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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1

第三章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1

真遺憾唐菲說,可惜我沒有媽。她邊說邊伸出一隻腳,胯骨朝一邊歪著,擺個稍息姿勢:我再跟你說一遍,可惜我沒有媽。
又脆又香又響。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沒有,我沒有雞蛋糕。」她又照實回答。
我在。唐菲說。
兩個人愣了一會兒,還是唐菲打破了沉悶,她擦乾淚,揮揮手說跟我走,咱們去買點兒好吃的。
從海上來。
批鬥會那天你也在嗎?尹小跳說。
她們來到老馬家滷肉店,60年代中期以後,這家滷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錢在「革新」買了兩隻醬兔頭,遞給尹小跳一個。這時電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覺得她的機會來了,她撇撇嘴對唐菲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了解!」
她們又一次來到了內科病房,護士長還蹲在走廊牆根兒用小刀刮著臟牆。這次尹小跳雖然懷著比剛才還要強烈的想看她的慾望,但她卻有些不敢近前,因為暗號證實了她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特務,尹小跳才真的有點兒恐懼了,外加幾分驚慌。她忽然覺得她們這麼一遍又一遍地來看護士長,就彷彿是來找她對暗號的。護士長冷不防扭過那張貌似安詳的臉對她們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她們就答:從海上來。
她們把這暗號你來我往重複了幾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後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間她們都成了特務,她們正處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她們看看四周,四周無人,她們撒腿就跑,似乎說著特務暗號呆在無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險。她們跑到醫院門診部,那兒人多。她們在那兒鑽來鑽去,尹小跳還是有些不滿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領她去看一遍護士長。
革命是為了什麼呢?這是尹小跳從來也沒想過的問題,革命就是為了革命嘛。現在她被眼前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給問住了。
她的這一聲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實這之前她們倆還沒有說過話。走在前頭的孟由由聽見尹小跳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來,像等老熟人一樣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裡,十三歲的身體已經有了發胖的大趨勢,或者可以說她現在就是個小胖子。她梳短髮,大胸脯,皮膚細白如凝脂。她卻一點兒也不性感,彷彿就因為她有一張純真無邪的大大咧咧的臉。
尹小跳打量著手中的醬兔頭,一口咬下半隻耳朵,嚼嚼,真是義脆又香又響啊。很多年之後唐菲生病時特別想啃一隻醬兔頭,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沒買到。那是已然過時的食品,它的形狀,它那便宜得驚人的價格就像夢一樣。三分錢一隻的醬兔頭,肉的品質小豆冰棍兒的價格,世上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
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於唐菲沒媽,她這份以牙還牙的回擊就明顯失去了分量,而且還顯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見;當唐菲說到「可惜我沒有媽」時還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這笑來氣尹小跳,氣她——氣得她肝兒疼肺痒痒沒法兒撓呀,我沒媽呀你說了白說呀!但她的那個咧嘴一笑卻讓尹小跳覺出幾分悲涼。尹小跳幾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諒廣她,原諒了她對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罵。
她的沉默卻也令她們不滿,她們把這看成是她對她們的一種挑釁,比她追著趕著要加人她們的團伙更讓她們彆扭。
尹小跳原想問一聲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兒?可她沒有問,她想起那個彷彿很遙遠的批鬥會,人們急赤白臉、惡聲惡氣地質問著唐老師,問的就是她是和誰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們卻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唐老師沒有結過婚。因為她沒有結過婚,所以人們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誰是那孩子的父親。她想起了唐老師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幾個大宇。一個沒有結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麼一個結了婚有了孩子,卻又和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壞女人吧!壞女人和女流氓,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艱難地、有點繞脖子似的想著這些令人難過的事,她知道她無法把這一切找人問個明白,她那顆十二歲的腦袋瓜兒只幫她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雖然她剛挨了她的耳光,但什麼也擋不住她們是可以天生成為朋友的人。
她們問著綠豆糕、雞蛋糕,由於她的被矇騙而得意,而嘰嘰嘎嘎一陣陣大笑。能夠讓人上當是一件多麼快活的事,她們就整天盼著她上當。她總算聽懂了她們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們的當。不過她並不欣賞她們這「聰明」,她覺得這玩笑一點兒也不高級,她瞧不起這樣的玩笑,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更高級的玩笑可以貢獻。
那年她有五十歲了吧。她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在舊社會的教會醫院做過事,修女出身,因九_九_藏_書此她被懷疑是特務。這時她早已不當護士長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掃內科病房走廊和廁所。她穿一身舊毛藍色衣褲,正蹲在牆根兒用小刀刮牆上的痰漬和斑斑點點的污垢。當她發現尹小跳和唐非站在身後時她沖她們回過了頭。
女人必須刺繡和縫紉,必須。是為了生計、家庭,更是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為了消耗多餘的時光,也是為了填滿蒼白的牛命。因此,當拉著未加工的《毛澤東選集》的平板兒三輪車駛進大院時,大人孩子都會一陣陣雀躍歡騰。連尹小帆都會扯著嗓子,操一口難聽的福安話在樓門口大聲叫著「來活兒咧,來活兒咧!」真是的,這「活兒」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對天下的事情總是那麼熱情?就因為她的幼年太過於熱情了嗎,當她去了美利堅之後才會處處心生怨憤。
尹小跳鼓足勇氣說呸!告訴你,我媽不是壞女人,你媽才是一個壞女人!
