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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尹小帆.2

第六章 尹小帆.2

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尹小帆問。
它是在歡迎尹小跳,而尹小跳是不喜歡貓的,況且它正在脫毛。但她覺得她應該讓尹小帆高興,就假裝喜歡地伸手在白山羊下巴頦兒底下撓了兩把。她知道尹小帆也是不喜歡貓的,但是戴維喜歡,戴維的喜歡也應診是尹小帆的喜歡,尹小帆於是就無條件地喜歡。
這時她看見了,她們沖她招手沖她拍巴掌,尹小帆說:
當爭吵的間歇,當她香甜地喝夠了美國人從來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們的時候,當她看著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點兒也不記恨她,甚至還有點兒討好她的樣子,她就有點兒內疚。內疚使家裡獲得廠暫時的平和,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尹小帆從來也沒出過國,她是中學時放學回家的樣子,帶著一身教室里的鐵鏽味兒,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書包往書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時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臉地奔回家來的樣子,嘴唇乾著,滿臉熱汗,進門就哆嗦著聲音說「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尹小跳懷念那個一臉無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張和無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強硬更真實更可信。
七歲。尹小帆說,我七歲的一大,我在樓門口織毛襪子,你在樓門口看書,她……她在樹下鏟土,手裡拎著一隻小鐵桶。後來遠處有幾個老太太開始喊她,她們在那兒扎著堆兒縫《毛澤東選集》,她聽不見她們喊她,我聽見了。但是後來她看見了她們沖她把手沖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說了我不想說了。
尹小帆肯定聽見了這句話,這是一句讓人記得住的話。
你必須把話說完,尹小跳說。
於是尹小帆又開始嫉妒尹小跳這從頭至尾的坦誠了,她忽然覺得解脫井不是把罪責卸在了旁人身上,解脫其實是下正眼面對你的罪責。當尹小跳覺得黑雲壓城的時候她的解脫其實已經開始,尹小帆卻永遠地喪失了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沒有想象中的得勝的感覺,雖然坐在對面的尹小跳已經被這話題折磨得那麼蔫兒。她坐在那兒,瞪著一雙沒有視像的大眼,人也彷彿縮小了一圈兒。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輕鬆超脫地評判尹小帆的美國生活呢,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心無羈絆地享受這自如踏實的中同生活呢?啊,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上的自如而又踏實的人們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煩惱。
短暫的冷場。
尹小帆說他……麥克頭髮什麼顏色眼睛什麼顏色,你有照片嗎?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歲呢他懂什麼呀。尹小跳說。
尹小跳流著淚心亂如麻,她望著遠處的轉眼就不見了的尹小帆,忽然覺得是她把尹小帆給拋棄了,而尹小帆是專程回來,告訴她、聲討她七歲時的那件往事的,懷著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拋棄了尹小帆,當那個星期天她們站在尹小荃身後,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時候她也就拋棄了她,只給這個身穿猩紅羊絨大衣的美國公民留下了一個隨時可以拿出來討伐她折磨她的最嚇人的由頭。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這是在氣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態使尹小帆恨不得給她一個耳光。
