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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問她為什麼動手推媽,說這種行為就是粗野。開始她說什麼也不為,後來又說那是因為媽的肚子太大太難看,她最不喜歡媽有這樣一個大肚子。爸和媽互相看看,像是相信了她的理由,又像不信她的理由。他們原諒了她,但她卻哭得更凶。她哭,號陶著大哭,好像無論爸媽原諒她還是不原諒她,她都得哭。也許她哭是因為沒把真正的理由告訴爸媽,她對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然而那理由她似乎又說不清楚。
她想她是被自己的行為嚇哭的,血使她流了那麼多眼淚。
被否定的同學自然是不服的,於是一場指責「瞎編」和反指責「瞎編」的鬥爭便開始了。窗外青蛙的鼓噪使她們的鼓噪越演越甚,有時全宿舍的同學都會卷進來,使這場爭論更廣泛更激烈。
那時候小瑋正在媽的肚子里,媽就有了一個大肚子。眉眉覺得媽的肚子很沉,像扣著一口大鍋。
眉眉躲過媽的眼光,努力注https://read.99csw.com視掉在床上的畫報。她看見一個非常恐怖的場面: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將一個垂死的青年摟在胸前;那青年臉上淌著又紅又稠的血,那個瘦老人把眼睜得很大,驚恐地看著前方,就像媽現在這眼光。她不知是因為有了青年人瞼亡的血,老人的眼光才變得驚恐;還是因為有了老人的驚恐,青年人臉上才有了血。過了許多年蘇眉才知道那幅畫的名字和那畫的故事:俄國皇帝伊萬雷帝在激動中失手殺死了他的皇太子,然後又將兒子緊緊摟在胸前。那便是人所共知的「伊萬雷帝殺子圖」了。
那時,每天的黑暗對於每個同學是那樣至關重要那樣富有吸引力,那才是她們想象中的一個新世界。她們講故事,從故事里得到歡悅。你講我也講,把聽來的看來的,從美麗的公主到醜陋的巫婆,從狐狸到狼,從東方的皇帝到外國的農夫、皮匠,她們講起九九藏書來爭先恐後沒完沒了。眉眉不講,眉眉聽,待到哪個故事出現不可原諒的錯誤時,她才會直言不諱地出來糾正。有時她還能毫不客氣地否定那整個故事。她氣憤地從被窩裡爬起來支著胳膊說:「你瞎編!」
小瑋對眉眉表示的哥兒們義氣般的忠誠感動著眉眉,她找到了那個理由:原來就因為媽肚子里有個人,有個對她寬宏大量的人。她越發覺出自己那個行為的粗野了。她一面被小瑋感動著,一面堅決地制止她的吃屎行為,彷彿說:我知道了,我們是姐妹,是哥兒們。她指著小瑋吃的那東西說「臭」,她把一切不願讓小瑋做的事都說成「臭」。她每說一聲臭就聳一下鼻子,鼻子上過早地出現了兩排小皺紋。她覺得自己的神情有點誇張有點煞有介事,但她獲得了小瑋的信賴。獲得信賴才是一種幸福,小瑋又咿咿呀呀地開始跟她討論更多的問題了。一種幸福充盈了兩個人。
九*九*藏*書誰能說媽的大肚子好看。
「怎麼回事?你!」媽驚異地看著眉眉,眼睜得很大。
只在一個時間她才肯于傾注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熱情,那便是每晚熄燈之後黑暗來臨時。
眉眉會,什麼都會,她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在教室里「不會」是什麼滋味。先前她在大街上胡亂念字的時代早已成了過去,現在雖然她還把「禁止鳴喇叭」念成「禁止烏刺八」,那是故意。她這樣念才證明她現在會,不會是早先的事。
她叫起了眉眉。
後來眉眉哭了。那血使她恐怖,血和媽的肚子受到的襲擊好像就是一回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要把那個俄國皇太子的血和媽的肚子連在一起。
媽正在看一本畫報,畫報從媽手裡翻下來掉在床上。
有一次眉眉不高興,越看媽越不順眼。她氣不打一處來,就衝著媽的大肚子推了一把。她以為媽一定會被她推翻在床上,但是媽沒有翻,只搖晃了一下。
read•99csw.com爭總是以生活老師的光臨而告終。她們伏下身子,縮進被窩蒙頭裝睡。但生活老師還是以偵探般的速度沖人宿舍猛然把燈拉開,然後開始偵破。她一個個地仔細觀察著她們的眼皮,從眼皮跳動的節律中發現誰是主犯誰是從犯。
媽的肚子終於在眉眉的惱怒之下變小了。眉眉懷著一種不自然的新奇迎接了小瑋的出生。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個虐待過小瑋的人,小瑋還沒同她見面她就打了她。她整天猜測她打了她哪一部分,是肩膀,還是脊背。
小瑋躺在小車裡,從來沒有計較過那件事,她揮手舉胳膊地歡迎眉眉,沒完沒了地沖她笑,沖她撒潑,沖她咿咿呀呀地述說對人間的看法,甚至還向她表示對一切的無所畏懼,彷彿決定和她肩並肩地去直面世界。為了證實她對一切的無所畏懼,她還吃屎給眉眉看。
為了這幸福,她甚至都有點討厭寄宿小學了。在教室里她的腦子常是一片混亂,有時腦子裡的事九_九_藏_書你追我趕混作一團,有時又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有。有時她故意和老師作對,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她偏不看黑板;老師朗讀課文她偏要聽遠處的青蛙叫(她們學校附近就有一個水塘);老師唱歌她就故意不張嘴。老師發現了她的不張嘴,停止了全班同學的張嘴去問她,她什麼也不說,老師問剛才大家在唱什麼,她說大概是「我們是公社的好兒童」吧。其實老師唱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她想,反正都一樣,我都會。
眉眉並不為自己爭辯。雖然她並不是這個案子的主謀,老師還是要以她為典型展開一次當眾點名批評。那老師上身穿一件燈籠背心,下身只穿一條大花褲衩,以滿腔的義憤,以革命接班人應具備的條件為理論依據,直講到她們這種行為是多麼不應該多麼不合乎革命的需要,多麼不合乎領袖對於革命接班人的要求。直到眉眉站在床頭舉手聲明要下床小便時,老師才結束這場自己偵破自己了結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