在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現在,同時也好像發生在過去。那時是傍晚,夜幕正在降臨,零零星星地飄著雪花,我朝姨父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
然而我卻希望他能從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謊。我明白自己來這裡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但不打算臣服於罪惡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漸對我起疑,這讓我很高興,更加堅定了我的心意。我腦子裡飛快地想著:我現在不是要看那幅畫里有沒有不信教的東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麼樣;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兇手,因而從內心感到害怕,那麼他就絕對不敢拒絕給我看那幅最後的圖畫。
「是我,姨父大人。」我說,「我。」
「可憐的高雅先生,願真主賜他靈魂安息。」我聲音顫抖地說:「是我們殺了他,因為他見到了完整的那所謂的最後一幅畫,確信它誹謗了我們的信仰。一位我認識的宮廷畫坊部門總管告訴了我這些。你也知道學徒們和助手們是什麼樣,人人都在議論著這件事。」
他像父親般撫摸了我的頭髮。我擔心自己可能又要淚如泉湧,就撲進了他的懷裡。
「誰殺了那無賴真的重要嗎?」我說:「那個清除了他的人,難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嗎?」
「沒有任何事物是純正的。」姨父大人說,「什麼時候在插畫中、在圖畫中創造出了神奇,什麼時候在畫坊里出現了一種令我欣喜得熱淚盈眶、感動得背脊發冷的美妙?我就知道:兩種之前從未接觸的風格,在此融合,創造出了一種新的神奇。貝赫扎德與波斯的燦爛繪畫,要歸功於阿拉伯繪畫藝術與蒙古—中國繪畫藝術的結合。塔赫瑪斯普君王最優秀的畫作,糅合了波斯的風格與土庫曼的細膩。現今,人們一直在談論著印度阿克巴汗的畫坊,那是因為他鼓勵他的細密畫家們接納法蘭克大師的風格。真主統領東方和西方,願真主保佑我們遠離正統者和純粹者的想法吧。」
「哦,是你來了。」他說,如同傳說當中的老人。但接著他換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歡迎你,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不是畫家,」姨父大人說,「是美術家。這是一條聖訓,是布哈里的。」九-九-藏-書
難道他以為我來這裏純粹只是向他通報這一傳言嗎?
「讓我們來證明我們並不怕他們。」我鼓起勇氣說,「拿出最後一幅圖畫,展示給他們看。」
「所有大汗、國王和蘇丹對於繪畫、插圖及精緻書籍的熱愛,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姨父大人說,「最初他們大胆、友善而好奇。看到別人有畫,為了自己的聲望,他們就也想要。在這一階段,他們會學一些東西。到了第二個階段,他們就開始按照自己的興趣請人製作他們想要的書。由於已經學會了從內心去喜歡欣賞圖畫,他們就有了威望,同時也有了書本,這些書本可以在他們死後確保他們在世界上的名聲得到流傳。然而,在他們生命的遲暮之秋,就再也沒有一個蘇丹會關心是否在這個世上流芳千古了。這個世上的流芳千古,我的理解是被我們的子孫後代所記憶。事實上,熱愛細密畫的統治者們,早已通過他們委託我們製作的手抄本、通過他們讓加進去的名字、通過那些載有他們歷史的書籍達到了不朽。當他們老了的時候,他們就想要在另一個世界得到一個好的地位。而他們每一個人都會立刻得出這麼一個結論,認為繪畫阻礙了他們的這一目的。我感到最為不安與懼怕的便是這一點。塔赫瑪斯普君王,身為一位細密畫大師,在自己的畫坊里度過了自己的青春,臨死前卻關閉了他富麗堂皇的畫室,把他的那些天賦奇才的畫家們趕出了大不里士,銷毀了他叫人製作的書本,並墮入了無止境的悔恨之中。為什麼他們全都相信繪畫將對他們關閉天堂之門?」
「畫兒是我們一起畫的,」姨父大人說,「不要說是我們做了這些事情,難道我們想過這種念頭嗎?」
「從不。」我說著微笑了起來,「然而,當高雅先生,願他安息,見到了最後一幅畫之後,他開始作此臆測。他說,採用透視科學和威尼斯大師的技法,純粹是撒旦的誘惑。在最後一幅畫中,我們用法蘭克技巧畫了一張人類的臉,讓觀者以為它是真實的而非圖畫。這張肖像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迫使人們從內心裡產生一種想要對著畫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里那樣。他還說,這是魔鬼的誘惑,它不僅因為把圖畫的透視點從真主的著眼點下移到了一條野狗的著眼點,更因為使用法蘭克大師的技法,把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我們的技巧和異教徒的技巧與方式混雜在一起。這麼做,將使我們失去我們的純正,將使我們淪為他們的奴隸。」
「讓我們繼續畫我們的書。」我說,「讓一切像從前一樣繼續下去。」
就像我小時候在敘利亞傳說中聽過的那個遇見死亡的老人一樣,姨父大人陷入了短暫而永恆的沉默。
突然一陣恐慌襲來。難道他在想著某件可惡read.99csw.com的事情嗎,比如說我就是殺死倒霉鬼高雅先生的兇手?
