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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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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當她認定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再無什麼遺憾時,才下了床向他投過一個藐視的眼光。她像逃脫厄遠一樣地逃脫了這個房間,也許那不是逃脫,是凱旋。
司猗紋審視的是她們的腿腳和嘴。看腿腳她們不是來自大機關大單位;看嘴,嘴向下撇。這撇的嘴最為司猗紋所熟悉,這是它們長期以來的激烈、憤怒、申斥、指責、鄙視、自得的一種自然形成,這種下撇就形成了她們這嘴部的永遠。
司猗紋被出來夜遊的姑爸撞見了。姑爸判斷著眼前這個半遮掩的身體,這半遮半掩的身體威逼著姑爸。一時間她們沒有言語,姑爸的驚異和司猗紋威逼般的直視在她們眼前交織多時。然後司猗紋以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概,帶著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驚異回屋睡覺去了,她躺下就著。
莊家的麻將桌重返莊家院,被羅家安置在迎門。桌面擺起茶盤、茶壺和茶碗,鹵蝦醬、糖缸兒和紅寶書。一尊熒光泡沫朔料領袖像在桌上照耀。
兩位來者在完成了對眼前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后,相對使了個眼色read•99csw.com
羅大媽有這嘴部的永遠,那麼她們和羅大媽的身份相同,那麼她們是兩位街道幹部。司猗紋和杌凳的審視是一致的。兩位幹部一位顯老一位顯少。
傢具沒有階級屬性,造它們的原料是樹。樹長在泥土裡,不是長在女人的子宮裡。子宮有階級屬性,她造就有屬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階級屬性的子宮。人無法逃脫子宮就無法逃脫階級屬性。樹是幸運的,你不能指著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說它們是地主——雖然它們高貴;你也不能指著一棵椿樹一棵柳樹說它們是貧農——雖然它們不高貴。但可以指著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裏面有一個資產階級——你心裏說,但你說了;你可以指著另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裏面有個無產階級——你心裏說,但你說了。
這第一姿態果真使庄老太爺大為驚恐——他被嚇著了。
司猗紋就要迎接「外調」了。
司猗紋的大語錄上又擺了和大語錄成套的花鏡,那語錄和眼鏡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時一樣。這種配套往往能使她九九藏書那顆跳動猛烈的心得到緩解,此時司猗紋的心跳就得到了緩解。那麼她可以為她們沏茶了。但她卻弄不清她們外調誰,是她本人還是和她本人有關的什麼人。
她從容地推開了庄老太爺的門,像每日清晨給他請安那樣自然、安靜。她站在了他的床前。
美從來都是恐怖的,人大都無法承受這美的恐怖。當庄老太爺被這恐怖所震撼時,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襲擊那個身體,但那個沉甸甸的清香的身體卻把他整個兒地覆蓋了。
來人不忙於開口,只忙於拿眼睛搜索,搜索這房間和她。這搜索彷彿是外調的一個程序,有了這個程序才可以把外調者和被調者的檔次拉開——誰理會你的沏茶(雖然她們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檔次拉近,她們無須這種拉近。
羅大媽領來了兩位女幹部,她們進得門來毫不謙遜地坐上了司猗紋的杌凳。杌凳審視了她們的屁股,發現她們的階級屬性和羅大媽接近。她們來自北京東城。
那痰聲使她想起永遠擺在他床頭桌上的那隻搪瓷痰缸,她想象著積九九藏書攢在裡邊的那些嘔吐物,那些灰綠帶黃的黏稠液體使她生出難以抑制的噁心。也許正是這難以抑制的噁心更堅定了她那難以抑制的行動。
二進院里,庄老太爺房裡還亮著檯燈。他躺在床上正咳嗽著往痰缸兒里吐痰。
司猗紋仍舊在每日的清晨給庄老太爺請安,神態順和恭敬。庄老太爺怕羞似的領受著這恭敬,只是夜間他常常驚醒自己(雖然她再沒出現過),渾身盜著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過於她了。
和平並不是現時的寵兒,現時崇尚懷疑和仇視。於是為了證實這懷疑的真實性,為了憑藉這真實的懷疑使仇視更加仇視,人們迫切需要找到懷疑一切的證據。於是有人發明了「內查」「外調」這兩個姊妹詞,人正攜帶著這一對「姊妹」在人間流連忘返。
顯少的眼睛轉得隱秘,是一種很難被人發覺的輕轉。她短髮圓臉,手中有個黑人造革書包。司猗紋想:年過三十,中等文化,包里有本兒有筆。
她壓迫著他,又恣意逼他壓迫她。當她發現他被驚嚇得連壓迫她的力量都發不出時,便勇猛地去九_九_藏_書進行對他的搏鬥了。那是蓄謀已久的策劃,那是一場惡戰。為了這場惡戰她甚至運用著模仿著她翻弄過的章回小說里那些曠久的女人為喚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寫。為了這場惡戰雖然她只看見了他那青筋畢露的打著皺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暴怒,她仍然模仿著做著……
金黃的茶水在碗里打轉兒,來人的眼睛在屋裡打轉兒。顯老的那位比顯少的那位轉得快,她有一雙快轉的眼,還有一雙大骨節的手,這手扶在桌面上叉開五指多著。司猗紋想:一個多子多女的勞動婦女。大骨節,手的過度勞動所致。
那一夜月光很好,還有微風。但司猗紋並不需要月光和微風,她想最好來點烏雲狂風,烏雲狂風才和她的行動更協調。在卧房她先把自己脫了個赤條條,又對著鏡子驗證了一下她這不容置疑的赤條條,並且為自己設計了待會兒在那個時刻的第一個姿態,然後抓起件睡衣一裹便走。
搜索程序結束。
司猗紋的突然出現使庄老太爺連吃驚都來不及,他從床上微微欠起身,扭過他那因戴著白色睡帽而顯得有點滑稽的腦https://read.99csw.com袋茫然地盯著床前的女人。他還沒有弄懂這是不是他的兒媳,她的睡袍早已從她的肩上滑下來。她赤條條地亮著自己,單把那塊黑對準他的眼睛——她的第一個姿態。
沒有必要的噁心就沒有必要的行動。
司猗紋這次用的是茶壺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兒怎麼?末兒也金黃,蓋在壺裡你知道是末兒?
是子宮分割了人和樹,使人以及樹造成的萬物變得不能正常相處了。於是桌子、杌凳、鱖魚、香煙、蛤蜊油都有了階級色彩。你開始不自覺地說:這是資產階級的,這是無產階級的。如果它們會思想它們會怎麼說?你不能認為它們一定不會思想。花朵在夜間的盛開與閉合,玉米在夜間的嘎巴嘎巴的拔節生長,雨後春筍剎那間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穩坐啞言,都是一種語言一種思想。當你的屁股面對一隻杌凳時,它本可以按階級屬性把你劃分后再決定掀下你來或不掀下你來。它們沒有這麼做並不意味著它們不知道捂住它們的是資產階級的屁股還是無產階級的屁股,它們不掀下人來是因為它們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禱著人類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