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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2

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2

那是一個剛剛開放的時代,人們對模特兒一詞還有些陌生、警覺,人們把這個詞歸類還本能地歸到不便見人的,說不上高級的那麼一種詞彙里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時代首批出現在藝術院校模特兒台上的女孩子們,也大都是背著家人的。她們的工作帶給她們明顯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們暗自驚喜,她們是那個時期中國首批買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級時裝的女性,比後來那些因為做生意發了財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時她們還不敢把這些衣服穿回家,她們不願讓家長。讓男朋友發現她們那讓人輕蔑的職業和由此帶來的可觀收人。她們常常是穿著家常衣服出門,在朋友家換上高級時裝再風光著上街,享受著她們這純潔的卻得是偷偷的自得。
她約了幾次戚師傅晚飯後在護城河邊見面,幾次都被戚師傅拒絕。他是在躲她,他想用這躲避來慢慢淡化那個傍晚發生在河坡上的事。他始終沒有一些男人在佔有了有求於他們的女人之後那種偷偷的自得和進一步的得寸進尺,他為那晚發生的事感到罪過。有一次他很嚴肅地對唐菲說,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長大成人還得過日于吶。唐菲似聽非聽,也許她意識不到男人還有如戚師傅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著,這是威師傅不打算幫她了。她反倒越發來勁兒了,跑到廠政工科去找戚師傅。
她曾經對尹小帆講起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兒時那樣毫不猶豫地站在她一邊。她巴望尹小帆說這又有什麼這又有什麼啊,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句話。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賣身一次和賣身十次有什麼本質區別嗎?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樣的話。替她說了她就解脫了,她就不再卑鄙了。尹小帆卻沒說。她只說無恥,你是多麼無恥啊。
這樣的婚姻註定不能長久的,這兩個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塗,彼此心裏就越發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終於有一天他們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風暴雨,他們之間出現了少有的風和日麗,因為小崔終於在外邊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個叫二玲的。
這是一種奉承,俞大聲聽得出來。他只是沒有料到一個陌生的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工會這麼沒有由頭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廠里大部分他看慣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們顯得有文化。她還用了一個廠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詞兒:信任。這是個好詞兒,儘管總是帶著那麼點兒個別親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畢竟讓人愉快,俞大聲對唐菲說,那麼你跟我到我的辦公室去一下,我可以聽聽你的反映。
所以,尹小跳說,方兢做了什麼和想做什麼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你明白吧唐菲。
這不免叫她氣憤,而且頓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絕她的一切,肯定是聽見過廠里對她的傳聞,她在中學里的那些事,早就隨著她的到來傳遍全廠了。她還在無意中聽見過兩個工人打賭:張三對李四說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車間那個唐菲幹了,我給你買盒煙。李四說她呀,我都幹了多少回了招手就來……他們恣意拿她打著無聊的賭,她是他們的口頭洩慾的工具。她斷定俞廠長耳聞過有關她的「事兒」,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畢竟他和戚師傅不同,他是一廠之副廠長。這麼想著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調離翻砂車間的美夢已經破滅,它破滅得是那麼沒趣,她接受著這破滅,還得接受著一個正派男人給她的難堪。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對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對應大正派,彷彿雙方才能打個平手,她才不至於失敗得那麼落花流水。她冷著臉沖俞廠長的背影兒說,您讓我把表拿走是想讓我佩服您吧?哼,其實我看您是個膽小鬼。您的膽兒也就針鼻兒那麼大點兒。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這麼好看的人……您是怕我這樣的人髒了您的身子壞了您的名聲。其實您錯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覺我絕對不會出去嚷嚷,我呀……
俞人盧注視前眼前這個皮膚光滑,臉色止常的女工說,你的情況我聽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隨便調工種。全廠這麼多工人,給你調了別人怎麼辦呢。
飯後,他從西裝內兜里掏出一隻深藍色首飾盒交給唐菲,說這是他在巴黎買的一枚紅寶石戒指,他請唐菲把戒指轉給尹小跳。
唐菲不喜歡畫家的副市長父親,他那世故的笑聲、躲閃的不潔凈的眼神兒,以及他那浮泛著油光的臉都叫人生厭。
她羞得說不出話來,很久很久她沒有體會過害羞的感覺了,俞廠長讓她重溫了害羞,骨子裡卻仍然有種隱隱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沒有再坐下去的勇氣了。
尹小跳扭頭看著那戒指的去向說,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紅寶石。不過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也許他是對的。他們互相看看,笑了。
比常人更見不得天日。他們的可貴不在於生來就優秀,而在於他們願意付出終生的努力去撕毀去埋葬心底曾經有過的陰暗。
唐菲又過起了單身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里,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時代的朋友。當年羡慕她這「工人階級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長大了,她領她們參觀這工廠,在她的宿舍給她們買江米條兒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間。念了大學的尹小跳和念了旅遊中專的孟由由都攛掇過唐菲考大學,她冷笑著對她們說,我?就我?
