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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我的名字叫黑

33、我的名字叫黑

在第一幅畫中,細密畫家筆下的我們乘著一艘紅色的四槳長船,擠在一群肌肉發達、粗獷的船夫之間,從翁卡帕尼出發,緩緩地穿越藍色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航向於斯屈達爾。阿訇和他瘦小黝黑的弟弟正忙著與船夫聊天談笑,享受這段意外的旅程。與此同時,沉浸於眼前揮之不去的婚姻美夢中,我深深望入博斯普魯斯海峽,奔流的海水在陽光明媚的冬日早晨顯得格外清澈。我留意著海底是否有任何不祥的徵兆,比如說,我擔心自己可能看見海底有一艘海盜沉船。因此,無論這位細密畫家為海水和雲朵塗上多麼歡愉的色彩,他必須在深邃的海水裡加入某種與我的快樂美夢同等強烈的暗示,來象徵我的黑暗恐懼——譬如,一條長相醜惡的魚——讓讀者明白我們的冒險並非全然前程似錦。
航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后,我們直接返回雅庫特地區,在那裡,我甩開了好心想為我們舉行婚禮儀式的阿訇先生以及他的弟弟。走在街上,我總疑心眼前的每個人都醞釀著嫉妒的壞念頭,想破壞即將降臨到我身上的無限快樂,因此我沒多停留,直接跑向謝庫瑞居住的街道。一群不祥的烏鴉在屋頂瓦面上徘徊,興奮地在赤土屋瓦上跳來跳去,它們究竟是怎麼知道屋裡有屍體的呢?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心頭,因為我始終還沒能夠哀悼我的姨父,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儘管如此,從緊閉的門和百葉窗、周圍的寂靜、甚至石榴樹的樣子看來,我明白一切正按照計劃進行。
她興高采烈地準備跟我說說她們還做了哪些菜,但我打斷了她。「如果婚禮非得辦得這麼鋪張,」我警告,「哈桑和他的手下就會聽到消息。他們會來搗亂婚禮,羞辱我們,搞砸婚禮,而我們將束手無策。我們所有努力會因此而白費。我們不但必須保護自己不受哈桑和他父親的騷擾,也要提防謀殺姨父大人的惡魔。難道你們不怕嗎?」
我腦中響起第一天回到伊斯坦布爾時在街上聽見的烏德琴聲。除了憂傷,音樂中還含有一股活力。之後,在姨父一身睡衣平躺不動的幽暗房裡,當阿訇先生為我們證婚時,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旋律。
接下來的圖畫,也就是第四幅,將描繪法官代理人在名錄上從容地寫下密密麻麻的黑字,登記離婚。接著,他交給我一份文件,上面聲明我的謝庫瑞今後是寡婦的身份,就算立刻再婚也沒有問題。單單把法庭內的牆壁塗成紅色,或是用鮮紅色的邊框鑲在插畫周圍,還不足以顯示這一剎那我內心洋溢的幸福光明。我轉身跑出法庭的大門,穿過門口聚集的假證人和其他替自己的姐妹、女兒,甚至姑嬸訴請離婚的人群,很快踏上歸程。
我向呆在房裡的婚禮賓客宣布,病痛的老人想要一個人獨處。大家連忙起身離開,走進隔壁房間,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男人,準備享用哈莉葉的肉飯和羊排(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也分辨不出空氣中是屍體的臭味,還是用百里香和茴香煎的羊排的香味)。我步入寬廣的走廊,像個陰鬱的男主人若有所思地漫步穿越自己的屋子,接著打開哈莉葉的房門。房裡的女人看見一個男人闖入,驚惶失措,我無視於她們的存在,溫柔地望向謝庫瑞。她見到我,眼睛喜悅地亮了起來。我說:
「我過去在東部省份擔任多位帕夏的書記員、信使和財政助理。我寫了一本波斯戰史,準備呈獻給蘇丹陛下。我是繪畫和裝飾藝術的鑒賞家。二十年來,我瘋狂地愛著這個女人。」
