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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貓照鏡.1

第四章 貓照鏡.1

就在這時,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本來就有可能是個啞巴,但願她吃了耳髓徹底變個啞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搖晃著奶瓶,她不吭聲。不吭聲就是默許就是鼓動,尹小帆拿著裝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這次她沒能得逞,因為她不知怎麼一鬆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當時你是在家蹬縫紉機嗎?他問一邊的章嫵。
夜深人靜時章嫵常在空曠的床上嗚咽,懷裡抱著那天沒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許她根本就不該生下尹小荃吧,為什麼她要把她生下來?是為了給她和唐醫生的關係留下一個紀念嗎,在她把尹小荃生下來之前,唐醫生甚至不知道章嫵懷的就是他的女兒。章嫵不讓他知道,但她肯定這個孩子會是他的,她願意留這樣一個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這活生生的孩子會貢獻給她無盡的秘密回憶。她不讓唐醫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會逼她去醫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覺得唐醫生其實談不上愛她,她對他的渴望大於他對她的需求。她也很難擇清她對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麼,渴望推動著她的性|欲,又彷彿是懶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懶惰不僅使她逃避了很多該她承擔的,懶惰還使她懶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關係的未來。或許,連她的所謂「紀念」都是懶惰派生出來的,她懶得計劃生育。在這方面她實在是太自由了,她這種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這樣的未婚少女。當唐菲在深夜的婦科手術室痛苦地被紗布堵住嘴時,她卻能堂而皇之地走進產科生下一個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懷上的孩子。婚姻是多麼合法多麼理直氣壯,婚姻是多麼不見天日多麼骯髒。
「我就是沒看見小帆可以證明。」
尹亦尋對章嫵和唐醫生的關係瞭然於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後。當他曾經懷著僥倖。懷著善意想象著他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判斷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時候,尹小荃的面世徹底擊碎了他的僥倖和他的善意。在葦河農場枯燥乏味的學習會上,在拉著大車運磚的勞動中,在農場牆外那浩瀚的蘆葦的肅穆里,他獨自度過了許多苦思冥想的時光,他默默吞咽了一個男人最難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擔了發生在章嫵身上的罪惡事實,他甚至沒有和章嫵發生過一次正面衝突。不能把這一切僅僅歸結于尹亦尋的愛好臉面,也不能簡單地說是由於他們這批人當年所處的卑微地位。愛好臉面才更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躥。也許你說是家庭教養沒有教會他如何打罵女人,尹亦尋那位有著人類學教授身份的父親和師從過劉海粟研習油畫的母親終生相敬如賓。或者還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當年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也是小有名氣的。某年評選院里的先進工作者尹亦尋榜上有名,但他卻拒絕這稱號,理由是他認為與他同時評上的兩個人不夠資格,他拒絕與他們為伍。時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卻不可能完全消滅他的清高。難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於理論清楚章嫵和唐醫生的所有關係嗎?清高到了不屑於讓這一切弄髒他自己?事情也許不那麼簡單,面對他這糟糕的家庭或說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暫時也逃離了。他的逃離可能帶著點清高的成分,但他暫時沒在家裡發作並不意味著他輕易就會將這一切放過。陰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輕易了結。他的腦于分分秒秒也沒有閑著,他的頑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個時期落下的。
附近是多遠?
被舞蹈演員遺棄之後的唐菲,做過人工流產手術的唐菲,對幼兒的觀察似乎特別細緻入微,談吐也似乎更加無所顧忌。有一天她突然對尹小跳說,你覺得尹小荃長得像誰?
