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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枕頭時期.2

第二章 枕頭時期.2

她買了一種顏色很乾凈的淺灰毛線,開始靠在枕頭上織毛衣了。她織毛衣的時間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學之後,還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覺之後。這使她顯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閃,因為她不願意她們看見她織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裡去呢。尹小跳終於發現了這件淺灰色的半成品。
她們開始吃魚,章嫵說,我準備給你們倆一人織一件毛衣。她說得很急切,就好像織毛衣是擁抱的另一種形式,她不能擁抱她們,她便要為她們織毛衣。尹小跳說,先給小帆織吧,玫瑰紅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說玫瑰紅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紅!她對尹小跳的這份忠誠啊,這份熱烈的響應啊,使尹小跳每每回憶起來都恍若做夢。接著,就像是借了氣氛的和諧愉快,章嫵又說了一個請客的計劃。她說她這次看病住院多虧了醫院里一位……一位唐醫生,因此她想在家裡請唐醫生吃頓飯,以表達她的感謝之情。她說你們還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難啊,如果沒有這位唐醫生,說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險,更不用說那張病假條了。她把「病假條」三個字說得很模糊,但尹小跳還是聽清了。如果沒有那張病假條,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裡住一個月。尹小跳說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為有病才有了病假條嗎,怎麼是因為有了醫生才有了病似條?章嫵說因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許休息。總之唐醫生是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答謝的人。
尹小跳聞著章嫵的頭髮,她聞見了一點兒油煙味兒,卻不忙著表態。她忽然問章嫵說,唐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飯菜齊備,章嫵開始換衣服。所謂換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數兒的幾件衣服穿來穿去,那些衣服的樣式都差不多,顏色也是灰、綠、藍一類。但章嫵的面色很好,可說是容光煥發。她不斷地照著鏡子,又低下頭來讓尹小跳聞她的頭髮:
章嫵說怎麼不會做,原料不就是鮮牛奶、雞蛋和白糖嗎。尹小跳說還有香蘭素和檸檬酸呢,沒有檸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體,它不會變成小雪球。章嫵驚愕地看著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尹小跳說我看爸做過。章嫵說把檸檬酸找出來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說沒有檸檬酸。章嫵信了尹小跳的話,雖然她隱約覺得尹小跳對烤小雪球頗有些要壟斷的意思。
那你為什麼說是給自己織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饒。
可這不是你的毛衣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聲音很強硬。
你覺得我的頭髮有油煙味兒嗎,你再聞聞,也許我應該洗洗頭。
「發燒」。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嫵說。
章嫵也沒有因為尹小跳不說話就覺得自己得勝了,但她又不願意多想。她是一個不願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腦常常是既不夠用來關懷旁人,也不夠用來分析自己。她抱著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皺皺巴巴的大枕頭跟前,重新開始了她的編織。在檯燈之下,她用竹針將那脫落的毛衣袖子一針針挑起穿好,她徹夜不睡地織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read•99csw.com衣。然後她又買了些毛線回來開始給尹亦尋織。她換了顏色,米色。她晝夜不停地織著,雙手飛快,眼熬得通紅,就像要用這超常的編織表達她的某種內疚,平復她的某種忐忑。她的針法嫻熟而又勻整,她也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驚:為兩個男人織成兩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時間,七天。在從前和以後,她都沒有創下過這樣的紀錄。她不知道她這是為了懲罰自己的墮落還是為以後的更加墮落展開鋪墊,也許兩方面都有,兩方面都有。她有一種預感:她和唐醫生之間的來往還不算完。
章嫵愣了一下直起腰來,頭髮遮住了半個臉,她說是……是個叔叔,你們應該叫叔叔的,怎麼啦?
