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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貓照鏡.2

第四章 貓照鏡.2

以後?以後到什麼時候?唐菲緊追不放地問。
我叫唐菲。
我?我就是這個中學的學生。唐菲的下巴朝學校方向一抬,說著走近了戚師傅。
他覺得他有點兒幫不上她,剛才和校長交換過意見,那兩個名額已基本確定,再說,他們廠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話問得實在殘忍,它卻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問話,因此唐菲並不挑剔戚師傅這樣問她。他這樣問她,反而給她提供了一個「敞開心扉」的機會,她於是說她沒有父母,她的父親母親都是中央的高級記者,有一次出國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犧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個盲人,在中醫院當按摩醫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媽呢,就把怨氣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唉,她這個烈士遺孤實在忍受不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可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又能投奔誰去呢?這時她聽說了招工的事,她看見了戚師傅,她覺得戚師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麼想把戚師傅當成自己的親人哪,她真想叫他一聲「哥」,她沒有兄弟姐妹她是個孤兒,她多麼需要一個哥哥。現在看來一切都完了,她是一個多餘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蹲下,假裝系鞋帶,看看前後左右沒人,就給這輛「鳳凰」的前後輪胎都撒了氣,並撥走了氣門心。她把氣門心攥在手裡,一路小跑著出了校門,直奔學校西側馬路拐角的那個修車鋪。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兒等戚師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兒等到威師傅。
戚師傅不作聲了,唐菲提出了一個他想象不到的請求。
她閱讀《凱西的梳妝》,這幅畫的靈感來自《呼嘯山莊》。畫面上的三個人一看便知是小說中巴爾蒂斯難以忘懷的人物:金髮的持鏡裸女凱西讓人不能不想起凱瑟琳;坐在一邊椅子上皮膚黧黑,神情陰鬱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現;而站在凱西身後,正給她梳頭的表情肅穆的老女僕彷彿起著間隔他們的愛和激烈對立情緒的作用,她平衡了畫面,也暫時平衡了這對一生愛恨交加的男女的心。這是一個三人構成的簡單畫面,畫家用筆洗鍊,顏色也極盡樸素、單純,但是你一遍遍讀著,卻逐漸嗅出一種酸楚尖刻,既放縱又收斂的氣息。那面向觀眾站立的裸體凱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體咄咄逼人,這身體是畫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緊抿的嘴使她顯得驕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對自己的未來作了決斷,她是不聽人勸的,自以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會旁邊那青年,那深愛著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潰的樣子,或者她不屑於看見他那倒霉的樣子。她的身體協助著她的表情,那一對已經翹得起來的小乳|房,那滿不在乎的站相兒……都洋溢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挑釁。可是,這個修長柔美的裸體凱西,她的陰|部卻是尚未發育的樣子,她那狹窄單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夥同著那稚弱安靜的陰|部對抗著她那跋扈的頭和虛榮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蠻橫又無助,既自信又絕望,既淡漠又熱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內心是混亂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體。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邊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著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陰鬱的青年卻無法相互拯救。他看著整個兒的通體放光的她,這個他一生的摯愛,看著這個終歸要隨旁人而去的少女,卻無法奪回。他使尹小跳不斷地想起《呼嘯山莊》里凱瑟琳從林淳家做客回來,希刺克利夫對她自卑而又氣急敗壞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當他們活著就只剩下對童年之愛的頑固回憶時,也許只有訣別才能使他們解脫那瘋狂而又可怕的懷舊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慨嘆,一種風魔入迷,想入非非的現實:人們為回到無罪的本初和回到歡樂而耗盡了力氣,或將耗盡終生的力氣。
章嫵蒙了,大禍臨頭了,她想。尹亦尋的質問分明已是步步誘敵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這最後的審判吧。她舔了舔並不幹燥的嘴唇對他說,能不能讓兩個孩子離開一會兒。
當人惱怒地把鏡子伸向貓臉時,人是要看貓的笑話,遮擋自己的不方便的,貓的高壓之下的媚態,貓那伺機反叛的陰險心理無不使人恐懼,因此人必須把鏡子伸向貓。窺透他人,讓他人狼狽才是人心深處最本能的願望。