尹小跳說你多心了小帆,為什麼你變得這麼多心?為什麼你對國內的生活充滿如此大的反感?尹小帆說我是反感,反感你們弄虛作假偷稅漏稅——你親口跟我說的,你工資之外的大部分收入從來不納稅。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國偷稅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嗎。尹小跳說我是偷稅漏過稅,不過我覺得你的義憤並不真的出自我偷稅本身,你是氣憤你不能像我一樣地偷稅!尹小帆說這是你的陰暗心理美國人的納稅意識就是比你們強!尹小跳說別把美國說得那麼天衣無縫了,你剛到美國三個月就人了美國國籍不也是走了美國後門兒嗎,你親口告訴我的,你公公想辦法開出了一張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假證明。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嗎你是嗎?你是北京出生、福安長大的一個中國孩子你的中國名字叫尹小帆。
尹亦尋就給尹小帆打越洋電話。他裝做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小帆你怎麼也不給家裡來電話呀我們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說為什麼非得我給你們打電話呢,你們主動給我打一個電話就那麼難?尹亦尋說從前你說過的,美國電話費便宜呀。尹小帆說便宜也是錢,再說你們過的也不是缺錢的曰子,連電話費都捨不得花還說想我……尹小跳聽見了這次的電話,尹小帆如此地頂撞尹亦尋使她又難過又解氣,讓事實說話吧,讓事實來改變一下父親母親那「讓著她讓著產她」的原則。
這幾天她來例假,她不小心弄髒了床單,很小的一片,五分錢人民幣那麼大的一片。起床之後她趕緊扯下床單去衛生間清洗,正碰上在裡邊刷牙的尹小帆。
她堅持用英文和麥克交談,一句中文也不講。話筒里的麥克一定在稱讚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見她得意地笑著。她笑著,長篇大套地講著英文,不顧尹小跳就在身邊——也許就因為尹小跳在她身邊,她才執意要用英文隔離開尹小跳和他們的交談。那確是一種隔離,帶著一點兒居高臨下和不禮貌的野蠻。又似帶著一種暗示,用這流暢悅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這兒是美國,不管你和麥克將要產生什麼樣的關係,你也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你不會說話,你們不可能像我們這樣地交流!她執意講著英文,一邊開心地打著手勢,不時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麥克已經認識了一輩子。她的風趣幽默她的小聰明足以使這交談生動而不枯燥。啊,為什麼麥克你九_九_藏_書一定要會講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試圖用漢語告訴尹小跳「我愛你!她執意講著英文,也許已經在為麥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交談感到沉不住氣。尹小跳憑哪點能夠和美國人交朋友啊,就憑她那點兒在飛機上要個吃喝,在大街上問個路,在商店裡買個簡單東西的,什麼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麼可能有美國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為碰巧那美國人的中文好。這真有點兒應了中國那句俗話了:傻人有個傻福氣!
她分明記得80年代初中國人還拿塑料袋當寶貝呢,很多人家都捨不得扔掉包裝商品的塑料袋,洗凈晾乾之後攢起來留著再用。僅僅幾年的工夫誰還希罕塑料袋啊,塑料袋已經成了白色污染成了公害。紙才是好東西,只是中國還達不到像美國那樣,把包裝袋全換成紙製品。有一次她在尹小跳家看電視,福安電視台的新聞,這兒的市長正號召市民丟棄塑料袋時稍稍費那麼點兒心:把袋子挽個結再扔,為了環境保護,為了那成千上萬的小口袋不再滿開飛舞落上樹梢落進動物園珍奇動物們的食料盆,很多動物就是因為吞食了這些袋子而喪生。尹小帆是個不關心政治和時局的人,她卻通過這樣一些細節了解到了中國的進步,雖然那個市長連普通話也說不好,並且還是黑牙根兒。他還不知道洗牙吧,很多衣冠楚楚的官員們牙齒都很臟。
她就……她就扔下小鐵桶向她們走去。她走在小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當時你和我都看見了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她迎著井跑過去,你和我就站了起來,我們站在她的身後,離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記得我想喊她躲開井,可我知道這沒用因為她聽不見她是個聾啞人。我本來想要跑過去的,這時……這時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著是拉住。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歲的自己講述成了一個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誰又能證明當她邁步向前的時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你是想讓我欣賞你的好意吧?對不起我不打算欣賞你的好意,幾次出去吃飯都是別人拿錢,洗桑拿住別墅那是陳在的情面,我為什麼要感激你呢!