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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尹小帆.1

第六章 尹小帆.1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尋和章嫵睡意全無地等待著。他們仍然住在外省建築設計院的大院兒里,只是房子換了新的,四室兩廳的單元,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變化是明顯的,尹小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覺出了國內的種種變化。惟一沒變的反倒是那個機場本身,黑咕隆略,擁擠狹窄,海關人員像從前一樣冷漠。但是一出機場就變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溫暖的家裡簇擁著她,一股熟悉的香膩的排骨湯味兒直衝鼻腔,那是尹亦尋特意為她準備的煮餛飩的湯底兒。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愛吃餛飩。
她有點兒累了,尹小帆。她們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尹小跳做了一個不太舒暢的夢,她夢見她從—條土坡上走過,聽見土坡下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她醒了,才發現自己還在抽噎。而對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過來掉過去的,趴在被窩兒里趴成個蛤蟆樣。她就像要把在美國虧欠的黨全都補回來,就像當年章嫵從葦河農場回到家裡,要把在農場虧欠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又彷彿在美國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國睡覺才是真正的睡覺,中國人得睡中國覺——那無牽無掛的、放鬆的、做了噩夢醒過來有親人守在床邊的覺啊。
她一邊要做好孩子,一邊也對尹小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不再一味地熱愛她的姐姐崇拜她的姐姐,心底裡布上了一塊抹不去的陰影,她這位姐姐就不再可能贏得她無條件的服從。反過來她加倍地渴望尹小跳愛她寵她,她要從所有的方面證明,她尹小帆是這個家庭里最值得重視的生命。她們之間公開的第一次不快是從一件短風衣開始的。那時她在北京外語學院念書,尹小跳去北京出差約稿,打電話約了她從學校出來見面。她們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去冷飲店喝酸奶,她們對酸奶有一種共同的瘋狂的熱愛。那時候美國的「卡夫」「和路雪」什麼的乳製品冷飲系列還沒有打進中國,北京酸奶都是盛在一種又厚又笨的白陶瓷瓶子里,瓶口用塗了蠟膜的薄紙蒙住,薄紙周邊勒著紙繩粗細的橡皮筋兒。吃時拿吸管捅破薄紙,然後「哆哆哆」地猛嘬,香著呢。尹小跳請尹小帆喝酸奶,並把在上海開會時買給尹小帆的薄呢短裙拿給尹小帆。她願意給尹小帆買衣服,走到哪裡她都忘不了。但是那天尹小帆注意的卻不是薄呢短裙而是尹小跳身上的短風衣。她說姐,你這件風衣可不錯,我喜歡。尹小跳說是啊是不錯,我也喜歡。尹小帆說你給我也買一件吧。尹小跳說這是國外帶回來的。尹小帆說誰帶回來的?尹小跳說方兢。尹小帆說你的意思是說國內沒賣的?尹小跳說可能沒賣的。尹小帆說那我喜歡怎麼辦呢?尹小跳說你等著,等我看到類似的我會給你買的。尹小帆說其實你可以先把這件給我,以後看見類似的你再買。
尹小跳又開始不認識尹小帆了。她情緒的反覆無常讓人覺得她在美國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說得那麼好,但是尹小跳無言以對。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難受,當哭聲止住,尹亦尋才問了一句:生活得還好吧?尹小帆就講起了她在美國的生活。其實這生活已經通過電話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知道,「我和戴維愛得很深」。他們卻不知道,尹小帆還有過在餐館打工的日子。她笑著對他們說,前幾年她讀碩士戴維是反對的,她一賭氣就不要他的錢,讀著書,一邊在一家保險公司打工,一邊又受同班一個法國同學維吉妮的鼓動去餐館掙錢,掙學費。她說出國前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去美國刷盤子,去餐館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語、又沒本事、連綠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幹的,她有美國國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幹嗎要去餐館打工呢。維吉妮卻對她說現錢來得快啊,每當你下班之後數著你圍裙兜兒里那一把一把的小費的時候,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會上癮。