他的聲音他的態度配上他的大動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嫵反倒慢慢鎮靜下來。尹亦尋這番話非但沒讓她覺得刺耳,反而平靜了她的心驚肉跳。她從他的話里聽見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稱尹小荃是「我的女兒」。這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又不僅僅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它可能意味著對章嫵從九九藏書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掠過。他真是這麼說了吧?他這是怎麼了?他沒有幸災樂禍他是多麼氣憤啊,為了「他的」女兒就死在她章嫵的手上!倘若他真是這樣想的倘若他真以為尹小荃是他的女兒,她章嫵又有什麼不可以被他痛罵呢!就讓他把她罵得不屬於人類吧,就讓他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遺臭萬年吧,她真想給他跪下跪著挨他的打。遙想剛才,就剛才,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可是章嫵已用「遙想」來形容剛剛過去的這幾十分鐘了:遙想剛才,當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就要坦白一切時,她已經擬好了請他原諒的言詞,她還打算在一切一切說完之後,提醒他上帝已經替他懲罰了她:讓她的罪孽的果實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懲罰,因此他就放她一馬吧,他還要怎麼樣呢,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該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總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這樣提醒他,她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直下:因為尹小荃是尹亦尋的女兒,她不是別的什麼人的女兒,所以章嫵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諒,尹亦尋將理直氣壯地終生不把她原諒。這樣,當她紊亂的內心由此而漾出一絲清白的光亮時,一種更深的內疚也瀰漫了她的心房。
貓卻沒有鏡子可以伸向人臉,貓就是鏡子。它永遠在暗處眯著貌似睏倦的眼,了無聲息地與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離。
你叫什麼名字?戚師傅問。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師傅的速度,她說,我是想用撥您氣門心的辦法認識您。我拔了氣門心,您就得上這兒來修車;我呢,就在這兒等著,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嗎?戚師傅問,他推著自行車已經慢慢走起來。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願意在學校附近停留太久。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將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動在尹小跳的視野里,存在於尹小跳的生活中。這是一個混合體,唐菲就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帶進了自己的成年。
別把孩子扯進來。你以為她寫信會告訴我什麼?你以為她有義務向我報告你的生活?不錯,小跳是經常給我寫信,也只有她經常給我寫信,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們學校的一些事情,還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為什麼她會給我寫信呢?
他說她沒把黃瓜洗乾淨,她就說她洗了無數遍。他一聽這「無數遍」就頭皮要炸,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無當的誇口本身就值得懷疑,因為「無數遍」和乾淨並不能畫等號。尹亦尋的標準是乾淨,章嫵的標準是「無數遍」。他和她從來沒有在這個小小的標準上達成過一致,尹亦尋不得不喊著說黃瓜皮上有農藥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來刷!「所以我才洗了無數遍呀!」章嫵說。不知為什麼她一定得躲避這問題的關鍵:她一定得用「無數遍」抵賴她就是沒用菜刷刷黃瓜。如果尹亦尋再問下去她還會撒謊說她用了菜刷,那時尹亦尋就恨不得從背後伸過雙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過去,才嚇得她趕緊抄起菜刷刷黃瓜。她惡狠狠地不正常地刷著手下的黃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黃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淺綠色的嫩肉,使尹亦尋在她背後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絕望。內疚之情就是在這時到來的,就是在章嫵那反常的賭著氣動作的時候,就是在她聳著肩膀、渾身透著不賢惠的時候到來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內疚突然駕到。這兩種敵對的情感之間竟連一點過渡,一點點過渡都沒有,然而它卻是那麼真實,確鑿,它使我們向生活妥協,也更加不明白我們自己。
他打量著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戚?
有時候一座中學的校園就好像一個村子,一個生人的出現會調動起全村人的敏感。雖然你可能從來就認不清這村裡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現你會立刻發覺他不屬於這裏,他是個來自外邊的生人。唐菲就是這樣發現校園裡的生人的,她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推輛自行車站在教學樓門前和校長說話,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師,她想這是不是那個招工的師傅呢?她想著,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學樓門口走,她要靠近校長和那個男人,聽他們說話。結果她沒聽見他們更多的話,只聽校長對那男人說:「戚師傅,具體情況咱們還是去辦公室談吧。」那戚師傅鎖上車,就和校長進了教學樓。
尹小跳發現了巴爾蒂斯的畫冊,翻開畫冊,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繪的對象其實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條陳舊的商業街,街上幾組來往的行人;客廳里動著心眼兒打牌的幾個孩子,還有或讀書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滯重的登山者,山頂的風光無限好,他們本來也是九_九_藏_書來飽覽這好風光的,上得山來卻麻木不仁了,他們是一副副飄搖欲墜、站立不穩的樣子,無人欣賞山景,竟有人倒頭大睡……
唐菲說,是很重要的,我想進你們鑄機廠當工人。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斷了戚師傅:明年春天一畢業我肯定得去農村。這時她的口氣有點兒急躁,像和一個熟人在說話。
用不著!他高聲說:用不著這種虛偽的「離開一會兒」,這個家裡還有什麼是她們沒見過的,還有什麼值得她們背過臉去?用不著。
他停了步子扭頭看看唐菲,他說:你是誰?