那是為了回答你的「經常」和「不經常」。
當看書的尹小跳發現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時,她還是放下書站了起來。不是愛的本能,而是責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遠的尹小荃喊回來,她不希望她走得太遠。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來還可以用手把她揪回來——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邊。這時她們(也許是尹小跳一人)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事實,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小馬路中間一口污水井的井蓋被打開了,尹小荃正衝著那敞著口的井走去她其實已經走到了井邊。尹小帆一定也看見了打開的井和井邊的尹小荃,因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著她快速跑向井邊,還是用拉手來向她提出申請,申請自己往井邊跑。
是個星期日,吃過早飯,章嫵坐在縫紉機前給尹小荃縫一件新罩衣,她讓尹小跳和尹小帆帶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她不看書,她織毛襪子。每當章嫵為尹小荃縫紉時,她就開始為自己張羅。似乎在對章嫵read.99csw.com說,你不是不管我嗎,我自己也會管我。她要給自己織一雙毛襪子,她在這方面一點兒也不笨。
當她猛地撒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污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涼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永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後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
「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這句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尹小跳特別胡塗,打得尹小跳異常清醒。她終於明確了她從來不敢明確的設想,她終於找到了她從來不敢深找的答案。他們,章嫵和唐醫生使她噁心,使她憤懣地想要撒潑打滾兒罵人。他們辜負了她為那封沒有寄到尹亦尋手中的信而經歷的所有痛苦、驚慌、歡悅和后怕,他們不配,他們不配。她多麼懼怕唐菲的這種說破,說破了她的心靈就再也無處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著有人一語道破,一語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動的決心。那麼,她是有行動的決心的,不論這決心是多麼軟弱多麼朦朧,她的確想要行動。
我並沒有說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說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
是尹小帆首先發現了尹亦尋,她大叫著「爸爸」迎面跑過來,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著。她跑到尹亦尋跟前一頭撲進他懷裡,尹亦尋立刻從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掛蒜。接著尹小跳也跑了過來,她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呀。
我是。章嫵說。
所以,誰又敢說尹亦尋什麼都不知道呢。
她只想儘早回家。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農場。
「是在我眼前沒有了她的時候。」
小跳,你說你一直坐在樓門口看書,那天你主要的任務是看小荃還是看書?
可是你強調了你給她們做衣服所花的時間。
我沒測量過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是不是那幾個喊她的老太太?」
她走上了小馬路,六號樓前這每天都要走過的小馬路。
「我知道它總是蓋著蓋子。」
那你為什麼只顧看書呢?
我是說她平時不走那麼遠。
章嫵問不下去了,她已淚流滿面。她又開始把對家人的盤問轉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鄰居的門,到那幾個當時在場的老太太家去。她蓬頭散發、衣衫不整,直著眼睛愣聲愣氣地逼那幾個老太太講那天的情景。她對她們的態度比對尹小跳惡劣得多,她把痛失愛女的悲傷和在家裡不能放肆發泄(她在家裡總是不能放肆發泄)的全部憤怒全部惡氣一古腦兒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們,恨她們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就拿尹小荃當玩意兒,如果沒有她們在那兒扎堆縫《毛澤東選集》,她們就不會看見尹小荃,看不見尹小荃,她們便也不會招呼她,尹小荃本來正在樹下鏟土(尹小跳敘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們憑什麼喊我的女兒憑什麼喊她?你們是多麼不負責任!你們對自己的孫女外孫女也這樣嗎連腳下的路也不給她指一指你們你們……她歇斯底里,有一回還昏倒在一個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臉上噴涼水,最終使她清醒過來。她這些越說越難聽的話鄰居們是不愛聽的,但她們能夠理解她,她們不跟她較真兒。再說那幾個老太太心中也確是有愧的,她們實在是沒看見小馬路中間那口井被打開了,她們只看見尹小荃這個天使般的小人兒撲著身子跑向她們,然後她就突然從地面上消失了。當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們才發現在她跑向她們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開的,井蓋被挪到了一邊。於是有個老太太就對章嫵說,問題的關鍵不是小馬路上有口污水井,這污水井本來就有,院里的大人孩子誰不從小馬路上走呢。問題的關鍵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為什麼打開不給蓋上。
尹小跳不說話,唐菲就說,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沒準兒她是我的表妹。
「別廢話,我知道有我。」
是該了斷了。
平時她走多遠?
『有她們,還有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後來……還有您。」
盤問繼續。
我沒想到她能走遠。
她嗚咽著心想也許這就是報應,是上蒼對她這幾年「不務正業」苟且偷生、懶散萎靡、缺少責任心的報應。她還獨斷專行、勇氣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這麼草率地把她帶到世界上來,究竟又為她想過些什麼呢。一切就像夢一樣,從一張病假條開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終。的確應該告終了,她和唐醫生的關係。這時她才敢斗膽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親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從來就害怕她的女兒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尋還要害怕。
他還是堅持著不與章嫵衝突。憑了他對她的了解,他斷定假若他問,她就會什麼都說。說不定她早就準九-九-藏-書備好被他盤問了說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著他問盼著他審,審問比他們之間那少言寡語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罵或者毒打,尹亦尋你就來吧,為什麼你是這樣委瑣?而應付少言寡語的沉默是要有堅韌的神經的,章嫵不具備這樣的神經,她已經快要被尹亦尋那閃爍不定的沉默給弄得發瘋了。所以尹亦尋堅持著不問。堅持著不問他就掌握著主動,永遠堅持著不問他就永遠掌握著主動。他不想讓她說,他還沒有做好聽她說的準備——哪一位丈夫願意做好聽老婆說這些話的準備呢?