「外面又下雪了。」我說,「這麼晚了,大家都上哪兒去了?他們為什麼留您一個人在家?他們甚至連支蠟燭都沒幫你點。」
「我不怕他們,」姨父說,「因為我不怕死。」
「希望推翻蘇丹陛下的王位讓王子來繼承的那些人,」我說,「也開始這種中傷,散布謠言說是蘇丹在暗中贊助這本書。」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畫家一樣陷入恐慌的這位細密畫家是誰?是誰殺了他?」
那一瞬間,正是魔鬼唆使著我舉起墨水瓶,使盡全力砸向這自負老頭的進了水的腦袋。但我沒有屈服於魔鬼,反而懷抱虛妄的希望說:「是我殺死了高雅先生。」
「……擔憂自己花幾個月歡樂地繪畫一本書之後,卻發現污衊了自己所認為神聖的信仰……活著的時候就承受地獄的折磨……只要能讓我看見最後一幅畫的全貌。」
「高雅先生是個惡毒、卑鄙的叛徒,是個人渣!」我大吼道,彷彿他就在房間里,就在我的面前。
「我們的書已經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許這不重要。但各種謠言正在盛傳。有人說我們偷偷摸摸地犯下了褻瀆罪。有人說,我們在這裏製作的書,並不是蘇丹陛下想要的,並不是蘇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們所想要的書,甚至是一本嘲諷蘇丹的書,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書,是一本模仿異教徒大師們的書。還有人說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繪成了可愛的形象。他們說我們以街上一條骯髒野狗的目光來看世界,用遠景畫法把一隻馬蠅和一座清真寺畫得幾乎同樣大小——借口說清真寺是遠景——以此褻瀆了我們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做禮拜的穆斯林。晚上想著這些我就輾轉難眠。」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張大紙的各個角落裡畫出了您想要的圖畫。那張紙,想必將來是一張雙頁的圖。」我小心而又堅決地說,希望能取悅姨父大人,「但我從沒見過完成的圖畫。如果見過整幅畫,我便能問心無愧地否認所有的惡言中傷。」
燭光下他的臉顯得有多麼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牆上的影子,就有多麼地黑暗而恐怖。儘管我認為他的話合理而無可辯駁,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懷疑我,因此,我也愈來愈懷疑他。我感覺他偶爾豎耳傾聽樓下的庭院大門,希望某個人會來解救他擺脫我。
我的咳嗽聲沒有引出任何回應。在門廳的入口處,我脫下了泥濘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齊排列的鞋子旁,發出的聲響也沒有引起任何的回應。每次我來這兒的時候,都會把一雙綠色的秀鞋當成是謝庫瑞的,然而此時卻沒有找到,因而想到屋裡可能沒有人。
「那是一個有三百年歷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說,「是黑大老遠地從大不里士帶來的。用來盛裝紅色。」
可是當我在淚眼朦朧中親吻他蒼老而斑點滿布的手時,卻忽然想到,姨父大人根本不是一個細密畫家。我對自己的想法立刻感到了羞慚。這就好像是別人把這種邪惡、無恥的念頭塞入我腦中的。儘管如此,你們也明白我所想的確實沒有錯。
「我不知道。」我說。
他沒有回答,而是微妙優雅地比了一個手勢,彷彿警告我房裡有個熟睡的嬰兒。我安靜了下來。「太黑了,」他輕聲說,「我們把這蠟燭點上吧。」
此時房裡一片漆黑,我看不見,但卻猜想出他說話時是面帶著微笑的。
當我準備敲門時我還害怕沒有人會給我開門,誰知那巨大的庭院大門卻應手而開了,我再次明白安拉是與我站在一邊的。以前來此為姨父大人的精美書本畫新插圖的那些夜裡我經常走過的那條亮晃晃的石頭路上空無一人。右邊的水井旁放著水桶,上頭有一隻看起來渾然不覺寒冷的麻雀;稍遠處有一個爐子,不知為何這麼晚了還沒點燃;左邊,是專為來客們拴馬的馬廄:一切還都是老樣子。我從馬廄旁一扇沒上鎖的門裡走了進去,在木樓梯上啪啪地走著,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
我語氣強硬地說出了這番話,好像我也是在指責他似的。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你自己也見過最後一幅圖畫。」
「但這不就證明了我們在意他們的誹謗,至少是把它們當真了?我們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還有什麼?」
誰是「他們」?我點點頭假裝我明白。然而煩躁開始自心頭湧起。我注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爾·傑夫濟耶的《靈魂之書》,所有想死的昏庸老頭都很喜愛這本講述死後靈魂旅程的書。自從上一次來這裏read.99csw.com后,我只看見一樣新的物品,混在托盤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夾雜在筆盒、畫刀、削筆板、墨水瓶和毛筆之間:一隻青銅墨水瓶。
我感覺是某種特殊的力量把這些話放入我嘴裏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無法感到快樂、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譏諷。在這對自娛娛人的邪靈——智慧和嘲諷——背後,我察覺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著它們,驅迫著我。就在這一刻,大門外討厭的狗群又開始瘋狂嗥叫,彷彿聞到了鮮血的腥味。
