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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我是艾斯特

39、我是艾斯特

看到謝庫瑞沖我甜甜地微笑,彷彿一切事情都在照計劃進行著,這讓我很開心。
我很高興她沒有提起新丈夫的名字。
「艾斯特,我好怕。」她說。
「艾斯特,」她說,「只要殺害我父親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我與我的孩子將不會有片刻安寧。」
「我哭得口乾舌燥,哈莉葉。」我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倒杯水給我。」
一顆豆大、晶瑩發亮的淚珠從卡比葉濕潤的眼睛滑下臉頰,這一瞬間,你們好心腸的艾斯特下了一個決定,要儘快幫卡比葉找一個比她亡夫更好的丈夫。
我覺得很尷尬,不是因為問了這個問題,而是我說話時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叫住哈莉葉,掀開她手裡那隻瓶子的蓋子。「噢喔,」我說,「加開心果的粗麥哈爾瓦糕。」我嘗了一口,「他們還摻了酸橙。」
「可憐的姨父大人,人家說他在謝庫瑞的婚禮前就已經死了。」我說,「人們的嘴可不像布袋,可以綁得死牢,有些人甚至放話說他不是壽終正寢。」
「馬。」她說,「但是已故的高雅先生只做鍍金的工作,從來不畫馬,也不可能有任何人請他畫馬。」
「如果我把這張紙拿給謝庫瑞,她一定會很高興。」我說。
「少管閑事!」謝夫蓋大吼。
「謝庫瑞非常看重你。」我拿出慣有的說詞。一排裝滿哈爾瓦糕的罐子排在裝著葡萄糖蜜的大陶罐和腌菜罐之間,我掀開蓋子,湊上去聞一聞或伸一根手指進去撈一點嘗嘗。我問這些都是誰送來的。
「去高雅先生家裡,和他的遺孀聊一聊,弄清楚他們為什麼沒有送哈爾瓦糕。趕緊回來把消息告訴我。」
她打開一隻柳編盒子的蓋子,裏面放著繡花針、幾塊布和一顆大核桃。她從盒子里拿出一張摺疊起https://read.99csw•com來的紙。
沒過多久,卡比葉便承認她對已故的姨父大人極為不滿,原因是他所編輯的手抄繪本。她說她丈夫,願他安息,並不願意為了多賺幾枚銀幣參与書本製作,但是姨父大人卻說服他說這個計劃是蘇丹的旨意。雖然如此,她的先夫察覺到姨父大人雇他鍍金的圖飾,漸漸從簡單的裝飾插畫發展成為完整的圖畫,不僅這樣,這些繪畫還包含了法蘭克異端邪說、無神信仰,甚至褻瀆神聖的痕迹。他漸感不安,並開始分不清是非對錯。遠比高雅先生還要理智和謹慎的卡比葉小心地補充道,所有這些疑慮並非一夕之間迸發,而是逐漸產生。由於可憐的高雅先生從不曾找到任何公然瀆神的證據,只好把自己的擔憂視為空穴來風,拋在腦後。此外,他透過更加虔誠來讓自己心安,從不錯過埃爾祖魯姆努斯萊特教長的任何一場講道,要是沒能及時做禮拜他就會從心底感到不安。他明白畫坊里有幾個混蛋嘲笑他對信仰的全心奉獻,但更深知他們無恥的譏笑源自於嫉妒他的才華和技藝。
她的第一個動作肯定了我之前所說的話,不但如此,說話的語調也讓人感覺到她不得不說這樣的話。
好一種表達歉意的方式。為了回應她的話,我提醒她,如果考慮到姨父大人可能也是死於同一個「混蛋」手下,那麼她與謝庫瑞的命運,以及她們的敵人,其實是一樣的。角落裡那兩個瞪著我看的大頭孤兒更透露出兩個女人另一個相似處。不過,無情的媒婆頭腦立刻提醒我,謝庫瑞可要比她美麗、富有且神秘得多。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卡比葉:
忽然間,我覺得離謝庫瑞好遠、好陌生,就算我只是她眼中的那片雲,我也九-九-藏-書不會感到驚訝。念完祈禱文後,美麗的謝庫瑞立刻熱情地親吻了我的雙眼。
來到廚房,哈莉葉疑心地打量著我。
「我的寶貝,別怕。」我說,「啥事都有好的一面。看吧,你終於嫁人了。」
我打開這張皺巴巴的粗紙,仔細端詳,看見用墨水畫出的各種形狀,被井水浸泡得已經暈開或褪色了。我好不容易才看出那是什麼形體,這時,卡比葉說出了我的想法。
「怎麼回事?」我唐突地問,壓低聲音一副知心朋友的樣子。
噢,跟大家一起哭真是太暢快了!當男人們前往我親愛的謝庫瑞父親的葬禮時,女人們、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則聚集在屋子裡流淚哭泣;而我呢,也哭天搶地地加入了大家的哀悼。—會兒,我與身旁的漂亮姑娘同聲哭號,靠在她身上前搖后擺;一會兒,我又轉換另一種心情,為自己的哀愁和凄涼的生活痛哭流涕。如果我可以每星期像這樣哭上一回,我心想,或許就能忘掉自己每天在街上遊盪討生活的勞苦,忘掉被人嘲笑肥胖和猶太血統的辛酸,重新再生,變成一個說不定更聒噪的艾斯特。
我喜歡婚喪喜慶,因為我可以盡情地吃,而且能忘記自己是人群中的黑羊。我愛死了節日的千層酥餅、薄荷糖、杏仁甜麵包和水果乾;割禮儀式的碎肉飯和杯狀餡餅;蘇丹在競技場舉行慶典時的櫻桃汁;婚禮上的所有食物;葬禮之後鄰居們送來弔慰的芝麻、蜂蜜或各種口味的哈爾瓦糕。
我注意到他們旁邊站著一個瘦小、驚惶的金髮女孩,顯然是受欺負男孩的妹妹,不知什麼原因,我替她感到好難過。算了,別管,艾斯特!
雖然嘴巴上說「別再送了」,但她隨即打開小紙條看了起來,這次她並沒有告訴我信中的內容。
九-九-藏-書一把抓起我的包袱離開。還沒走兩步我就看見黑在馬路的盡頭。他剛從岳父的葬禮回來,從他容光煥發的表情看來,這位新丈夫還挺滿意自己的生活。為了不破壞他的好心情,我離開馬路,鑽進一排樹叢,然後穿越弔死鬼猶太人的花園,他妹妹就是著名的猶太醫生默謝·哈門的情人。每當行經這座讓人聯想起死亡的花園,我都會感到無限憂傷,以至於總是忘記我得負責替這棟房子找個買主。
「他已經下葬有一陣子了。」謝庫瑞說,「我現在可以感覺到我可憐父親的靈魂正永遠離開他的軀體,升上天堂。」
「我現在就查一查。」我說,猜測著謝庫瑞心裏在想什麼。
卡比葉高傲地承認自己沒有問候謝庫瑞,沒有登門拜訪表示哀悼,或與她一同哭泣,也沒有做任何哈爾瓦糕派人送去。她的驕傲背後,隱含著一絲藏不住的得意:很高興有人察覺到了她的憤恨。逮住這一點,你們機敏的艾斯特企圖從中挖掘出卡比葉憤怒的原因和始末。
她從我的手臂里抽身,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長長地做著祈禱。
「哈桑聲稱你們的婚禮在法官眼中是無效的。」我說,「他送了這個給你。」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她說,「所以我一直還沒有讓他靠近我。整個晚上我都守在我可憐的父親身旁。」
她一言不發,把水遞給了我。喝水前,我看了看她哭得發腫的眼睛。
「我親愛的孩子,好好玩,別打架,好不好?」我儘力裝出溫柔的聲音說。
「先夫並不常跟我講他的這些憂慮。」卡比葉謹慎地說,「根據我所記得的,把它們拼湊在一起之後,我得出了結論,所有落到我們頭上的事件的起因,全指向最後一晚引他去姨父大人家中的那些圖畫。」
「高雅九*九*藏*書先生與我父親之間並沒有任何嫌隙。高雅的葬禮那天,我們做了哈爾瓦糕給他家送去了。我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謝庫瑞說。