因為哈莉葉事前已經偷偷讓房間通風散氣,並且把油燈放在角落讓光線昏暗,旁人非但看不出我姨父病了,更別說是死了。整場儀式中,他就這樣擔任謝庫瑞的法定監護人。我的理髮師朋友和一位附近的萬事通長老擔任了證人。儀式最後,阿訇提出充滿希望的賜福與忠告,接著帶領所有與會人禱告。這時有個好管閑事的老頭子,關心我姨父的健康狀況,正準備低下好奇的腦袋去察看死者。還好阿訇才一結束儀式,我立刻一躍向前,抓住我姨父僵硬的手,扯開嗓門大喊:
第三幅插畫也要顯示同一個場景,不過這一次,牆壁紋飾的顏色應該暗一點,以中國風格繪畫,纏繞的枝丫要更為濃密糾結,彩色的雲朵應該位於法官代理人上方,藉以表現故事中的爾虞我詐。雖然阿訇先生和他的弟弟實際上輪流在法官代理人面前作證,但是在圖畫里卻同時出現,一起說明情況:可憐的謝https://read.99csw•com庫瑞的丈夫四年前上戰場后就不曾回來,沒有丈夫的照顧,她的生活貧苦窮困,她兩個沒父親的孩子每天流淚餓肚子;因為她還是已婚的身份,沒有再嫁的希望,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得不到丈夫的許可也沒辦法借錢。聽了他們的話,就連聾子也會禁不住淚如泉湧,准許她離婚的請求。然而,這位冷酷的代理人毫無反應,只問謝庫瑞的法定監護人是誰。大家猶豫了一會兒,我立刻插嘴,解釋說她的父親,一位受人景仰的蘇丹陛下的傳令官和使臣,依然健在。
終於,感謝真主,我們踏上剛才走過的路,迂迴折返到出發的屋子。我凝視著路面,心裏為謝庫瑞感到悲傷。事實上,讓我感到難過的,並不是她必須在父親過世當天就結婚的不幸,而是婚禮的樸素與寒酸。我親愛的謝庫瑞完全配得上一場豪華的婚禮,騎上披掛著銀制馬轡和雕花鞍具的馬匹,穿著金線繡花黑貂和絲綢服裝的騎士,上百輛滿載聘禮和嫁妝的馬車。她應該帶領著綿延不絕的遊行隊伍,帕夏的女兒、後宮佳麗和載滿宮廷老婦人的馬車,一路上閑聊著過往歲月的榮華富貴。但如今謝庫瑞的婚禮上,甚至沒有平常用來遮掩富家千金不受窺探、覆蓋紅色絲帳的四柱篷罩;不但如此,甚至也沒有一個引導隊伍的僕人,手裡拿著巨型婚禮蠟燭,以及鑲嵌著水果、黃金、銀葉子和閃亮寶石的枝狀飾品。更難堪的是,因為沒有人在前頭大叫:「讓開,讓開,新娘來了!」為我們開路,隊伍時常被上街採買的人群或到廣場噴泉取水的傭人們衝散。每當遇到這種混亂場面,擊鼓手和嗩吶手索性停止了吹奏,這時我會難過得幾乎熱淚盈眶。逐漸接近家門的路上,我鼓起勇氣轉身望向謝庫瑞,然後看見在粉紅色的新娘金絲流蘇和紅色面紗之下,她不但沒有為這些缺憾感到絲毫悲傷,甚至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似乎很高興我們的迎娶遊行圓滿結束,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或災難,我也為此鬆了一口氣。接著,像所有新郎都做的那樣,我把即將成為我妻子的美麗新娘扶下馬來,挽起她的手臂,然後在歡欣鼓舞的群眾面前,一把一把地抓起袋子里的銀幣,慢慢地從頭頂灑落。跟隨我們寒酸隊伍而來的孩童們,馬上彎身滿地撿錢幣,我和謝庫瑞走進庭院,穿過石板步道。我們才剛踏進屋內,一股熱氣立刻撲面而來,不但如此,更湧上一陣陣恐怖的濃稠屍臭。
她的一兩滴眼淚掉進了正在煎羊肉的鍋子,嗞嗞作響。從她哭的樣子看來,我先猜想她夜裡始終陪著姨父大人一起睡,繼而我就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了羞愧。安靜而驕傲地坐在廚房一角的艾斯特,咽下了嘴裏的食物,站起身來。
「她為什麼要離婚?」法官代理人問,「究竟為什麼一個垂死的老人,會想看到自己的女兒跟早已消失於戰火的女婿離婚?聽著,如果有一個優秀、值得託付的女婿人選,那我還能理解,因為這樣他才不會帶著遺憾而死。」