她們於是就來挑釁她的沉默。她們經常在她坐在課桌前愣神兒的時候突然從她身後包抄過來然後大聲說:「哎哎,你有綠豆糕嗎你有綠豆糕嗎?」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們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從她手中討要綠豆糕。
她開始麻著臉看電影,耳邊卻總是響著唐菲那句話。直到銀幕上出現了一個好看的女游擊隊員時,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來。這是一部二戰期間阿爾巴尼亞人民和納粹作鬥爭的故事片,尹小跳執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個女游擊隊員米拉,好看而又堅強。過了一會兒銀幕上又出現了米拉的領導,一個唇邊長著大黑痞子的女游擊隊長。隊長被納粹抓住后經歷了嚴刑拷打的審訊,當她被審訊時嘴角淌著血,雙唇乾裂得暴著白皮(後來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湯晾乾之後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顯寶貴。納粹軍官從瓶中倒了一杯水遞給女游擊隊長,她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啟開浮腫的嘴唇,拒絕並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了解!」這真是一句千載難逢的高水平的台詞,它是那麼機智高傲那麼一句頂一萬句,它簡直把尹小跳給震了。當電影演到這裏時,尹小跳又不想當米拉了,她決定讓自己就當這個唇邊有個大黑痦子的女游擊隊長,儘管這女游擊隊長長得實在難看,她那兩條細細的彷彿鉛筆畫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讓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審訊她死不屈服,且會說驚天動地的話。尹小跳麻著臉死盯著銀幕,衚衕兒里的那個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響。她不當女游擊隊長又有誰配當呢,而納粹就是唐菲!她遞給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將沖她冷笑著說:「謝謝啦,法西斯的人道主義我了解!」遺憾的是唐菲沒有遞給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給她的是一個耳光。面對一個耳光尹小跳該說些什麼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說!」她回憶著從前看過的一些抗日電影,編造著面對耳光應說的台詞。她把電影和生活弄亂了,腦子裡亂糟糟一團,心中又湧出莫大的委屈和傷感。
唐菲笑起來,這回是真的笑,她對尹小跳說,去你的法西斯吧!我買醬兔頭主要是為了吃那兩隻兔耳朵,嚼起來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響。你聽聽你聽聽。
這時候孟由由來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魚的魚網,她不是從海上來,她就來自尹小跳的同班。
那時留守在建築設計院的家屬們業餘從事著一種活計:
她們倆從一開始說話相互之間就沒有障礙,她們無需寒暄,也用不著什麼鋪墊,因為彼此都看著順眼。她們還是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說起。孟由由說,我其實不像老師想象的那麼笨,雖然我背錯了語錄,但是你仔細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革命是為了什麼呢?
