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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1

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1

方兢說你想得很周到。不過現在去「大三元」有點兒太早。這樣,咱們去景山公園,那兒離「大三元」最近,談完咱們就去「大三元」吃飯。
她在一個公共電話亭給方兢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紹,方兢在那邊很輕微地一愣。緊接著他就調整好情緒,嗓音洪亮地說對對對,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見您是來北京開會『!劇本?唐菲說我今天必須見到您我來北京就是專門見您的代表尹小跳見您。方兢說哎呀我本來應該去賓館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幾個洋人在國際俱樂部……唐菲打斷他說那我也可以到您家裡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馬上改口說這樣也行,下午三點我去看您,您住哪個賓館?唐菲說我不住哪個賓館,晚上我就坐夜車回福安。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婦之夫啊!尹小跳辯解說。
他陷進了人的包圍,猶如一頭困獸。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當眾展覽自己,他只能奔跑,他義能往哪兒跑呢。他先是圍著家屬院跑,接著他衝出了家屬院;他穿過住院區,他跑過洗衣房。食堂,跑過嗡嗡作響的鍋爐房他跑上了烏黑的紮腳的煤堆。在他身後已經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一些拄著雙拐的。頭扎繃帶的住院病人也東倒西歪地隨著人流朝著煤堆這裏圍攏,保衛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方兢的有點兒羅嗦但無惡意的話削弱了唐菲一上來就想譴責他的念頭,但她還是想儘快把談話引上正路,她不加稱呼地對他說,咱們就這麼站在街上對您恐。怕不方便吧。
他說你為什麼這樣講話你讓我到哪裡去找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你……
尹小跳開始詢問唐菲和方兢的見面辦法,唐菲的「兩肋插刀」顯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這似乎是一種兩廂情願的一拍即合,彼此間沒有責任,只有性的慾望和偷著找快樂的犯罪心愿。唐醫生和女護士大多是在白天辦他們之間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學,白天的家屬院也更清靜。他們經常在上班的時候忽然就從各自的科里消失那麼一會兒,半個小時吧,四十分鐘吧。醫院里整大亂鬨哄的,誰會在意這些呢,可能上廁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個大夫護士沒幾個熟人呢。通常是唐醫生到女護士家去,他們進屋,拉好窗帘,沒什麼多餘的話,然後直奔主題。女護士花樣很多,她使唐醫生體味到很多庸俗的快樂——庸俗的快樂也是快樂。他時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對他悄聲的交待:「我現在就給你留著門。」唐醫生對這樣的句式很陌生,又覺得有股子說不出的親熱勁兒。這似乎是一種出身鄉村的女子的表達方式,那個「留著門」的「門」,在唐醫生心裏也彷彿有個具體形象,那是北方農家一明兩暗房子上的門,就像他大學畢業去農村短期鍛煉時見到過的那些門:槐木的楊木的雙扇門,門上釘著長著銹的鐵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鄉村聽見過的那些婦女們不堪人耳的對罵:「養漢老婆你給我出來呀你這個不要臉的臭狗X……」他玩味著「養漢」這個詞,他一直覺得「漢」比男人更像男人,當他發出「漢」這個音的時候他有一種寬闊舒展酣暢痛快的感覺。漢,漢子,大莊稼一樣的明白茁壯,沉穩負責。他是漢嗎,他的哪一點兒像個漢子呢?
她不主動去找唐菲,她覺得沒臉見她,後來唐菲主動到出版社來看她。什麼也瞞不過唐菲的眼,憔。淬虛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說的一切都應驗了,她只是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麼快。
但這時他卻不說話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她坐在尹小跳對面,尹小跳拉開抽屜低著頭一陣東翻西找,最後她掏出一袋烤魚乾兒隔著桌子扔給唐菲。她沖唐菲笑了,卻嘩嘩地流著淚。她的眼淚在低頭翻抽屜時已經涌了出來,她所以低著頭長時間地在抽屜里東翻西找就是為了控制住淚水。但淚水滴滴答答落進抽屜,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言辭可能是粗糲的,不夠高級不夠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後,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話當中那發自內心的真。
事情要是發生在方兢這樣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說,那是電影,那是電視劇,那是傳奇,那是重新吸引異性的資本——前提是方兢千萬不要從煙囪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醫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且不太檢點。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掛齒的,沒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
尹小跳說我愛他,我不知道沒有他我怎麼生活。
尹小跳說還這麼想,你罵我吧。
也許這是不合適的。日後這個聲音不斷地從心底深處對她發出警告,可她卻充耳不聞這警告,當她內心的警告和她的行為發生衝突時,她更相信她的行為。即使當方兢和她最盡情的時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這世.上所有的女人」時,她仍然不能領悟這言詞帶給她所有的難堪。她甚至願意把它歸結為方兢的率真:這肯定是相當一部分男人心底深處的慾念吧,誰又能如方兢那樣脫口而出呢。
方兢說到這裏顯得有點兒激動,唐菲在願意相信他的同時,內心深處又泛起一絲酸澀的醋意。那幾乎是任何一個女人在聽到她面前的男人表達對另外的女人一種強烈情感時的本能反應,哪怕那個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為了這好友來與這男人交涉。那醋意一般不會結出惡果,它只讓女人產生瞬間的不自在:當他表白對別的女人的真愛時,就好像你在無意間遭到了他輕微的貶損。唐菲一定會把方兢的話原封轉達給尹小跳的,儘管她對原封轉達方兢這樣的話已經有了隱隱的不情願。
他躲著她,不接她的電話也不給她回信。尹小跳為此日漸消瘦,她不敢看那時候自己的照片,那時候她全身上下除了兩隻空洞的大眼睛,幾乎什麼都不剩了。她失眠、厭食,頭髮枯黃難看得要命。她勉強上班,支應著出版社她分內的事,但她那個「名家童年自傳叢書」的構想卻早就沒了蹤影——沒有和方兢的相識,她又怎麼會有這麼一套叢書的構想呢。在和方兢相處的日子里,她把戀愛當成了專業,把業務當成了業餘,現在他說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邊等待他給她回信,一邊機械地「動著腦筋」想著她應該想的選題,她想作一套名叫「種瓜得瓜」的叢書。剛想出這叢書的名字時她還有那麼點兒高興,可不知怎麼她立刻由「種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關係,那分明是一種種瓜沒得著瓜的關係啊,她就覺得這名字無聊之極。她否了它,腦子裡就再也沒詞兒了。她經常獨自在辦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尹小跳沒有這「討要」的慾念,是因為她尚是青年嗎?