尹亦尋插話說小帆你這樣說話可不好,為了歡迎你回家,你姐請了好幾天事假,親自開車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斷尹亦尋說我正想提車呢,那是出版社的車是公家的車,她開著公家的車辦私事有什麼可炫耀的?不錯,你們在這兒活得是挺滋潤,但這是腐敗這是黑暗!以為我會羡慕你?還有你的那些朋人,那些改菜價的破飯館簡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國才能發生這些事情哎呀呀你們還在那兒津津樂道呢你們……她滔滔不絕言辭毒惡,頗似一種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這個比喻,想起了尹小帆是多麼愛吃「由由小炒」的蘿蔔絲酥餅,吃完還要求尹小跳往家時帶;她不理解眼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這一身惡火惡氣究竟源於哪裡。這時章嫵勸阻說小帆停止吧,灌個暖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還是爭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氣撒向章嫵,她說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什麼總讓我出去吃飯,媽尤其是你,從小到大我就沒吃過幾頓你做的飯。你究竟會做什麼飯啊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我從這麼遠的地方回來了怎麼就不能多在家裡呆會兒怎麼我就得老到飯館里去坐著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話離不開吃。我就討厭中國人總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點兒好東西怎麼就那麼幸福……
一夜之間尹小帆的情緒忽然又變得煩躁起來,不知怎麼手捧帶著血跡的床單的尹小跳讓她覺得十分不順眼;她說姐你想幹什麼呀,尹小跳說我得把這個地方洗洗。尹小帆說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時候一塊兒洗。尹小跳說我還是洗了吧。尹小帆說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說你為什麼生這麼大氣?尹小帆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用「ob」?我從來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臟床單。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習慣用衛生棉條嗎。尹小帆說你怎麼就不能習慣呀美國人都能習慣的事怎麼你就不能習慣?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習慣把衛生棉條往陰|道里塞!尹小帆說可是你的帶著小翅膀(尹小帆一時忘了漢語「護翼」一詞)的衛生巾還是把床單弄髒了呀。尹小跳說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床單,但是用什麼樣的衛生巾是我的自由為什麼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東西呢。尹小機說不是我指定是家裡就有,可是你不用。為了你的習慣不是我開著車專去超市給你買回來了嗎。你把你的講究從中國帶到了美國我滿足了你的講究你還要我怎麼樣!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在有些方面是有點兒講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慣我的講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讓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讓我說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連同你的貓你的「ob」,只要你推薦我就得張開雙臂擁抱是不是。
中國的進步,福安的變化使尹小帆幾乎沒有興緻再對尹小跳講述美國的優越。前不久戴維的父母慶祝金婚,邀請孩子們去南美的厄瓜多度假,他們租了一條大遊船,二十幾口人在船上玩兒了一個星期。她給尹小跳講厄瓜多,尹小跳就給她講耶路撒冷。尹小跳近些年頻頻出國,也讓尹小帆既羡慕又吃驚。她無法指責尹小跳的出國是黑暗是腐敗,她的出九九藏書國都和業務有關,或是和國外的出版社合作出書,或是參加國際性的出版會議。每到一地她都忘不了給尹小帆買些小東西,雖然她知道尹小帆並不缺少這些小東西。這隻是她以往的一個習慣,她對這個越來越跟她彆扭的尹小帆有一種顛撲不破的惦念。她積攢著這些小東西,待尹小帆從美國回來時拿給她看。她尤其喜歡在特拉維夫買的一條義大利三色金的蠅形手鏈,還有在香港的瑪莎百貨公司買的一頂英國「聖米高」牌子的亞麻遮陽帽。尹小跳果然特別喜歡。她喜歡著,又有几絲悵們:她曾經以為這種事會顛倒一下的,這些高品位的精緻的好東西原是該由她為她的家人帶回來的,只有她才能從國外帶回來這些她們買不著見不到的好東西。如今這一切卻都用不著了,她去美國的意義究竟又在哪兒呢?為什麼她一定要和美國人在一起生活?