但是你不會爬到樹上把它捋下來的。尹小跳說。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當其衝地在前,因為悲痛應該是那時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現。
唐菲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不結婚的好。可她還是結了婚,她經不住小崔死乞白賴的懇求。
許多許多年前揚著兩隻小手撲進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終是尹小跳心中最親密的影子,最親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來,揮之不去。這個兩歲的小美人兒把尹小跳變得鬼鬼祟祟,永遠好似人窮志短。人窮志短,背負著一身的還不清的債。她對尹小荃充滿驚懼,尹小荃讓她終生喪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對尹小荃又充滿感激。是這個死去的孩子恐喻著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個死的孩子,能養育她的活的品格。她這品格是無人能夠說出不好的,那應該是人類的文明所向。當她的品格得到人們的讚揚時她也發生過小小的陶醉,她差點兒以為她生來如此她的善根厚實,其實那又是多麼大的荒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並懷著惡意揣測一些如她這般優秀的人——或說被稱為優秀的人,她揣測很多這樣的人,她蠻橫地認定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見不得天日的東西——
她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後面,湊近俞大聲捲起了一隻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見的小臂上,確有兩處一分錢人小的略顯紅腫的潰瘍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廠醫務所看這幾處潰瘍時,廠醫已經告訴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對阿司匹林過敏。現在她願意拿胳膊上這幾塊小潰瘍給翻砂車間栽贓陷害,胳膊爛成這樣難道還不該調出翻砂車間嗎,翻砂車間說不定會讓她的胳膊爛掉。她仗著胳膊上的小潰瘍為她壯膽,離俞大聲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經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時她微微彎下腰,把她那條委屈的胳read.99csw.com膊放在了俞大聲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濕的頭髮就挑釁似的掃過俞大聲的耳朵。有那麼三五秒鐘的靜止吧,她感覺自己和俞廠長的眼睛都盯著桌上她那條胳膊。她感覺俞廠長並沒有要避開她的意思,這時候她就膽大了,她想她可以順勢坐在俞廠長的腿上,假裝踉蹌那麼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開始實施她的小計謀,她順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來。用「拎」來形容他對她的動作是比較貼切的,雖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種被拎的感覺,因為被人「拎」起來,是狼狽的不體面的。她沒能記住她被他拎起來的全過程,總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來,他一手輕推著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辦公桌後面坐下。
她以為尹小跳是個單純的旁聽者,尹小跳卻不那麼單純。這年她大學畢業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學。她歷來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她想去出版社,她預測出本世紀末到下世紀初出版業的前景,很多資料也都顯示這將是一個大的產業。她正在為她的去向發愁,愁的是沒有過硬的關係能夠讓她離開中學進入出版社。這時她聽唐菲說起了副市長,她便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旁聽者。她有點兒卑鄙地對唐菲說了自己的願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個副市長。
有一次陳在對她講起早年他在工廠時的一個工友,這工友從小喪父家境貧寒,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母親和兩個小妹妹。可這人卻特別樂於助人,在廠里義務替人修手錶,修半導體,修自行車,外帶自己搭錢配零件。日久天長,這工友成了廠里人遇到要幫忙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人,他在醫院充當過陪床的家屬,也在深夜到火車站替同事接過人。後來他出了事,他把單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給掐死了。他掐死他不為別的,只為他在偷同屋抽屜里的60斤糧票時被同屋發現了。
唐非說您大概個相信我皮膚過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俞大聲轉過身來打斷了唐菲,他走到門口「嘩」地打開門,指著桌上說,我再說一遍,拿著你的表,從這間辦公室出去!
戒指在樹上。
唐菲說就是誰也沒有。沒誰。
唐菲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這被她自己真心愛戀的嘴唇,她卻從來不知道它們存在著方兢剛才指出的那個小缺點。她想他的觀察是精細的,他對嘴所發表的議論卻談不上深奧。她不想就這個話題再做展開,是因為她對她的嘴已經有點兒無所適從。她這張從不親吻別人,也沒被別人親吻過的嘴,飽滿而又空洞,濕潤而又乾枯,豐饒而又荒蕪。那就像是屬於她個人的最後一塊小小的無奈的領地,最後一方小小的無奈的凈土。方兢差一點兒讓她對她的嘴無所把握,她差一點兒就對他說出她的嘴的隱秘的哀傷。並不是他對嘴的議論打動了她,而是他那種成熟男人的優雅談吐本身迷惑著她。她的周圍不曾出現這樣的男人,用如此別緻的形容奉承她。她一直記著他對她講的費雯麗式的嘴角,男人即使再別有用心,女人也不會面對這樣的奉承勃然變臉。但她還是閉了嘴,她也不打算口是心非。誰也不能——即使名人也不能引她去碰這個話題,就像沒有人能去碰觸她的嘴。