他們從來沒有正面交流過、點破過尹小荃這個人物的歸屬。章嫵生她之後,很長時間唐醫生也沒去章嫵家裡。但是這尹小荃,她並沒有因為唐醫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長和發育,她身上的所有明顯屬於「唐姓」的特徵那麼快就顯現出來,那麼快就和尹家姐妹拉開了距離。連章嫵自己也感到驚異,她身上竟沒有半點兒長得相似章嫵,她不給大人、不給家庭、不給她將要生存的社會留那麼一點兒餘地。這樣,當她長到一歲的時候,章嫵抱著她去人民醫院和唐醫生見過面。那實在是無需點破的一次見面,面對眼前這個鬈曲著小黃毛的,瞪著烏黑的小眼珠的幼兒,唐醫生心如明鏡。他有些驚異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興奮地抱過尹小荃,他一定是想親她的,卻又分明不敢把嘴唇湊近她的臉。他只覺得喉頭髮熱,他說,她叫什麼名字啊?章嫵說,她叫小荃。他問哪個荃啊,她就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著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啊。她說對,唐菲的菲也是帶草字頭吧,已經太露骨了,他們就都不往下說了。再說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抱著她來讓他看看。
你經常把孩子拽給她們然後自己在家蹬縫紉機?
「尹小荃走到井邊你也沒看見?」
尹小荃出生了。章嫵從葦河農場回來一年後生下了尹小荃。這時農場的管理已明顯鬆散了許多,設計院一些人陸續找多種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裡,託故不走。章嫵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育起新生兒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風濕性心臟病,她懷中的嬰兒就是她不回農場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婦女,她有權利和她的嬰兒呆在家裡。
這時的尹小帆就彷彿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經開始行動。她給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來的幾片淡黃色的小薄片兒裝進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著這一切不說話,她們都知道那個古老的民間傳說: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會變成啞巴。
設計院從來沒人承認是自己打開了井蓋,經院革命委員會調查,幾個水暖工在那個星期天沒人去動過污水井、下水井。也許是壞孩子搗亂,哪個院子里都會有些搗亂的壞孩子的,比如讓尹小帆舔豬胰子的那樣的壞孩子。他們充其量也就是一些連中學還沒上的小孩兒,卻熱衷學著大流氓的樣兒——小壞孩兒從來都願意學大流氓。章嫵想起了那些壞孩子,那些學著大流氓樣子的小壞孩兒。她像憎恨縫《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們一樣地憎恨他們,可是證據在哪兒呢?如果他們掀井蓋是為了偷走後賣到廢品站換煙抽,那麼井蓋為什麼沒被運走呢?井蓋就在井邊放著。一切都沒有證據,從來也沒人拿得出證據。
人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里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那麼一點點力。
尹小帆默不作聲地湊上來,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無需開口,她們這手拉著手的樣子就是互相的鼓勵,互相的壯膽,互相清白的證明。
家裡很亂,尹小跳需要乾的活兒很多。章嫵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熱奶,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洗尿褲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鍋磕得坑坑窪窪。她也不好好洗褲子,她把褲子胡亂在清水裡摁一下就拎出來。她還偏心眼兒,她把章嫵給尹小荃買的橘子汁都給尹小帆喝掉。當尹小荃滿了周歲能吃肉鬆的時候,她就自作主張經常把尹小荃的專用肉鬆拿給尹小帆夾饅頭吃。那時,自覺已經「失寵」的尹小帆,因『「失寵」就偶爾顯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著饅頭肉鬆,緊緊依偎住尹小跳,以這種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沒什麼了不起一切都沒什麼了不起,我有我姐寵著呢!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沒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後,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於走進了井裡。