唐醫生來了,一個很拘謹的男人,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他不戴白帽子了,連章嫵都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有點兒發黃,他那一對小黑眼珠就顯得更黑。他們客套,吃飯,章嫵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堅持叫唐醫生,尹小帆便也唐醫生唐醫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隻針管、一個聽診器和一個手術用的「腰子盤」。她把這些器具拿給唐醫生,還說只可惜沒有一隻體溫表,害得她經常用冰棍棍兒來代替。試出誰發燒她就給誰打針,發燒就要打針呀,對嗎唐醫生?她尖聲尖氣地重複著「發燒」二字,從會說話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統統歸於兩個字:
她不斷地對尹小跳她們說,她要給唐醫生介紹女朋友,可是很困難啊,唐醫生出身不好,又獨自撫養著一個外甥女。那外甥女是個孤兒,唐醫生姐姐的孩子,章嫵見過的。她嘴上說著,卻從來沒有付諸過行動,尹小跳從來也沒在家裡見過女朋友樣的人。這期間尹亦尋回來換季,在家裡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還在家中和唐醫生見了面,他請唐醫生喝啤酒。那時候福安市連瓶裝啤酒都沒有,散裝啤酒只在飯館出售。買時飯館的服務員以飯碗作量具,給你從盛著啤酒的搪瓷桶里一碗一碗地舀出來,再倒進你自備的容器。那啤酒沒有泡沫兒,又酸又澀。
發燒。
哪個大人?章嫵重複著尹小跳的問話;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調明顯低了。
尹小帆竄前跑后地歡呼著,她為她的姐姐感到驕傲。她還不失時機地向章嫵兜售她的小常識,她說媽你知道洗魚時不小心碰破了苦膽怎麼辦嗎?你呀,你就趕緊往魚肚子里倒些白酒……
你有病為什麼還花這麼多時間織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他們雙方似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幾乎每個星期天,唐醫生都要來章嫵家吃飯。章嫵一個月的病假期滿后,他又給她開了一張假條。呵,假若他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為章嫵把病假延續下去,章嫵不就能夠長久地留在家中了嗎!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當革命是暴動的時候,她逍遙了……逍遙派,她實在願意作一個逍遙派。逍遙派,這是當年人們對逃避運動和勞動鍛煉、拒絕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種人的稱呼:逍遙派——糊塗而又落後的、上不得檯read.99csw.com面的那麼一派。而一個醫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後果也將十分嚴重。他們不會按照職業道德的原則去指責他,職業道德,這原則未免太輕飄。他們會說他是在破壞那場偉大的革命,破壞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醫生會被當做反革命抓起來。唐醫生的確在冒險,為了章嫵。
你說過先給小帆織的你說話不算話。尹小跳說。
飯後唐醫生和章嫵又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把帶來的一本舊精裝的《家庭醫學常識》交給章嫵,告訴她裡邊有專門講風濕性心臟病的一章。她接過書,卻意外地從他伸過來的胳膊上,看見毛衣袖子開了線。她就想,為什麼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給尹小跳尹小帆織毛衣呢。
於是就答謝。是個星期大,章嫵破例起得很早,她讓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廚房差個多忙了一個上午。她已許久不做家務,對廚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對鹽、糖、醬油、味精的感覺更欠準確。她骨子裡是畏懼廚房的,就像她畏懼葦河農場一樣。但是,只有當她在廚房裡轉悠的時候,只有這時她才想起葦河農場的那麼一丁點兒好處:在葦河農場是不用做飯的,他們吃食堂。她做了幾個似是而非的菜,不斷向尹小跳請教著調料們都放在哪裡。辣醬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記了它們的去處。最後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說,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誰也不會做。
我仍然知道從前我見你織過,見你給爸織過,這件毛衣是你給爸織的嗎?尹小跳直盯著章嫵的眼睛。
我花這麼多時間織毛衣是因為……是因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在家裡和你們在一起。我這麼做使你不滿意了嗎?看看設計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們自己在家可憐地混日子嗎?並不是誰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們這樣的機會:父母有一方能從農場回來,回來陪伴你們……
我想吃什麼?章嫵聽著尹小跳的問話,看著她這位十一歲的女兒。她想這句話無疑是女兒對她的關心,難得她這麼小的年歲就這麼知道關心人,不過她這關心似又缺少點兒母女間的那麼一股子親熱勁兒,尹小跳從來就不會對她撒嬌,也從不跟她哭鬧,她從來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顆小腦袋瓜兒里凈想些什麼。剛滿七歲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響,她也站在尹小跳身邊煞有介事地問章嫵說:媽,你想吃什麼?好像媽想吃什麼她就能給做什麼。章嫵看著站在床前的兩個女兒,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她成了這家裡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還是認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說媽想吃魚。