唐醫生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是大光明電影院的電影,離尹小跳家三站地。她們沒乘公共汽車,就步行著。為了抄近道,她們一前一後在一些衚衕兒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裝看不見尹小跳渾身上下那追隨她的願望,她不和尹小跳說話,似乎也不屑於和尹小跳並排。她穿一件泡泡紗襯衫,白底兒上印著黃豆大的小草莓;一條藍色卡其制服褲,從後面看去,那褲子妥當地包著她那緊湊的扭來扭去的屁股。她的腳上是一雙豬皮細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屬於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學生又很難得到它。它並不完全代表著闊氣,它標志著格調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麼一種氣質。福安市的製鞋廠不製造這樣的皮鞋,這皮鞋一望便知來自大城市,儘管它不過是細做的豬皮。她扭著屁股,微微揚著下巴,挺著她那已經挺得起來的胸,一直走在尹小九-九-藏-書跳前頭。她把泡泡紗襯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層柔軟細嫩的黃毛被太陽照耀著,閃爍著眩目的金光。她是那麼惹眼,總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兩個工人模樣的青年迎面騎車過來,騎過去之後又調轉回頭,從後邊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夾在當中,然後飛馳而過。他們在車座上一陣七扭八歪,用他們的衣袖蹭著她裸|露的胳膊。她不罵他們「討厭」,也不罵他們「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無人,意氣風發。
她那勾動手指的姿態不能說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說話的口氣也很冷漠,尹小跳從來也沒有在生活中見過這樣的姿態和口氣,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當唐菲幾乎是從她舅舅手裡奪過兩張電影票,又沖尹小跳把頭一歪時,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違抗的命令,站起來就和唐菲一塊兒走了。
唐醫生拿來兩張電影票,醫院發的,阿爾巴尼亞故事片《寧死不屈》。章嫵說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學校的包場,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她說得很急切,又有點兒奉迎的意思,這使尹小跳顯出不快。雖然她喜歡看電影,更喜歡和唐菲這樣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歡章嫵的語氣。那語氣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發,她打發走了她們,好和唐醫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說我還要寫作業呢。她就是願意給章嫵來那麼點兒小小的為難。這時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隻手,是一隻手上的兩根手指頭: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動著食指和中指,說票呢票呢,給我。她一口的北京話,尹小跳對此並不意外,她認為長相如唐菲這樣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話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那笑還在唐菲臉上停留著,使尹小跳覺得應該用道歉來打消它。她說對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沒媽。那笑果然收斂了一些,只殘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沒有能力將它立刻收回,她還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齡,畢竟她才十五歲。她說沒關係你不用說對不起,你可以換個人來說,你可以說我舅舅。我沒媽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說我舅舅是個壞男人,乾脆就說我舅舅是一個流氓。你說呀你就說吧。唐菲說著聲音開始哆嗦,她那殘存著笑的嘴角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扯動,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結束還是哭的開始。也許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沒有區別的,唐菲的哭就在笑當中誕生了。她仍然保持著她那昂頭挺胸的姿勢,但大半天以來那頤指氣使的神態不見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緊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牆根兒的辦法,她流著淚,壓低了聲音對貼牆而立的尹小跳說,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媽一樣。你可以當著我罵他,罵一句也行就一句,他們……他們……唉,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懂什麼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淚,與尹小跳並排貼牆而立。她懶懶地歪著頭,半眯著被淚水蜇疼的眼,像那麼一種長腿短毛、臉兒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曬太陽的黃貓。
章嫵自己不領這樣的活兒,也不讓尹小跳加入這樣的縫製。她不打算讓自家孩子進行這種童工似的勞動,骨子裡她是瞧不上這樣的勞動的,客觀上卻給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時間。每當尹小跳穿過院子里縫製《毛澤東選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時,那些和她年齡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們的姥姥奶奶一塊兒,聚精會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澤東選集》和針線出著大力,在那厚厚的書脊上縫出一組組「米」字線。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像,太像了。雖然尹小跳和唐菲誰也不知道特務的聯絡暗號究竟該是何等模樣,但她們都覺得護士長的這個暗號特像特像,這是那麼神秘浪漫又那麼陰森恐怖,『那麼美艷多情又那麼殺氣騰騰,它把你弄得簡直不得不學說幾遍。唐菲壓低噪音對尹小跳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從海上來。」尹小跳立刻對答如流,同樣壓低著嗓音。