由於我沒有多說,她親吻了我兩側臉頰。站在庭院刺骨的寒風裡,我們互相擁抱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我輕撫我美麗謝庫瑞的秀髮。
「謝庫瑞要我告訴你,如果她冒犯了你,她很抱歉。」我說:「她想說她愛你如姐妹,更如天涯淪落人。她希望你想一想,幫幫她。高雅先生最後一晚出門時,有沒有提過他要與姨父大人之外的人見面?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是要去見別人?」
如同一切命運乖舛的驕傲女人,卡比葉自然會懷疑所有訪客都是故意挑她最悲慘的時刻來可憐她;甚至更惡毒的,來見證她的痛苦,並暗自歡喜自己的境況比她好多了。因此,她不與賓客多寒暄,拋棄任何花言巧語,直接切入話題。艾斯特今天下午來有何貴幹,為什麼要趁卡比葉正準備小睡一會兒以緩解悲痛的時候來訪?我知道她對最新的中國絲綢和布爾薩手帕毫不感興趣,所以甚至不用假裝解開包袱,便直接切入正題,轉達淚人兒謝庫瑞的挂念。「你的哀傷謝庫瑞感同身受,但一想到她竟然無意間冒犯了你,不禁更加深了她的痛苦。」我說。
「如果謝庫瑞真的那麼想要這張紙,就叫她自己來拿。」卡比葉絲毫不帶感情地說。
你們老邁的艾斯特望著這幾匹潦草畫出的馬匹,但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她非常明顯地猛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腳趾。接著她抬起頭,避開我的眼睛說:「願真主保佑他的僕人遠離卑鄙的謠言。」
她睜大眼睛直視著我,彷彿在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在他身上發現的。」她說。
「已故高雅先生的遺孀卡比葉,並沒有來弔https://read.99csw.com問,也沒有傳話或是送哈爾瓦糕過來!」
她正從廚房往樓梯走去。我跟上她,知道她想私下與我講幾句話。
「今後我該怎麼辦呀?」她說。
「你有什麼口信要給哈桑嗎?」我說。
死亡的氣息也瀰漫在高雅先生的家中,但沒有激起我任何的憂傷。我可是艾斯特呢,進出過千萬間房子,認識千百個寡婦;我知道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們,若不是沉浸於挫折和痛苦,就是充滿憤怒與抗拒(不過,所有這些折磨謝庫瑞都經歷過)。卡比葉選擇了憤怒的毒藥,我明白這有助於加快我工作的進程。
我靜悄悄地溜進走廊,穿好鞋子走下樓梯。轉進廚房前,我聽見馬廄旁房門半掩的房間傳出奇怪的聲響,起了疑心。我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瞥進門裡,發現謝夫蓋與奧爾罕綁住某個弔喪婦女的兒子,正用他們已故外公的顏料和畫筆在他臉上亂塗。「如果你想逃,我們會這樣打你。」謝夫蓋說,打了男孩一巴掌。
她這麼謹慎是對的,我們站立擁抱的庭院里還有別人:我們的上方,有一個堆滿傻笑的木工,正在為大廳的窗戶重裝百葉窗,原來的那一扇今天早上不知為何掉下去摔壞了。他一邊工作,一邊斜睨著我們和屋裡哭泣的女人。這時,一位忠實鄰居的兒子敲響了庭院大門,大喊:「哈爾瓦糕來了。」哈莉葉連忙從屋裡跑出來替他開門。
哈莉葉喋喋不休地解釋誰送了哪一罐:「這是卡依塞利的卡辛先生送的;這個嘛,是住在兩條街外的細密畫家部門的助理送來的;那是鎖匠左撇子哈姆迪送的;那一罐是埃迪爾奈的少婦……」這時謝庫瑞打斷了她。
猶豫不決的哈莉葉當然明白,姨父大人死後,想要操控謝庫瑞的指望是一點兒都沒有了。然而不久前,她卻是在樓上哀悼時哭得最真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