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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零

一四零

司猗紋的頭轉向車內,脖子鬆軟地將頭放在蘇眉的肩上。她的臉上失卻了任何表情,她閉了眼。
然而細菌還是在司猗紋身上啃噬打洞,洞穴已連成了片,大批的敷料也難以填滿,即使你加倍地填塞,當你再打開時那裡或許已是白骨嶙峋。你再想「挖肉」得到更遠的地帶去尋找。新的地帶已超越麻痹面,於是疼痛開始向司猗紋襲來。如果五年前剛躺倒的司猗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疼痛,那麼現在她又開始嘗到了疼痛的滋味。但這已是常人無法了解的疼痛,常人了解的疼痛和現在司猗紋對疼痛的了解相比,常人的疼不過是「痒痒」了一下吧。
蘇眉看表:六點半。
車內。司猗紋顯然認出了他,她臉上出現了明顯的驚訝,然後是瞬間的羞澀。
車內。蘇眉發現停下的「賓士」,有些激動。她輕搖read.99csw.com司猗紋的肩膀,但司猗紋的頭沒再直起來。她只將臉轉向窗外,眼睛異常明亮。車窗外,「賓士」的前門打開了,下來一位精悍青年。青年緊走兩步打開後門,躬身攙出一位身著中山裝的矮小老人。那老人的頭髮差不多已完全脫|光,不再屬於歇頂一類。青年用力架起他的胳膊,他移動起蹣跚的腳步。
司猗紋自言自語:「是。」
一輛黑色「賓士」拐進衚衕,和「雪鐵龍」相比它顯得華貴、氣派。「賓士」在朱門前緩緩停下。
司猗紋的頭已垂在蘇眉的肩上,她微閉起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她用什麼辦法弄清了華致遠的地址。
她習慣了眼前的蘇眉,並深信蘇眉也習慣了她的裸體。她開始裸著自己和蘇眉背靠背地談兩伊戰爭、蘇美裁軍了。她還說她注意到陳列在read.99csw.com倫敦蠟像博物館里那尊撒切爾夫人的蠟像和首相本人最微妙的差異,她說真撒切爾夫人的眼睛像逗點,而蠟像塑造者沒有留神這個特點。她還從電視劇里挑毛病,說所有寫解放前的電視劇,劇中的紗窗帘都是當今的尼龍紗,「窮氣」,也「不合乎真實」。蘇瑋留給她的兌換券還在她的床頭柜上,她用她的老英格表壓住,她常對人說友誼商店一律要用兌換券。
有一天她咽不下酸奶了,連「生脈飲」也無法再進她的食道。她叫過蘇眉,突如其來地說:「再給我要一輛出租吧。」
蘇眉對司機:「我們在這裏等一個人,車費請你按規定計價。」
車內,司猗紋和蘇眉並肩而坐。司猗紋全身讓毛巾被裹住,露在外面的頭枕在蘇眉胳膊上。
司猗紋抱歉地看看身邊的蘇眉,她臉上微微九九藏書泛起紅暈。
司猗紋示意車子拐彎。
「雪鐵龍」拐進衚衕,停下。
蘇眉問她想去哪兒,她悄悄對蘇眉說:「政協禮堂附近。」
街上出現「黃帽子」是近兩年的事,司猗紋並沒有見過。她只見過站著的郵筒掛著的信箱,但她自有想象中的「黃帽子」,或許她在腦子裡的勾畫與真正的「黃帽子」分毫不差。她覺得這不是憑空推斷,她想不管黃帽子紅帽子,用途是為了走信,不過是在綠信箱上抹塊黃罷了。
車內。通過車窗可以看到那個大紅門。
蘇眉看手錶:五點半。
大紅門前,那老人進了門,門又緊閉了。「賓士」也像獲得了解放,它一個急轉身將身子縮進門旁的汽車房。
政協禮堂附近。
她用乾淨的希望來換取生的希望。
五年如一日的竹西耐心已超越了五年,她一絲不苟地盡著兒媳、九-九-藏-書醫生的雙重義務。她為她換藥,不敷衍每一個細節。她細心清洗著司猗紋身上的每一個坑穴,使那裡的筋肉一次次乾淨新鮮。在蘇眉看來,這每次的清洗之艱巨就像社會搞了又一次運動。而竹西還是懷著一種參加運動的興奮感,不走神兒不疲塌地去進行這每天一小時的「擦肉」或者說「挖肉」運動。運動的收尾是她將經過嚴格消毒的敷料填進那些坑穴,再用敷料蓋好、固定。
司猗紋的疼使蘇眉希望司猗紋喊出聲兒。她勸過她,哪怕喊一聲也好。但司猗紋不喊,她只用嘴咬住枕頭,還不時騰出嘴問竹西她把新創面擦得是不是乾淨。
也是輛「雪鐵龍」。
她那希望中的老「叉燒」、新布丁卻再也無法入口了。她們喂她流食,喂她所有能進的液體補品,她頑強地咽著。她用這一切補充起來的精力對蘇眉說:「read•99csw•com有信你就投到『黃帽子』里去,『黃帽子』走得快。」她又問蘇眉:「知道黃帽子在哪兒嗎?民族宮門口就有一個。」
朱門仍然緊閉。
一條寬暢順直的衚衕。衚衕口有一坐北朝南的大紅門。這便是司猗紋要車出門的目的地,蘇眉曾多次出入過這裏,至今並不為司猗紋所知。
司機點頭會意。
蘇眉的畫外音:婆婆和門裡的主人相比,也許只有天時地利的區別,並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現在婆婆身體的萎縮和他那頭腦的萎縮是生存價值的再次平衡,一個在朱門裡只要求「定格」『一個雖未居朱門深院卻有一顆永不「定格」的靈魂。我願意婆婆來這裏,這是對這門、對這門內主人的挑釁。我多麼願意讓這位主人看見婆婆此刻這張臉——雖然他已失去了欣賞這張臉的能力,失去了對美的欣賞能力。
蘇眉看手錶:六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