她們倆大嚼著又脆義香又響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臟。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卻還是那麼明艷,十凈,叫人覺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會吃東西。任何東西進入她的嘴時都很被她費心警惕,任何東西從她嘴裏出來時卻不怎麼讓她在意比如張口就罵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唐菲說怎麼不走了你,還想再挨一個大嘴巴子啊。
有一個批鬥會。唐菲說。
她們終於沒等護士長回頭就離開了內科病房。尹小跳惋惜著又感嘆著,她其實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護士長那安詳的臉是假裝出來的。她其實也不知道,那特務的暗號是護士長瞎編出來的。當她被折磨得難以忍受時,她願意把一切都承認下來吧,她還必須承https://read.99csw.com認得特別像。她編造的暗號是多麼富有詩意,她就用這飄渺的詩意滿足了人們的好奇,也給自己永遠穿上了特務的外衣。
她們離開了內科病房來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說護士長是個女特務,除了做衛生,經常挨批鬥,尹小跳說她哪兒像特務呀她一點兒也不像特務。唐菲說我也不願意相信她是特務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們的聯絡暗號了,她們是有暗號的呀!我舅舅說的。
尹小跳反而對唐醫生罵不出口了。唐菲沒媽打動了她,唐菲自己罵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從此她不再孤單了她們同病相憐。她覺得在她們共同的感受里,有些東西是只可意會的,不可言傳也不必言傳。她對唐菲說咱們說點兒別的行不行,你媽在哪兒呢?唐菲說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們家住北京。尹小跳說一看就知道,我們家也是從北京搬來的,以前我在燈兒衚衕小學上一年級。唐菲說我也是,我媽就是燈兒衚衕小學的老師,唐老師。
尹小跳睜開了眼,衚衕兒還是剛才那條衚衕兒,唐菲滿臉熱汗地在她跟前站著,掐著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媽是一個壞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聽見了這句話,這野蠻刺耳、如重磅炸彈一樣的話就是唐菲說的。她一輩子也不想再重複這句話,可她的心卻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頭髮似乎都豎了起來,熱血湧上臉龐,那被唐菲打腫的臉龐。她感到氣憤,義感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抬不起頭。她在一瞬間竟有點兒承認唐菲的話,她的直覺告訴她,唐菲所說的「壞」就是指和唐醫生,就像她在給尹亦尋那封揭發信中所寫的那樣。她相信最了解章嫵和唐醫生的莫過於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維護章嫵,她不能容許一個陌生人隨便污衊她的母親。她想回擊唐菲,又不知怎樣開口說些什麼,因了心虛她又組織不好詞彙。眼淚不期而至,她哭著扭頭就往回走,她在這時想到了家的好處,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後邊說:「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聲音所震懾。她實在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聽后菲的吩咐。
加工縫製《毛澤東選集》。是那種高級字典紙印製的36開本規格,雪白的紙張,精細結實的尼龍線,家屬們的活計便是用尼龍線把《毛澤東選集》的散頁縫製成書,縫一本可得報酬五分錢人民幣。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當時《毛澤東選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廠的工作量不斷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兒拿到社會上加工,有點兒類似90年代外貿單位把出口的綉品和毛衣拿給家庭婦女去加工一樣。大院兒里有個家屬在印刷廠上班,靠了她的關係,這裏的婦女分到了加工《毛澤東選集》的活計。家屬們很願意得到這種活計,能夠縫製《毛澤東選集》本身就是神聖的,況且還能獲得收入。此外,這縫製本身也豐富了家屬們那單調的生活。當夏季來臨,活兒也來臨時,樓門口、樹陰下凈是一堆堆縫製著《毛澤東選集》的婦女。年老眼花的婦女還不斷招呼著放學歸來的孫女、外孫女們加人她們的縫製,替她們穿針引線,並用特製的小鋼鋸,比著尺子在書脊上刻出容易讓針穿過的凹痕。遠遠看去,真是天下太平,彷彿一院子的老少婦女都在扎頭做著女紅。
我參加過那個批鬥會,尹小跳說。
後來我媽就上弔了。唐菲說。
「你媽是一個壞女人!」
唐老師,唐津津老師。尹小跳想起了那個臭氣衝天的批鬥會,牙籤兒似的唐老師以及她跪著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場面。她想,唐老師就是為了不讓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為了不讓唐菲在那麼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還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後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孟由由怕是無法擔當的,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重大的責任只有老師擔當。從此老師永遠不在課堂上點孟由由的名,老師一定覺得這孩子不是缺心眼兒就是弱智。