維吉妮已經上了癮。她介紹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區的一個餐館,老闆問尹小帆有什麼特長,尹小帆說,「晤,倒是有一個特長,我會用一種特別的速度唱歌。」老闆問什麼速度,尹小帆說就是把33轉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轉唱片的速度。她張口就唱了一個,老闆放聲大笑,他怎麼能讓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刷盤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嫻熟的英語都使他感興趣,於是尹小帆就做了這餐館的領座員。她說她真有點兒上了癮,差點兒把保險公司那份兒工作辭了。當你每天都能眼睜睜地收穫活生生的美元時你怎麼能不上癮呢。當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她這間餐館地處富人區,來吃飯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維的父母、她的公婆進來吃飯,嚇得她趕緊躲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這兒打工。她這一躲,卻又讓一對由她照顧的講究男女鑽了空子,他們吃完飯不付賬站起來就走。尹小帆發現了那張空桌子才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追他們。追不上他們老闆就得扣她的錢。她說那一男一女顯然是故意不付賬的。因為他們走得很快。她跑著追他們,卻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頑強,一直追過兩條街才把他們追上。她在心裏叫著號子鼓勵著自己的追趕,她說臭狗屎美國臭狗屎!她追上了他們,竭力鎮靜著禮貌著說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那一對高大的金髮男女幾乎同時作出了驚愕的樣子,尹八帆從他們那誇張的驚愕里看出了令人厭惡的慌張和虛偽。他們想用這虛偽的驚愕告訴尹小帆她搞錯了,但是尹小帆鎮靜著禮貌著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這是您的賬單。在他們的身高的對比下尹小帆顯出了東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凜然的臉和有教養的英語顯然讓他們不敢小視,當那男人張口試圖說點兒什麼九_九_藏_書時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錢我可以叫警察。他們乖乖付了賬,連同尹小帆的小費。
章嫵和尹亦尋都有點兒掃興,但還是和緩著口氣問她說怎麼會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別墅吃了不幹凈的東西。
相形之下,尹小跳這個本土生長的中國女人倒顯出了幾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嘆道:姐,沒想到你比從前還……還漂亮呢。你真這麼覺得嗎尹小跳說。我真這麼覺得尹小帆說。她們出了候機廳,來到停車場,上了尹小跳從福安帶來的兒童出版社的一輛「標緻」轎車。尹小帆說我還以為咱們得坐火車回家呢,像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樣。尹小跳說現在用不著,你看我不是把車開來了嘛。尹小帆說是你的車?尹小跳說是出版社的車。尹小帆說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輛車嗎?尹小跳說還不可以,不過特殊情況用一下還是沒問題的。尹小帆說美國可沒這事兒。尹小跳聽不出她這話是羡慕還是譴責。
尹小跳對尹小帆說你還記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說當然記得,還有那個大美人兒唐菲。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如何奉獻出自己的牛奶,追隨著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們炮製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也許是她錯了吧,為什麼她就是不能把尹小帆喜歡的東西給尹小帆呢。她不能。
也僅僅是陡然一熱。熱起來沒個完就不像是美國公民的風格。尹小帆學習做美國公民已經逐漸地到位了:喝涼水,上班時大量吞咽咖啡,飯後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線,可口可樂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熱水澡,襯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豬肉,為避免油煙堅持不在廚房炒菜,開車(倒車尤其熟練),定期看牙醫,服用維生素,床上絕沒有「被窩兒」,睡覺時蓋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她是一個能迅速適應美國環境的人,或者說,因為她想迅速適應戴維。