這是說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斷言他給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驟的引誘。在那些信里,有試驗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這個年輕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衝動。後來當她在那個告別的晚上不著邊際地給了他「半個吻」之後,他對她的想念真正變得如饑似渴了。如饑似渴。他這如饑似渴卻是用躲避她來體現的;他突然懼怕和她見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們的身體再次接觸,害怕碰到她那纖細柔軟的手,害怕她直視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愛人一樣地給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體上丟了人現了眼,而丟人現眼使在別的女人身上是無所謂的,他本來就數十次地在她們身上做著試驗——那一次比一次失敗的試驗。他丟著人現著眼,卻自覺高她們一等,他用這虛張出來的高人一等的傲慢來掩飾他的尷尬和無奈,他卻死也不願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現這些。有段時間他突然對她言辭生硬,她主動跑到北京給他打電話他也不見她,過後卻又寫給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裡他更加頻繁地打聽著偏方「神醫read.99csw.com」,哪怕是江湖騙子也能讓他為之心動。他曾經在一個深夜,在拜訪了一個老中醫之後走在背靜的衚衕兒里掩面大哭,一個大男人卻用著一個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聲是巨大的無遮掩的,就像受盡冤屈又無家可歸的孤兒。黎{他躲避著尹小跳,又貪婪地渴望看見她。直到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現在北京電影界的一次新年舞會上。她知道他肯定到會的,她為的就是在舞會上看見他。他不知道她會突然出現,她這不打招呼的出現使他既驚喜又有幾分慌張。他們都看見了彼此,卻不打招呼,也不邀請對方跳舞。
赤身裸體的唐醫生本能地跳下床來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個遮擋;他卻什麼也沒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連條內褲也沒給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無論如何他不想叫他們抓到。當保衛科的人闖進房間時唐醫生跳上窗檯,他就那麼光著身子跳出房間跳進廣院于。也許他是想奔跑回家尋找遮體的衣服吧,也許他是強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頭的那些男人,那將是一個不平等的場面,一群穿著衣服的男人圍攏著一個裸體的男人。他是為了躲人的,卻完全忘記院子里會有更多的人。那些聞訊趕來的人看見了千載難逢的過癮場面:大白大一個裸體男人從女護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來!
她說,你講到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後你又說當她走近你時你聞到了她頭髮上的氣咪兒,那氣味兒使你無法容忍,一個氣味兒不對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衝動。那麼,要是她走近你的時候她的氣味兒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種是能引起你衝動的那種呢,你還會為我守住你自己嗎?
她像很多戀愛中的女性一樣,偏執,大胆,胡塗。和方兢情感上的糾纏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認識不了別人。他的那些坦率得驚人的「情書」不僅沒有遠遠推開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斷地告訴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實,她就越發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賴的人,自己的確有著拯救方兢的力量。於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無賴的混合氣質攪得尹小跳失魂落魄。當他對她講了和第十個女人的故事之後,她變得張狂熱烈起來,她強烈地想要讓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這「得到」來幫他洗刷從前他所有的不潔。她不再是當初那個連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書鼓動著她的心也開闊著她的眼。她甚至沒有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讓這一切帶有交換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後對她的請求。
在很多年裡方兢是無能的,他願意把這歸結於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體摧殘。當他獲得了自由、重新開始施展他的才華之後,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療這「無能」。各種大醫院小醫院,各種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衚衕兒旮旯兒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語言曖昧主題又明確的小診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種偏方和治療對方兢是無效的,他不明白生活為什麼跟他開起這種沒深沒淺的玩笑,這玩笑使他對撲面而來的各種誘惑充滿深深的敵意和詛咒。
他終於成功了。為此他的眼裡盈滿淚水,那是對尹小跳這個女人無以言說的感恩,感激,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愛她。他也更愛自己,更看重自己。由於害怕這復甦會消失,他蠻不講理地要尹小跳胡亂編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晝夜不停地和她在一起,他絕不敢說那是在做實驗,但這一次又一次的肌膚相戀,終於使他確信:他的成功不是曇花一現,他將永生永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頂天立地。
他說我錯就錯在對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是卻引得你跟我斤斤計較。
夕陽西下,光線柔和。他的視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開闊,他的呼吸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暢達。他環顧他工作生活過的這座城市這座醫院,他把視線停留在婦科手術室的那扇窗戶上。那是一扇曾經被他用毯子遮擋過的窗戶。他在那扇窗戶里為唐菲做過一個他們兩人都難以忘卻的手術。他把赤|裸的身體貼在粗糙的煙囪上用短暫的時間回顧了一下他這不長的人生,他覺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對不起這可憐的孩子。也許他還應該告訴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誰是她的父親。
唐菲一扭身,『嘩」地推開一扇窗子,有風吹進來,掀起桌上一些紙張。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湧上她眼裡的淚。她不想和尹小跳對著哭,雖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動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檯,她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怕我坐在窗台上,難道我這麼大個人會掉下去嗎?