尹小跳的紅燒鯉魚給了章嫵一個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這是她回家之後頭一次流淚,這是一種無法平抑的內疚,還有抱歉。她這才發現自從回家之後她還沒有問過兩個孩子的生活,學校怎麼樣,她們每天吃什麼,有人欺負她們嗎……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攬在懷裡使勁兒抱抱她們,但她又似乎不具備這種能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具備愛撫孩子的能力,儘管世上的孩九-九-藏-書子都渴望著被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夠釋放出母性的光輝,儘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著被這光輝照耀。尹小跳對章嫵可能出現的親熱始終持警惕態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種親熱,哭也使尹小跳難為情。這是她們母女終生的遺憾:她們幾乎永遠不能同時歡笑同時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現在章嫵的流淚並不能打動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儘力理解她的母親,並更加對自己滿意。
是啊我是說過,是……我去商店沒有買到玫瑰紅毛線,我看見了這種,這種也不錯,更適合大人……
值得記住的還有她當時的心清:她一路走著,有點兒費勁地拎著那條扭來扭去的魚,快活、踏實,還有幾分自豪。她願意章嫵歸來撐起家中的門面,她也願意章嫵看見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簡單。她不僅能買,還會做。她回到家來,把魚放進水池,刮鱗,開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魚身上斜片幾刀,拍上薄薄的一層白面,炸……,最後,她做了一條紅燒鯉魚端到章嫵跟前。她的小臉兒給油煙熏烤得紅紅的,汗水讓額前的劉海兒貼住了腦門兒;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麼纖細啊。
是……啊不是。章嫵彷彿已被尹小跳逼得沒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順水推舟說毛衣是給尹亦尋織的那就更顯愚蠢,說不定尹小跳立刻會給他寫信,告訴他,媽正在給他織毛衣。她於是說,這毛衣是給唐醫生織的,是唐醫牛求她織的。唐醫生啊他還沒結婚呢,沒有人照顧他,所以她答應給他織毛衣,她還準備給他介紹女朋友……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羅羅嗦嗦跟尹小跳說這些。
她有點兒驚訝,她問章嫵說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說要給小帆織毛衣嗎?章嫵奪過毛衣說,我是說過要給小帆織,但我也可以先給我自己織。尹小跳說這不是女式毛衣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嫵床前,顯得很怨憤。
現在,庸醫生理直氣壯地穿著章嫵織的毛衣——實在是太合適了,那毛衣。光大化日之下,章嫵喜歡看他那嚼著東西的嘴。他的吃相兒很好看,他的嘴能動作不大而又精確。利索地對付一些難以對付的東西:魚頭或者排骨。他就彷彿以嘴作刀,為這些食物做著不動聲色的手術。他這張嘴彷彿就是專為用來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時候他就比較沉默。他的語言是金貴的,於是他的嘴就也跟著金貴了。沒人的時候章嫵試著去親近他的嘴,他表現出一種明確的退縮。她於是不再勉強。她並非一定要得到她的親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一個容易心滿意足的人。她觀察他的嘴,以她對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靦腆吧,他是個未婚男人。
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嫵說。
是我拆的。尹小跳說。
她一定是去了醫院或者唐醫生家裡,尹小跳想。她經常在天黑之後出去,很晚很晚才回來。每次出門之前她都要在鏡子跟前站很久,梳頭,照鏡子,換衣服,對著鏡子做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止面又照側面。當她在枕頭上輾轉時她是那麼萎靡無神,頭髮散著,九-九-藏-書面日遲鈍——有時嘴角還有口水,纖細晶亮的,如蝸牛爬過留下的印痕。唐醫生見過她這個樣子嗎?唐醫生若是見過章嫵這個樣子,他還會來看她嗎?而當她站在鏡子跟前整裝待發時她就像換了一個人,她就像一根點亮的蠟燭那樣熱烈起來精神起來通體放光。有時候她還要帶上一兩個萊離開,帶給唐醫生的菜。為此她必須走進廚房這個她一生最不願意走進的地方。她笨手笨腳地做過炸茄夾,胡蘿蔔燒牛肉。她忍受著尹小跳的嘲笑,她覺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說章嫵做的菜難吃,故意說胡蘿蔔燒牛肉里應該放咖喱粉不放就沒有香味兒!章嫵就低聲下氣地問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兒,尹小跳就痛快地說沒有而且福安市也買不到,從前家裡的咖喱粉是搬家時從北京帶來的。粗心的章嫵一直沒有發現尹小跳點點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種調料,她的確把它們給藏匿了起來,她不願意讓章嫵找到它們使用它。