「十歲時,當我還是個學徒的時候,見過這樣一個墨水瓶。」
「一點也沒有。」我更進一步地說,「但是無論如何人們是聽說了,他們說有一張最後的圖畫,上面不是隱晦地表達了不信神,而是公開地侮辱了我們的宗教。」
不同於其他夜晚,今天我來此,心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堅決。過去別的夜裡,當我的腿帶我來這裏時,我總是滿腦子地想著其他一些雜事:想著帖木兒時代封面畫著太陽圖飾但未鍍金的赫拉特書籍;想著我第一次是如何告訴母親我單靠一本書就賺了七百銀幣;想著自己所犯的罪孽和愚蠢的行為。然而,這一次,我知道並想著自己該做什麼而來到了這裏。
「你認為我們在做這樣的事嗎?」
「你害怕嗎,我的孩子?」姨父大人慈祥地對我說,「你怕我們畫的圖畫嗎?」
我迅速離開房間,斜穿過門廳,走進藍門的房間。今年一整個冬天,我就是在這裏與姨父大人一起為他的書工作。
我起身,繞到姨父大人背後,從他工作桌上各個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嶄新青銅墨水瓶。我體內那位認真的細密畫家——那是奧斯曼大師灌輸到我們所有人體內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顏料,畫出我的所作所為及我眼中所見,不像我此刻正在經歷的過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記憶。我們不是經常在夢中從外面看見自己而感到害怕嗎,帶著同樣的恐懼感,我拿著巨大而窄口的青銅墨水瓶說:
剎那間,我明白了,奧斯曼大師在我們小時候給我們起的這些別號,只是被姨父大人用來悄悄地嘲弄我們。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父親的名號、我的出生地,並冠以「您可憐罪惡的僕人」這一稱謂,就像一位高傲的書法家,在一本繪製精美的手抄本末頁簽上題記時所做的那樣。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經歷過這一刻?在一座遙遠的城市,某個距今久遠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見的雪花飄落,映著蠟燭的火光,我哭著向一位頑固的糟老頭努力解釋自己沒有偷他的顏料,完全是清白無辜的。當時,就像現在一樣,狗群彷彿嗅到鮮血般狂吠起來。從姨父大人那屬於邪惡老人的堅毅下巴上,從他最後終於能無情瞪視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圖擊潰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歲時作為一個細密畫家學徒的這一段難堪的回憶,那就像一幅輪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圖畫。而此時此刻,我卻像活在一場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憶之中。
「你很清楚為什麼!因為他們記得我們先知的警告,審判日來臨時,安拉將給予畫家們最嚴厲的懲罰。」
我相信,你們也會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覺。有時候,當我穿過伊斯坦布爾蜿蜒無盡的巷子,當我在食堂挖起一勺肉末燉西葫蘆放進嘴裏,或者當我眯眼細看蘆葦樣式邊緣飾畫中的彎曲設計時,感覺自己彷彿以前曾經經歷過這一刻。換句話說,當我踏雪走在街上時,會忍不住地想說,以前我也是這樣踏著雪在街上走的。
「你是哪一位?」
為了使他產生動搖,我鼓起勇氣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不自覺地畫出褻瀆宗教的畫來?」
「我知道不幸的鍍金師高雅先生為什麼遇害,」我激動地說,「因為他誹謗您、您的書和我們,他正準備召集埃爾祖魯姆人努斯萊特教長的信徒們來對付我們。他認定我們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認定我們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開始散布謠言,試圖煽動其他為您的書工作的細密畫家反叛您。我不懂他為什麼會突然開始這麼做。也許是出於妒忌,也許是因為受到了撒旦的影響。為您的書工作的其他細密畫家也聽說了高雅先生是多麼堅決地想要毀滅我們。您可以想像,大家開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樣開始懷疑。因為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動他反抗您、我們、我們的書,並否定插圖、繪畫以及我們所信仰的一切,這位藝術家陷入了恐慌,殺死了那個混蛋,把他的屍體拋入了井裡。」
「哈莉葉?」姨父大人在裡屋喊道,「謝庫瑞?是你們哪一個?」
如果你們之中有人因為我剛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為了做這種事而來的話,那他就徹底誤解了所讀的這本書了。有這種計謀的人會敲門嗎?會脫下他的鞋子嗎?會連刀子都不帶就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