他說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為什麼就看不到我看重你愛你的那一『面呢你為什麼變得這麼,這麼尖刻!
青春就是資本阿,就為了這不可再現的資本,方兢在最愛尹小跳的時候也最嫉妒她。為了她的飽滿她的滋潤她的不諳風情,乃至她對自己價值的渾然不覺,都使他生出充滿醋意的感嘆,呵,正是這一切證明著她還有的是時間,天地廣闊任她馳騁,而他的耳邊卻莫名地總是響著老之將至的聲音。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說,離婚和結婚一樣,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現在覺得我已經沒有了離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覺得她是一個內心爆發力很強的人。我有一種預感:
他說你真讓我吃驚小跳,我是懷著奉獻的心情,把在廣州表現得如此規矩的我奉獻給你的心情告訴你這一切,我指望你會鼓勵我安慰我會為我叫好,可是你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她很反感這個「婆婆媽媽」,她反感方兢把這頂婆婆媽媽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她就在挑剔著方兢的時候也強烈地感受到方兢對她的挑剔,這使她心中掠過一絲驚慌,因為驚慌,她就反而要硬撐出一種強硬擺給方兢看。她心中厭惡著自己這強硬,卻已是欲罷不能。她顯出氣短地說留著你的婆婆媽媽給別人用去吧,我不是你們家的家庭婦女。
我有點兒跟不上她。表面看現在好像是她在懇求我。你也專程跑來替她懇求——如果我沒猜錯,你是來替她勸我的吧。實際在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個最終的勝利者,被拋棄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著看。我跟她結婚越快,我被拋棄的就越快!我對你講的都是真話,你不要不相信,時間會驗證一切的。
誰是她的父親?唐醫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實從來也沒有把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訴過他,姓甚名誰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個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強的軍事科研機構工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過日偽時期的教育部長,和這樣的女人戀愛,本身就是個錯誤。況且那男人還有家室。他大約也想過離婚,然後和唐津津結婚吧,當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離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結婚了。這時唐津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願意為此耽誤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獨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訴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發誓永生不再看見那男人並且她做到了。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親也許會主動打聽她們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還證明著他的惦念。
聽上去這很像是廢話。唐菲說。
這就是你這種人的性格。唐菲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怕傷了他!
都在幹什麼呢?方兢問。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后醫生的死,唐醫生那有點兒不值得的騰空而下。他騰空而下從來就沒有砸在過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騰空而下總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親人,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有這種被砸的感覺,儘管她並不喜歡她的舅舅。那是一種強烈的透不過氣來的悲傷。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為什麼當人們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時代,一個男人竟沒有可能當眾穿起自己的衣裳。
九*九*藏*書他們終於等來了女護士和唐醫生。當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盡情時,那潛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醫生脫下來的所有衣服連同鞋襪一起拖進了床底下。而這時,敲門聲也驟然間響了。那不是敲,應該說是砸,它是不等門內的人前來開門的,砸門人從砸門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門而人的,大部分砸門者都認為自己有破門而人的權利。
尹小跳急赤白臉地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說你能不能閉嘴別再提那個「氣味兒」!
我對待尹小跳從來就和對待任何女人不同,我開始就對你說過,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愛過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頓地說。
唐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麼,你想讓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那麼您還是準備和她結婚的?唐菲問,您為什麼又出爾反爾連封信都不給她回呢。
她不恨北京,因為北京總使她有一種穩妥而又寬廣的念想兒。北京不同於福安,她和福安糾纏得太深,太飽和,她心中已經沒有再去開墾福安的餘地。北京卻是在她不太懂事兒的時候離開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遠是那麼似明非暗,似近非遠,她的父親一定就住在那裡。她有點兒奇怪自己對曾經相依為命的母親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對隱匿的父親的想念卻能延綿不斷。想念父親是她心中永遠不變的底色,當身處北京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她這無邊無際的想念和判斷就變得如此頑強和熱烈。感謝唐津津從來沒對唐菲講過她父親的壞話,卻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父親是誰,是死還是活。那麼,唐菲就選擇了父親還活著,而且就在北京。有時候她臆想出種種形象假設那就是她的父親;有時候她忽然覺得她的父親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親:有點兒清高有點兒優雅,有點兒厚道又有點兒平和。她願意推測不是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而是父親根本就不知道母親懷了孕。她就在內心最荒涼的時候還替她那永生不得謀面的父親做著開脫,這開脫就給她那荒涼的心地帶來幾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經不再有愛,僅剩了一點兒,微小如芥的一點點兒,她要千年不變地把它保存下來,留給那個給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的身體沒有快樂,但她的心是滿足的。這滿足里有虛榮的成分,也有一個女孩子質樸到發傻的原始的愛的本能。
尹小跳說你不會掉下去你永遠也不會掉下去可是——我還是害怕。
尹小跳說唐菲你別這麼跟我說話,別跟我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在1976年春天那個喧鬧而又寂靜的黃昏,人民醫院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唐醫生的裸體是怎樣從高高的煙囪上飛騰而下,落地的當時他就斷了氣。
這就是他的最為充分的向世人討要的緣由吧,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確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會,戲耍世人的心理基礎吧。至使他對尹小跳反覆無常,有時還惡聲惡氣。有一次他突然對她說:我想我不能和你結婚,你我年齡懸殊太大,早晚你會厭棄我的,我會整天為怕別人奪走你擔驚受怕,擔驚受怕會使我變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尹小跳發誓說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塊兒老,不管你多老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伺候你我願意伺候你。她的話不僅沒有打動方兢,他竟然氣急敗壞地說我不想讓你伺候我,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裝一嘴假牙看見我腳上的灰趾甲,你已經看見了你說你是不是看見了它們是不是使你噁心?