對此她默不作聲,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訴了她:我不喜歡尹小荃。那時她還差點兒告訴尹小帆她不喜歡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決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卻無法開口。除了唐菲,她在從前和以後,都不可能再和別人發生這樣的交流。
她於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麥克跟她講中文了,耳不聽為凈吧,耳不聽為凈。不聽就是不存在就是沒有這回事;聽了呢,一切就好像變得確鑿了:一個美國人的聲帶里發出了中國話的發音,而那些好聽的話不是說給她尹小帆,卻是傾訴給旁邊這個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無法容忍這個事實她也惱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尹小跳不說話。
若是她真的一個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許她由於害怕是主動把手送到尹小跳手裡去的,那天她們手拉手站立的姿勢幾乎是並排的。她卻終生也不樂意這麼想。這是一個無法窺透的事實,無論是用良心還是用理性。只有實用主義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較合理。此時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識地採取了實用主義的招術,對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許並無太深的內疚,她更看重壓一壓尹小跳的氣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兒」啊,尹小帆要讓她知道僥倖是沒有意義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記。只有當話題回到根本:那你喜歡尹小茶嗎?躲閃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
她和尹小跳在湖邊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過一間花店她走進去,一定要給尹小跳買一枝雪白的百合讓尹小跳拿在手裡。尹小跳覺得有點兒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還是讓她心裏熱乎乎的。她拿著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一條毛髮蓬亂的小狗從她們身邊跑過去,狗的主人是個整潔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一邊跑一邊不斷地回頭,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斷地看它。尹小帆說姐,我覺得這狗長得特像高爾基。她這比喻實在是出人意料,尹小跳怎麼也想象不出一隻小狗的臉如何會與高爾基相像。然而實在是像。就像是為了叫她們確認一下它和那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一下頭。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彎著腰,笑得幾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點兒叫她給揉皺了,尹小帆拉她拐進了一家名叫「大碗」的餐館。在以後的很長時間里她們彼此都記著這次的散步:她們在歌德街上碰見了「高爾基」。
中國式的大懶覺。每當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後,她都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暢快之感;她有些害怕地想,難道她回國來就是專為和家人吵架嗎?不,她的本意不是這樣,她卻又不知她究竟應該怎麼樣。
平和的時候她們也能拉一些家常,尹小帆一邊誇讚戴維的才華一邊又抱怨他的幼稚,說有一次在舊貨店戴維看上了一隻舊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買下,因為它很像他小時候用過的一個奶瓶,這舊奶瓶可以讓他回味幼兒時光。尹小帆說那麼個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要買。尹小跳說也可以理解吧,回憶過去是人的本能,你們倆沒有同樣的過去,他無法和你一塊兒回憶,他只能通過一箇舊奶瓶追憶、玩味兒過去。尹小帆立刻又變得敏感起來,她說我的確沒有和戴維同樣的過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們說起小時候我從來都是閉嘴的,我只有現在,現在時,那又怎麼樣?尹小跳說你有過去,你的過去在中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消滅你的過去,你的過去,我們共同的過去,你的那些中學同學,為什麼你一點兒都不想看見他們?尹小帆說我是不想看見他們,我和他們從來就沒話說。尹小跳說從前我讀高中的一個同學去了澳大利亞,他每次回國肯定和大伙兒聚會,有幾次我也參加了,不很高級,但畢竟有點兒叫人感動。這同學從上初一就和我同班,喜歡文學——雖然那時候也沒什麼文學。有一次作文課上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們的教室》,這同學在《我們的教室》中寫道:「我們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彷彿露出了歡喜的笑臉。」他的作文遭到了語文老師嚴厲的批評,老師批評他污衊我們的教室;把破窗戶形容成教室的笑臉。這同學辯解說他是這樣認為的,他不覺得教室的窗玻璃破著有什麼凄涼狼狽,破窗戶真的給了他一種歡喜的感覺自由通暢的感覺,因為他可以在上課時沒有遮攔地看外邊他不願意上課。尹小跳說事隔多年聚會的同學都還記得他這篇作文,「我們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彷彿露出了歡喜的笑臉……」當有人背誦https://read.99csw.com起這同學那久遠的作文時,我們在一瞬間似乎都回到了從前,我們都年輕了那麼一點點兒n尹小帆說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亞同學比吧?你知道嗎我就受不了你這個,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別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該舉出一連串例子了:張三出國回來給家裡買了一套房子,李四齣國之後把十個親戚都辦出了國……就像媽嘮嘮叨叨的那樣。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這種中國人對出國的不正常的可氣的心態,以為誰出國都是發財去了出國必鬚髮財。為什麼你們要給出國的人造成這麼大的心理壓力,連回國探親是否要和中學同學見面都得聽從你的指點!尹小跳說你這是胡攪蠻纏,家中從來沒讓你出國發財,家裡只盼著你能有安定、和滿的生活。假如你不顧事實地胡說八道那就是品質問題尹小跳的嚴厲措辭稍微壓住了一點兒尹小帆的氣焰,但緊接著她就舉出了尹亦尋的例子,她說但是爸從另外的方面給過我壓力,他問我為什麼不接著讀博士。讀不讀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問一盧,爸為什麼不催著你讀博士呢?你甚至連碩十也沒讀,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樣子了,我反而是怎麼努力也不夠了我究竟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才能滿意?
