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姨婆越來越「窮」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個好脾氣的陪襯。
提問，一種輪流。
她願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屬於她想象中的那個姥姥。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說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才開口商量晚飯。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著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只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畢竟還是向她一陣陣襲來。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流，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白天窗帘遮光。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麼許久。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麼也不能忘卻。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著同樣的恐懼。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才沒有逃跑。她就那麼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著，咕容著熬著時光，等待一個窗帘被拉開的時刻。
睡覺，一種輪流。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里彷彿有一種表示：入鄉隨俗，回家吃藥。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分量的水，那葯才能咽下去。
媽首先反應過來。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里，她又被九-九-藏-書領到了婆婆家。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裡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她們又走進這條又曲折又細長的灰衚衕。她仰頭看著衚衕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衚衕。」她念出了聲，她念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她還問媽為什麼把衚衕叫做「勺」，媽說就因為這條衚衕像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勺子。她問媽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說是勺把兒中段。
夜深了，姨婆沒回東城自己的家。在婆婆的提議下她們開始打麻將。小瑋終於忍不住倒頭睡在床上，眉眉卻願意和姨婆共同度過這神秘的時刻。她被姨婆擁在懷裡，看著那滿桌子奇形怪狀的圖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為她作著講解：「這多像個燒餅，你看上面還有芝麻粒；這是副眼鏡；你再看這個，這不是一隻小鳥么；那多像兩條魚……」眉眉覺得姨婆是專門為了她才坐在這裏。她看看對面，對面的婆婆對眼前卻貫注了全神。她認真的盯著手下和桌上，惟恐錯過了什麼忽略了什麼。她不斷地叫著「和」，把別人手下的紅綠籌碼不客氣地往自己跟前收斂。眉眉看懂了那籌碼代表著什麼，那是錢。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日子。儘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九*九*藏*書也用不著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帘不可。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流暢起來，充滿著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在一片光明裡，眉眉看清了那白髮老太太。她頭髮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適的黑罩衣罩著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胸脯。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粗了些，眉眉只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聲音卻流暢、嘹亮。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嚕，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像吹著吹不響的哨子。吹著哨子，她的臉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來，嘴角淌出口水，浸濕了枕頭的一角。媽也打著呼嚕，媽的呼嚕更怪：打著打著就斷一會兒氣，氣上來再打。
原來她真有這麼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她看看小瑋，小瑋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瑋，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小瑋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常常攥著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夢裡她彷彿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說「叉燒」「天福」「丁媽」什麼的。
她們並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瑋側過身子扎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於掙脫了眉眉坐起來。
儘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係的V九*九*藏*書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晚上窗帘照樣遮光。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懷抱里體味著睏倦的懶散和美好，一切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念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禁止烏刺八」（禁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認識糖。糖沒錯兒。
眉眉像蛆一樣在床上咕容。她有點故意，她想用這咕容使她們驚醒。但她們不醒，她們不在乎她這小手小腳的小咕容。她們睡得很是心中有數，很有主意。也許她們做著一個夢，夢裡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窗帘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並沒有因窗帘的拉開而變亮。天黑了，於是窗帘再被拉上。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瑋都叫了「姨婆」（小瑋叫「姨佛」）。姨婆開懷地笑著彎下腰，輪流在眉眉和小瑋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著，自言自語著：「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庄晨的閨女。看，看是不是……」
姨婆把帶給她們的巧克力和一種彎曲的小點心分給她們，她們終於不再想到困，彷彿從來就不懂困的滋味。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hｔｔpｓ://ｒｅaｄ•９9csｗ.coｍ瑋的姨婆。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窗帘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里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里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幸好這次小瑋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彷彿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瑋並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麼。
庄晨是媽的姓名。
這昏天黑地的午覺使她莫名其妙，但她們一定要睡，要的就是這莫名其妙。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說：「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老師不知為什麼非稱她為「您」不可。
天又黑了，窗帘索性就不再拉開。當媽和婆婆又對著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婆婆吃得輕鬆順利，把葯隨意含在嘴裏，不用湯水也能咽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葯「砍『』進嘴裏，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著嗓子，葯被水砸下去。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個滿頭銀絲、皮膚白凈、胸脯寬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兒園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時，她描述的就是眼前這位姨婆，雖然她們從未見過面。她還編出過許多假定：一雙剛穿在腳上的新鞋，她說「是我姥姥給我買的」；星期天下午回園時手ｒead.９９csｗ.cｏｍ提一隻裝滿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從北京寄來的」……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只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麼必要多麼及時多麼不可少。少了這睡就談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對眉眉滔滔不絕的講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籌碼越來越少了，眉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姨婆。
眉眉知道這是姨婆在誇庄晨的閨女，雖然她並沒有叫她們「乖乖、寶貝兒」，但眉眉覺得這比叫乖乖寶貝兒還真。她在姨婆那暴風驟雨般的親吻中順從著，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話使她心中充溢著前所未有的歡樂。她依偎在姨婆寬厚的懷裡，那溫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著莫名的陶冶。那柔軟的、手背帶著肉的旋渦的撫摸使她很想撒嬌。
對面的大床聽不見「燈」和「餅乾」，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嚕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只念在心裏，止都止不住。
小瑋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確切點說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彙還很少，她只會說「燈」、「餅乾」，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她把餅乾說成「梗干」。
婆婆收斂著別人的籌碼，並不斷欠起身，把耳朵貼上窗子聽聽動靜。這種聽動靜給她們的行為乃至整個房間帶來了幾分不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