她喝著硬冷的北風聲淚俱下,邊說邊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當她敘述著虛假的言詞時她的眼淚並不虛假,那是自我恥笑夾雜著灰心喪氣的一種迸發。她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聽見他從身後追過來。他被她的話所打動,他被她楚楚動人的神情所打動。當他扔下自行車,隨她跑下河坡,從後面攔腰將她抱住時,他寧願相信自己是沒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個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卻又矯情地做了一個想要掙脫的姿勢。他自然就更緊地把她往懷裡拉,他們的身體就搖擺起來,他們的腳下就踉蹌起來,然後他們摟抱著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翻砂車間的學徒工唐菲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唐醫生買了一副時髦的五指尼龍手套,又請尹小跳和孟由由參觀她們工廠,到她的單身宿舍做客。她請她們吃江米條兒,兩斤江米條兒眨眼間就被三個人吃得光光的。她財大氣粗地說,沒事兒,呆會兒咱們再去買。知道嗎,我有工資,我是個有工資的人!她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藕荷色玻璃絲編結的小錢包。她在她們眼前趾高氣揚地晃著小錢包,尹小跳看見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著淚水。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護城河堤,初冬的黃昏,河面上吹來的風很硬,河邊幾乎沒人,這樣一條僻靜的路線說不清是他下意識的選擇,還是她有意識的領引。她打破了沉默說,其實我這要求有點兒無禮,您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麼權利給您提這種要求?
一夜間就載人史冊的「發明家」。藝術不是發明,藝術其實是一種本分而又沉著的勞動。巴爾蒂斯的謙遜和對技藝的一絲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時代精神和與之相應的完美形式——一種繼承優秀傳統和創新表現,把2O世紀屢遭圍攻,險境叢生的具象藝術推到了新的難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畫面帶給人親切的遙遠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對藝術的貢獻。尹小跳在巴爾蒂斯那些「簡單」的畫面中窺見了許多不可見的東西,因為它們實在具有一種引人遐想的品格。
回到歡樂。
特別當她把一隻攥成拳頭的手在他眼前攤開,讓他看手心裏那兩個小小的氣門心時,她那細嫩的汗濕的淡粉色手掌喚起了他心中一種莫名的柔情。他心裏不討厭這個拔了他的氣門心的女學生,他卻依舊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他是由一名普通車工剛提拔到廠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里更多的還是工人脾氣:簡單的,直來直去的。他還不太習慣用唐菲這種婉轉的讓人猜測的又帶著那麼點兒神秘的方式與人談話,但這種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說,你費了這麼多心思認識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他尤其喜歡描繪少女,他筆下的那些少女,他對她們似乎有嚴格的年齡選擇,那都是些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巴爾蒂斯把她們的肌膚表現得瑩然生輝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單純,乾淨,正處在蘇醒狀態的身體,有一點點慾望,一點點幻想,一點點沉靜,一點點把握不了自己。
也許明年,也許……
也許唐菲真是那隻狐狸,但她不打算輕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無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種吃不到口就不罷休的勇氣。她這勇氣大約來自她對生活的新認識,她這新認識就始自於她的流產手術,始自於她和舅舅抱頭痛哭的那個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賴她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裡同學那種曖昧不明的眼光所打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著有朝一日她在鄉下插隊的倒霉樣兒,而她偏要當工人階級,她必須當工人階級,只有進入工人階級她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她給自己制定了一個狂妄的高標準,只有狂妄的高標準才能讓一個人的靈魂真正地興奮。
我瞎猜的。她說。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頭照鏡,手中還有一本小書。當發現床尾的貓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過鏡子給貓照。在這幅畫上,少女長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幾分拘謹和任性,並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條長褲。她衣衫整齊地舉著鏡子給縮在床尾的read.99csw.com貓照,彷彿在說:想要觀察我嗎?還是看看你自己吧。
所有的觀照別人都是為了遮擋自己,都是為了遮擋自己。我們何時才能細看自己的心呢,幾乎我們每個人都不忍細看自己。細看會導致我們頭昏目眩腳步不穩,可是我們必須與他人相處我們無處可逃,總有他人是我們的鏡子。我們越是害怕細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審視他人,以這審視,以審視出的他人的種種破綻來安撫我們自己那無法告人的心。