她們在美國見了面。會議結束后她從明尼阿波利斯飛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氣,大風的芝加哥,卻是醒腦清神的風啊,把人吹得徹骨的冰冷又徹骨的精神。密執安湖區那滿地炫H的金黃色落葉給尹小跳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乾的落葉,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腳下吱嘎作響,因為葉子們片片都很柔軟,閃耀著富有彈性的細潤的光澤,像綢緞,像無聲的狂歡。
你當面臭罵他沒準兒他還以為你誇他呢。她們倆又一塊兒笑起來。
尹小帆說我擺譜兒?是你的虛榮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剛當了個出版社的副社長嗎,想讓我唯唯諾諾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級那樣圍著你轉吧,別忘了你是怎麼進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賣身,你不是還在中學里吃著粉筆末兒教書呢嗎!你們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啊想起來我就噁心!
她這場英文電話已經時間太長了,長到廠尹小跳斗膽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後她總算把話筒從耳邊拿開,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說: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
她恨她。
兩天太短了尹小帆說,但不管怎樣她們畢竟有兩天在一起的時間啊。尹小帆為此向公司請了兩天假,她到處跟人說她的姐姐來了她要請假,兒時的情感似乎又回來了,她對尹小跳仍然有著一種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思念。
她們在臨近分別的幾天里試圖變得客氣—些,但這是徒勞的,那做作出來的客氣反而把她們的心壓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說,小帆你的身材越來越好了,各練習潛水有關吧?尹小帆屈尊地說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話一說完她們又開始暗自貶斥這互相的虛偽。後來尹小跳從友誼商店給尹小帆買回一個身穿紅花襖、開襠褲,頭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這布娃娃才緩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間的緊張氣氛。這娃娃的製造者顯然是迎合了外國人的心理,或者它簡直就是專門賣給外國人的。尹小跳記得尹小帆說過要給戴維的小侄女買禮物,哪兒還有比這個穿開襠褲的中國娃娃更合適的禮物啊。尹小帆立刻給娃娃起了個名字叫做王大貴,特別讓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貴還露著小雞雞,那小雞雞就是一根兩寸來長的棉線頭兒。
陳在開車接過尹小帆兩次。在高速公路上,尹小帆還要求試著開了一會兒車。她說她不敢在中國開車,上中學時自行車騎得特好,現在連自行車也不敢騎了,她主要是適應不了這麼多人,人一多她就心慌。她的車技實在是漂亮,她那修長的塗著塗光深玫瑰色指甲油的雙手果斷而又自如地搭在方向盤上特別迷人。她不時騰出手來撩一撩落到耳前的長發——她也留起了長發。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手勢,她講話的節奏,控制聲音的分寸,偶爾偏頭觀察陳在時的神情,都透著那麼一股子見過世面的美國勁兒。她隨隨便便地問陳在說,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陳在說聰明能幹,好,她又隨隨便便地問道,比我姐呢?陳在扭頭看著車窗外邊笑而不答。或許他覺得尹小帆的這種提問是幼稚的,因為幼稚,就顯出了強人所難。他的笑而不答再次給了尹小帆—一個信號:她看出了尹小跳在陳在心中的分量,尹小跳是不能隨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為聊天的資料。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男人,尹小帆想,她猜不透他,他的內心並不像他的外表那麼隨和。平心而論尹小帆也並沒有喜歡上陳在,她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要讓他喜歡上她的意思,她願意讓特別喜歡尹小跳的男人更喜歡她,她不明白這是她要與尹小跳一爭高低還是她的惡作劇心理。
這朋友是個男的呀,尹小帆說。
尹小帆此次的中國之行到王大貴這兒就算結束了,當她帶著王大貴走進首都機場和前來送她的尹小跳告別時,她突然把嘴一咧再次大聲哭起來。而當她辦完行李託運、確認了機票就要出關的時候,當她再也無法靠近尹小跳的時候,她突然沖尹小跳搖著手,大聲地告訴她:姐,我想你!