尹小跳說,因為我知道我已經從這件事當中解脫出來了。就剛才,當我看著你的眼睛的時候,突然間一切都成了過去。你還記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霉樣兒嗎,那時候我還不行,心還是昏天黑地的心,卻在你面前硬繃著,彷彿受得住一切的樣子。現在我想告訴你我真的解脫了,就剛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過去。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彷彿有一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界線「刷」地橫在了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緒中間,清清楚楚,邊緣分明,連一點點藕斷絲連的過渡都沒有。我從昏天黑地的精神狀態里跨了過來飛了過來,飛過了那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線,我的心踏實了平靜了——真的我不騙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唐菲有點兒無奈地望著眼前的法國梧桐樹對自己說你就放棄了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開鍋呢還是急著變賣家當還債呢。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那個為了調換好工種、手捧寶石花男表想要賄賂鑄造機械廠副廠長的學徒工。
小崔沒想到唐菲這麼說話,唐菲正好替他說了他難以開口的話。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當初割破食指滴答著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沖刷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說唐菲,我本來沒這麼想,可是……唐菲舉起酒盅打斷他說,人這一輩子,其實是有很多「本來」的,還是不說它吧,咱們喝酒。她幹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雙手輕輕一拍說,我看咱們明天就離吧。
您說什麼?唐菲假裝聽不明白。
席間方兢只對唐菲的咀嚼做了一點兒小挑剔,他提醒她說,她好像沒有學會閉嘴咀嚼。這是一個尖銳的但又必要的挑剔,只是有點兒缺乏世故。還有比一個男人公開挑剔一個女人的咀嚼方式更傷女人虛榮心的事嗎?幸而唐菲在這方面沒有虛榮心,因為她從來就不知道不閉嘴咀嚼怎麼就傷了大雅,她甚至都沒有聽明白方兢的話。她仍然上下嘴唇亂動著嚼著鐵板牛柳說:「您是說我吃飯吧嗒嘴?」
俞大聲不認識唐菲,在一個上千人的工嚴一里,廠長不可能認識所有的工人。但是唐菲顯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個工人,她肯定是個工人。她穿著本廠的工作服,立領小帆布的,乾乾淨淨的藍。他注意她不是因為她穿著工作服,也許是因為在上班時間一個女工怎麼能披散著頭髮跑到辦公室來。他並且留意了一下她的頭髮,齊肓的發梢還滴著水,水滴潤濕了肩膀,她就像扛著兩塊小肩章。他像個主人一樣問她說你找誰。
她分明知道是誰幫了她。她驚喜著又莫名其妙著,卻再也不能走進他的辦公室,她不敢對他表達謝意。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俞大聲有條理地把談話引上了正題。
已是初冬天氣,園子里樹上該落的葉子都落了,卻不顯破敗,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清清嗓子說是這樣……對了,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開會給我們講話的時候我都聽得特別認真,因為您說的是北京話,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鄉。
他們就結了婚。
唐菲閉著嘴試嚼,有點兒彆扭,好像嚼的東西也沒了味道。她再觀察方兢,她發現原來他和自己的咀嚼的確不同。
唐菲閉嘴沉默,方兢立刻意識到應該調轉話題。他率先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公園外邊走,他要請唐菲去吃「大三元」。
俞大聲說是誰教給你這麼做的?
那正是中國的票證時代,幾乎所有商品都需憑票購買。糧食是珍貴的,糧票就彷彿比糧食更珍貴。那時他們二十歲不到,正是長身體的時光,飢餓感幾乎是他們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糧票是父母攢下來留給他的,周末回家時他剛帶來。這樣,當這工友在偷同屋糧票時正好被同屋碰上。陳在說那個同屋一定非常震驚,他震驚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糧票,他是震驚這偷竊者竟會是一個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個出了名的好人,一個對他人有求必應,做盡善事的人。因此他震https://read.99csw.com驚,他這震驚也一定讓那個正在行竊的好人無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須親手消滅這震驚。他掐死了同屋。案發之後全廠的人都蒙了,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工友是殺人犯。當他們得知這工友交待的殺人原因時就更蒙了,原來他竟會偷東西,一個整大幫助別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陳在說很快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執行槍決那天廠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時的中國,死刑犯在被槍決之前還要遊街示眾,那時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眾的權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綁地押在卡車上,卡車繞城一周,讓所有過往行人參觀。陳在說那天他也看見了卡車上的那個殺人犯,他說那人並沒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幾分仇恨。那一瞬間陳在覺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沒有人能知道卡車上這個人仇恨的是人類還是自己。在從前,在更早的從前他做過什麼他怎麼了?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以後也更不會有人知道了。
方兢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就你這點兒,我到了兒也鬧不明白。小崔說。
唐菲有幾次當真走到了這棵樹下,一個人。她有點兒財迷地想,她不會爬到樹上捋下那戒指的,不過要是恰巧那樹枝斷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撿起來。那陣子她有點兒操心這棵樹,是因為有一小塊名叫寶石的物質凝結在樹上。這麼想著她又覺得有點兒奇特,因為她竟沒有把樹算作物質,即使是生長在城市裡的樹,列隊在人行便道上的樹,那有形有狀的風吹作響的樹,她也從不認為它們是一種物質。物質是在樹的掩映和陪襯下的那些建築,還有電線杆、車輛、霓虹燈、不鏽鋼垃圾箱,惟有樹不是物質。她認可建築是物質,因為世上所有的建築都滲透著人的意志,都凸現著人手塑造的痕迹它們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與人糾纏得太緊。樹卻是自然的獨立的,和土地沉著地契合,呼吸著陽光有情有意地生長。樹是真正難以靠近的一種精神,它悲們人類,卻不糾纏人類,樹是思想,是人類無力窺透的思想。
她就去找了他。辦成了。這在她並非多難,只是有點兒噁心。她儘力不去想副市長那肥膩的肚子貼在她皮膚上帶給她的痙攣感。她只是不斷地想著尹小跳,我是多麼想對你好啊!