他說並非只是挑演員意義上的研究。他說當然,嘴對於一個演員的臉也是至關重要的,有時候它的重要性超過眼睛。不然當我們痛斥一個人的時候為什麼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說:「瞧他那副嘴臉!」嘴——臉,嘴直接與臉相聯。
1976年春天,唐菲進工廠上班兩年之後,唐醫生認識了外科門診的一個女護士。他是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去外科包紮的,女護士為他清創,上藥,包紮,很利落,也很仔細。
不是不方便,是……我覺得你的態度用不著那麼生硬。
放下電話,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協禮堂和他見面,他那一番故意說給家人聽的話使她有點兒同情他又有點兒瞧不起他。
那真是一個崇拜名人、敬畏才氣的時代阿,以至於方兢所有的反覆尤常、荒唐放縱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嬌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確是一種愚昧,由追逐文明、進步、開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種愚昧,這愚昧欣然接受受過苦難的名流向大眾撒嬌。當尹小跳懷著類似這樣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講述和方兢的一切時,唐菲卻對此嗤之以鼻。「你千萬別和有婦之夫戀愛!」從一開始她就告誡尹小跳。
唐醫生就不同了,保衛科看重的就是未來的捉姦行動中的唐醫生。唐醫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醫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愛搭理的勁兒,都讓人看著不順眼。
很難說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麼明確目的。
您大概開始對牛彈琴了,唐菲說,我就是那個聽琴的牛,我對嘴可沒有這麼深奧的研究。
他們是同事,雖說一個內科,一個外科,但平時見面都點頭打招呼。女護士在醫院是個有傳聞的人,她丈夫在外縣教書,遲遲調不來福安,她在醫院有時就和有些男人來往。對男人她不太挑揀,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對她的評判。在那個「生活問題」幾乎是政治問題之外最嚴重的問題的時代,她為了自己的生活也為了自己的快樂,竟然不迴避她的「生活問題」。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開玩笑的對象,當他們用隱語調侃她時,她的厚臉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們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說「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麼辦法?咱能不讓人家和咱好?咱說不出口,咱就讓人家來找咱唄!」她這麼一來,就把這深奧、污穢而又詭秘的問題弄成了家常,就像賣菜買菜,做飯吃飯。她的渾身上下倒也透著人間煙火的庸常之氣,醫院里的電工、食堂的大師傅,她都和他們來往過。她從來也不小看大師傅因此在每次打飯時盛給她的超量的飯菜——人生在世,誰不是為了掙飯吃呢。她飯盒中那一人份的飯菜,足夠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吃飽。她和男人做|愛時的無拘無束也使她氣色潤澤、身體健康。她愛笑,在他們身上出聲地格兒格兒地笑。她在他們身上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們佔了便宜。她從來都覺得她也在佔著他們的便宜。這不是阿Q,因為她的世俗、功利、簡單和不動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從來沒輸給過他們。她有點兒像個吸血鬼,唐醫生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又給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機會。
我的天哪唐菲說,我的話是有點兒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辦得是吉利的?他對你說的對你做的有哪一樣是吉利的?你才見過幾個男人啊你懂個屁!