尹小跳不再說話,她想章嫵也許是對的,但心中更多的卻是不相信,因為章嫵說到了陪伴,尹小跳沒有看出她這陪伴的意思。她不關心她們姐妹,她沒發現尹小帆掉了門牙,她甚至一次也沒問過這半年多的日子她們每天吃些什麼。尹小跳從北京初來福安市時不會講當地話,她因此受到歧視——這些章嫵從來也沒有問過。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嫵不相信。她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從織毛衣這件事開始變得明晰、確定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這是令人傷心的,是雙方無奈的一個事實,因為無奈,也更顯殘忍。
後來烤小雪球換成了拔絲蘋果,尹小跳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道萊。她從來就看不上任何一種「拔絲」,她覺得眾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著亂七八糟的糖絲的團團塊塊放進同一碗涼水蘸來蘸去,吃進嘴時還都帶著同一種表情同一種驚喜,實在是既不衛生又不文明。冉說不就是蘋果外麵包上點兒糖嗎有什麼可驚喜的有什麼值得驚喜的呢。況且章嫵做拔絲蘋果,由於炒糖的火候總足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盤中的蘋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縷糖絲,它們只是一坨兒一塊兒地粘連在一起,吃時專門粘才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斷用舌頭舔上牙膛,有時還要把手指伸進嘴去一陣東挖西挖。不過,這總還算是一道甜品,章嫵烹任的起點原本就不高,誰讓尹小跳又告訴她沒有檸檬酸呢。
不怎麼。尹小跳說。不知為什麼她不打算告訴章嫵她的頭髮有油煙味兒,她不想讓她的媽媽為了這次答謝再洗一遍頭。她覺得章嫵對這頓飯的準備太認真太專註太費時間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章嫵對什麼事能如此認真,包括對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嫵卻無視尹小跳的表態又洗了一遍頭髮,就彷彿她已經發現尹小跳沒說真話。她那烏亮的短髮配上新鮮的富有光澤的面龐,還有她那兩彎無可挑剔的柔細的黑眉,讓尹小跳覺得是那麼美。她從來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訴章嫵,雖然她覺得她是那麼美。
這隻袖子,這隻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給拆的,毛衣針不知去向,毛read.99csw.com線一圈圈地脫落著,那針針線線都是章嫵的心血。她很惱火,又不便大肆發作,但她還是捧著亂糟糟的毛衣,強壓著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問個明白。她以為她得費些氣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認這件事,卻沒想到十分容易,一經她問,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給人感覺她正在等待章嫵的質問。
家裡安靜了幾天,章嫵靜靜地躺在床上經常一動不動,就好像她真地害怕劇烈的活動。尹小跳覺得一切都很好,她們家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唐醫生這樣一個人——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是不喜歡唐醫生的,即使他救過一百次章嫵的命。但是這安靜只持續了幾天,只有幾大這樣的安靜,章嫵就開始活動了。她似乎不便於再把唐醫生請到家裡來,或者她有點兒不好意思這麼快就再把他請來——這麼快,尹亦尋剛剛離開。她不願意讓孩子們眼睜睜地看見這種對比,她已經有點兒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彆扭,她於是就出去。
兩個男人喝著啤酒吃著燒雞,尹亦尋從葦河鎮上買回的燒雞。尹亦尋詳細向唐醫生詢問章嫵的病情,當他詢問病情時章嫵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須有病:風濕性心臟病。他問得認真仔細,充滿對章嫵的關切和對唐醫生的感謝。唐醫生說這種病是中國最常見的心臟病,占各種心臟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為二十至四十歲的青壯年,而且女性多於男性。這是由急性風濕熱引起心臟炎之後遺留下來的,以瓣膜病為主的心臟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動脈瓣,使其發生狹窄或關閉不全,導致血液循環的障礙最後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尋說那麼你認為章嫵的眩暈是與風濕性心臟病有關的嗎?唐醫生說可能有關,因為少數病人癥狀嚴重時可能發生活動后氣急,昏厥等等。唐醫生說著和章嫵對視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覺察的一個對視,在尹亦尋的關切和仔細面前,他們彷彿有點兒無地自容。他們沒有想到尹亦尋會請唐醫生喝啤酒,並與他有這麼一次友善的談話。這本是一個正常人的再正常不過的心理基礎:尹亦尋感謝一個醫生的人道主義——章嫵在給他的信中已有描述,當她暈倒在門診部時,唐醫生及時做了搶救並設法安排她住進內科病房。當唐醫生告訴尹亦尋,這種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強體力活動,一般不會發生大的危險時,尹亦尋放心了。
你怎麼知道這是男式的你又不會織毛衣。章嫵心中的火氣有些上升。
什麼大人哪個大人?尹小跳打斷章嫵。
尹小跳到郵局發了信,又去副食店買回一條很大的活鯉魚。售貨員用一根馬蓮草穿過魚嘴系住,讓尹小跳提在手裡。她一直記著那條鯉魚的價錢:九毛五分錢。歲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錢一條的活鯉魚她始終牢記在心。
第二大,當章嫵打開團起的毛衣準備工作時,她發現毛衣上快要織好的一隻袖子不見了。
三大之後尹亦尋返回了農場,章嫵把她為他織的那件米色毛衣裝進了他的旅行袋。
章嫵有些惱羞成怒了,她說你想幹什麼你到底想十什麼?為什麼你這樣氣我你不知道我有病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