尹小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畫家這樣畫畫:他的人物是充滿體積感的,他的背景,沙發,街道,床,桌子……卻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這平面感和體積感的結合,創造出厚牆一樣的畫面。在這些貌似平穩的畫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傾斜,或蜷縮,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畫面的不同節律和情緒,那其實也就是畫家的心律。那是平穩中的險峻,流暢中的抑制,開放中的封閉,正常中的奇特,永恆,靜止而又內含著不可見的焦慮。你安靜而又不安,即使面對在柔軟沙發上入睡的少女,你也會有種莫名的愛憐加驚懼。因為巴爾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圍潛藏著陰謀。少女周圍的確永遠潛藏著陰謀:茶几上一隻瘦小的黑貓吧,窗前正歪著脖子拉開窗帘的一個誅儒吧……你卻又無法歇斯底里,巴爾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終讓觀眾在畫面上找到了一種貨真價實的平衡——藝術和時代精神之間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種讓人,心悅誠服的陌生。巴爾蒂斯運用傳統的具象語言,選取的視象也極盡現實中的普通。他並不打算從現實以外選取題材.他「老實」。
可是,我需要單獨……單獨和你說。
觀照即是遮擋。
人是多麼怕被觀察被窺測啊,尤其不願被暗處的同類窺破。當人受到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並時常為此暗自得意的貓的冷眼觀望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不快。人是多麼愛照鏡子,誰又曾在鏡子里見到過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呢。所有照著鏡子的人都有先人為主的願望,這願望就是鏡中的自己應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因此這樣的觀照即是遮擋。
「唐菲」。他明確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家裡,你的父母不能幫你想想辦法嗎?
瞎猜的?你有什麼事嗎?他問著,仍然一絲不苟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學生,他顯然不知她要幹什麼,但口氣已由意外換作了平和。
也許以後有機會。他說。
後來她一看見唐非,就特別想對她說你知道嗎唐菲,是我殺死了你的表妹我殺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覆復在心裏狂呼大喊著,不知道是想以這樣的告白贖罪,還是以這樣的告白譴責唐菲。難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確行動的決心嗎?
巴爾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畫對象之間越理越亂的關係,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發的控制力使尹小跳著迷。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蟋縮在少女床尾的那隻貓,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從裸體的、戲謔著的一直成長到全身武裝的慍怒的少女: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
唐菲把這番話說得很天真,戚師傅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政治審查時她那番身世的謊話自然就露了餡兒。戚師傅沒有為此討厭唐菲,相反他更覺出了她的可憐。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騙了他,他對她也有一種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間沒有發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幫她就是單純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沒管住自己。對此他談不上後悔,只是想起來就有點兒難過。他想盡辦法幫了她,使她這個根本沒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終於進了鑄造機械廠這著名的國營大廠,遺憾的是工種不好。他的能力到此為止了,她只能到最臟最累的翻砂車間當一名翻砂工。
照我看這「單獨」沒什麼意義。他立刻打斷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醜事。她的慌裡慌張,她的心驚膽戰,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還有她那瞬間就鬆懈下垂的腮幫子昭示著她精神就要崩潰,對此他感到滿意,所以他必須調轉方向,或者說他必須使對話繼續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說,我——再問你經常做些什麼,現在你心裏肯定想說你經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還是個幼兒她應該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經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個什麼母親你也配是一個母親!你,一個連班都不用上的,一個連工作都可以沒有的……卻連—個兩歲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唐菲的心也終於咽回了肚裏,她說,是這樣,我得向您承認錯誤。您是來修車鋪配氣門心的吧?您在我們學校發現車子被人撒了氣肯定很不高興。我想告訴你,那個給您自行車撒氣九*九*藏*書的人就是我,那個偷走您自行車氣門心的人就是我。