很難想象站立在煙囪頂端的唐醫生那時還想了些什麼,也許他想到了那個名叫小荃的兩歲的小女孩,他的親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隨她而去。也許他還想到了他最喜愛的那個對男人的形容:漢。也許當他跑下煤堆爬上煙囪時他是想要做個漢。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體吧,就為了不讓這裸體在幾個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範,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唐菲說你別是瘋了吧。
有一次他們乘公共汽車去動物園,下車時尹小跳隨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撿起來說,「以後不要扔這些票,我要拿回去報銷的,哼,5分錢的公共汽車票我也會讓他們給我報銷——不是因為缺錢,是因為他們欠我的太多了……」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看著遠方,眼神是冷漠的,和著一種隱隱的怨憤。他的眼神他的言辭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她感到他內心是有仇恨的,而『他們」又是指誰呢?她卻不能或說不願把方兢這「報銷」的說法和他對她說過的我想「操遍這世上所有的女人」聯繫在一起,她只是一個混沌的戀愛者,她拒絕冷靜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後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視一下方兢這read.99csw.com兩種願望之間的內在聯繫,那是一個遭受過大苦大難的中年男人,當他從苦難中解脫出來之後,向全社會,全人類、全體男性和全體女性瘋狂討要的強烈本能,是討要,且是迫切的,因為時光如流水,他越來越知道自己不是時光的對手。
他於是格外喜歡誇張他和女人的種種關係,他想用這語言上的誇張和莫須有的事實讓世人知道他的放蕩讓他的花邊新聞到處流傳。他多麼希望自己真是一個流氓至少能是一個有著「流氓」能力的人。
他們如約在政協禮堂門口見了面。他怕被人認出來,戴了墨鏡,可唐菲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她心裏不得不承認,這確是一個瀟洒的有魁力的男人,是與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的另一個量級的男人。她見過不少男人,但猛一見方兢,她還是有一種自覺低人一等的忐忑。當她眼前浮現出尹小跳那張憔悴的小臉兒時,她才停止了心中對方兢的評價。
他說,我和女畫家同住一個賓館,我們是在吃晚飯時認識的。她先認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紹,並且她很敏捷地發現我放在飯桌上的鑰匙牌,她看著鑰匙牌上的房間號說,原來咱們住隔壁!她是一個寬肩闊背的健壯女人,走路跨著大步,有點兒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飯後她來我的房間坐著,問我新近有什麼作品,還送給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畫冊——她剛在那裡的一間畫廊搞了個人畫展。後來她問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說她很寂寞,她剛離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畫裸體男模特兒,給她規定若畫男裸體,只能畫七十歲以上和十四歲以下的,為此他還經常突然出現在她的畫室去實地偵察——他這偵察傷害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因為他發現女畫家並不在意他的規定,畫室里照樣有年輕的男模特兒在那兒肆無忌憚地站著。女畫家回家之後他就揪著她的頭髮打她,他實在不能忍受那麼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臉前擺著。女畫家講到這裏啞著嗓子笑了,她抽煙,煙使她的嗓子嘶啞。她對我說,現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這卻是一種自由的寂寞。你呢,報紙上說你有美滿的家庭,其實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還不如我,因為你這寂寞是一種不自由的寂寞。我反問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寂寞呢?她說這是小兒科式的提問,天分太高的人從本質上講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不知是用畫家看模特兒的眼神還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許兩者都有。不管怎麼說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無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並不緊張,這種女人不會使我緊張。但老實說我不想和她發|生|關|系,並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時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應該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說,雖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發誓,為了你我做到了。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索性站起來,從我手中抽出煙斗放在桌上,然後她拉住我的手說來吧。我不想「來」,我重又從桌上拾起煙斗吞雲吐霧,就像要用這煙霧來遮擋她向我的進攻。她果然不再向我進攻,嘆了口氣說,我猜你肯定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說我是有一個很愛的人,她說能告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說很抱歉不能。她說你為什麼要把單純的事情複雜化呢,我並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對她說著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從我手中抽出煙斗時我聞見了她頭髮上的氣味兒,我簡直無法容忍那種氣味兒。你知道氣味兒對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氣味兒不對我就絕不可能對一個人產生性的衝動。我不能習慣她的氣味兒,我無法準確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味兒。總之是我這樣一個男人本能排斥的。她離我越近那氣味兒離我越近我就越冷靜越疲沓,一直到她從我的房間里消失。你覺得怎麼樣小跳,你誇我一句我求求你誇我一句。
他決心疏遠她了。他看出她長大了,不再是任他捏來捏去的軟麵糰兒,並且她居然不再欣賞他的坦率而且還和他辯論。她不再是他的小貓小狗,小貓小狗即使長著小牙,即使它們會發怒會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帶痒痒的微痛罷廠。稍帶痒痒的微痛只能帶給人想心疼想寵愛的慾念。她不是小貓小狗了,她是大的動物,皮毛、利爪轟轟烈烈一應俱全,這樣大的動物是不會輕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時候它可能還要與你一爭高低。
你記住我的話。
從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這粗魯的言辭使她回憶起當年,當白鞋隊長從孟由由的家「搶」走唐菲時,當他給了唐菲一個耳光時,當尹小跳尖聲尖氣質問他憑什麼打人時,他就不屑地對她說過:「你懂個屁!」
也許唐菲說到當晚就要離開北京給方兢吃了定心丸,一個不打算滯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他於是忽然變得熱情起來,他說老店同志您是說政協禮堂嗎?好好,咱們就在政協禮堂見,晚上我請客,咱們去吃「大三元」。