爭吵便再一次開始了,雙方都顯得很不冷靜。也許尹小跳應該做些讓步的,尹小帆畢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卻有點兒狹隘地斤斤計較起來,她覺得尹小帆類似這樣九九藏書的挑剔簡直是有點兒不知好歹。尹小帆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那種不能讓人說不好的人,問題是我說你不好了嗎我說的是水!尹小跳說水從來就是這樣的水,你回國之前怎麼沒帶上點兒水質軟化劑呀,或者乾脆像英國女王來中國那樣,帶足她自己的專用水——可惜你還不是女王,你少在這兒給我擺譜兒!
尹小跳不知為什麼已經有點兒發怵再接過話筒了,尹小帆這主次顛倒的通話時間和她那儼然一副對待外人的口氣——「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個詞:冷酷。她沒有再與麥克講話的興緻,說不上自卑還是鬱悶,她掛上了電話。
尹小帆說,在這兒,能被比你小七歲的男人愛上是讓人羡慕的。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而且沒想到你這麼……風流。
哪段歷史?哪段歷史讓你這麼厭惡?尹小跳說。
尹小跳知道,那個倒霉的「從前」又開始了,那個始終在心窩兒里折磨著她的「從前」又開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國內聽尹小帆提起時那麼恐懼。似乎是場景的轉換產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見不得人的事,當它脫離了事情的發生地,在遙遠的陌生國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麼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適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並沒有被尹小帆的舊事重提所嚇住,她甚至覺得她有勇氣在這兒,伊利諾州的芝加哥,當著尹小帆的面從頭至尾將那往事複述一遍並乾脆告訴她我就是兇手。她的坦誠再細膩再充分也會被這無邊無際的美國所淹沒,因為美國沒有興趣關心或者譴責一個陌生的外邦人隱秘的罪惡,這會使她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有點兒似真非假,冷靜而又超然。這感覺是尹小跳的新發現,這新發現給了她一種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許這心境還算不上超然,但她在這時是冷靜的,陌生的環境給了她陌生的冷靜。她冷靜地打斷尹小帆說,我有一句憋了很長時間的話,今天我想把它告訴你:你別想再用「從前」嚇唬我。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噁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說。
是個男的,尹小跳說。我們在一次會上認識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會上為我的論文發言作翻譯。現在他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說,拉就是阻攔。她索性又補充一句。
晚上戴維下班回來,三人一塊兒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樣的時間啊流水樣的安排,看上去一切都不錯。很晚很晚尹小帆還在尹小跳房間里和她說話,很久很久她們沒有什麼私房話可講了,這晚尹小帆先講起了私房話:她的一兩個短暫的情人。尹小跳就也講起了那個邀她去得克薩斯的朋友麥克。