但毛主席說革命是暴動。尹小跳說。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這年唐菲十五歲,但在尹小跳眼裡她已經發育得像個大人。她的黑眉紅唇和額前那幾絡深栗色的彎彎曲曲的劉海兒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個不能化妝的時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為什麼能如此鮮艷。那是一個不能燙髮的時代,唐菲那彎曲的劉海兒又是怎樣製作出來的呢?她居然也敢。鮮艷的嘴唇,彎曲的劉海兒使唐菲有點兒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來賓;她那一對稍顯斜視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凜然又頹廢。尹小跳從一些大字報里見過頹廢這詞兒,這是個壞詞兒,這壞詞兒卻使她莫名地心跳。當她還不能完全理解頹廢的含義時,她已經肯定「頹廢」這個壞詞兒用在唐菲身上是那麼准。或許這運用九九藏書也溶人了她意識深處朦朧的罪惡嚮往吧:女特務,交際花……從前她看過的那些電影,那些人總是衣著華麗,神秘莫測,喝著美酒,被男人圍著。那就是頹廢吧,而頹廢的人為什麼會如此漂亮?唐菲是頹廢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狀的頹廢令尹小跳激動不已,在唐菲之前還沒有一個女性能讓她激動不已。她覺得她已經有點兒崇拜唐菲了,崇拜這頹廢的美女。為此她甚至減弱了幾分對唐醫生的憎惡。
尹小跳說我沒吃過兔子腦袋我不吃。
於是她趕緊回答說「沒有,我沒有綠豆糕。」
認識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學校里經常是孤單的。這裏和北京不同,在課堂上朗讀課文時,老師要求同學們用標準普通話,但下課之後大家都講福安話,包括老師。初來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課堂上兩次被老師點名叫起來朗讀課文,她口齒清晰的標準普通話和流暢的朗讀受到老師的表揚,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參加她們的遊戲:踢房子,跳皮筋兒,丟沙包,抓羊拐……她們什麼也不帶她玩兒,她們說,你說的哈(那)是什麼話,俺們聽不懂。她們管「那」叫「哈」;把「我們」說成「俺們」;說俺們的「俺」時也不是直接發「俺」的音,有點兒像是「哪」和「安」這兩個發音的組合,於是「俺們」就變成拖著長音的「哪安們」。她們對她「哈是」「哈是」「哪安們」「哪安們」地說著,聽懂了她的請求也假裝聽不懂,反過來還說她在「裝洋蒜」。她心中對這陌生的福安話充滿反感,但她害怕孤單,她迫切地想要「入夥」、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們」改成「哪安們」,可她的發音是生硬、怪異的,引逗得她們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閉嘴沉默。她默默地一個人獃著熬著時光,默默企盼最後的一堂課下課的鈴聲。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雞蛋高(糕)哇!」她們大叫。
她還不喜歡這個時期福安市流行的髮式:兩根辮子編得又緊又低,幾乎從耳根處開始編起,辮梢兒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幫子兩旁一邊翹出一小撮兒辮梢,好似鬧鐘底座上的那兩隻尖腳,因此這髮式被稱作「小鬧鐘」;。她也曾經梳過幾天「小鬧鐘」,為的是能夠看上去和她的同學一樣。『小鬧鐘」這種貧里貧氣的髮式使她顯得不老不少不城不鄉,遭到了母親章嫵的反對。章嫵拉著她到鏡子跟前說,你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鬧鐘」,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辮」,兩把用皮筋兒勒住的小刷子吧。在這個問題上她同意章嫵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難看的髮式怎麼會成為這裏的時尚。她改掉「小鬧鐘」梳起刷子辮,就像做了公開的宣布:她情願和她們不一樣,情願就這麼孤單下去。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綠豆高(糕)哇!」她們大叫。
「革命,」孟由由說,革命至少是為了請得起客也吃得起飯。
唐菲說你敢!
當電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觀眾紛紛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摺疊椅被離去的人們撞得一陣噼啪亂響時,尹小跳才知道電影結束了。她卻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塊兒走,她不願意背負著那句話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個怎麼也甩不掉的恥辱。她就打算一個人在這兒獃著,只有在這兒,人們的眼睛才會只盯著銀幕,而不關注彼此。但是旁邊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說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說不走!彷彿是剛散場的電影給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頗有些革命者的堅決勁兒。唐菲說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說真不走你能怎麼樣!唐菲說你敢不走!說著她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領。尹小跳被掀了起來,她真不敢相信一個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別人的襯衫領子。她長這麼大既沒被人揪過領子也沒挨過別人耳光,如今這兩樣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領受了。她被唐菲抓著胳膊走齣電影院,走進了那條僻靜的衚衕兒。看看四周無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這回是她在走與不走上佔了個主動。
唐菲說,有人來接頭時,護士長問:「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對方就答:「從海上來。」
她幾乎一上初中就在班裡惹了事。她在語文課上被老帥叫起來背誦毛主席語錄,那時候背誦和抄寫毛主席語錄也是語文課的一部分。她背誦關於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她站起來背誦道:「革命就是請客吃飯,就是……」老師說停!停!她停了下來,見四周同學正捂著嘴笑。老師用竹制教鞭敲著講桌說笑什麼笑,盂由由同學你背錯了毛主席語錄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點點頭說知道,但當老師要求她重新背誦時她卻怎麼也張不開嘴了。她十分害怕,她九-九-藏-書怕她繼續背錯。老師見她死不開口只好讓她坐下,萬一她要再背錯了呢,這重大的事故責任該誰來擔當?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們,他們根本就不配被她唾罵,不是嗎。