接下來的一天,彷彿我在阿勒頗的咖啡館看見說書人表演的「貓與鼠」故事。由於故事中充滿冒險和詭計,儘管寫書的人會以優美的書法寫成敘事體詩歌,卻一點都不會當真,也不會讓人把它們畫成圖畫。我,相反,則愉快地把我們一天的冒險分成四個場景,在我心中描繪成四幅想像的圖畫。
「基於我所屬的沙斐儀學派,允許離婚並不抵觸『天經』或我的信條,因此我同意這位丈夫在戰場上失蹤四年的可憐謝庫瑞的離婚訴請,」副宗教法官先生說,「我准許離婚。並且,在我的裁決下,萬一她的丈夫真的返回,他在這方面也不再擁有任何權利。」
我向一位永遠笑嘻嘻的猶太兌幣商換了五枚威尼斯獅子金幣。接著,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這個到現在為止我都沒跟你們說起過的住宅區(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區的名字:雅庫特),回到了我姨父家所在的街道,我過世的姨父與謝庫瑞的孩子們就在此地他們的屋子裡等我。沿著街道疾走時,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因為我在姨父過世的當天就在為婚姻的美夢與計劃奔波而瞧不起我。接著,隨著冰雪消融而嘶嘶流著水的噴泉池朝我耳里低聲細語:「別太在意,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只管快樂。」「好是好,」角落裡一隻不吉利的黑貓一邊舔著毛一邊反駁著我,「不過,每個人,包括你自己在內,九九藏書都懷疑你涉嫌你姨父的凶殺案。」
由於謝庫瑞並非從她父親的房子嫁入我家,而是我以入贅女婿的身份搬進岳父家中,迎娶的遊行只算得上合宜而已。我自然無法像其他人迎親時那樣,請我富有的朋友和親戚們盛裝打扮,騎馬來到謝庫瑞家門口等待。不過,我還是邀請了兩位回伊斯坦布爾這六天來巧遇的兒時好友(其中一個和我一樣是政府官員,另一個則開了一家澡堂),以及我親愛的理髮師,他一邊替我刮臉修發,一邊含著淚祝我幸福。我自己則跨上第一天回來時騎乘的白馬,來到謝庫瑞家,敲敲她的庭院大門,彷彿準備好帶她到另外的房子展開新的生活。
我拿出我的錢兜,給他看裡頭擠滿的威尼斯金幣:開闊的清真寺庭院、阿訇的臉、我們大家霎時都籠罩在了閃耀的金色光芒中。他問我究竟遇到了什麼困難。
在法官代理人面前如此毫無防備地變得低三下四,把自己的一生像某件毫無秘密的物品般攤開來一覽無遺,讓我倍感難堪,因此我陷入沉默。
我從雅庫特區朝金角灣騎過四條街,在毗鄰的亞辛帕夏區清真寺找到了滿面春風的黑鬍子阿訇。他手裡正拿著掃帚,忙著把無恥的野狗趕出泥濘的庭院。我向他說明來意,解釋道,蒙真主的寵召,我姨父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依照他最後的心愿,我準備迎娶他的女兒,她不久前才在於斯屈達爾法官的裁決下,獲准與在戰場上失蹤的丈夫離婚。阿訇反駁說根據伊斯蘭律法的規定,一個離婚的女人必須等待一個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辯解說謝庫瑞的前夫已經失蹤四年,因此絕不會有懷了他的孩子的問題。我連忙又補充道,於斯屈達爾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離婚訴請,准許謝庫瑞再嫁。我拿出證明文件給他看。「阿訇先生,你可以放心地相信這場婚姻沒有任何阻礙。」我說。沒錯,她是我的血親,但表兄妹的關係不算障礙;她前一場婚姻已經宣告無效;我們之間沒有宗教、社會和財富上的差異。如果他願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幣,如果他到時候能在全區居民面前主持婚禮儀式,那麼,他也將為一雙無父的孩子與一個無依的寡婦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著我問,不曉得阿訇先生喜不喜歡杏桃干杏仁肉飯?