尹小跳對她說你還打算回來嗎?她說我不會回來的,我的生活比你們要好得多。再說,還有戴維。她很自負,也許她有自負的資本:她有美國丈夫戴維;她操一口略帶歐洲味兒的嫻熟英語——甚至她還時不時地給戴維糾正英語語法;她在上高中時英文打字就考了B級;至於考「託福」,她簡直就不覺得有什麼困難。她不是那些出了國門就畏縮惶惑張不開嘴的中國人,她張得開嘴,她不怵和異邦人說話。
請客結束時,尹小跳給陳在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尹小帆說,一會兒陳在會開車來接她們,去看他設計的美山別墅。
如果你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旅行都能開口說話,你馬上就會像個生活的勝利者。尹小帆無時無刻不想勝利,年紀輕輕的尹小帆,就是為了對得起她這滿口漂亮的英語她也得出國。美國似乎有很多很多好東西在等著她呢,比中國多,比中國多得多。中國有什麼?自然是有她的親人,但在她當時的年齡,她對兒女情長是不那麼看重的。小時候她看重她的姐姐尹小跳,她崇拜她熱愛她,受了委屈第一個要告訴的就是她。她們同甘共苦,她們還有……還有那世人所不知的永遠罪惡的小秘密。尹小帆從不懷疑她的記憶力,她記住的都是曾經發生過的。設計院小馬路上那口敞著蓋子的污水井,那揚起雙臂撲進井中的尹小荃,她和尹小跳手拉手地站在她的後邊,她們那不同尋常的拉手:冰涼潮濕的、抽筋一般的……不是她拉尹小跳的手,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在心裏反反覆復地強調:不是她拉尹小跳而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是被動的,被「拉」就是被阻止。二十多年過去尹小跳那個時刻用在她手上的力量一直凝固在她手上。她怕不是因為這個才要離開中國的吧,這一切一切她從來也不願意細想。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時的尖刻徹底激怒了,也許她是存心要被她白勺姐姐激怒一下子的,她好有機會將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憤懣一齊爆發。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會找茬兒讓尹小跳激她那麼一下。不激那麼一下她就會坐卧不寧,她胸中的惡氣就無以升騰,她臉上的惡火也無以燃燒。現在好了,她開口的機會到了,她覷覷著眼睛說欣賞別人的好意?
可是她的病根兒呢?她的病根兒又操縱著她無緣無故地擔驚受怕。她本能地覺得戴維也許是那種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維大七歲的尹小跳。在家裡她決不擺尹小跳成年之後的照片,她只擺一張她們姐妹倆小時候的合影:尹小跳覷眼皺眉一臉的不高興,尹小帆笑著,有點兒傻。戴維對她說為什麼沒有姐姐現在的照片?我喜歡她現在的照片,她不是給我們寄來過嗎?尹小帆有些虛假地解釋說,她更喜歡回憶往事,只有少年時的照片能夠讓她回憶往事,中國往事。
尹小跳緩了過來。
她們吃喝玩樂睡懶覺,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進門,章嫵就興高采烈地說,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國日本料理不是很貴嗎,她已經給餐館打電話預訂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皺著眉說,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館子?章嫵說是啊,新開的。尹亦尋說他們的原料。牛肉和生魚都是由神戶港運到天津,再從天津空運過來。尹小帆仍然皺著眉說,她得過一會兒才能決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為她有點兒肚子疼。說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間趴在床上。她顯得挺不高興,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讓她不高興。
尹小帆忽地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說我更知道你的意思,因為你的朋友請我吃請我玩兒請我洗桑拿請我滿世界兜風我就得一刻不停地把感謝掛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樣樣都說好是不是?為什麼你那麼需要別人的感激?我憑什麼感激你呀我有什麼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動起來,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陰陽怪氣、別彆扭扭的樣子很讓她反感,她說你不九九藏書是從文明的美國來的嗎怎麼連欣賞別人的好意這點兒起碼的文明也沒學來呢?