是出於職業習慣吧?她說。導演挑演員時,身材、五官……嘴當然也不例外。
唐菲說別廢話了吧,把他的電話和地址給我,我去替你和他見個面。
抽煙使他們稍顯放鬆,尤其唐菲,她簡直有點兒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來勸方兢「回心轉意」,負責任地和尹小跳把結婚的事進行下去的,她也的確一直在譴責他質問他。但當方兢告訴她,和尹小跳結婚是不可能的時候,為什麼她會心頭一松呢。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這心頭一松除了真的為尹小跳慶幸,還有一種無以言說的屬於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痛苦只有發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兒簡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著尖角帽。抹著白鼻樑,翻著帶花樣的跟頭沖我們跳躍而來,你在準備好流淚的同時,還得準備好喝彩。唐菲執拗地想著她舅舅的死,她想唐醫生和方兢屬於年齡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識分子,他們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同。若是唐醫生活著,她不能保證時代的變遷一定會改善他的處境,他一定會建立一個平和的家庭。她卻敢保證,唐醫生不會如方兢那樣,在時來運轉的歲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難,因為充其量唐醫生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他終於在和她認識兩年之後得到了她。
尹小跳囑咐說。
方兢說我說的不是風涼話,我愛她。我可以鄭重地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愛尹小跳那樣愛過任何人,今後也不會。
唐菲哼了一聲說,別拿他受的那點兒苦來嚇唬人了。做學問我不如你,你們,我他媽連大學也沒上過,可我一萬個看不上方兢他們那種人舉著高倍放大鏡放大他們那些苦難,他們他們他們無限放大,一直放大到這社會盛不下別的苦難了,到處都是他們那點事兒,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誰都欠他們的。別人就沒苦難嗎?我們年輕我們就沒苦難嗎,苦難是什麼呀?真正的苦難是說不出來的,電影里的小說里的……凡能說出來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難你知道不知道。
他和女護士自以為詭秘,自以為得計。但他們到底沒有逃過保衛科的眼。保衛科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他們一點兒也沒覺察,當他們輕車熟路地在上班時間偷空兒回家「辦事」時,醫院保衛科的兩個人正策劃著一場對他們的襲擊。保衛科熟悉女護士的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們手裡犯過事。保衛科的「捉姦」行動捉住的一多半是女護士。「捉姦」是令人興奮的,「捉姦」前的設計、部署、準備和「捉姦」的場面總給人一種歡大喜地之感,捉姦是對發生奸|情的狗男女最無情最徹底的懲罰。捉姦是捉姦的所有參与者釋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個響亮渠道。捉姦也是那個枯燥的時代里一種能夠鼓盪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姦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讓人想看。女護士早已讓保衛科失掉了興緻,她早已不是「捉姦」事件中的新人新事,連「舊瓶裝新酒九九藏書」也談不上,顛來倒去就是她和電工、大師傅等等那幾樁沒羞沒臊的事。你必得捨得拉下臉來徹底的沒羞沒臊才能讓人對你失掉興趣,讓所有關注過你的人不再關注你。
有什麼不一般的,難道他長著三條腿嗎?誰給他權利一邊兒和老婆離著婚,一邊兒求著你嫁給他,一邊兒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誰給他這個權利?唐菲恨恨地說。
他跟著她走,舞會未散時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一直跟她走進她的住處她的房間。門在他們背後輕輕關上,他果決地扣好門鎖,一把抱住了她。他們都已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他抱著渾身發抖的她,再也無法控制他的慾望,他押寶似的又孤注一擲似的決心和她做|愛。
是廢話。方兢說。
方兢摘了墨鏡,以他慣有的對女性的殷勤、洒脫和唐菲握手,他笑著說對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諒我在電話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經常對我講起你——還有一個孟由由,你們幾個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裡也是一副北京的樣子,就比如你,我連照片都沒見過,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她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這一瞬間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誡她的那些話,那些話使她心煩意亂倍加惱火。她不再是那個對方兢的一切寬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愛來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內心角色已經轉換,她要以一個準備與方兢結婚的人的姿態來判斷和要求他的行為她必須尖刻。她尖刻,還因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強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確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無法做到像沒事人一樣地如從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種「坦率」。這「坦率」與其說是對對方的尊重信任,還不如說是一種不把任何人當人看的霸道。她對方兢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不過我相信也很難再有別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這一番番的「坦誠」,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當1966年唐醫生把她從燈兒衚衕小學領走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衚衕兒都能讓她聞見屎味兒,那久遠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兒。她卻不恨北京。她有點兒粗魯,但關鍵時刻她倒也不胡塗。她想,不能說是北京逼迫她母親吃了屎,也許應該說,北京本身就曾經吃過屎。是時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時代使很多城市都變成過吃尿的城市。
唐菲打斷尹小跳說:愛他媽是個什麼玩意兒,世界上最不堪一擊的玩藝兒就是愛!我早看出來你讓這個「愛」給打昏了頭,我真是衷心祝願你和方兢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我斷定方兢肯定不會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輩子最大的好事!