現在章嫵喜歡「了斷」這個詞,一個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確有該她了斷的事。她懷著了斷的心,去人民醫院找唐醫生。在他那兩間平房裡,她第一次九_九_藏_書不是直奔裡屋而是在外屋撿了張椅子坐下,唐醫生就明白章嫵為何而來了。
尹小荃在樓門前的小馬路上,沿著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線溜達。她一手拎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隻小鐵鏟,蹲在一棵樹下挖幾鏟子土,再把全裝進鐵桶運到另一棵樹底下去。她就這麼沒目的地在兩棵樹之間無聊地亂跑,她玩一會兒,就用鏟子敲敲鐵桶,妄圖引起樓門口她的姐姐們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臉湊在書上假裝沒聽見鐵桶在響;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豎起貼在唇上一個勁兒沖她發出「噓」聲。為什麼她們如此地疏遠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兒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個秘密,至死。
你說你做衣服不經常,那麼你經常做什麼呢?你經常做些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那兒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她在家蹬縫紉機。
尹小跳很遺憾。尹小帆也很遺憾。她們並不交流彼此這遺憾,她們通過更加冷淡尹小荃來表現她們這遺憾。她們玩「坐沙發」的遊戲,其實這算不上遊戲,這隻是尹小跳發明的一種享樂方式:每當章嫵出門,尹小跳就從她的大床上拽下那兩隻蓬鬆的羽絨枕頭,將它們分別平擺在兩把硬板椅子上,然後她和尹小帆分別坐上去。屁股底下溫暖和柔軟使她們的身心放鬆下來,她們歪在這自製「沙發」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于、西瓜子。她們不許尹小荃靠近,不許她享受她們這沙發休閑,或者可以說,她們這沙發休閑簡直就是為著氣尹小荃才發明出來的,她們是多麼願意看見尹小荃由於坐不成「沙發」而哭得泣不成聲。這場面要是能被章嫵看見就更夠意思了,尹小跳挑釁似的想,尹小跳也確實在向章嫵挑釁。她有那麼一種把握,她覺得章嫵不敢迎接她的挑釁,章嫵甚至不敢批評她和尹小帆對待尹小荃的態度。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對尹小荃不懷好意。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顆皺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麼一松。有時候他為他的心能在此時此刻猛地那麼一松感到慚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問他寧願心中從來沒有過這猛地一松,他卻又實在繞不過他的心。
是看小荃。
「後來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又不知道她正衝著井走。」
是個秋天,尹小荃剛滿周歲的那個深秋,尹亦尋從葦河農場回福安換季。下了公共汽車,他在設計院大門口正碰見買菜回來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經忘記當時尹小跳手裡提著什麼,只記得尹小帆脖子上套著一掛蒜。那是挺長的一掛蒜,繞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條巨蛇又像條長圍巾,蒜辮子兩頭已經垂過了她的膝蓋。她的小脖子因為這掛蒜的重量而有點兒前探,可她卻是一副開心的笑臉。尹亦尋想那一定是她主動要求把這掛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見過那張王光美挨批鬥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長長一大串幾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項鏈——你不是愛戴項鏈嗎,讓咱們來給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辮子讓尹亦尋立刻想到了這張上光美戴著巨型「項鏈」的照片,可能他還想到了別的,總之他很難過,一種尖利的玻璃進裂般的零碎而又紛亂的痛苦在他心上響亮地劃過。他覺得世上什麼樣的狼狽景象也敵不過此時此刻女兒脖子上套著一掛蒜的景象更狼狽了,在深秋的風裡看她那快樂的樣子,只給她這狼狽里又添了幾分酸楚。
這些事究竟誰該知道——你媽知道嗎?他把章嫵扯進來。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斷,是吶喊;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嘆……
可我並沒有看見她們穿著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訴我哪件是你做的嗎?