她們在「由由小炒」舒適、玲攏的雅間里吃喝,唐菲也來了,她送給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紅漆鐲子。尹小帆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給她姐姐的這些朋友帶禮物,美國人從來就不如中國人禮多,並且不輕易送禮。但尹小帆真是美國人嗎?骨子裡她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個美國人,遺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的那份情和義,不論虛實,距她都已十分的淡遠。這使她在感謝唐菲的同時,也對眼下自己這四邊不靠的狀態生出幾分懊惱。她就請唐菲吸煙,超長女式摩爾,她們倆都吸煙。她們吸著煙,互相打量著。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條黑皮超短裙,皮子質地如絲綢般柔滑細軟,在美國若論級別,當屬最高等級奶油級的。她這打扮和她那長過腰際的波浪般的頭髮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經歷。從前,通過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經歷,因此她不便打聽她現在的職業,她覺得如唐菲這樣的人,職業都帶有某種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認國內的日子比她離開時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這幾個人的裝束,感嘆中國製造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美國遜色。她聽著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閑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斷把飯局往「由由小炒」這兒拉,出版社來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領著客人奔這兒來。尹小跳說有一對社裡特邀的加拿大夫婦,為出版社編寫一套幼兒趣味英語,他們最喜歡吃這兒的蘿蔔絲酥餅,離開福安時,一連三天泡在這兒,別的不要,就是一壺菊花茶,一打兒蘿蔔絲酥餅,好吃不貴呀!孟由由就說尹小跳你知道嗎,你猜唐菲領來了客人我怎麼辦?尹小跳說唐菲能領來什麼人啊,她認識的人都特有錢,有錢人誰上你這兒來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著說我還真領來過幾撥兒呢,來之前先給孟由由打個電話,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譜,改過價錢的,把三十塊錢的菜改成三百塊錢的那種。那些暴發戶們,從來不習慣說「什麼最好吃啊」,他們喜歡說「你這兒什麼萊最貴啊?」他們專撿貴的點,鹹菜鯽魚都變成一百八十塊錢一例了。尹小跳大笑著說活該,換了我就再加一個零,一千八百塊錢一例……尹小帆聽著她們的閑扯,不覺得她們這鬧扯有什麼趣味,這中國式的小陰謀詭計還讓她感到幾分不平和惱火,不是因為她清高,是因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伙。她羡慕她的姐姐和同桌兩個女人這嘰嘰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連這「俗」的時能也不再有了。
尹小帆說我怎麼是一個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維不是人嗎?要說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呢。你一個人獃著卻還總是忘不了可憐我!
後來呢尹小跳問,她已經控制不住眼裡的淚水。尹小帆說後來戴維知道她在餐館打工,他去餐館找她,領她回家,對她說她不能去餐館,他同意她讀碩士,他會為她付錢,為他的小豌豆。
陳在開車帶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別墅,那的確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塊兒地方,離市區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間就由一座嘈雜的城市到達一片靜說的塵煙不染的山莊,這種沒有過渡的「忽然」感確能引人前往。穿過錯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們來到一號別墅。一切都是嶄新的,都還沒有啟用,陳在作為別墅的設計者,他有特權享用一下這裏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歡一號別墅的設計:西班牙風格的儉樸、粗獷和實用。他們洗桑拿,然後是燭光晚餐,熱氣騰騰的洗浴把他們弄得紅光滿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國白酒,她們就喝五糧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陳在心疼地勸她慢點兒喝。他面目平淡地勸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識到那實在是一種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儘管陳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說話,當他們用英文交談時,陳在就稱讚尹小帆發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著看著他們,她願意陳在對尹小帆好,她願意尹小帆因此而高興。儘管這樣,尹小帆心中仍舊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們共同給她的殷勤和關照似乎並沒有把她溫暖,倒似乎更反襯出了他們倆的心心相印。她便惡作劇似的故意攛掇尹小跳乾杯,她有那麼點兒希望,希望不勝酒力的尹小跳在陳在的眼前出醜。尹小跳愣頭愣腦地真喝起來,陳在不得不奪過她的杯子對尹小帆說,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沒有的這兒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這兩個東方男女難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羡這份默契,她有一種想和東方男人在一起的願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學時的一個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經互相都有好感。