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鑰匙孔里的人們.1

第七章 鑰匙孔里的人們.1

麥克還給尹小跳錶演用膝蓋開車。他這是在炫技,他這竭力討尹小跳歡心的炫技引起尹小跳陣陣愛憐。
尹小跳忍不住放聲大笑。麥克說,還有:「騎著自杭(行)車,來到了銀形(行)里,見了形(行)長杭(行)個禮。形(行)長說,杭(行)了杭(行)了我們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說還有嗎?麥克說還有:「小汽車,嘀嘀滴,裡邊坐著毛主席。」尹小跳說那個呢那個呢:「汽車來了我不怕……」麥克立刻和著尹小跳,兩人一塊兒說起來:
她快要被他憋死了,即使是死她也顧不上了,她已忘記了害臊,她不吝臊自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和麥克親吻並伴隨著陌生人的掌聲。這原是多麼十凈的一件事啊,她渴望這樣的十凈這樣的純如水晶。這就是補償吧她想。
她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麥克的愛意,她也喜歡這個拉著她的手的青年。愛卻是困難的。愛的驚嚇和愛這場瘟疫帶給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產生作用的。她輕易不會再愛。
麥克的父母給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們的誠懇和有克制的熱情讓她放鬆。他們對她說,今天是周末,也許麥克還要為你安排一些節目的,所以我們現在就說晚安吧。
尹小跳右邊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時她才覺出飛機正在下降,奧斯汀到了。
尹小跳說我真要聽。麥克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跨著大步把紙杯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來站在尹小跳對面,一臉認真地說起來:「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
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麥克邀請尹小跳去西單附近參加一個名叫「距離」的書店的讀者沙龍,說他和書店的老闆、老闆娘很熟,他們經常向他推薦中文好書。麥克說,我注意到,「距離」書店幾乎不賣和孩子有關的書,這是一個遺憾。
充溢著熱帶氣息的聖安東尼奧到了。巨大的植物,香噴噴的花,一條舒緩的綠油油的小河從城中蜿蜒而過,環繞著城,滋潤著城,小城聖安東尼奧就變得浪漫而又多情。他們在河岸上散步,隨意向行駛在河面上的遊船上的遊客揮手致意。那些寬大的遊船被鮮花裝飾著,鮮花襯托著遊客們那一身的悠然自得。麥克就在這時突然擁抱了尹小跳,他小心而又熱烈地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他。一切是這樣突如其來這樣沒有防備,但尹小跳卻沒有感到不自然。他們如漆似膠地吻著,有一瞬間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忽然河面上響起了一片片掌聲,是遊船.上的遊客在為他們鼓掌並高喊著加油!加油!尹小跳聽見了船上的掌聲,掌聲使麥克把她抱得更緊。她覺得腳跟酥軟她就像飄浮了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無比的歡樂充溢著她的心胸和四肢,河水、花香、遊船上的掌聲……一切都使她和麥克的親吻變得這樣肆無忌憚又正大光明,情意纏綿又磊落純真,激|情盎然又典雅莊重。
父親的情人贈送的袖扣最終落在了女兒手裡,作為女兒的章嫵定會心存尷尬,她把它們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對鑽石的喜愛超過了對母親的情敵的厭惡。就是這副鑲鑽的古老的袖扣喚起了尹小跳對異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嫵對她講述外公的情人,懷著隔代人的欣賞,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對一個家庭曾經的痛苦而又複雜的不快產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從未見過那情人的照片,據章嫵說都被她和外婆燒光了。後來,當尹小跳和方兢的關係起伏跌宕又搖搖欲墜的關頭,她居然動過要將外公這副袖扣偷出來read.99csw.com獻給方兢的念頭。她真是瘋了,瘋到了自動混淆人物關係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給方兢作妻子的,卻對外公那遙遠的情人有著如此執拗的愛慕並渴望以身效法。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般夢想吧:做一個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個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離獲得這種自知的資格還差得遠呢。
「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這久遠的有點兒耍貧發壞的歌謠讓尹小跳覺得又親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那真是她的童年時代才能產生的歌謠啊,那是汽車和電話均不普及的時代,一個孩子必得舉出他不怕汽車,並且還敢給汽車打電話才能證明他的氣概和氣派。啊,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
他們在美國的公路上大唱中國歌謠: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小汽車,嘀嘀嘀,裡邊坐著毛主席。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
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飼東西……不錯。
她用眼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右邊的鄰座,鄰座是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人,裝束整潔嚴謹,高級職員的樣子。飛機起飛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開始在一沓紙上寫著什麼。他是個左撇子,美國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見了他的質地精度的襯衫袖口上那枚別緻的橢圓形袖扣。是銀的吧,發著類似鈦金屬般的烏光。即使公司的高級職員,每日上班也並非一定在袖口裝飾袖扣的,旁邊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給人一種下了飛機即赴一個重要場合的感覺。在男人的各種飾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愛袖扣,總覺得它們透著一種古典的規矩。也許這影響來自章嫵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鑲鑽石的,據說是當年外公的情人從英國留學回來相贈。