她們的暗號是什麼?尹小跳問,心裏十分緊張。
「你有雞蛋糕嗎你有雞蛋糕嗎?」她們緊接著又問。
唐菲走進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鬧鐘」也不說「哈是』「哪安們」,她把辮子留到那個時代所能允許的最長度:
齊肩。她鬆鬆地編結她的髮辮,劉海兒彎曲地紛飛在額前,一副鬥志不堅的樣子。慵懶而又張揚。她教給尹小跳使劉海兒彎曲的辦法:晚上臨睡前把劉海兒弄濕,然後一圈一圈卷在卡頭髮用的黑色鋼絲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劉海兒就彎曲了,燙髮一般,能保持形狀一整天。尹小跳試著做了她的劉海兒果真彎曲了,她照著鏡子,感覺自己就像個兒時的洋娃娃,活潑而又新鮮。她不敢彎曲著劉海兒去上學,她只敢在家裡把這樣的自己展覽給尹小帆看。尹小帆就樂呵呵地說:「奧美洋媳婦兒,一走一扭搭兒。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話說著這福安孩子的順口溜兒。這通常是她們對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樣的人就經常聽見這樣的呼喊。在唐菲就讀的中學里,她還聽見過更難聽的話,那樣的話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對什麼話都能嗤之以鼻。她戳著自己的臉蛋兒對尹小跳說,我的臉比城牆還厚呢,哼,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她從來都是孤獨無援的,從來都是散漫飄搖的,卻自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動尹小跳,使尹小跳覺得心裏有底兒。當她回想班中同學那些排斥的臉色和不高級的要笑時,她寧可願意和唐菲一道孤獨無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飄搖。尹小跳小學畢業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學校。她們的來往就更密切了,她們的會面就更加及時。
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尹小跳想,是上一個時代的不可再現的美麗。但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護士長的美麗,而是她那異常安詳寧靜的神情。在亂鬨哄的內科病房走廊,她蹴在牆角那樣一種卑下的蹲姿,她面對一堵痰跡斑駁的牆。她的臉被花白的頭髮簇擁著,她卻沒有悲傷也不愁苦。是什麼使她連牆上的粘痰也善待呢?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一張從骯髒的牆根兒處抬起的臉竟能這樣的和善超然,讓尹小跳終生不忘。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強迫尹小跳隨她一塊兒繼續往大光明電影院走。她的幹勁兒很大,尹小跳怎麼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身體的親密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她被她押解著進了電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當電影開演全場一片黑暗時,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鬆了些。黑暗使她放鬆,使她得以長長地出一口氣。她這一口氣雖是長長的,卻不順當,哆哆嗦嗦,時斷時續的,就像是自己憋著自己。她覺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邊臉,臉是麻的。
她們終於走進了一條狹窄僻靜的衚衕,出了這條衚衕,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處無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來。尹小跳激動地跟了上來,她感覺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種表示,她終將與她並肩而行。她小步跑著跟上來,卻被唐菲逼到牆根兒,被她逼得貼牆站住,逼得與她臉對著臉。尹小跳以為唐菲將要對她宣講什麼秘密,這是結伴而行的兩個女孩子之間有時候會發生的事。但她又覺得不像。沒等她反應過來,她的臉上已經挨了唐菲狠狠的一個耳光。這響徹衚衕兒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著又有一萬顆小金星圍著她的腦袋跳舞。她不疼,對那個耳光她始終沒有疼的記憶,也許是唐菲的一句話擋住了她臉上可能發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轉移了位置。唐菲給了尹小跳一個耳光,然後把臉緊緊湊到尹小跳臉前,用她召張那麼好看的嘴,說出了一句那麼可怕的話,她說:
放學時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發現原來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兒。從前不在一個小學她們不認識,現在她們是同班又是同院兒,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動打招呼。她一點兒也沒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覺得背錯了語錄雖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罷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還因為孟由由也講普通話,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們」叫「哪安們」。她在孟由由後頭走著,招呼她說:「晦,孟由陽,等我一會兒。」
尹小跳不縫寶書,唐菲也不縫寶書。她們熱衷於另外的事,她們拜望和參觀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說我要帶你去看人民醫院內科護士長,你肯定從來也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她們來到醫院,在內科病房的走廊里見到了護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