他來自山東鄉下,有一次他對尹小帆講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貧寒,父母病逝后他被叔叔收養。他一直記著父親出殯前一個本家長者摸著他的頭頂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孩子,往後就沒有好日子了。他記住了這句話,這話激勵著他要學習要有出息要為好日子奮鬥。他常挨欺負,誰欺負了他他必定報復。他的報復方式很獨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里揣上一把花椒,趁沒人的時候來到仇人院子里,用刀子把院中的楊樹劃開一道小口,往口子里埋上兩粒花椒,第二天這棵楊樹准死。那些欺負過他的人家,院子里的楊樹都被他這樣害死過。他人小力單報復不起人,他就報復樹。尹小帆覺得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點兒不太相信把花椒埋進楊樹那樹真會死。她問男生從哪兒學來的,男生說一個鄰縣來的討飯花子告訴他的。那時尹小帆望著校園裡的楊樹,她真想試試也往一棵楊樹里埋上花椒。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她是希望讓故事還是故事吧,故事里的真實比生活里的真實更有魅力,故事里的真實也增添著講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覺九_九_藏_書得男人就該是男生這樣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點子。後來她認識了戴維,會害死楊樹的男生才在她的視野里消失了。現在她又想起了這個男生,在這個安靜的晚上,喝著五糧液的晚上,陳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維,而是大學時那個同班男生。也許就因為他是中國人吧,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尹小帆從來沒跟中國男人戀愛過。
這晚他們三人就在一號別墅過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們都有點兒醉意。她們分別躺在兩張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說你喜歡陳在嗎?尹小跳說陳在已經結婚了。尹小帆說結婚和喜歡不喜歡是兩碼事,為什麼你不能正面回答問題呢。尹小跳說我不喜歡,我現在沒在喜歡任何男人。尹小帆說你撒謊。尹小跳說我沒撒謊。尹小帆說那要是我喜歡上陳在你覺得怎麼樣?尹小跳不說話。尹小帆說看把你嚇的,嚇得你都說不出話來了。尹小跳說行了別胡鬧了。尹小帆正正口氣說,你不喜歡他真是對了,別指望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對你能有什麼真愛。說這話時她又顯出了幾分優越,差點兒就要舉她和戴維的例子了,戴維和她結婚時就是一個沒結過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卻不再吭聲,她睡著了吧,也許是裝睡。
說不上是什麼菜系,也不講究什麼菜系,潮汕淮揚、魯菜都沾點兒邊兒,孟由由是個開放派,什麼好吃她就確定什麼。比方鹹菜鯽魚,純屬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樣精心經營。
戴維從來也沒說過不愛尹小帆,他把她叫做「我的小豌豆」。可是他們結婚不久,他就開始和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德國女人約會了,他們是老朋友,老早就認識的。結婚也沒能使他斷掉和這個德國女人的聯繫。如果他愛尹小帆,那他和這個德國女人又算怎麼回事呢?這是尹小帆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為發生在美國,就更讓她難以承受。若是在中國,她除了可以和丈夫吵鬧,還可以跑回娘家哭訴,或找要好的朋友、同學討討主意,但她卻是在美國,美國沒有她的娘家,也沒有她貨真價實的親密朋友。她的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夠和這塊土地上的任何人毫無障礙地談話,但心靈的障礙卻是語言無力解決的,障礙在她的心裏。當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時尹小帆初次體味了這令人脊梁骨發寒的障礙,她第一次明確意識到她的無所歸屬感,在美國她是一個外國人,她永遠也不可能了解戴維和他的舊日德國女友發生在美利堅國士上的一切秘密。她和戴維有過很激烈的爭吵,「王八蛋」這類的言辭她也能張口就來,但她的吵鬧只落得戴維更頻繁地去會女友。他卻不想和尹小帆離婚,因為那女友是有丈夫的。
這差不多是尹小跳第一次對尹小帆說「不」,她說得很快,卻並不含混。心裏彆扭著,卻弄不清是哪裡出了問題。
後來她去北京讀外語學院,一些外國同學閑聊時經常問她:
尹小跳解釋說我並不是說你可憐,這隻是一種牽挂,夢裡的牽挂,不由自主的,畢竟你是一個人在外面啊。
那年她才七歲,在她那顆小小的心裏,就已經有了要做一個特別好的好孩子的願望。污水井、尹小荃、她們姐妹的拉手……她們那報仇雪恨、清除異己般的姿勢,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想要做一個優秀的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那個生來就讓她不快的令她嫉妒的孩子的死。
尹小跳發現了,她卻沒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這陌生的女性,沒有可能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不僅僅她一個人。她那電話無疑是搶奪式的,搶奪一個男生在假期里的到來。只要她擺出了搶奪的姿態她就必定失敗。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跳沒有想到尹小帆會這麼說話,她這麼直白地要求尹小跳把身上的短風衣立刻脫下來給她,弄得尹小跳很尷尬。她可以給她的妹妹很多很多東西,但她不想把這件短風衣給她,不單單因為這是國外帶回來的,也不單單因為是方兢的贈送,她只是覺得尹小帆這種討要的方式讓她陌生,有種心涼肉跳的感覺。她一時無法作答,她們僵在那裡。尹小帆又說姐,你喜歡我嗎?尹小跳說我喜歡你,你知道我喜歡你。尹小帆說你喜歡我就應該把我喜歡的東西給我。尹小跳說你是這麼看待喜歡的嗎?尹小帆說我是。尹小跳說我不這麼看。尹小帆說那你是不打算把風衣給我了?尹小跳說我想我不能給你。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國的?
