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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六十五

眉眉不這樣想,她總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個特別玫瑰的春天,那個玫瑰的春天給了她願望,這一切便是那願望的實現。而這願望和願望的實現不單是媽那頂毛線帽,那像是因了一個人的存在。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斷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賞,去……忍受著爆炸翻動《赤腳醫生手冊》,然後又心跳著站在棗樹下尋找出適當的聲音領導全院朗誦著她那每天的選擇。原來一切都不是空洞無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個人。每天,當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畢手捧語錄站在棗樹下時,一個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後了,那便是大旗。「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兒?」大旗問眉眉,顯出無所謂,顯出就是隨便問問。其實念哪段兒還不是念?只要眉眉開口念出第一句,人們不是就跟上來了嗎?從來沒人提出過質疑。然而大旗還是要問問。
舉國九*九*藏*書上下都在早請示,這是一個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東方發紅時《東方紅》的歌聲也就遍及全國了。歌聲過後是對那些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最高指示的背誦。人們只有完成了這歌聲、這背誦,才能帶著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實和不充實去開始新的一天。
在響勺衚衕,這儀式自然也不例外。儀式須有人帶領;起調唱歌、帶頭敬祝、領誦最高指示。在司猗紋和羅大媽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為這儀式的帶領人,這使眉眉和司猗紋都受寵若驚著。
「行,我看這段兒行。」大旗說。不然就補充一句,「我們廠也凈念這段兒,這段兒對路。」
對於眉眉的選擇,大旗從來都是滿意的。
司猗紋總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現的結果。政治表現也直接體現在她和羅大媽之間的一切一切比如學蒸窩頭。她想,凡事https://read.99csw.com都有個開花結果的時候,花不開是時間不到。羅大媽站在棗樹下吃棗時不是說過「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樹尚且如此,何況是革命的花,開起來更費時間。現在花到底開了,花就開在她和外孫女的心窩窩——許多歌里都這麼唱。
她在街道讀著報,眉眉在院里領頭做著早請示。
眉眉的選擇偶爾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達,眉眉還沒有及時掌握。這時大旗就把一張印有「特大喜訊」的傳單從口袋裡掏出來展開,用粗糙的手指著,逐字給眉眉朗讀,最後把它送給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過來,將自己原先的計劃修訂一下。那「特大喜訊」上印有昨晚剛廣播出來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經聽見,但她還沒有見到文字,只有見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錯地朗讀、運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總要等到第二天郵遞員送來當天的報紙read.99csw.com時才能看到。
馬小思比眉眉大兩歲,是達先生的外孫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發顯得機靈活躍。她笑時總愛捂起嘴,一說話就打手勢像個巫婆,她顯得比眉眉優越。眉眉覺得她所以優越就是因為比自己早來了「那個」,每月的那個時候她就特別願意和眉眉在一起讓眉眉陪她上廁所。眉眉問她上哪個,她便使著眼色說「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馬小思是指她們後院那個廁所。她說那兒清靜,她可以在那清靜的地方盡情磨蹭時間,盡情把那些手續表演給眉眉看。在那裡她便是一個處理那事務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時就顯出了徹底的矮小和幼稚。
她在發麵的酸甜香味中迷醉著度過了十二歲的春天就好像從遠天遠地歸來。坐在對面的那個大人興高采烈地正跟她說著什麼,她費了半天勁兒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個讓她十分沮喪的名字,一個她九_九_藏_書無法拒絕的存在,一個她不可逃脫的暗影。她拚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視著婆婆那張漂亮的嘴只聽見婆婆說「早請示早請示」什麼的。
她在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著,她無法表達自己,無法對人說清她的一切感動。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領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個她自己的世界,一個任何人無可打人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訴說就變成了終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這種渴望,那不是因為她不想,那是一個來自遙遠地方的暗示,猶如在迷茫的雲層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著她的靈魂,她追隨著它的指引。
於是馬小思在前故意緊夾起腿走路,走著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著。她那走路的姿勢那鼓著的衣兜勾起眉眉無限的嚮往。她想女人只有「來了」才能稱其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麼重要的一道關口。即使你再疼愛再顯示你那膨脹的胸脯你還是缺少些女人https://read.99csw.com的分量。她跟著馬小思走進後院的夾道,她看見馬小思的臀部日益豐|滿起來。
眉眉願意回答大旗的問話,雖然回答與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兒不是只等我一開口你就知道了嗎?然而眉眉還是願意把她的選擇告訴給大旗。那告訴里有隨隨便便的無所謂,那告訴里也有難以覺察的鄭重其事和鄭重其事的商量。雖然那時她還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間一個美的構成的開始,但是她知道當新的一天開始時,她最願意完成的就是這種商量。
大旗見到那文字要及時得多。他在一家區辦印刷廠當工人,那種印有「特大喜訊」的號外傳單,就是從他的機器里印刷出來的。他在廠里印字典紙的精裝寶書;印樣板戲的宣傳畫,李鐵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訊」——那是他們加班的奉獻。他整天穿著廠里發的直領藍工作服,身上散發著油墨味在院里進進出出,短而直的領子摩擦著他那生著青春痘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