小崔是翻砂車間的工人,唐菲心裏明白,和眾多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歡她的,小崔人很蔫兒,脾氣卻「軸」,一雙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無故地布著血絲,不聽勸的,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樣子。唐菲調到廠辦公室當打字員之後,車間里對她的議論更多了,小崔為此和幾個工人動過刀子。後來,他就舉著刀子找到唐菲,對她說,我要娶你!
她說得很平靜,小崔聽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這個動作。他沒有能力形容這個動作帶給他的感受,但這個動作是如此地打動他,她伸出那粉紅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麼一點兒,迅速地,幾乎是令人察覺不到地舔了一下有點兒顫抖的嘴唇,像一隻小貓,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她的背景是一個四壁空空的家。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麼也沒有,錢都讓小崔買了酒,連唐菲的工資都是小崔搶著替她領,這樣花著就更方便。唐菲從來也沒在錢上和小崔吵過嘴,她由著他的性兒花錢,自己付願穿舊衣服或者乾脆工作服整年不離身。小崔望著身穿舊工作服的唐菲,想著她那突然探出,義很快縮回去的粉紅的舌尖兒,有一瞬間他幾乎動搖了「離」的決心。他回憶起當初他喜歡唐菲就是從喜歡她的嘴開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讓他頭暈。常年的酗酒損傷了他的記憶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現在他又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從來沒有讓他碰過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於是想要親親她,當他們決定離婚的時候,婚前那個美麗神秘的唐菲才一點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裏。他想要親她,但是她橫起一條手臂擋住了他的臉。
無緣無故的善良和寬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譚,只有懷著贖罪的心理才能對人類和自己產生超常的忍耐。當方兢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呆坐在辦公室把眼淚掉在抽屜里,她悲痛欲絕的時候卻也輕鬆得要命。她卻不敢承認她的輕鬆,或者還不自知她的輕鬆,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靈中的心靈。
俞大聲說你說什麼?
他們的結婚,卻莫名地讓廠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滿,似乎就為了一個本來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間讓小崔—人佔了去。
你,有事為什麼不找車間主任?
她想到了那塊寶石花男表,從前舞蹈演員留給她的「紀念」,她一直把它當做在最必要時應急的財產收藏著,現在她想到這塊手錶。她左思有想,問了自己無數遍:現在是最必要的時候嗎?是的,她又無數遍地回答著。只有儘早離開翻砂車間才能保住她的容顏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愛它們。她大愛她的容顏了,因此她必須獻上她的手錶。她真還是個孩子:她以為的巨大財產,所有的人必定也都這樣以為。她找出手錶,用手絹仔細擦拭一遍,上滿了弦,然後就揣著悄悄作響的表又一次走進俞大聲辦公室,她要把這塊寶貴的手錶獻給俞廠長,讓他開恩調她離開翻砂車間。
回到宿舍,一種強烈的失敗感凝在心頭,『你還是個孩子」,俞廠長這句話反反覆復地在她腦瓜里盤旋。他有四十多歲吧,是可以作她父親的年齡,他當然能說「你還是個孩子」。其實這不是斥責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種婉轉的規勸。但是當年的唐菲是聽不透這層意思的,她覺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長,她是她自己的媽,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還是個孩子」,這話不難聽,就是太輕飄了,張嘴就來的話,早就打動不了唐菲的心。俞廠長可以讓她感到害羞,但壓抑不了她離開翻砂車間的念頭。他不吃她這一套,可她實在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直接和廠長說話的機會。遺憾的是他不吃她這一套,那麼她又上哪兒去找別的套數呢。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著唐菲講「故事」了,他已經變成唐菲故事里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約會,終於使他那長久緊縮的、問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穩了一些。他不覺得對不起唐菲,只是覺得可以原諒她了。
唐菲說是您的,是我送給您的。您沒看見這是塊男表嗎,我是女的,戴著不合適。
唐菲對答如流地說因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廠、全福安市,我覺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她想這種人的吸引力大多來自他的權勢吧,他就是權勢之下的一個符號。一旦權勢消失,他作為個體的人又能剩下什麼呢。她這樣形容副市長並非證明和老子相比她愛那個兒于,不,她誰也不愛。她對尹小跳說她巴不得這父子倆打起來呢,她就能脫身了,她不願意跟他們耽誤工夫。
離婚是唐菲首先提出來的。那天她給他買了一瓶「一畝泉」,兩隻兔耳朵和一小截驢灌腸,她和他對著臉喝酒。她開門見山地說,二玲是個規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臉「騰」地紅了,他說你想怎麼樣,你也配說我?唐菲說小崔你別著九九藏書急啊,我是不配說你,我就配告訴你一句話。小崔說什麼話?唐菲說咱們離了吧,I:玲才是你該娶的人。
唐菲說喂,你怎麼不畫啦。畫家說你使我不能安靜。唐菲說這很好辦。畫家說怎麼辦。唐菲平淡如水地說,和我睡覺唄。畫家就睡了唐菲,開始專註地畫她,並且似乎還愛上了她。
不不,你不吧嗒嘴,方兢說,不知怎麼的對她心生憐憫。大多數中國人的確是不會閉嘴咀嚼的,那又如何!他不再糾正她的咀嚼方式,只說,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有一個習慣,當我面對一件美好的東西或人時,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微涼的晚風把唐菲的頭腦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掃整個兒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揮之不去的緊張和自卑,她覺得她並不比眼前這個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對面,抱住胳膊肘,說,您是說要賞我親您一下,賞我站在大街上親親您。
尹小跳說一點也不為你自己?