夜深了,他們走上寂靜的長安街。尹小跳踩著便道上一些邊緣清楚的長方形水泥磚說麥克,你知道這些長方形的磚下邊是什麼嗎?麥克說不知道。尹小跳說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些茅坑。從前,很早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或者你剛出生,在那個年代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時候,還有國慶節遊行的時候人特別多,咱們腳下的這些部位就是搭起來的臨時廁所。麥克低頭觀察著地上的「茅坑」們說,我喜歡這些茅坑,因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時候有多麼難過。尹小跳糾正他說,不是去茅坑是去廁所。麥克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你很可愛你知道嗎?尹小跳說我願意接受你的奉承。麥克說不是奉承是我心裏想的,特別當你認真起來比方你糾正我的時候,你就像一個小學生,一個小學生。尹小跳打斷他說咱們說點兒別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衝著空蕩的馬路走去,麥克從後邊追上來拉住了她的手。
這是在北京開會時你用過的。尹小跳端詳著這個她根本不記得的紙杯,她看見杯口有一彎月牙兒樣的淡紅,那是她的口紅的痕迹。她沒有想到麥克會把紙杯田起來帶回美國,她希望這隻是一種誇張了的對她的想念,因為她感覺她對他這種想念無以回報。她牢記著他那時的年齡:二十七歲,而她已經三十四歲了。藏起一個女人用過的口杯在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也許是正常的,但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卻大可不必為此心旌搖蕩。她在心裏叮囑著自己,向麥克提議回到客廳去。
她沒有躲避他的拉手,他們手拉著手九*九*藏*書站在馬路上,望著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衝著汽車念起歌謠:「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歌謠使他們的拉手變得既親熱又單純,不具曖昧的意味,也不扭捏。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關係,尹小跳想。
他們回到了客廳,麥克顯得有些興奮地說你累嗎?尹小跳說我不累。麥克說那咱們出發吧。尹小跳看看手錶,十一點了。
她認識麥克是在北京的一次會上。主辦方是美國的一家婦女兒童研究機構。尹小跳被邀請參加會議,並在會上宣讀她的論文《給母親上課》。這是一篇探討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論文,麥克即是這次會上主辦方請來的翻譯。這時他正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個翻譯家,從事美國和中國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使他成為那次會議的一個小明星,閉著眼聽他說話,很難想象他本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一頭栗色鬈髮,一對灰綠的眼珠,還有輕柔的音色。會間休息時尹小跳排在麥克身後等著從飲水器里取水喝,前邊的麥克在給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后,又主動替尹小跳接了一紙杯溫度適宜的水。然後他一轉身,把水杯遞給尹小跳。
麥克說他對中國產生興趣就是從這把摺扇開始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吃飯。小時候每當他和姐姐不願把盤子里的飯菜吃乾淨,父親就說你們知道嗎,在很遠的東方有個叫中國的國家,那兒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麥克說小時候他很難把這兩件事和同一個國家聯在一起,這個國家她有那麼華麗的扇子,她也有那麼多人吃不飽飯。尹小跳對麥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內心有一點兒輕微的不自在,雖然吃不飽飯那是從前的中國的事情,麥克的父親以此勸導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沒有惡意,但是尹小跳還是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也許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來自於她的被憐憫感,她不希望被憐憫。她半天沒說話,麥克說小跳你怎麼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尹小跳說我沒有不高興。麥克說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尹小跳說我在聽你說。麥克說你沒在聽我說你在發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麥克細緻的觀察,她說好吧我不發愣了,我聽你說。麥克說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尹小跳說想。
尹小跳望著橋上的麥克,他那幸福的樣子感動著她,卻也讓她想起了家鄉。她不能確認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麥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鄉、愛人。美食中,她擁有的僅僅是美食。她說不上幸福,卻寧願半醉著狂歡,當他們終於宣布回家睡覺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麥克在奧斯汀機場迎接尹小跳。當芝加哥已是風雪交加的時候,南方的奧斯汀還很溫暖。尹小跳看見了正沖她把一手的麥克,他那件鮮紅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點兒心慌,離麥克越近她就越發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這種逃跑感: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從這件事情身邊逃跑的慾望,這使她有時候顯得神經質,就像考生臨進考場之前的怯場。她終於走近了麥克,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向她張開了雙臂。
他們來到他的房間,幾件簡單的傢具,床有點兒亂。五斗櫥第一層的抽屜半開著,裡邊是碼放得異常整齊的乾淨的內衣,給人感覺麥克在找衣服時忘記把它關上。碼放整齊的內衣,層次分明的五斗櫥使尹小跳覺得親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歡把乾淨的內衣碼放得整整齊齊。麥克的「亂床」也顯得自然,因為那是一種乾淨read•99csw•com的亂,亂得乾淨。最後她在五斗櫥上發現一隻紙杯,麥克拿下杯子說你還記得這隻杯子嗎?