尹小帆的情緒當然就明顯地黯淡下來,她從來也不掩飾她的壞情緒。她們坐在這裏守著幾個空酸奶瓶子,還能說些什麼呢。轉移話題是調整情緒的一個辦法,可她們甚至無法轉移話題,因為她們是姐妹,她們深明彼此。轉移話題那是外人之間的方式,她們用起來就太假了。她們互相不看地愣了一會兒,尹小帆看看表說我該走了。尹小跳說拿著你的裙子。尹小帆勉強地拿起了塑料袋裡的新呢裙,用很隨便的手勢胡亂將它塞進書包,就像以此告訴尹小跳,一條裙子是打發不了我的,裙子和風衣怎麼也不能相互抵消。
姐,救救我……她蹲下來,看見尹小帆正從土坡下邊往上爬。她是念小學時的樣子,短頭髮,身穿那件淡粉色帶小黑點兒的燈心絨外衣,胖嘟嘟的臉蛋兒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懷裡。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土坡下邊並不是一條河。她大睜著眼睛張著嘴不停地喘氣,她的嘴裏是魚腥味兒,魚腥味兒,她還慢慢從嘴裏吐出一根金魚草。尹小跳非常難過,尹小帆嘴裏的金魚草叫人覺得她已經在水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尹小跳不願意看見尹小帆嘴裏的草,她一邊緊抱著她一邊伸手去神她嘴裏的草,或者也可以說她是在拔草,拔長在尹小九_九_藏_書帆嘴裏的水草。草卻是那樣的無窮無盡,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裏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嘔吐起來,她醒了。
當尹小帆終於睜開眼伸個懶腰時,她看見尹小跳正紅腫著眼睛注視著她。她眨眨眼說你怎麼了?尹小跳就給尹小帆講廠剛才的夢她有點兒迷信,她認為不好的夢你把它講出來就好了。尹小帆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交疊起雙手墊在後腦勺兒廣,眼望大花板說其實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我沒有你在夢裡想象的那麼可憐,我挺好。
尹小跳對這個陌生的女學生充滿深深的同情,她那強「努」出來的洒脫口氣和她攥話筒攥得骨節慘白的手讓她永遠難忘。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瞬間,正因為郵局的嘈雜混亂,正因為郵局人多,才沒有人會發現一個女學生這狼狽的瞬間。
尹小帆從來不把這一切告訴國內的家人,這無處訴說的傷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為生過某種病而落下「病根兒」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兒吧,戴維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給尹小跳的信中特彆強調:「我們愛得很深。」而這時,正是她對戴維茫然不解的時候。誰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個東方人和一個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認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輩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讓人慶幸了。尹小帆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她的生活卻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這是一種不能示人的肯定,因為她要做個生活的勝利者,她每時每刻都想讓家人認可她的生活的確比他們好。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遠遠的,尹小跳從眾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位分別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紅的幾乎曳地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材更加高挑兒。她推著行李車過來了,她們擁抱,她的臉色不好。尹小跳早就發現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彷彿變得更黃。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甚至,當她微笑時,尹小跳看見了她眼角細碎的魚尾紋,這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她發現女學生的背影比剛才又顯得緊張了一些,持話筒的右胳膊緊緊夾住胳肢窩,好似胳肢窩裡有—件急需夾住的物品。通話時間的不斷延長還使她不斷往投幣孔塞著硬幣,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狼狽。她對對方說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兒啊。什麼?你要準備考試?不嘛不嘛我想讓你來……說這番話時女學生扭動起身子,這微微扭動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麼點兒不舒服,也印證了她那對方是個男生的猜測。女學生顯然在用著她並不熟練的方式撒嬌了,她一造聲地說著不嘛不嘛不嘛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這動員變成了懇請變成了哀求變成了小聲的嘟吸又變成了……什麼呢?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無所謂的洒脫口氣,她說沒關係不用對不起,我知道考試更重要,那咱們就以後再見面吧,哎,再見……尹小跳卻看見,女學生那攥住話筒的手猛烈地哆嗦著,指關節給攥得慘白。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來奔向門口時已是淚流滿面。