內疚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尹亦尋找到的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輩子都處在受害者的地位。他發泄了他想要發泄的卻並不顯得殘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維持了一個體面家庭應有的正常運轉和他本人的尊嚴,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嫵對他永遠的內疚。
這時候唐菲已經從家裡搬了出來,高中沒畢業地就進工廠上班了,她住進廠里的單身宿舍。她的命運原本應該和白鞋隊長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鄉下務農。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懼鄉村。為了逃避鄉村,班裡有門路的同學已經陸續退學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場售貨員,有人當了公共汽車售票員,還有個女生去了一家小醬菜廠,整天守著鹹菜缸翻騰咸蘿。她對同學們訴苦說,那大缸里的鹹菜湯漚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過她總算上了班呀,總算可以遠離鄉村啦,每天翻騰完咸蘿蔔她就可以回家。鹹菜缸再討厭,它也是擺在福安市的醬菜廠里,它的討厭沒有出圈兒,它的討厭屬於城市的討厭,因此它是勉強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時候這討厭還能引人沾沾自喜。
我經常做些什麼……小跳每次給你寫信不是都說了嗎。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從臉相兒上看是更大了些。
第一幅:起床的裸體少女正倚在床邊,一手持梳、一手持鏡梳頭,當發現蹲在床尾的貓正在看她,就反過鏡子請貓照鏡。這時少女的神色和身體是自然鬆弛的,清新柔軟的,她請貓照鏡子也還帶有玩笑、戲謔的成分。
過了半小時,唐菲果然看見校門口出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人,走近了她發現這人正是那個和校長說話的戚師傅。他微微皺著眉,顯然是對有人在他的新車上搗亂有些不快。他直衝著修車鋪走過來,他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對自己這小詭計沒把握,心裏不託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覺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經跳到了嘴裏,她需使勁兒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裏,她咽著唾沫,看戚師傅在修車鋪門前支起車梯,讓修車師傅給他換上新氣門心,把前後胎打足氣。她想她應該在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如果現在還不說話她就沒有機會了。可她就像啞巴了似的怎麼也張不開嘴,就好像她的心還在嘴裏蹦跳她一張嘴那心就會飛出來落在地上。戚師傅已經「啪」地打起車梯推車下了便道,她必須開口了她再無退路。她衝著他那正要騙腿上車的背影兒說:戚師傅,您是戚師傅吧?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這我就實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時間,這幾年你到底用這些時間幹了些什麼……
不過她又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她們的這些出路,她內心的最高目標是當一名真正的產業工人,分佈在福安市西部的幾家著名大廠是她心中的嚮往:鑄造機械廠,機床廠,熱電廠,膠片廠……她覺得毛主席所說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是專指這些大廠的工人的,他們的氣質,他們的氣派簡直可以代表那個時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層次。而售貨員、售票員以及小醬菜廠的職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階級,充其量他們只是這階級的外圍,甚至有那麼點兒魚目混珠的味道。在當時,以唐菲的自身條件,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隻吃不著葡萄的狐狸嗎。葡萄是酸的。
她穿著樣式繁瑣而又保守的褲褂,臉上是一種強忍著的溫怒和蠻橫。她把手中的鏡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個兒身子的貓,簡直像在說:「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這時她的神情態勢顯然是佔了上風的,她已不是那個鬆弛著裸體輕快地梳頭的少女,她早有準備地已經嚴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緊張,而且想戰鬥。
戚師傅在半個月之後想辦法給唐菲爭取來一張招工表。
尹亦尋摔了一隻茶杯,又走到縫紉機前拽出盛針線的小抽屜掀在地上。
臨近畢業,班裡傳說鑄造機械廠來了一位招工的師傅,要從畢業班男生中挑選兩名政治思想作風品德均好的優秀學生進他們廠當工人。具體辦法是班主任推薦和工廠面試相結合。這消息使男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消息使女生們在無可奈何地嘆息幾聲之後也就漠不關心了。唐菲沒有放過這消息,雖然指標只有兩個,而且工廠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許這次她沒有機會,但是她應該想法兒認識那位前來招工的師傅。
引人遐想的品格。