你還是個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對她說。
法國梧桐樹似乎特別適合在福安這座城市生長,這裏的水土沒有給它過多的偏愛,但它的根只要扎進去,便會不讓人惦記地,轟轟烈烈地,沒心沒肺地成長。當年外省建築設計院花園裡那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樹,那樹枝上戴著戒指的小樹轉瞬之間就長大了,大巴掌一般的葉片覆蓋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還在樹上。
她們清楚地看見了它的飛騰和下降,它下降著,向一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滑去,最後忽忽悠悠地鑽進了這樹上的一根樹枝。這樹從此便是一棵戴著戒指的樹了,一棵戴著戒指的樹它不是女人又是誰呢,戒指理所應當戴在樹上。我們也許誰都沒有仔細觀察過花園裡和街邊上的樹,樹的清高和樹的憨厚遮蔽了樹的許多秘密。樹啊高高地沉靜地揚著手,承載著與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寶石。樹上有多少枚戒指我們從來一也不知道,也許樹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岡上和平「原上的樹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讓戒指在樹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您是說閉著嘴嚼東西才美好?唐菲問。
唐菲說為什麼。
唐菲說沒誰。
俞大聲說什麼叫「沒誰」?
尹小跳盯著唐菲的眼睛說,其實,你去北京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尹小跳說要命的就在這兒,我居然一點兒都不恨他,愛又從何而來呢『!弄得我不得不對我的愛產生懷疑。要是我一點兒都不恨他,只能說明我從來就沒愛過他,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尹小跳自問自答似地說著,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跡,她卻永遠也不能告訴她,她的平靜和解脫可能正來自於方兢的折磨。她理當被折磨的,被殘忍地、淋漓盡致地人折磨一次,從此她已不欠誰的什麼.這時唐菲遞給尹小跳方兢要她轉交的那枚戒指,她說方兢猜你戴6號,她想也是.尹小跳打開盒子拿出戒指,並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裡把玩了片刻,說戒指這玩藝兒,有時候像個句號,有時候像個無底洞,照我看還是句號的好。說完她高高地一揚于,將戒指朝腦後扔去。
俞大聲拿起手錶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來,背對著唐菲說,現在請你拿著這塊手錶離開我的辦公室。
對,姓唐。唐非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姓。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聲中開始給她鬆綁,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擰她,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要操她的慾望。他拽住她一條胳膊,一邊拉她往床邊走一邊脫自己的褲子,一邊急不可待地問她後來呢後來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著自己繼續胡說八道,她說俞廠長就把她摟在懷裡摸她,後來就把她按倒在辦公桌上……小崔已經開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動作起來,他仍然不罷休地追問著俞大聲採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時間。他是如此渴望聽到唐菲的「細說」,這「細說」彷彿讓他格外亢奮格外過癮,還讓他意外地體驗了角色轉換的新奇,此時此刻身子下邊他進入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個放蕩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廠長俞大聲,俞大聲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著,伴隨著唐菲的「細說」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這是在討伐俞廠長還是在和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這樣,非常需要這樣。這時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詞中領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樣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覺得。她真正的性的快樂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景況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發了出來,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後又領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這是唐菲從來也不知道的好,她寧願用一千次毒打換取一次男人給她的這種要死要活的好。
唐菲說就算是我願意去吧,我願意為你去。
火爆。多姿多彩,「大三元」這家粵菜老字號就還保持著那麼點兒鶴立雞群的意思。他們沒有在吃飯上花太多時間,似乎是唐菲在掌握著這晚飯的節奏,她說過,當晚她要乘火車回福安。
也許當她推門進屋看見俞大聲時,她已經在瞬間就決定這麼說了,她有一種在瞬間快速權衡和判斷的本領,世間所謂的機遇一般來說都是留給有這種本領的人的。她假裝推門走進的就是俞廠長辦公室,她自我介紹說我是翻砂車間的工人,有個情況向您反映。
尹小跳用犧牲唐菲的尊嚴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並如願以償地進人兒童出版社。十年之後她是這家出版社的副社長。
別。她說。
又似乎他膽敢娶一個誰也不屑於娶的女人,他的膽量把他們比照得格外沒趣。他們格外惱恨小崔,彷彿小崔是全體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體。有幾個二流子樣兒的工人變得特別愛找小崔的茬兒,他們公開地污辱他,也陷害著唐菲。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時候,你猜我去哪兒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還不放我走吶……
她們都看見了那戒指鑽進了法國梧桐的樹枝,對地卜的人來說那可能只是一個巧勁兒,俗話說的一個「寸勁兒」;對空中的戒指來說那卻像是一個邀請,當它孤獨地無所適從地在空中盤旋時是樹邀請了它。