我硬拽著謝夫蓋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寫信回復我親愛的謝庫瑞:「一切依你,我的愛!」可是,在一個不識字的理髮師店裡,哪裡找得到筆和墨?因此,我嚴肅地朝男孩耳中悄聲說出我的答覆:「沒問題。」接著我輕聲問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接下來,為了表示我的姨父試圖從病榻上對我耳語,我審慎恭敬地把耳朵貼上他的嘴,睜大眼睛假裝專註地聆聽,就好像一個年輕人傾聽他所敬仰的長輩從漫長的一生中淬鍊出的、靈丹妙藥般的一兩句忠告。看見我對岳父表現出無比的忠心和熱忱,阿訇先生與鄰居長老顯然極為欣賞而贊同。我希望不再有人認為我涉嫌姨父大人的謀殺。
「我的收入還不錯。」
「要讓謝庫瑞快樂。」她說,「好好珍惜她。」
野貓停下了舔毛的動作,我的目光陡然對上了它邪氣的眼睛。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伊斯坦布爾的野貓在當地人的嬌寵下變得多麼厚臉皮。
「除非他出庭作證,否則我不會批准她的離婚!」法官代理人說。
「是我!」
「如果沒有迎娶隊伍,我就不結婚——謝庫瑞。」
當我們的馬漫步上街后,我才明白謝庫瑞以她慣有的精明安排這個場面,是為了確保婚禮能順利進行。藉助于娶親的隊伍,我們的婚禮得以向所有的街坊鄰居們宣布,即使婚禮就此結束,也就算是獲得了大家的認同,使得任何可能反對我們婚禮的意見變得軟弱無力了。雖然如此,公開宣布我們成婚的消息,彷彿公然挑戰我們的敵人,挑戰謝庫瑞的前夫一家人,這也可能會使事情一開始就陷入危險。如果由我決定,我會選擇秘密舉行儀式,不通知任何人,也不會有婚禮慶祝。我寧可先成為她的丈夫,之後再來保衛我們的婚姻。
「她是我阿姨的女兒。」
房裡一群女人,有三五個是謝庫瑞臨時邀請的鄰居婦女,還有幾個年輕姑娘,從目光中的忠實看起來像是她的親戚。她們連忙站起身並遮住自己的臉,同時一邊盡情地打量我。
我那守寡、失去了父親、傷心欲絕的謝庫瑞邁著輕如羽毛的步子走了之後,我帶著她身後留下的杏仁幽香和https://read.99csw.com婚姻迷夢,獃獃地沉浸在了弔死鬼猶太人空屋裡的靜寂之中。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但心思卻轉得飛快,想得我頭都要疼了。甚至還來不及好好地哀悼我姨父的死,我已經迅速地跑回了家。一方面,疑慮之蟲嚙咬著我,告訴我說:我是謝庫瑞偉大計謀里的一顆棋子,她在耍弄我;然而另一方面,幸福婚姻的幻想固執地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你們一句話都不能跟別人講。」我說,「替姨父換上他的睡衣,攤開他的床墊把他放在上面,不是像個死人,而要像個重病的人。用杯子和瓶子裝一些糖漿,排放在他頭部周圍,並且拉上百葉窗。注意他房間里不可以有一絲燈火,這麼一來,他才可以在婚禮儀式中扮演謝庫瑞的監護人和重病的父親。迎娶隊伍是不可能了,最多,你們可以臨時邀請幾位鄰居參加婚禮。邀請他們的時候,你們告訴他們這是姨父大人臨終的心愿……這將不會是場歡樂的婚禮,而是哀傷的儀式。如果我們不妥當處理此事,他們將會破壞我們,也會處罰你。你懂吧?」
她哭著點了點頭。我跨上我的白馬,告訴她我會安排好婚禮證人,過一會兒就回來,到時候謝庫瑞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一切結束后,我將是屋子的一家之主,還有我呆會兒要去理髮師那兒修臉。我事先並沒有想過這些事,但當我開口時,所有細節卻自然變得很清晰。我在戰場上也時常有這種感覺,堅信自己是真主寵愛的僕人,他將會庇佑我,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當你感覺到此種自信時,跟隨你的直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你的行為就絕對不會出錯。