內疚的確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有本領讓一人終生內疚其實是一種極為殘忍的能力和一種特別有效的報復手段。內疚也不是由你對我read.99csw•com錯而生,內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進我們的心。更多時候它也不是被對方的懺悔激發出來的,相反,我們常常在和對方情緒最為對立的時刻,在最為痛恨對方的時刻,突然生髮內疚之情。也許尹亦尋在事情發端之時思路並不清晰,他以為他將終生掌握著章嫵的內疚,他卻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歲月里越發顯得「渾不知事」的章嫵竟也能激發起他的內疚。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靜了,橫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間那難言的尷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們見面時,尹小跳明顯地覺出唐菲內心的輕鬆。而尹小跳本來也有資格這麼輕鬆一下的,她卻無處去慶祝她這「報仇雪恨」的成功,連恐懼都來不及。她把恐懼深深壓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這恐懼。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心思,特別是面對著唐菲的輕鬆。唐菲無形中把沉重拋到了尹小跳一個人身上,她讓她活著受罪。就為了這個,尹小跳隱隱地怨恨唐菲,她卻又無法中斷和她的交往,她無法不惦記她的一切,因為她突然在唐菲臉上看見了尹小荃,尹小荃著是不死,她定會長成第二個唐菲。她荒誕不經地覺得,尹小荃其實也許沒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他的血湧上腦袋,身體憋脹得難受。他不明白這十幾歲的女中學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不能接受親吻,倒願意……倒願意……他眼前出現了她站在修車鋪前的樣子,她當時的樣子和她現在的情態顯得十分對立。在她身上,彷彿天真和計謀並存,幼稚和放蕩同在。但他實在顧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這雖是被迫卻格外強烈的慾望,他也不想失掉這如同天外飛來的機會。他把棉祆脫下來鋪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溫熱的棉襖上……
唐菲冷眼觀察這些同學,她覺得她們的出路都比她好。
認識巴爾蒂斯是在陳在的書房裡。尹小跳發現巴爾蒂斯的畫冊時,她和陳在已經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爾蒂斯是陳在喜歡的重要畫家,但陳在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強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薦他喜歡的東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口氣也往往是謙虛、靦腆的,甚至還有幾分羞澀。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現他對所愛對象的持重態度。
唐菲走到被戚師傅鎖住的自行車跟前,看出這是一輛「鳳凰」18型錳鋼,當年最時髦的車,很新,鋥明瓦亮的。
他們在河坡上側卧著,他感覺她很快就把身子擰向他這邊,她鑽進他的懷,把身體緊緊吸附在他身上。他機械地摟著她,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有點兒弄不清怎麼會發生這一切,他可沒有經過這樣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為什麼把他吸得這麼緊?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覺著她的呼吸,熱的,一種寡淡的酸味兒。他閉著眼,想起她飽滿的柔軟的嘴唇,他很想親親她的嘴唇,僅此而已。他勾著頭尋找她的嘴,她卻拚命沖他別過臉。這給了他一個誤會,他想原來這是行不通的,原來她並沒有想和他怎麼樣。她把他「吸」得這麼緊不是別的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護的一種下意識吧。他這麼想著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緒也稍稍平復下來。現在他應該做的,是拉著她爬上河堤然後送她回家。他鬆開她站起來,卻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們又滾在一起。她急切地,幾乎是帶著哭腔對他說,讓我給你脫了衣服吧我現在就脫我現在……
尹小跳接著讀《貓照鏡》。這裡有三幅《貓照鏡》,是同一題材同一場景的不同變體,繪畫年代的跨度從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質樸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現實,他的現實似淺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卻處處暗藏機關。他大概早就明白藝術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藝術家也永遠不要妄想充當「發明家」。在藝術領域里「發明」其實是一個比較可疑的「痴人說夢」的詞兒。羅丹已經說過:「獨創性,就這個字眼兒的肯定意義而言,不在於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詞,而在於巧妙使用舊詞。舊詞足以表達一切,舊詞對天才來說已經足夠。」一個藝術家,如果能在傳統中加進一點兒確屬自己的新東西,已是成就斐然!而這樣的感嘆,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時代精神和藝術表現巔峰的大家之口。他們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緊迫感」推動「步速」的,想要出奇制勝。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還殘忍地說出尹小荃長得像唐醫生。唐菲有點兒像這個事件的指揮者,而執行者便是尹小跳。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後她只好判定唐菲無罪,因為她至多隻向尹小跳提供了一個念頭。一個念頭,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