因為中國有這麼多孩子,而且工因為計劃生育,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寶貝。為什麼你不能夠把你的出版社的好書介紹給這個書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離書店也會有更多顧客。尹小跳默默地聽著麥克的建議和介紹,她對他的出版社和一家書店搞合作的小設想並不太以為然,麥克不懂出版發行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發行渠道和網路比他了解得要豐富和『專業」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這番好意,他這番關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業務的細緻勁兒挺讓她感動。他們一塊兒去了「距離」書店,老闆夫婦十分熱情,讀者沙龍散了之後又把麥克和尹小跳留下來聊天,吃宵夜。他們是四川人,來北京打工選擇了開書店。他們請麥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說麥克最愛吃他們這兒的醋糟。尹小跳也愛吃醪糟,不過她那時有個更強烈的願望是上廁所。其實沙龍結束時她就有了上廁所的慾望,不曾想老闆夫婦會這麼熱情地留下他們。她就憋著,並假裝鎮靜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覺更加強烈。她環顧四周,洗手間沒在明面上擺著。開口問老闆娘她又不好意思,因為她和他們不熟,身邊的麥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處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間,張口就問廁所總是有那麼點兒難為情,叫人惱火的是麥克還穩坐在那兒和他們說個沒完。尹小跳已經憋得太難受了,臉上已經顯出了魂不守舍,麥克要是再不停止說話她簡直就要站起來跑了。幸虧麥克打住了自己,當老闆娘又向他提了個什麼問題時,他看看表說對不起時間太晚了,我們應該告辭了。
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去奧斯汀著名的第6街,參加那裡的周末狂歡。在周末那是一條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廳一街的人,街頭的皮薩餅,街頭的搖滾樂,街頭的「現代繪畫」製作,街頭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團伙,他們開著70年代洛杉礬流行的特製汽車:低底盤,車身前後左右大顛大簸。還有高中生慶祝自己成人的狂歡,這一夜他們穿著成人的禮服,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飯店租房間。麥克拉著尹小跳在熱氣騰騰、音樂聲震耳欲聾的酒吧里鑽來鑽去,拉著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著肉桂粉的怪味兒冰淇淋。店裡的夥計把各種果料揉進冰淇淋把它們在不鏽鋼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國北方鄉下製作燒餅時把麵糰又揉又摔那樣。尹小跳樂意參觀這樣的擦和摔,這樣的揉和摔讓她感到痛快、過癮。他們站在街上吃黑香腸皮薩,這是麥克最愛吃的東西,巴掌大的,他們一人舉著一塊兒。尹小跳也愛吃,有那麼一會兒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們瘋狂烹任的美妙時光,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深夜時分,站在異邦的大街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大嚼著美味。是啊,麥克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美國男人,但是尹小跳卻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東西的專註勢不可擋地摧毀著她的矜持,和她對自己年齡的警覺。她從未在深夜和別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著東西閑逛過,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閑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勁兒,她的雙腿充滿力量。她胃口大開連吃兩份皮薩,又和麥克專門去找那些響得聽不見人說話的吵死人的酒吧。麥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環境里沖尹小跳大聲嚷,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臉一陣陣忙亂的牽扯。最後他們終於逃了出來,他們手拉著手回家,他們九*九*藏*書走上一座橋,橋下是幽幽的科羅拉多河。
他擁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擁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穩定下來。她初次這麼近地聞到了他的氣息,一種健康的輕微的膻味兒和乾爽的T恤上殘留的汰漬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後的那些年裡,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汰漬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適的獨特的馨香總能讓她憶起吝奧斯汀機場她和麥克的擁抱,讓她憶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微小紊亂。
他們告了辭,一出書店尹小跳就慌慌張張地說對不起麥克我得馬上去個廁所!誰知麥克也齜牙咧嘴地說對不起小跳,我也要馬上去個廁所!兩人一前一後幾乎小跑著去找街上的公共廁所,尹小跳埋怨麥克說你也想去廁所為什麼你還在那兒說個沒完啊!麥克說這不是中國人的禮貌嗎,他們那麼盛情我怎麼能好意思打斷,再說我看你聽得也很認真。尹小跳說那不是認真,那是憋得眼發直了你知道嗎。麥克說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淚了。這時他們看見了路邊一個廁所,兩人便剎住話頭,快速沖了進去。當他們從廁所出來時,面目都輕鬆了,步態都從容了,渾身上下都自如了。他們一塊兒體味了這憋尿的痛苦和狼狽,他們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尹小跳無聲地笑了。麥克說你為什麼笑?尹小跳說我笑你用的溫吞水這個詞,我以為你掌握不了這樣的中文詞彙。麥克說我還會說一些中文歌謠,我肯定你小時候就說過這些歌謠。尹小跳說是嗎,那你說說我聽聽。麥克說你真要聽嗎?