她一邊讓舌頭舔著肉絲兒一邊有點兒惱火,她想這肯定是頭老驢,不然怎麼會有這麼粗的肉絲兒,而她為什麼非得吃那口驢肉不可呢。驢肉是福安的特產,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半數以上的福安人都愛吃驢肉。她也愛吃,只是不愛說那個「驢」宇。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不愛說的字、詞的,也並非一定得有什麼原因。像她就不愛說「驢」,總覺得是在罵人,不倫不類的。現在她就正被「驢」困擾著。後來她終於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衚衕兒。她看看前後左右無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張開嘴,把手伸進嘴裏,她的手指觸到了那一直跟她搗亂的肉絲兒,她歪著頭,醜陋地咧著大嘴,終於把肉絲兒揪了出來,那一刻她有一種過癮感。由於張嘴的時間太長,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頜骨也有點兒酸疼。她用面巾紙擦去哈喇子,為了活動活動下頜骨她還很響地吧嗒了兩下嘴。她終於以這不便當眾表現的行為消除了口中的「異己」,她這時的樣子也真說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衚衕兒里仍然空無一人,便更顯出一點兒小小的read.99csw.com得意。
她坐在燈光昏暗、煙氣騰騰的火車上,暗自慶幸方兢剛才那個告別的方式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漂亮地拒絕他的機會,一個「臉兒」了他的機會,這可是他自找,她還有點兒后怕: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點點兒,她恐怕就要對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麼人呀她!她望著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臉被車廂內的燈光反襯在窗玻璃上,眼窩兒深陷,臉色顯得格外青黃。她忽然有點兒想哭。
原來她的這一套他也不吃啊。
好好過日子,唐菲想起戚師傅就這麼勸過她。人生在世,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誰又能說好好過日子不是大多數人的最高嚮往呢。唐菲感動了,唐菲何嘗不想跟上一個疼自己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唐菲說你這話要是再說下去可就難聽了。
唐菲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話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沒聽說過。小崔說我不管你有過什麼事,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人。唐菲說你千萬不要腦瓜子一熱,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規矩女人。你找我,你家裡人也不會同意啊。小崔說,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裡的人。唐菲聽了這話鼻子有些發酸,她說你先把這些話收回去,過幾天你想清楚了咱們再說。小崔「嗖」地一聲揮刀割破食指,手指頭嗒嗒嗒地滴著血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發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們結婚吧,結了婚好好過日子。
我想我會同意你吻我一下。方兢說。
不是美好,可能是……比較文明。方兢說。
80年代中期北京的餐館遠沒有90年代以後那麼豐富。
那時外省的唐菲卻無所畏懼,因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我是北京人。俞大聲說,你剛才說你叫唐菲,是姓唐?
俞大聲說這不是我的辦公室,我也是至回這兒來找人的。
小崔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單純。可他又是多麼離不開唐菲啊,他已經在她身上體味了千百樣的好。他開始酗酒,一個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時候他就把唐菲綁起來打,拿皮帶,有時候也用鞋。他一邊打一邊逼問唐菲說,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告訴我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唐菲躲著皮速寫帶說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麼也沒十。小崔扁著嗓音說除了我誰都知道除了我誰都知道!唐菲說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小崔十分痛苦地說你……你和俞廠長……俞大聲。他把俞大聲三個宇說得很艱難,艱難著,又有一種終於說出口來的痛快。壓抑和猜疑了許久的心思終於得見無日了,他變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實的所有底細。他湊近唐菲的耳朵,一邊擰著她胳膊上的肉一邊說告訴我他在哪兒操的你怎麼操的告訴我!唐非疼得流著淚說他沒有,他怎麼也沒怎麼我真的我不騙你。小崔更下死勁地擰著唐菲的肉說在他的辦公室吧肯定在他辦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假若說實話就得讓她疼成這樣,那她為什麼非要說實話不可呢!她於是對小崔說,她的確勾引了俞廠長俞大聲,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辦公室,她讓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潰瘍,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俞大聲說這是誰的手錶。
唐菲說我就便宜,你知道嗎我就便宜,有人出錢我就給他我不是沒給過。所以我很可惜那個戒指,樹上的那個紅寶石戒指。
我會。唐菲說,我缺錢花的時候準會來到這棵樹下。
他打開盒子取出戒指,要唐非試戴一下,他說我估計小跳戴6號可能合適,我選的是6號的。唐菲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上試了試,有點兒緊。那麼,小跳戴就是正好了,她暗想,尹小跳的手指比她略細一點兒。她退下戒指,小心地放回首飾盒收好。
尹小跳口吻異常平靜地說,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你猜為什麼。
唐菲下意識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幹什麼哪你!那是白金和紅寶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唐菲說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什麼方式?唐菲問。
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戒指在樹上。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場。但是一個星期之後,車間主任卻通知她,她被調到廠辦公室去學打字,去當打字員。
是誰讓你對生活寬宏大量,對你的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著你的人最終也能蒸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拚命地原諒拚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尹小跳經常這樣問自己。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良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我怎麼對小跳說呢?唐菲問。
時代在前進,唐菲當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個親戚在藝術學院當院長,尹小跳就介紹唐菲去藝術學院油畫系給學生當模特兒。唐菲一問收人,尹小跳說兩個半天6個小時的錢就頂你一個月的工資啊。唐菲興奮地說那他媽的還不幹呀!尹小跳說是裸體的,得脫|光衣服。唐菲說我就喜歡裸體,早就該有人畫畫我這個裸體你說呢!
