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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六十六

羅大媽同意了大旗的推薦。經過試用,也許連她也覺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與合適。從政治角度來看,階級鬥爭雖然要天天講,可是還有一個「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問題。再說眉眉在試用期內那站在領袖面前的莊重神態,領誦時那聲音的甜美,都使羅大媽暗自稱讚大旗的眼力。
日子一天天逝去著,儀式一天天完成著,人們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動。中斷是偶爾的,比如大風大雨,比如誰家著了大火,比如那張俯視革命群眾的印鐵爬上了一隻「洋拉子」。
眉眉的突起並非司猗紋那種理解。眉眉的突起實際是靠了大旗向羅主任的竭力推薦。開始這領導人本來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卻在母親跟前舉薦了眉眉。他跟羅大媽說:「您別給我添事兒了,每天都得準備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沒時間準備「段子『』駁回了母親。後來羅大媽問他誰合適,他想了想說:」我看眉眉挺合適,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穩,能鎮得住。「也許鎮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九*九*藏*書分量吧。後來羅大媽少不了又找出幾條眉眉不合適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駁斥。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帶著好的氣色,帶著精力充沛的身體,帶著一身整潔的服裝和她那種年齡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站在他背後。大旗就憑著對那氣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對著他那粗壯的、生長著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陣陣不自在。他覺得身後的竹西像一個膨脹著的熱氣團,那氣團就要把他包圍把他吞噬。
竹西沉穩地站在眾人面前,用人體的生理知識為眾人解釋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為手心沒有汗毛孔。」
就在這儀式的高漲時刻,一隻「洋拉子」爬上印鐵停下來。它佔據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視,人們開始騷動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讀,為難地回頭觀察身後。二旗舉起一把掃帚,不管不顧地朝那張印鐵掃去,羅大爺劈手奪過掃帚說:「你……這也能掃?」二旗恍然大悟了,原來那蟲子攀附的不是什麼九*九*藏*書鐵皮,而是人們心中的紅太陽。二旗縮起脖子,盡量表現出自己那過失的嚴重。羅大爺依然臉沖二旗表現著應有的義憤和由制止政治事件而生髮的豪邁。
眉眉開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訊。
那蟲子還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褻瀆著領袖那端莊、慈祥的面容。人們開始著急地在樹下做各種手勢和姿態,他們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們的手勢和姿態很激烈,卻缺乏必要的真實,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隻杌凳。她登上杌凳,從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從鐵皮上捏住了那東西。人們驚嘆她的英勇,驚嘆她對付那東西的神奇,難道捏住那與人類不共戴天的蟲子的不是一隻有血有肉的人手嗎?
大旗沒有想到這些,他的推薦里彷彿充滿了對南屋這個只知低頭幹活兒的小姑娘的心愿,圓滿這心愿是因了他對她的觀察。至於這觀察始於何時,他不曾思索。他只覺得她的能力不僅僅限於去完成處理寶妹的大便和司猗紋九-九-藏-書對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還有能鎮住這個院子的力量。他尤其願意使自己的估價在父親兄弟面前得到驗證。面對那個小姑娘他只覺得他們全家的分量很輕。
晨風吹散著人的倦意,把昂揚著的靈魂吹得更昂揚,把一切願望吹拂得更強烈,把一切嗅覺和目光吹拂得更加靈敏和銳利。但種種心思還是在眉眉的第一聲「敬祝」中淡漠下來,第二次「敬祝」時人們已經意識到,他們是聚集在這裏完成著一個莊嚴時刻,那張高懸在棗樹樹榦上的印鐵領袖像便是證明。最初那像懸在北屋廊下,後來不知誰把它移于這棵老樹榦:下面由兩根鐵釘托穩,上方用細鉛絲牽住,一個斜面正衝著院里的革命群眾。
大旗雖然不曾感覺這年春天的「特別玫瑰」,但在這特別玫瑰的春天裡,他卻發現眉眉突然變成了一個像大人一樣的大人。面對這大人一樣的大人,他常常覺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襯衫,他開始考慮白底懶漢鞋順眼還是紅底懶漢鞋時髦。
接下來出現的便是司猗紋、羅大九_九_藏_書媽、羅大爺了。這三個人誰也不比誰早,誰也不比誰晚,像是在屋裡就準備好了步伐一齊出門,一齊站在棗樹下。庄坦稍晚一步到達,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親之後。最後是二旗和三旗,他們肆無忌憚地打著呵欠,肆無忌憚地衣衫不整著,使人看出他倆的到來是出於被迫和無奈,是這儀式打擾了他們的早覺。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棗樹上的一種小毛毛蟲,和棗樹葉子顏色相仿。平時它把自己隱藏在葉子下邊和人類互不侵犯,但當它爬上人體,便能給人以出乎預料的、難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過的那一小塊皮膚,能使人疼痛欲絕。
第三個出門的總是竹西,她的位置永遠是大旗的後頭他人的前頭,這三個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個小小的縱隊,後來的人雖然散漫地排開,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彷彿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她捏著蟲子把手舉得很高,剎那間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陽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發現竹西手背上有許多大於其他女人的毛孔九-九-藏-書,毛孔里生長著密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燦燦。那毛孔那汗毛彷彿使他受到了挑撥,他的心一陣陣緊縮著,心的緊縮還使他覺得臉上一定湧起過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為什麼單去注意一個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覺得這剎那的注意很對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識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蟲子並不是為了拯救那鐵皮,她分明是在向誰展覽她那多毛的手背。
眉眉不知什麼時候把這儀式變作了對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對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莊嚴的儀式,在那個時刻她是全院的領導,那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是由她傳達給全院的,她一呼百應,鏗鏘的語言將化作每個人的行動。等待,那豈不成了對這個時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還是第一個站在棗樹下等待。棗子已經綴滿枝頭,青青的每一顆都沉重。她望著她擁抱過的流過淚的這棵老樹,有一種背叛了它的感覺。那滿樹新棗懸在她的頭頂,就彷彿要隨時襲擊她的這種背叛。
大旗來了,撫慰了眉眉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