孟由由成人之後終於實現了她那熱愛烹飪的夢想,和丈夫在福安鬧市區開了一家門臉兒不大的餐館,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對應「南北大萊、生猛海鮮」的,孟由由一看見這八個大字就反胃,覺得它們既野蠻又虛頭扒腦。你不是大嗎,乾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點兒小主頭小臉兒卻並不小氣,帶著那麼一種永恆的家庭味兒,因此反而顯得親近、牢靠。當然這「小炒」也並非她的發明,地處北京使館區的雅寶路上就有一家「馮姑媽小炒」館子,顧客絡繹不絕。尹小跳去那兒吃過飯,回來告訴孟由由,孟由由說,我也可以開個「孟姑媽小炒」啊!尹小跳說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一看見「姑媽」就想起老電影《羊城暗哨》里那個八姑,怪慘人的,為什麼不叫「由由小炒」呢。;對,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還真不錯,看家菜是響油鱔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雞、鹹菜鯽魚和蘿蔔絲酥餅。
尹小帆說不知道也許是。尹小跳立刻說不一定吧,怎麼我的肚子沒事呢。尹小帆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國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說既然你這幾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別墅的食品不幹凈。尹小帆說我沒「怨」,我只說也許是。尹小跳說可我聽出了你的意思。
尹小跳在首都機場等候尹小帆的到來。這年她還沒有升任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她是第一編輯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經成了地道的過去,這「地道」意味著真正的解脫,從那場水深火熱的戀愛中解脫。她需要休養生息,需要「緩」,只有解脫得地道才能休養生息才能緩過來。也許有能力戀愛的女人都具備「緩」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她把精力和聰明智慧用到職業上去,逐年為出版社創下可觀的利潤。在這幾年裡,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內心是清靜的,她不再把眼淚往抽屜里掉了,她的氣色漸漸好起來,生活的前方還有什麼機會吧?也許她在觀望,有那麼點兒過來人的平和,也有那麼點兒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搶奪什麼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搶奪不來的。有時候她會想起在郵局見過的一個女學生。那是個國慶節放假的日子,她去郵局取錢。取錢的人很多,她在後邊排著隊,無意間聽到一個女學生打電話的內容。她不願承認她這是偷聽,開始她的確只是沒目的地看著那個女學生的背影。她想,從背影看這打電話的人來自鄉村,她read•99csw.com編結辮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勢,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話筒的手都能印證她的鄉村氣質,健康而又有點兒拙笨,並且不夠舒展。但她的電話內容又證明著她是學生,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吧,那麼一定是從農村考人福安的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很顯然通話的對方是個男生,因為尹小跳聽見女學生用帶著郊縣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學校放幾天假呀?對方作了回答,女學生說我們學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嗎?對方可能說不回,女學生顯得高興地說那多好啊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兒吧。對方大概說了不行,這邊女學生便開始了她對對方的動員。尹小跳就是在這時集中精神開始「偷」聽這電話的。
熱騰騰的白湯餛飩端上來了,淡黃的蝦皮,碧綠的蔥花,帶著蒜香的冬萊末兒,還有紫菜。香油,把—碗細嫩的餛飩襯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連吃兩碗,放下筷子說,真好吃。她本來是懷著那麼點兒預先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心情回國的,也有點兒榮歸故里的意思吧,但兩碗餛飩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里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麼懸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這樣,她原想端著的那點兒美國架子就有點兒端不住了,她的情緒有點兒失控,她哭起來——不是抽抽搭搭由級至急,她哭得很公開,仰臉把嘴一咧,哭聲就放了出來,面部表情也就不顧了。這是深得尹小跳欣賞的一種哭法,尹小跳就不會這麼哭。只有當尹小帆這樣一哭的時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來了,這人真是她的妹妹。