尹小跳說我說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要是讓別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這麼俗氣。唐菲說。
她的人生的又一個小轉折就從這場戀愛的結束而開始了。唐菲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電話。是個星期日,她約唐菲到家裡來。那時尹小跳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設計院的大院兒里。唐菲來了,兩人又覺得家裡說話不方便,就從家裡出來,有宿舍樓前的小花園裡散步。
尹小跳說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願意去。
算是一個紀念吧。方兢說。
唐非下定決心似的說,其實是我自己的情況,我想調換一下工種,我在翻砂車間……臟和累這您肯定知道,工人階級不應該怕臟和累,可是我皮膚過敏,我一進那個車間就皮膚過敏。
這便成了他們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須給小崔講述她和別的男人的性|事。她從中學,從白鞋隊長、舞蹈演員一直說到進工廠。更多的時候她是瞎編,她瞎編的事情的發生地點也由遠及近,最後她編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對小崔說她經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時把男人領進家來,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邊干她……她說小崔你覺得怎麼樣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裡冒著火,一躍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與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爛的這個女人身邊此時也正睡著一個窩窩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這丈夫決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給唐非作丈夫是大艱難了,小崔走投無路。
啊,口是心非。誰又能知道當方兢對唐菲講述嘴的功能時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呢,嘴本是人身體上真正的無底洞啊。方兢對嘴的研究恐怕也僅能至此了。
唐菲說你一點兒也不恨他?
出了「大三元」,天黑透了。他們往無軌電車站走。走著,方兢忽然停住,站在便道上說,唐菲,我們可不可以用這樣一種方式告別?
唐菲避開尹小跳的眼光說,那你為什麼還希望我去勸他呢?
唐菲站了起來,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凜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就像從一個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個不可理喻的遙遠的尤|物。她側著頭,目光看著別處說,明天我就搬回單身宿捨去。
可是我還沒同意呀。唐菲說,您以為是個女的就巴望著去親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佔了九九藏書便宜還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錯了人。嘴不是心靈的通道嗎,現在這就是我這張嘴最想說的心裏的話:做夢吧您!說完她就快步跑過馬路,把方兢一個人扔在對面的樹影里。
他們來到俞大聲的辦公室,俞大聲走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著尹小跳一點兒什麼。那虧欠雖已年深日久,卻讓人無法忘懷,這麼多年她們之間互相都無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來了,唐菲知道還債的時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還慶幸尹小跳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
但方兢不是這麼說的。
說話之間她們的眼光都沒有離開那枚飛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奪目的鮮血濺上藍大,然後一個顫抖又落在了樹上。
也是一個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之後,特意洗了個頭,然後就那麼濕著頭髮來到政工科。潮濕的頭髮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辮子編結起來,而披散著頭髮在那個枯燥的時代使唐菲煥發出一種出格的嫵媚,讓人產生暖昧的無盡的想象。她披著濕頭髮進了政工科,戚師傅不在,屋內只有一個人,唐菲認識他,他是副廠長俞大聲,廠里開大會時,有時候他給工人們講話。
方兢凝視著唐菲的嘴說我已經同意了。
小崔望著遙遠的唐菲,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他從來也不認識的女人,這女人決不是他這個量級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這個女人,他要娶的的確應該是二玲。這麼想著他就有了些許自慚,又有了幾分踏實。自慚而又踏實,踏實而又自慚,小崔就和唐菲離了。
唐菲的右嘴角在這時一定又下意識地抽|動廠一下,她的嘴唇也許還感覺到瞬間的腫脹,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過辛辣的食物。如果說從見面到晚飯,方兢給她的印象已經不像未曾謀面時那麼壞,在景山公園時他的談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過一陣陌生的卻算不得體面的忽閃,還有剛才的「閉嘴咀嚼」甚至讓她體會到一種被關懷的溫情,那麼,此時此刻方兢提出的這個方式,又叫她頓時明白了自己是誰。他提出的這個方式是多麼優越多麼虛偽多麼自以為是。事後她曾假設,假設他不說「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問:「我能吻你一下嗎?」那她會有什麼表示呢?她暗想也許她就會破例讓他親的,沒準兒她會破這個例,她不是聖人。和方兢這樣的人見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許就一次。她會先在心裏乞求尹小跳的原諒。
唐菲說,其實我看他還是挺愛你的(她突然之間決定不把方兢講給她的如何愛尹小跳的話原封告訴尹小跳)。
陳在講這番話時尹小跳感到既親切又不自在,特別當他說到殺人犯時她就有一種心涼肉跳的感覺。殺人犯,她于百遍地想著,覺得自己和那被槍決了的工友實在有某些相似之處。然後她又拚命為自己開脫;他殺人是因為被殺的人看見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殺人」是為了替她的家庭消滅不光彩。那不光彩是這個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應由大人們去親手消滅,但這角色卻由她擔當了,當尹小荃揚著兩隻小手撲向污水井時,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撓的力量那就是殺人的力量。方兢是誰呢?方兢是不是第一個跳出來懲罰她的人呢?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覺到了她的心跳,是沉著的,有力量的。
她似有意似無意地甩甩頭髮,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兒飄過來。她說,我,我想找您俞廠長,這是您的辦公室吧?