宵禮的宣禮聲過後不久,心滿意足地吃過飯,吃夠了核桃、杏仁、水果乾、蜜餞和丁香糖的婚禮賓客,才開始漸漸散去。婦女群中,謝庫瑞持續不斷的哭泣和調皮孩童的爭吵,為喜慶蒙上了一層惆悵。在男人們之間,我則以嚴肅的沉默來回應鄰居們鬧洞房的譏笑,這讓他們認為我是對岳父的病情憂心忡忡。一切哀愁紛亂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場景,是晚餐前我領著謝庫瑞來到姨父的房間,我們終於得以獨處。誠心誠意地輪流親吻過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后,我們退到房間的陰暗角落,饑渴難耐地彼此相吻。在我的嘴裏,從妻子灼|熱的舌上,我嘗到了孩子們貪婪搶食的糖果味。
然而,當娶親隊伍進入屋裡休息時,謝庫瑞和所有長者、婦女及孩童們(奧爾罕躲在角落不信任地打量著我)一樣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動談話,好像根本就沒有這股氣味。一時間,我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但是我很清楚戰爭過後那些衣服破碎、靴子、皮帶失蹤,臉、眼睛及嘴唇被狼和鳥扯爛、曝晒在太陽下的屍體,聞起來是何種氣味。那是一種過去時常灌滿我的嘴和肺、恐怖得叫人窒息的惡臭,我絕不可能搞錯。
「嗯哼,我懂了。你有能力讓她快樂嗎?」
我們的第二幅圖畫將呈現蘇丹的宮殿、皇室法庭議會的集會、歐洲使節的接待會,以及透過足以媲美貝赫扎德的細膩精巧筆觸所勾勒出的豐富室內陳設:也就是說,這幅圖畫必須隱含活潑的巧妙和反諷。因此,畫面上要同時出現各種細節:法官先生一方面明顯地做出一個大方的「停下」手勢,表示拒絕我的賄賂,但另一隻手順從地收下我的威尼斯金幣,而行賄的最終結果也將出現在同一畫面;那就是,於斯屈達爾法官的沙斐儀派代理人沙哈普先生,坐上了法官的位置。只有對構圖技巧爐火純青的聰明細密畫家,才有辦法把這一連串的事件同時呈現於一幅畫面。所以,當觀者欣賞圖畫時,首先會看見我送上的賄賂,接著看見在圖畫別處,一位代理人盤腿坐在法官的坐墊上。如此一來,就算他沒讀過故事,也會明了榮耀的法官暫時讓出他的辦公室,讓代理人得以准許謝庫瑞離婚。
他說他喜歡,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大門口的野狗。他收下了金幣。他說會換上禮袍,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戴好纏頭巾,然後及時抵達主持婚禮。他問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訴了他該怎麼走。
「照您要求的,我們攤開了他的床墊,替他換上了睡衣,再為他蓋上了一條棉被,並且在他身邊放了幾瓶糖漿。如果他散發出不好聞的氣味,那肯定是因為房間里的炭盆太熱的緣故。」這個女人哭著說。
當他問這個問題時,比了一個猥褻的手勢。此幅畫的細密畫家應該省略https://read.99csw.com這個下流的舉動,只要表現我的滿臉通紅就夠了。
「謝庫瑞希望再小也要有一支迎娶隊伍,要他們來家,吃頓婚宴。我們已經燉好了一鍋杏桃干杏仁肉飯。」
我甚至不需要提起於斯屈達爾法官的代理人,阿訇先生馬上就明白了一切,他說所有鄰居一直很同情可憐的謝庫瑞小姐的不幸,早就該這麼做了。與其在晉見烏斯庫達法官時再臨時尋找第二個證人,為合法離婚作證,他提議不如就找他的弟弟,他就住在附近,也很清楚謝庫瑞與她可愛孩子的困境。現在,如果付一枚金幣給這位弟弟,我也算是為他做了一樁善事。我答應付阿訇兩枚金幣,他又為我替第二個證人打了折扣,我們當場達成了協議。於是阿訇先生到他的弟弟家去了。
「你是她的親戚嗎?」
「怎麼可能呢?你還是監護人的代表!」法官代理人說,「你從事哪一行?」
「我們怎麼可能不怕?」她說著哭了起來。