方兢以為尹小跳會被他的講述所打動會為他這次表現出的忠貞而自豪,他這少有的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對異性出色的拒絕,豈料尹小跳卻單擇出他講述當中的『氣味兒」和他討論起來。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著她說,我在想我的女兒。我在想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對我女兒關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國給她買些衣服和玩具權作是盡了父親的責任。我在想也許我應該回到我女兒身邊去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我想應該是。方兢說,接著又補充一句:也許我們都老得不能再老時最終會走到一起,要是她還要我。
若干年前,當她們兩人看完《寧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條衚衕兒里,當她告訴尹小跳「我沒媽」時,她就是這樣笑著嘩嘩流淚的,那是面對你親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洩的兩種大慾望相撞而成的形態,太難為人的一種形態。唐菲必須遠離這形態,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朝窗外張望了一陣,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沖窗戶,面向尹小跳,兩條腿懸著,掏出一根煙點上。
尹小跳說我願意原諒他這一切,你不知道從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但是請你跟著我跟著我吧,我相信你一定會跟著我。
我不能。方兢說。
可是嘴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說,嘴還應該有示愛的功能。但是我做過一個也許是片面的調查,在中國,幾乎半數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愛時是不動嘴的,他們從不互相親吻,他們只打開生殖器,卻把通向心靈的嘴關閉起來。這根本不是東方民族的矜持,也許是相互的厭惡所造成,現代人的嘴不斷退化就是厭惡太多,愛太少所致。我們的祖先相互示愛時比今人要真摯、大氣、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漢代的那些絕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尹小跳說我知道你受過很多苦你沒有得到過愛,但是我得到了,愛是可以醫治苦難的,我一直努力去愛……
他就在準備和妻子離婚和尹小跳結婚的時候仍然不加選擇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他的女人找。他無法說清他自己:他越是愛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就像要用這不斷地糟蹋別人也糟蹋自己來隨時證明他的青春未渦他的魁力依舊他配得上尹小跳他實在是配得上她。一個能吸引如此眾多女人的他難道還配不上尹小跳嗎『!這就是方兢的愛的邏輯。他無法從這邏輯里自拔,因為他是如此貪戀他那永不再現的青春年華。
他們假裝認真而又賣力地和別人跳著,頻頻換著舞伴兒直到曲終人散,尹小跳頭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帶著滿心盼望地告訴自己:我絕不回頭我絕不回頭,我絕不回頭。
方兢對她講起他新近在廣州和一位女畫家未成的「艷遇」,他實在是懷著表功的心情對尹小跳做這一番告白的,他實在是想表功之後得到尹小跳的誇獎。
就在這個晚上,他發現她對性|事一無所知,她的無知讓他倍加憐愛又想放聲大笑。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為她竟連最基本的判斷也沒有。他有點兒心疼她,她那無知的順從又讓他心生喜悅。他從來不知道她會是這樣的,他怎麼也想象不出她會是這樣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和力量,是放鬆呼喚出的力量,那久違了的力量就隨著他的喜悅和放鬆驟然而起,他頭腦發脹,太陽穴「嘭嘭」跳著,他不顧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連高興也顧不得或者說不敢,他生怕高興帶來大意,會摧毀他這丟失太久的寶貴的復甦,這無比寶貴的讓他揚眉吐氣的復甦。
唐菲說我看大多數人的嘴除了吃飯就是撒謊。
唐菲決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卻總是想起她的舅舅唐醫生。這本是兩件毫無關聯的事,唐醫生和方兢本不相識,他們也永遠不再可能相識。
他畏懼。
他終於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滿足和快樂甚至是驚喜,這其中最大的驚喜又是無法與人相告的——他也從來沒有把它告訴過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
唐菲說我這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怎麼還不知道,你是在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
他們破門而人。
那麼,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結婚了?她問方兢。
方兢說,眼睛要是心靈的窗戶,嘴就應該是心靈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沒有嘴的訴說,我們彼此又怎麼能到達相互的心靈呢『!
您為什麼做不到呢,您就沒有想到這對尹小跳意味著什麼?
千萬別和有婦之夫戀愛。
方兢的「嘴臉」終於使唐菲禁不住輕輕一笑,她眯著眼睛看著方兢說,不過你們文化人不是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
這是尹小跳沒有防備卻渴望聽見的一句話。這句話使她有種欣喜若狂之感,雖然她心裏有個聲音已經開始警告她:
唐菲說你這麼下去會死的。
唐菲說你現在還這麼想!
他繼續向上向上,當他站在煙囪頂端時已是一身輕鬆。
不情願,這種心緒的突然滋生連唐菲自己都覺得吃驚。
可曾有男人對唐菲產生過這樣的愛嗎?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實就算得上奢侈廠,儘管她整天坐在辦公室,低著頭把眼淚掉在抽屜里。
唐菲觀察著方兢,努力九-九-藏-書判斷著他這一堆有點兒繞脖子的話,竭力分析著這到底是他逃避責任的冠冕堂皇的又顯出不傷人的漂亮話,還是這個大名人內心深處的不輕易示人的自卑。最後她竟覺得這也可能是他的真話。但他早怎麼不想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麼不想這些呢?她就此質問他。他說,理智會使我們避免犯很多錯誤,卻也讓我們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機會。唐菲說那您是不是想說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沒有權利說這種話您沒有權利像對待別的女人一樣對待尹小跳。
他站在煤堆上,望著愈加逼近的人群,他還能再往哪兒逃呢。他就在這時看見了那根高高的煙囪——也許是腳下的煤讓他聯想到了煙囪。他跑下煤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煙囪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雙讓煤和血染花了的雙腳,他就開始爬煙囪了。當他爬到一半時他漸漸地、一點一滴地鎮靜下來,因為他終於遠離了人群,他依附著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溫暖的煙囪俯視著那滿地的眾人,他們變得很小很小,越來越小。這其中絕不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攀上煙囪抓捕他的,這其中沒有人具備這樣的心理準備,這是告別人生的準備,是死的準備。
一般來說,真話都是比較難聽的,至少不悅耳。但是唐菲的真話卻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揮之不去。她越是高聲制止唐菲對她的勸告,那勸告就越是在她靈魂的縫隙里流竄。她強裝出滿心希望等待著方兢的離婚和他與自己的結婚,她卻不得不暗自承認,那婚姻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