她帶尹小跳逛街,在梅賽斯百貨公司她們互相給對方買東西。尹小跳送她一件長風衣,她送尹小跳一隻皮包,她們又為章嫵和尹亦尋買了一些東西。尹個帆不像尹小跳那麼愛逛商店,逛起來那麼廢寢忘食那麼耐煩,為了陪著尹小跳她付出了極大的耐心。逛累廠她們就去咖啡店坐著,喝點兒什麼吃點兒什麼;她們一塊兒去店裡的洗手間,一個美國女人憋得要死要活一衝進來就放了一個那麼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實在忍不計相視一笑。尹小帆說在美國這種粗俗的人多著呢,尹小跳說咱們這麼議論她肯定能聽見。尹小帆說我向你保證她不懂中文。互相聽不懂語言其實也挺方便——
她們河就去給麥克打電話。都覺得有點兒要背著戴維,她們選擇了這電話要在廚房打。尹小跳和麥克通了話,寒暄幾句就在電話里介紹了尹小帆:一個中國人有那麼好的英文,一個美國人有那麼好的中文,他們通通話不是很有意思嗎。
她無法開口。
尹小跳說我風流?我什麼也沒做啊。
戴維過來了,問尹小帆她們在說什麼,尹小帆騙他說她們在議論國內的一個熟人。戴維看出了她們情緒的不正常可他終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這就是語言不通的方便,她們可以當著戴維的面大講陰|道和ob。
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許還是她吧。
有一次回國她在尹小跳新分到的房子里住了幾天,她喜歡她姐姐的新房子和房間里的傢具。她逐一詢問著傢具的價錢和出處,都是中國造,中國真是什麼都有啊,而且便宜。
尹小跳提前離開了尹小帆的家,她打電話叫了計程車,提前七個小時就到了機場。是個雨雪交加的天氣,尹小帆開車追到了機場。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兩天前她接她時那樣地抱住,然後對她說我錯了。她卻沒有勇氣跑過去,一個名叫麥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時隱時現。是的,麥克,尹小跳得到的難道不是太多了嗎?她就是飛往麥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拋棄了。一種尖酸的悲涼襲上心頭,尹小帆覺出了剎那間的恍惚。她是一個受害者,她從來就是一個受害者,孤苦伶什無依無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這孤苦的狀態,而是這狀態的無以訴說終生也無以訴說。
她們勉強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間,似都在竭力維持著還算體面的現狀。
尹小帆對尹小跳錶示了出乎她意料的熱情,她是想要彌補一年前她那賭氣的離開吧,當她遠離了中國,回味她拽給尹小跳的那些令人傷心的話,她一定也有過瞬間的不安。她熱烈地抱她的姐姐,當她們回到家裡,尹小跳拿出尹小帆故意扔在同內不帶走的義大利三色金的手鏈和「聖米高」遮陽帽時,尹小九九藏書帆哭了,尹小跳也哭了。眼淚在這時是真實的,眼淚沖開了一些她們心中新的和舊的疙疙瘩瘩。尹小帆帶尹小跳參觀她的房子,並指給她她的房間。貓也出現了,這隻被叫做白山羊的大白貓憨頭笨腦地直在尹小跳跟前打滾兒。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點兒差錯,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許能夠圓滿結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個小錯誤:
或者,這其中還有別的原因。在美國,她每次和尹小跳通完電話之後差不多總要給陳在也打一個。不能說這是她在監視尹小跳和陳在的行蹤揣測他們的親密程度,也沒什麼目的,就是聊聊天。她希望在中國的日子里,有那麼幾個小時是她和陳在單獨在一起,比如從北京至福安的路上。
尹小帆說。
又是一陣短暫的冷場。
你喜歡他嗎?尹小帆說。
她還要怎麼做才能叫做「讓著她」呢?她氣憤。但她就像尹亦尋對待章嫵一樣,有時候會在最怨恨她的時刻生出最深厚的內疚。那真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內疚之情,沒有因果關係也不依照合理的邏輯,總之她內疚了,她終於給尹小帆打了電話。她告訴她,她要去美國開個會,尹小帆那時在美國嗎?她很想在美國和她見面。
我倒情願我不是在福安長大的我恨不得沒有那段歷史!