夢想了十二年之後,再怎麼急著舉行婚禮,還能有什麼比得上婚禮前的理容剪髮更能讓新郎忘卻一切煩憂,安然享受理髮師溫柔的雙手和玩笑的戲謔呢?我的腿引領著我,來到位於市場旁的理髮店。它位於阿克薩拉依一排頹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姨父、我的阿姨與美麗的謝庫瑞幾年前一直住在這裏。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布爾時,我曾遇見這位理髮師。今天,當我踏進大門,他就像伊斯坦布爾所有好理髮師一樣擁抱我,不多問過去十二年我上哪兒去了,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雜談,最後談到了我們所謂人生的充實旅途最後必然抵達的終點。
阿訇先生不在家,我在街區清真寺的院子里找到了他,他有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和下垂的眼瞼,看起來好像永遠沒睡夠。我請教他一個瑣碎的法律問題:「一個人什麼時候有義務出庭作證,什麼時候可以自願出庭作證?」我揚起眉毛專心聆聽他倨傲的回答,假裝自己是頭一次聽聞。「如果有其他證人在場,一個人是否願意作證是他的選擇。」阿訇先生解釋說,「不過,在現場只有一個證人的情況下,他必須依照真主的旨意作證。」
「他在睡覺。」
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在理髮師老練的手指及火盆的熱氣下,我整個人融入滿室溫暖。我對崇高的安拉感到無比感恩,經歷了那麼多折磨后,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給我一件最美好的禮物。我感到無比好奇,思索著他的世界究竟含藏著何種神秘的平衡。我為姨父感到哀傷和憐憫,他的屍體此刻還躺在屋子裡,而那間屋子,稍後就要迎接我作為它的男主人。正當我準備一躍而起出發時,有個人影在理髮店永遠敞開的門口晃動,我扭頭一看:謝夫蓋!
「確實有個人選,先生。」我說。
「我目前便處於這種窘境。」我繼續話題說,「儘管情況人盡皆知,但所有證人都以『又不是義務,只是自願』的借口,規避自己的責任,不願意上法庭。結果是,我所幫助的那些人的迫切問題得不到解決。」
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姨父大人生了重病,」我透露,「臨死前,他希望女兒的寡婦身份得到正式確認,贍養費的給付得到認定。」
慌亂之中,我連忙解釋我的姨父大人現在重病在床,性命垂危,他向真主請求的最後一個願望便是親眼見到自己的女兒離婚,而我,則代表他來處理這件事。
離傍晚還早,我在空曠的花園裡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望著一棵棵樹和泥濘的街道,不禁對世界的美好無限敬畏。沒多久,哈莉葉戴著頭巾、面紗走了進來,她一身的穿戴不像是個女奴,反倒像位夫人。保持著遠遠的距離,我們來到了無花果樹的後面。
「謝庫瑞,你的父親叫你。我們已經成婚了,你該去親吻他的手。」
我的女房東在門口攔住我,盤問我上哪兒去了,為什麼這麼大清早回來。與她交談了幾句之後,我回到房間,拿出藏在床墊里的腰帶,從襯裡取出二十二枚威尼斯金幣,用顫抖的手指把它們放進了錢包。當我再度回到街上,立刻明白,謝庫瑞那雙黝黑、淚濕、憂愁的眼睛,將會縈繞我的腦海一整天。
此時,我察覺謝夫蓋、理髮師,甚至你們都懷疑我與我姨父的死有關(謝夫蓋,當然,在疑心別的事情)。真是遺憾!我不顧他的抗拒,強行親了親他,他不悅地一溜煙離開了。在接下來的婚禮中,換上正式服裝的他,始終站在遠處充滿敵意地瞪著我。
「一切都很順利。」我九九藏書對她說。我拿出從法官那裡拿到的文件給她看。「謝庫瑞已經離婚了。至於另一個教區的傳道士……」我本來要說:「我會處理。」然而我卻脫口而出:「他已經在路上。讓謝庫瑞做好準備。」
你們大概也已明白,我憑直覺在匆忙行動。我從地上揀起顆石子,朝院子大門丟了過去,卻丟歪了!我再朝房子丟了一顆。石子落在了屋頂上。我氣惱地開始隨便朝屋子亂丟石子。一扇窗戶開了,正是四天以前,星期三,我第一次透過石榴枝丫看見謝庫瑞的二樓窗戶。奧爾罕露出臉,透過百葉窗的隙縫,我聽到了謝庫瑞責罵他的聲音。接著,我看見了她。我和我的美麗佳人滿心期盼地彼此對望了片刻。她是如此的嫵媚動人。她比了一個我解讀為「等一下」的手勢,然後關上了窗戶。