當她裸體著出現在畫室模特兒台上時,她知道那些老師和學生的眼光,那眼光里沒有惡意,有讚歎吧,也有壓抑著的興奮。為此她乾脆連班也不上了,打字員算什麼,廠長一個月才多少錢啊,俞大聲廠長——不,俞大聲局長,這時俞大聲已經調到機械局了,局長的工資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請事假請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搶手」。她在藝術界已經小有名氣,除了大專院校,一些畫家也願意花錢雇她把她請到家裡去畫。年輕的藝術家為她爭風吃醋的事時有發生,她處理起這種事是簡單而又果斷的:誰給她錢多就跟誰走。一個剛從中央美院進修回來的青年畫家(甩著一頭長發的那種)出了高出別人五倍的錢請她,她當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寬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間自己的畫室。後來唐菲得知,這青年畫家的父親是福安市的一個副市長,這畫家為她擺了姿勢開始作畫,但是只起了一個輪廓就把筆一扔雙手抱住了腦袋。
她們望著那根閃著微小光芒的樹枝,唐菲仍然緊緊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也許她的心早就在盼望著被懲罰了,就讓方兢對她不忠吧,就計方兢對她不負責任吧,就讓方兢隨心所欲地對她講述他的艷史吧,她似乎懷著受虐的心理迎接這一切承受這一切,鍘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鍘刀鍘卜那麼一二下。所以當她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最輕鬆了,她得到了報應,這企盼已久的報應!
她第一次推開門時,屋內有幾個人正和俞大聲說話,她就關上門出來,在外邊閑蹲了一會兒。再去,辦公室里只有俞大聲一人。她進了門,坐也不坐,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掏出手錶放在桌上。
當年戚師傅幫助唐菲實現了她的夢想:進人國營大廠當一名工人,但她所從事的工種卻不能讓她滿意。最初她以為她會滿意的,像她這樣的人能當上工人已經很不容易。但是翻砂車間的臟和累又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本能地珍愛她的臉、手和她的皮膚。當她一無所有的時候這三樣東西是她惟一的資本,顛來倒去她也逃不脫自己對它們的利用。她必須保存這點兒可憐的實力,所以她格外地怕臟怕累。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師傅。
他是一個單純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幾歲呢。唐菲對尹小跳說,當他把頭拱到她懷裡時,她感覺他就像個嬰兒。他告訴唐菲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卻是不動情的,不動真情才能使她戰無不勝。後來畫家跟他的副市長父親鬧翻了,因為副市長對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尋常的關心。當他在家裡見過兩次唐菲之後就執意要請她吃飯,他還要求看兒子在畫室作畫。
一個裝束體面、步態優雅的女子穿過福安市中心的商業街,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衚衕兒。她剛吃過午飯,是一個在她們出版社出了書的作家請客。她吃過飯,在飯店門口和各位告別,然後就儀容平和地行走在商業街上。來往行人看不出這名從容行走的女子有什麼異樣,實際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齒戰鬥。午飯時有一綹咸驢肉塞進了她的牙縫兒,她以手遮擋著嘴,用牙籤兒剔了好一陣兒也沒能剔出來。有句俗話叫做「眼裡容不得沙子」,其實嘴裏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殘渣、肉的纖維,嘴裏都容不得。牙縫兒里的異物使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卻一直假裝著不動聲色。在繁華的商業街上她只能這樣。她牢牢閉著嘴,渾身使著暗勁兒讓舌頭一陣陣地猛舔那塞著肉絲兒的牙縫兒。舌頭已經夠著了那肉絲兒,卻無力將它從堅實的牙縫兒里揪出來,因為舌頭上沒長手指頭,舌頭的功能只能是舔。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的,尹小跳說,如今的人們沒有誰會久久地注視一棵樹。
俞大聲說你有什麼情況說說吧。
那是尹小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