「你怎麼才回來呀」,尹亦尋聽出了這話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許還有別的。她卻從來也沒對尹亦尋說過別的,或者尹亦尋也不想聽她對他說「別的」。在一個體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別的」存在的,即使這家裡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沒有逃過尹小跳的眼,必要時這個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個底兒朝天。
「我沒看見。」
唐菲的表情有點兒氣呼呼,又有點哀愁。接著她嗓子眼兒里咕噥了兩聲,臉上有種慘相兒。
她卻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諉,而是真心退縮。這是唐醫生不熟悉的景況,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動,她的赤|裸裸的肉|欲和她無所不在的鬆弛。此時卻是這被動的退縮真正激起了唐醫生雄性的勃發。他抱住她把她拖向裡屋,她卻死扒住門框不進去。他又抱住她凋轉方向把她拖向衛生間,他read.99csw.com把她拖了進去並鎖上門。她在他懷裡跌撞著,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別這樣別這樣。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動著他也刺|激著他,他在特別想憐憫她的同時也特別想欺凌她,他欲罷不能。他就站在衛生間里抱著直挺挺的她開始手|淫。他的動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結束了。他的動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啞的呻|吟和他的噴射卻讓章嫵無動於衷。
老太太的話提醒了章嫵,她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就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誰這麼缺德。
她們,她們姐兒仨。
也不是經常,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衣服。
她的失寵感和落魄感都有點兒誇張,可是為了引人注意,你不誇張又怎麼辦呢。她討厭尹小荃,這種討厭卻是貨真價實的,不含半點兒誇張。她這討厭又是單純的,不像尹小跳那麼難以言表。她討厭尹小荃主要是因為尹小荃長得好看,好看而又會來事兒。特別當她能夠獨自行走之後,當她能夠在大人的帶領下到院子里露面之後,她那張甜美的小臉兒和她那一頭自然彎曲的小黃毛兒簡直把惹得街鄰里人人喜歡。尹小荃越是招人喜歡,尹小帆就越是憤怒,她抽個冷子拿指甲掐尹小荃,掐她的胖胳膊胖腿和她的小肩膀。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她一點點兒肉,就一點點兒,那疼痛的程度好比被螞蟻咬了一口,但也足以使尹小荃咧嘴哭了。尹小帆才不怕呢,尹小荃又不會告狀,因為她不會說話。
她始終不知道尹亦尋第一眼看見尹小荃的表情,因為她始終垂著眼瞼。她只是垂著眼瞼長久地頑強地雙手托著這個嬰兒給尹亦尋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從她手中接過孩子她就會暫時把心放在肚裏。可是他沒有從她手中把嬰兒接過來,相反他後退了一步。他攤開兩隻手,又把兩隻手插|進褲兜兒——他也在動作,他也要緩解內心的緊張吧。接著他誰也不看地說:『我還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車,到處都是黃士。」
「你聽見縫《毛澤東選集》的那幾個老太太喊尹小荃過去了嗎?」
「我看見好幾個人圍住井,我和小帆也跑過去了。」
「後來你看見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跟著她走?」
「沒有。」
章嫵常常領著不會說話的尹小荃在樓前的小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時候就讓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這差事,她不喜歡和尹小荃在—起。那時過往的鄰里逗弄著尹小荃淡忘著尹小帆,使她覺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襯人,使她心裏生出尖銳的不悅。她就在這樣的時候誇張地皺著眉頭假裝腿抽筋兒:「哎喲我的腿抽筋兒了哎喲……」她哎喲著一屁股歪在床上。章嫵就讓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這樣的時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去孟由由家研製菜肴。會走路又會手舞足蹈地來事兒的尹小荃佔用了尹小跳許多寶貴的時間,她和孟由由更高水準的會餐也幾次中斷。但她沒有像尹小帆那樣假裝腿抽筋兒。她聽從著章嫵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看一會兒書,一抬眼望一望正在附近亂溜達的尹小荃。偶爾她和尹小荃的目光相對,她就冷漠地審視她這位妹妹那對小小的烏黑的眼珠。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尹小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滿院子溜達使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她並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無缺,她聽大人們說過,假如一個孩子從很小就已經長得完美無缺,那麼她就會越長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子成人之後反而都是難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說好看又有什麼了不起,她快兩歲了連話都不會說,沒準兒她是個啞巴呢。尹小跳覺得不對勁兒是因為她認為尹小荃的出生是可疑的,她認為這是章嫵對他們全家的一次最嚴重的戲弄。她有理由這麼認為,因為唐菲曾經來看過尹小荃。
於是就到了那一天。
現在他望著椅子上的章嫵,望著她因為尹小荃之死而浮腫的臉,她那鬆弛的嘴角,還有她黑頭髮里流露出的几絲白頭髮,他內心對她生出一股子濃厚的憐憫。他聽見了她對他說的不要再來往的話,他也同意他們不再來往。他卻是那麼憐憫她,因此他必須抱住她扒光她。憐憫也可以化作性的衝動的,那時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讓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後一次地要他。
尹小荃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在她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章嫵幾乎每天都要盤問一遍尹小跳:
誰們?