愉快的時候總還是有的。這天尹小跳少年時代的女友、中學同學孟由由要請尹小帆吃飯。
她的英語水準使人誤以為她是在異邦的英語環境中成長的,那時她就故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我哪兒也沒去過哪兒也沒去過,我的英語就是在中國學的。後來她認識了美國人戴維,就跟戴維去了美國。
有些往事是不能提及的,在親人之間,不能提及的東西其實是很多的,比如風衣的往事。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事情那樣隨時可說,讓人開懷。當家裡人說起尹小帆超常的摹仿能力時,總會記起她學一個有點兒縮脖的親戚說話,她縮起小脖子,還沒開口就把脖子扭了,俗話說的「落枕」,她的脖子「落了枕」,兩天沒上學,讓尹小跳給她用烤熱的擀麵棍擀脖子。她學著福安口音說,「給我一把擀麵櫃(棍)。」福安人把「棍子」說成「柜子」就是她的發現。這就是那種隨時可提的往事,它是一個中國孩子平凡熱鬧,根底結實的出處。即使當尹小帆成為美國公民之後,當她屢屢和尹小跳發生不快之後,類似這樣的少年往事一旦被提及,她那顆既硬冷又軟弱的心也會陡然一熱。
她有一種極為特殊的語言大才和極好的記憶力,小學時代她就能滿含感情、稍顯戲劇性地朗讀中級英語教材里那篇著名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並和母親章嫵用英文|做些天氣啊,飲食啊,講衛生啊之類的交流。在公園裡一看見外國人她就興奮,就自願用她那點兒幼稚的英語給人家義務導遊。
當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點的時候,她甚至拒絕戴維和她一道回國探親。她寧願自己不在家時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也不願意和戴維一起回中國。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聽見電話里尹小跳用英文熱情地邀請戴維:「歡迎回家!」她拿著另一隻話筒打斷戴維和尹小跳的對話,她對尹小跳說姐呀,你的英語口語可得好好練啊太難聽了你從哪兒學來的呀!她用指責尹小跳英語發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繼續和戴維講話,她就差喊出「閉嘴」了。她的神經已經十分脆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結果戴維非常惱火尹小帆這不禮貌的中間插話。他們放下電話就吵了起來,戴維說我有和任何人通話的權利你不應該隨便打斷我們講話。尹小帆說我沒打斷你們我是在鼓勵我姐姐繼續講英語呢她有進步。戴維冷笑一聲說你不是鼓勵你是在諷刺。尹小帆說你又不懂中文你怎麼能胡說。戴維說我懂你的語氣——那不是一種好語氣——而且聲音那麼大。你們中國人就是聲音大。尹小帆說聲音大怎麼了,既然你知道我們中國人聲音大,你就不能下結論說所有大聲音都不是好語氣。戴維說我堅持認為剛才你就不是一種好語氣,我知道你。尹小帆說你知道我?你一輩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維說請不要總是講「一輩子」這個詞好不好。尹小帆就說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戴維突然笑了,他說我們和好吧。也許他是愛尹小帆的,只是他對他這位中國妻子也有著很多不明白。比方說,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尹小帆不讓他和她一道回中國探親。他離開中國已經五年了,那時候他在他父親的公司駐北京辦事處實習,學了幾句簡單的漢語,到現在只記住一句:「來點兒可樂!」他挺想舊地重遊,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這時的陳在,從英國留學回來,已經是外省有些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他成功地設計了福安市博物館、出版大廈和新力[l坡商人投資的美山別墅。這年他正在籌建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他結了婚,結婚也不能讓他忘卻尹小跳。他是多麼願意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們經常見面,既清白又秘密,他們無話不談。他不是她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尹小跳遇到麻煩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陳在呢。這一男一女,或許他們並不打算看見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與她同在,這就夠了。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國的?
啊,中國往事。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註定是要離開自己的土地,和異族人生活在一起的。好比尹小帆,當她念高中的時候,尹小跳問她將來的打算,她就毫不猶豫地說: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