唐菲從挎包里拿出煙來點上,方兢也開始抽他的煙斗。
他們在景山公園坐下來開始談話。方兢問廠尹小跳的情況,唐菲說不好,很不好。方兢嘆了口氣說,她還大年輕啊。唐菲說,照您的說法,這裏沒您的什麼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輕。這我倒要問問您了,當初您求她和您結婚時不知道她的年紀嗎,那時候您怎麼不說她年輕呢,不錯,和您相比她是年輕,她年輕到把什麼都給了您,不給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齡大,大這麼多,您卻把她搶劫一空,一轉臉就可以在一邊說風涼話。
尹小跳搖搖頭。
她終生盼望著他這出於惦念地打聽,盼望著他「主動」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卻從來沒被任何人打聽過。她沒有預料她會死,但是她死了。這死又是來不及有什麼遺囑的死,除了囑託唐醫生把唐菲撫養成人,她對這世界實在已經無話可說。現在唐醫生也站在了死的邊緣,他同樣來不及對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麼囑託什麼。也許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許這是另一。種圓滿。世上所有的圓滿本都是相對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親是誰嗎?當她最需要父親的時候那父親不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嗎——啊,圓滿。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圓滿,更是。
唐菲不下來,她坐在窗台上對尹小跳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有什麼不方便嗎?唐菲說。
您不能什麼?是不能和她結婚還是不能給她回信?唐菲說。
尹小跳在某個早晨醒來時,發現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錯眼珠地看她,然後她聽見他說: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嫁給我吧,我要娶你。
唐醫生坐著,她站著給他換藥,換藥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因為換藥,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著,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著。她的膝蓋有意無意地碰著了他的膝蓋,他沒有反應,卻也沒有躲閃。她更湊近一點兒、她的膝蓋挨住了他的,接著她用兩隻膝蓋牢牢夾住了他的膝蓋。治療室里還有別人,科主任正在不遠處的診床前給一個被雞眼折磨得齜牙咧嘴的男人做檢查,女護士這種當著人的明目張胆的挑逗使唐醫生有些發慌,儘管她的兩隻膝蓋有白大褂的下擺稍作遮擋。但這種當著人的明目張胆的挑逗也使唐醫生有種特別的刺|激感,他的膝蓋被她夾住,他的並不嚴重的傷手被她若無其事地按著敷料纏著紗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診床,沒有人注意他們。這是一個窮極無聊的時刻,而人在很多時候是需要無聊那麼一下的。當她終於鬆開他的時候,他想與她來往來往又有何妨呢,彼此連跑路都用不著,他們同住醫院宿舍,相隔不過兩三排平房。
尹小跳說我沒有。
不不,你千萬別去。尹小跳說。
聽上去方兢就像在譴責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著尹小跳的腦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他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兒來降低尹小跳的分量,來追悔他和尹小跳的關係。她想儘力挽回一下,但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事情該怎樣做下去。其實,這原本就是一樁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藉著尹小跳的「尖刻」「強硬」和「婆婆媽媽」,向她亮起了退卻的警示燈。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調轉頭去退進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著,卻仍然半瘋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鑽。
唐菲嘆了口氣說,小跳,告訴我你想讓我做點兒什麼事,告訴我。
在一個下午,保衛科有人來到家屬院,用預先配好的鑰匙開了女護士家的門鎖,進屋潛人床下,另有人在門外重新把鎖鎖好,隱蔽在附近靜等。
你不是聽琴的牛,方兢說,你是一個長著美好的嘴唇的人,只是你的右嘴角有時候會那麼神經質地抽|動一下,你一定是無意識的,不過你應該有意識地克服一下,請原諒我對一副這麼美好的嘴唇提出了這麼直接的小意見。
她說那麼你究竟想讓我說些什麼呢,你把一個男人起碼應守的道德準則變成了一個特例一個值得炫耀的功績一個讓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連你自己都承認是那位女畫家的氣味兒不合你的胃口你才興緻全無不是嗎?
她感覺方兢正在觀察她,也可能是觀察她抽煙——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煙其實已不稀奇。她說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煙啊,很一般的煙,我們福安本地的,「橋」牌。他說不是,我是在觀察你的嘴,費雯麗式的嘴角,你自己沒發現嗎?她撇撇嘴說我沒發現。您是不是有觀察別人嘴的習慣啊。他說我近來好像是在做一點關於嘴的研究。
尹小跳說我就是瘋了你就讓我瘋一回吧我哪兒還有別的路啊。
有那麼一剎那,尹小跳險些驚叫起來。眼淚也隨著她這一驚而退了回去,這是第十五層樓的辦公室,儘管窗檯寬大,窗戶也是封閉的,但后菲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極不穩定甚至飄搖欲墜之感。尹小跳說不出哪裡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變,窗框也很周正,那麼是唐菲本人歪斜嗎?尹小跳說不出,她卻有一種噩夢般的既虛幻又真切的焦慮,就像她總是重複著同一個夢境:憋得難受想要去廁所,好不容易找到廁所,就在她岔開兩腿蹲在茅坑時茅坑忽然搖晃塌陷,她恐怖之極地渾身沾滿屎尿……她強忍住驚叫沖唐菲招著手,她要她下來下來。
她內心深處厭惡方兢的真實緣由彷彿就呼之欲出了,這種厭惡甚至比由於方兢對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厭惡來得更加結實和強大。
要出醜就得讓這號人出醜,讓這號人出醜才大有看頭兒。看他比看一個那麼多人都看過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嗎?
唐菲說,您是說嘴能計我們到達相互的心靈,嘴是心靈的通道?我倒覺得嘴更是心靈的屏障,要不然人們為什麼總說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瞞您說,我自己就經常口是心非,從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暢通的,嘴是胃的通道還差不多。您看看我們周圍大多數人的嘴都在幹什麼?
她說這不是斤斤計較是事實本來如此!我的位置從來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對各種氣味兒的需要與否才是第一的。你以為我會感謝你?要想謝我也應該謝那個氣味兒不對的女畫家,她那不對的氣味兒才把你推回到我身邊,難道這不就是事實嗎!
尹小跳說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
方兢說我是答應過和她結婚,但是現在……我恐怕做不到。當我做不到的時候不回信不見面是惟一的冷卻的辦法。
她說真對不起『氣味兒」可不是我先提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