你怎麼會想不到她能走遠呢,她有自己的腿。
這次他回來得很及時,他連夜趕了回來。當他再次看見章嫵時,他發現早已哭腫眼睛的章嫵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虛和自慚使她連眼淚都收了起來,她沒有在尹亦尋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種最適合他表現的情感,他覺得他理應代替章嫵表現她那九_九_藏_書不敢表現的悲痛,代替章嫵表現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為什麼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親那樣表現這些呢?他於是一遍又一遍地當著章嫵的面,要尹小跳敘述尹小荃的死亡,聽她說完還要發問:
「沒有。」
就在樓門口附近。
就為了這,唐醫生感激章嫵。他感激她能讓他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她,同樣也能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他們的這個孩子。因為不負責任他才不緊張他才身心放鬆,又因為身心放鬆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樂。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樣一個壓抑而又粗暴的時代,以他那樣的出身和社會關係背景,是章嫵這樣的女人給了他緩衝焦慮和抑鬱的隱秘的溫床,是章嫵的歪打正著平衡著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儘管他們都知道好景終不長。好景不長,這不是說他們都已預見到了尹小荃的死。唐醫生對尹小荃的態度和章嫵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兩年他也並不意外,他也沒有更深遠的悲痛。他處理過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個手術。他對唐家這類生命的態度是否定的,他不覺得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為他早就預見到她們會活著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慘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處境,就像他本人這不倫不類的日子。從沒有人了解過他的內心,這個名叫章嫵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可是你應該看見你是她姐姐。」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盡之後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過她們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烏克蘭紅菜湯,那瀟洒的划船裝和神秘的「開羅之夜」,她們沉浸其中與世隔絕。尹小跳甚至以為從此她再無煩惱,學校和家庭算什麼,她已經享有一個歡樂世界。
倒是不遠處有幾個扎堆兒縫製《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們縫書縫累了,她們也需要工間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們解悶兒的最可愛的一個活玩意兒。她們遠遠地沖她拍著巴掌,心肝兒寶貝兒地呼喚著她,她就把鐵桶和鐵鏟「恍當」一扔,步履蹣跚地衝著老太太們去了。
她很不滿意尹小荃的出生,為了表示她的不滿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愛尹小帆。她愛尹小帆,她們這愛的基礎牢不可破,尹小帆也愛她,尹小帆差不多是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一切指令。還記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剛會說話的時候,她就熱衷於大著舌頭吐字不清地給尹小跳捧場,尹小跳舉著蒼蠅拍子打蒼蠅,不管打著沒打著,打死沒打死,尹小出來與他們一拚死活的,那時她就會變得既不靦腆又不矜持。一個壞男孩站在樓門口,拿著一隻形狀酷似元宵的豬胰子對尹小帆說你舔舔,你舔舔這是元宵,甜著哪。尹小帆就要伸著舌頭去舔,尹小跳正好走過來,一把奪過豬胰子就往那壞男孩嘴裏塞,她真把它塞進了他的嘴,她用豬胰子把他的嘴撐了個滿圓,撐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撐得他彎下腰,蹲在地上嘔吐了半天。尹小跳拉著尹小機昂首挺胸回到家,一進門她就對尹小帆說:那是豬胰子,那根本不是元宵,再說即使真是元宵你也不能吃,不能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你記住了沒有?尹小帆忙不迭地點著頭,她記住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尹小跳的話。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誰又能說尹亦尋沒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呢。這兩年除了過節和春秋換季,尹亦尋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倆埋怨他,他就說農場很難請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時,章嫵給他拍了電報要他回來,但他卻在尹小荃出生一個星期之後才趕回福安。章嫵的電報也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實在不願意這個孩子出生時尹亦尋守在身邊,她覺得那就太難為尹亦尋了太不尊重尹亦尋了,雖然他可能什麼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寧願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就讓她獨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這麼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認了她的曖昧和鬼祟,承認了她沒有勇氣讓嬰兒面對被她稱作丈夫的這個男人。她不打算這樣,得混且混其實才是她骨子裡的人生主張。那麼,她必須拍一封電報給葦河農場。她拍了電報,他卻姍姍來遲。他的姍姍來遲已經足夠章嫵深作猜測,但在當時,她甚至沒有猜測的勇氣。她只是不停地動作,她靠在床頭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從床頭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幾口茶水,動作有時候是可以緩解內心緊張的,她就動作。最後她從大床里側抱起了尹小荃,她把這個嬰兒呈現給立在床邊的尹亦尋。
「你沒看見小馬路的污水井蓋打開了嗎?」
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歡樂,尹小荃好比一隻烏鴉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閃、翻飛,使她的心滋生出無以言說的陰鬱,使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你媽當時在哪兒?
我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