我賞給開門的哈莉葉一筆慷慨的小費。謝庫瑞穿著一件艷紅的禮服,戴著從頭頂垂至腳跟的粉紅新娘流蘇,在各種叫喊、啜泣、嘆息(一個女人在罵小孩)、哭號,以及「願真主保佑她」的叫嚷聲中,走出屋外,優雅地騎上我們牽來的第二匹白馬。好心的理髮師在最後一分鐘替我找來的擊鼓手和嗩吶手,開始吹奏一首緩慢的婚禮樂曲,我們寒酸、哀愁、但又驕傲的娶親隊伍於是出發上路了。
儘管慌亂無措,但他仍保持一貫的自信,遞給了我一張紙條。我說不出話來,心底吹起了一陣涼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接受最糟的消息。信上寫著:
「別光臉紅不吭聲,年輕人,給我一個答案,要不然我拒絕給她離婚許可。」
「放下您的一切憂慮,我親愛的姨父。我會盡自己的全力,照顧謝庫瑞和她的孩子,絕對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遠離苦難,備受呵護。」
「這個嘛,」阿訇先生說,「你為什麼不稍微鬆鬆你的錢包呢?」
「那是誰呢?」
我跨騎著我這匹情緒化、來自於神話故事的白馬,走在娶親隊伍的前面。當我們行經巷道時,我不時緊張地留意哈桑和他手下的身影,惟恐他們會從巷子里或陰暗的庭院門邊衝出來襲擊我們。我注意到成年男子、鄰居長輩,以及陌生人們,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娶親隊伍,雖然不完全了解怎麼一回事,卻沒有做出任何不禮貌的舉動,停下手邊的活,站在門前朝我們揮手致意。隊伍誤闖入一個小市場,來到這裏,我才發現謝庫瑞早已熟練地運用她的流言網路走漏了消息,使得她的離婚與再嫁很快廣為鄰里接受。人們的反應證實了這一點。興奮的蔬果小販不敢離開他那五顏六色的榲桲、紅蘿蔔、蘋果太久,跑過來加入我們隊伍走了幾步便大喊:「讚美真主,願他保佑你們兩人。」愁容滿面的商店老闆對我們微笑;麵包師傅一邊命令學徒刮掉烤盤的焦塊,一邊投給我們讚許的目光。雖然如此,我還是頗為擔憂,隨時保持警戒以防任何突襲,甚或任何無禮的詰問。因此,即使當我們走出市集,隊伍後面跟來了一群等著撿錢的嘈雜孩童,我也絲毫不覺得生氣。從躲藏在窗戶、欄杆和百葉窗後面的女人臉上的微笑看來,我明白這群喧嘩的孩童身上散發的充沛活力,支持、守護著我們。
下樓來到廚房,我問哈莉葉,姨父大人的屍體在哪兒,為什麼整個家裡都充滿著屍臭味,我說這樣一來,別人會明白一切的。我說得不是很清楚,而是含含糊糊地說的。而另一方面我也老在想著這是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第一次對她說話。
我感覺不是十二年前,但也不能說是十二天前我還在這裏。理髮師傅已經上了年紀。他布滿斑點的手顫抖地拿起鋒利的剃刀,在我臉頰上跳躍滑行,以此可以看出他染上了喝酒的習慣。他僱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唇飽滿、綠眼珠的小學徒,此時正敬畏地仰望著他的師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裡乾淨整齊多了。他把滾沸的熱水倒進用一條新鏈子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盆里,水從吊盆底部的黃銅水龍頭流下,他就用這些水細心清洗我的頭髮和臉。老舊的寬水槽才新鍍了錫,取暖的火盆很乾凈,沒有生鏽的痕迹,瑪瑙柄的剃刀也非常鋒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絕對不肯穿的純絲背心,一身都乾乾淨淨。我猜,那位纖瘦、高於同齡男孩的清秀學徒,想必幫這家店及店主人帶來了幾分整潔。沉浸於熱氣瀰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臉享受中,我忍不住想著,婚姻不僅會為一位單身漢的家裡帶來全新活力與富裕,對他的工作和店鋪也會帶來不少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