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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誰不知道你住這院兒!」
「我們知道你那封信!」
再過一會兒司猗紋的講話就要結束了,可惜還是有人打斷了她。幾個小將跨到她跟前,橫眉直目地對她說:「行了行了,滾開吧,我們要搬東西了。」
「少啰唆,你!」
他們開始行動起來,一面按司猗紋的清單清點數目一面往外抬。傢具們被抬出大門抬上幾輛平板車。
她說,她萬萬沒想到就這麼一封微不足道的認識尚淺薄的請罪信,真驚動了革命小將,還有革命幹部革命的大嬸兒大媽。她從靈魂深處感到他們不是來造她的反的,是來幫她造封資修的反,幫她擺脫封資修的束縛,幫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因為誰也沒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眼前這劍拔弩張的陣勢,使司猗紋想到也許她的一切計劃就要破滅,也許他們還是要把她從台階上九_九_藏_書揪下來推上一張方桌,再摘下隨便一個櫃門兒作牌子給她掛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應該扮演的角色了。誰知她這兩句以解釋那信為開始的開場白,卻使人穩住了陣腳。那麼現在她應該不失時機地、按部就班地把這場戲(真實的戲)演下去。要演,她準備了數日的那個長篇演說當然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司猗紋當眾宣布說她的公公臨死前在北屋房后埋過東西,是什麼東西她不知道,她曾經去房后找過,但什麼也沒找著。現在她只能提供給大家一個線索。
形勢立刻緊張起來。人們劍拔弩張,大有要從南屋門口揪下司猗紋之勢。
她對他們說還有一件事,這件事她本想隱瞞起來,但是革命群眾對她的友好態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決心要徹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眾人又聚了過來。
「前https://read•99csw•com幾天我給小將們寫過一封信。」
「不用問是舊社會過來的人。」
司猗紋也在人群中忙亂著,她不時將那些零碎遞到他們手裡。雖然他們不跟她說話,她卻一直激動著,因為她已經感覺出他們對她那演講的默認了。她所以激動還因為她那連自己也沒料想到的滔滔不絕,那是什麼?那隻能說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壓抑了許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講是不真實的,那的確是她面對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的真情實言。儘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聲「滾開」,但那也僅是一句「滾開」而已——一句最最客氣最具人情味兒的「滾開」。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專為交幾件東西而寫的信。那是一封請罪信。」司猗紋說。
東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將在依次清點了數目之後給司猗https://read•99csw.com紋開了一張收條。最後街道主任羅大媽拿出一隻大黑鎖鎖住了北屋門,又有人在門上貼了兩張十字交叉的大封條。人們正要離去,司猗紋卻又叫住了他們。
她說,她是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也是一箇舊社會的受害者。
司猗紋這才眼睛潮濕著住了嘴閃在一邊。她對她那演講的被打斷雖然感到些許遺憾,但她確信那感情是達到了一個高潮。
她說,她恨透了舊社會,連舊社會遺留給她的傢具都恨。就說那張桌子吧,那不是一張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張麻將桌。她恨誘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當然,她也在那裡坐過,所以她連自己都恨。再看那邊那張大長桌子吧,那是一張紫檀的寫字檯。誰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階級;再看看上面的雲母片(現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雲母),https://read.99csw.com好看嗎?好看。是誰把它鑲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階級。工人階級造的桌子怎麼進了他們莊家呢?那是剝削。剝削就是丑的,是不勞而獲是白拿,是把別人的變成自己的,自己的原來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鍾,那是架外國鍾。哪國的?德國的。德國的東西為什麼掛在中國人家裡?那是外國侵略的緣故。外國入侵略了你,你還掛人家的鍾,那叫什麼?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掛了聽了,所以也不能說和洋奴思想無關。可她是個婦女,婦女從來都是在最底層,在最底層就得盼解放。她打過麻將聽過德國鐘響,可她是個婦女,也在最底層,也盼解放。新中國解放了她,可解放得並不徹底。為什麼?就因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參加社會工作才朝三暮四沒有長性,沒有長性才使她沒有成為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幹部,因而她https://read.99csw.com不能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眼前這幾間北屋這一堆傢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輩子,一個人整天在這些舊傢具堆里出來進去,那界限沒個劃清。所以她就得把它們交出去。她感謝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給了她一個交傢具的機會,不然她往哪兒交?沒地方交就得賣,賣,就又變成了錢,錢就又成了剝削錢是萬惡之源。那麼她得再次感謝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給了她一個上繳的機會。還有,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撿好的交,交好房。這四間北房是少了點,少得有點拿不出手。才夠幾戶住?頂多一戶。她歡迎覺悟最高的、最大公無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關心群眾、最有利於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進來,讓這個院子也改換一下這死氣沉沉的空氣,讓這死氣沉沉變成生動活潑、天天向上、意氣風發。她早就等待著這一天,從今天起她會更加等待著這一天……
她不顧一小股一小股的騷亂,她堅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