尹小跳坦然承認她對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點兒讓尹小帆意外,罪責終於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沒有關係,尹小帆終於從二十多年前的陰影當中拔腿走了出來這就是被她厭惡的那段歷史吧。她卻並沒有感到真的輕鬆,因為她無法面對尹小跳可能提出的問題:那你喜歡尹小荃嗎?
半天沒吭聲的尹小跳突然帶著一種得意相兒說,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中國人,一吃點兒好東西就那麼幸福。
尹小跳說我沒照片,不過你可以和他通個電話,試一試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訴他我的航班,他說過要去機場接我。
那他肯定喜歡你。尹小帆說。
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尹小跳在芝加哥只有兩天時間,然後她還要去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呆幾大,她告訴尹小帆說是一個朋友請她去的。
她不允許自己這樣想,這種含有失敗感的懷疑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她就在這時發現了尹小跳的衛生間里,淋浴器噴頭的出水量太小。她懷疑出水量這麼小的噴頭根本就沖不凈她的頭髮,還有水質,她抱怨福安的水質太硬對長發尤其不利,她湊到尹小跳眼前抖著她那頭寶貴的長發說你摸摸你摸摸,在美國我的頭髮根本就不是這種感覺。對了,美國的水好,美國家裡還有專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遠是充足的——她終於找到了可以拿來貶斥中國的理由。尹小跳不情願地摸摸尹小帆的頭髮說我覺得你這頭髮洗得不錯,我什麼也覺不出來。尹小帆馬上說你能覺出什麼來呀你老在這麼一個地方獃著。尹小跳說我是老在這麼一個地方獃著,這兒是我的家我不在這兒獃著在哪兒獃著?你也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獃著罷了。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東西當真出去了。
從此她發現,她以後的每次回國就好像是專為著折磨家人的——她以後又多次回國。她的那家跨國投資公司和中國有生意,她作為公司的一個部門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倫多,東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間隙偷空兒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她高聲地指責過這是腐敗。她把自己弄得沒了退潞,就求助於陳在。陳在有車,尹小帆願意讓陳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細算這方面比尹小跳強百倍,她決不打算自己花錢租車由北京回福安。
此後的一年裡她們不通消息。尹亦尋和章嫵埋怨尹小跳不該和尹小帆唇槍舌劍,當尹小帆和尹小跳發生爭吵時他們總是站在尹小帆一邊的,「讓著她」是他們不變的原則。他們從來不認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兩個成年人,兩個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緒和互相的尊重。而他們卻總是說「讓著她讓著她讓著她」,他們都知道些什麼呀!尹小跳不言不語地望著她的父母,內心充滿一種莫名的悲哀。
我真要你說出來。尹小跳說。
於是尹小帆接過話筒開始和麥克講話。
尹小帆騙完了戴維又轉向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帶給我的,你!從前,我七歲的時候……
她催促尹小帆說下去,尹小帆說不,我不想說了對不起我不想說了。
她們爭吵,一個月的時間,幾乎從下飛機吵到了上飛機。奇怪的足尹小帆的氣色卻一大大好起來,人胖了此,臉頰上有了紅暈,皮膚也有了光澤。這一切彷彿都是因為吵架:在故鄉的上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國話吵中國架,吵累了吵餓了就喝中網粥吃中國飯,然後還能不講姿勢地睡覺——
尹小跳的心已經隨著尹小帆的講述開始下沉了,她原以為這封存已久的歷史決不會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為或許尹小帆也沒有這麼清晰的記憶,她卻終於記住了提起了。尹小跳無權阻攔也不能阻攔,也許她遭受審判的這大就要到了,就讓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會吧,讓她也從此解脫。這時她那下沉的心裏竟然漾起一股絕望的甜蜜。世上的確有一種絕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愛情風暴襲擊的失戀者。她於是催促閉嘴的尹小帆說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這個話題攔腰砍斷:有提起這話題的膽量,就應該有把它說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