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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眉眉在雖城只能看見山的影子。晴天時影子碧藍,橫在西邊的天地之間。有人告訴她山看起來很近,但是你走幾天也走不到。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著。
「住這院兒。」
院里突然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紅的綠的影子在窗外走馬燈似的晃動。司猗紋連忙放下手中的半塊點心,飛速用毛巾撣撣嘴擦擦牙就推開了屋門。
眉眉沒有見過山。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覺得她已是經過改變的自己,他卻覺得他是自己的沒有改變。
「哎,聽見我的話了嗎?」婆婆假裝擦傢具,皺著眉。
失散在山澗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覺得和失散了的婆婆離得很遠。她不知自己在一個什麼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個什麼地方。
沒等她們吃完點心,「他們」到底進了院子。司猗紋盼望的一個時刻、司猗紋又不摸底的一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她們的工作已接受尾聲。這時司猗紋突然想起今天還沒買早點,她把https://read.99csw.com眉眉叫進屋,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兩塊點心,遞給眉眉一塊,留給自己一塊。眉眉接過來背到一邊兒去吃,她不願和婆婆臉對臉地吃點心,她覺得那好像她們合夥兒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好吧。」她對眉眉說,「一會兒如果他們來了你什麼也別說。有人間你父母的事你就別開口,一切有我,聽見沒有?」
眉眉聽過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廟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蟲虎豹的山。
眉眉的彆扭突然使司猗紋發覺自己緊張得過分,緊張得幼稚。她想眉眉說什麼也是個孩子,不是她窩藏起來的黑幫走資派。她爸被剃了頭,北京街道上誰知道她爸是誰。即使一個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過後她帶眉眉報個臨時戶口就是了。現在她表現的應該是臨危不懼,而不該是疑神疑鬼。她後悔讓眉眉看見了她這自己嚇唬自己的樣子。
眉眉沒說話。
她和婆九-九-藏-書婆在傢具堆里轉,你轉過來我轉過去。她不斷看到婆婆的腿和那兩隻腳,腳上穿著方口平絨布鞋,很瘦。一看到們她就想躲開它們,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彎下了腰。婆婆腰彎得很低,臉湊到眉眉耳邊,聲音很小地說:「哎,待會兒他們要是真來了,你就往屋裡藏,啊。」
後來司猗紋只聽見華致遠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迷亂的句子。那句子她永遠也聽不清記不住,她永遠都在猜,她猜了幾乎一生。有時她覺得那句子不是語言只是一些念頭,只是兩個相愛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後的多嘴多舌。但這念頭、這准允之後的多嘴多舌分明滲進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遠奔流在一起。原來和人血一起奔流的遠不是醫生對血液的那些自作聰明的化驗單,雖然化驗單的項目總在增加。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紋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乾淨傢具,等「他們」。
想到了遠處的婆婆,眉眉才覺得九*九*藏*書自己還是人,不是動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張硬木寫字檯,她正在擦寫字檯腿上的泥點。她一邊擦一邊欣賞起這張神奇的寫字檯,她怎麼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鑲嵌著許多好看的裝飾,那裝飾像許多隻彩蝶排列起來在飛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雲母,她認為那就是珠寶,珠寶就是鑲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種發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覺得它們又涼爽又光滑。她撫摸了「珠寶」又發現了抽屜上的銅把手,銅把手更好看:美麗的弧線、細緻的花紋都使她戀戀不捨。她輕輕拉了一下把手,一隻抽屜很容易就滑了出來,好像這抽屜不是用手拉開的,而是自己滑出來的流出來的,抽屜自己把自己拽出來的,她原以為那抽屜一定很重,重得使她無法拉開,誰知它們是那樣輕巧。她輕輕把抽屜拉開又輕輕推上去,再輕輕拉出來再輕輕推上去。婆婆發現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九_九_藏_書婆的注意。她看見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這裏擠過來。
早晨婆婆遞給她一塊搌布,她和婆婆一起來到院里擦傢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傢具上到處是水是泥。婆婆站著擦上面,她就蹲著擦下面。上面是傢具面,下面是傢具腿兒。她面前的傢具就是山澗就是山的懸崖絕壁。她在山澗里挪來挪去,就像一隻失散在山裡的小動物。故事里被丟失的小動物大都丟在山裡,有的因為不聽父母話,擅自行事;有的則是因為父母只顧自己不管孩子,於是孩子失散了,在山裡亂跑亂喊。
現在眉眉眼前終於有了山,山離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傢具山。
「你是沒有聽見我的話,還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沒有再耽擱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帶著司猗紋的體溫闖人了黎明前的黑暗。
司猗紋擠到眉眉身邊俯視著她說:「你玩什麼抽屜。做事總是這樣精神不集中,你媽也不說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https://read.99csw.com就是不能走神兒。」眉眉也覺出了自己的渙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著又開始在山澗里鑽著,故意鑽到一個婆婆看不見她的地方。她願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願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願婆婆看她做事的過程。就像婆婆說她洗臉撲嚕撲嚕不文明,那是因為婆婆看見了她在洗臉。你要是看不見呢?你知道我怎麼洗?臉洗不幹凈才不文明。
「我叫司猗紋。」她說,站在南屋台階上。
他給她留了鄉下的地址,她攥著那個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覺得自己很僵很懶,覺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婆婆的話使眉眉很納悶兒,平時婆婆都管她叫眉眉,這次不知為什麼卻管她叫『』哎「。還有她那過小的聲音和彎得那麼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覺得有點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個困難吧),這就不是什麼秘密。為什麼婆婆不許她見人,讓她往屋裡藏?她決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決定讓婆婆知道她不聽她的話。
「沒有。」眉眉也假裝擦傢具,鼓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