他們在各自房間睡了兩個小時,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東西就又出發了。
尹小跳在去往奧斯汀的飛機上想心事,眼前儘是尹小帆那張刻薄的臉。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給惹了,這次她是用麥克惹了尹小帆。為什麼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說起自己的一兩個情人時提及麥克呢,用麥克對應尹小帆的短暫情人,就好像麥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麥克有可能成為。這不像是尹小跳的風格,這有點兒虛張,也欠莊重,宛若一種對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許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經逐漸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點。她有點兒故意地激她,只是她還不甘心公開地承認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讓自己放肆那麼一下子。在別人的國家,呼吸著陌生的空氣,彷彿特別適合產生放肆的念頭,哪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級或者下級,那些低能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小把戲。還有一半個兒內心並不于凈的男人,你若順應他們的下流,他們會給你一些廉價的掌聲;你若輕蔑他們的下流,他們便會以十倍的下流去臟污整個兒的你。你盡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卻很難忘記,因為這就是你實實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這「搭理自己」裡頭就有心疼,也有放肆,還有點兒不那麼愛惜的意味,對了,不那麼愛惜。在自己的國家她可能大愛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職位,每年一次的國家級圖書獎角逐,社裡的經濟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損失重大。太愛惜了反就變得慘無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補償,她有權得到補償,不分黑白是非的補償,逃離愛惜自己的陰影,抓住一個空間,一個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間。在哪兒?就是這兒吧,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這結論豈不有點兒荒誕嗎:自己的空間就是別人的國家,在別人的國家裡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間九*九*藏*書
他們端著杯子站在一邊聊天。麥克殷勤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喝冷水,你需要的溫度是比特別燙的冷一點兒,比溫吞水再燙一點兒,對不對?尹小跳品著杯中水的溫度說你掌握的溫度真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種溫度呢?麥克故作神秘地說,如果我想了解一個人,我就能什麼都知道。
她卻還是在以後的日子里告訴了麥克她將去美國開會。
麥克說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現在的我,我現在很幸福。
他們又出發了。他們開車去奧斯打附近的聖安東尼奧。
麥克就對她說,正好那段時間他在美國,他希望她無論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請去他的得克薩斯一趟。
此後的幾天會議,會間休息時麥克差不多總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給她溫度適宜的水,她接過水說聲謝謝,他們就開始說些彼此間學習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為社裡一套新書在人民大會堂搞首髮式,需要她主持,就向會議請了半天假。第二天會間休息隨時沒等尹小跳走到飲水器跟前,麥克就顯得沉不住氣地跑上來對她說,我終於看見你了,昨天你沒來開會,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把我嚇壞了。尹小跳說我不來怎麼會把你嚇壞了聽呢?麥克說我不知道,但我說的是真話。你還好吧?尹小跳說我挺好,你的問候就像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一樣。尹小跳是有點兒要開玩笑的,但麥克卻很嚴肅地說:我是有這種感覺,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尹小跳忽然對他的這種嚴肅有些不習慣,也許她是不願意再由這嚴肅引出別的什麼。她慢聲慢氣地說,麥克,能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嗎?麥克說當然,請講。尹小跳裝作神色緊張地壓著嗓門兒說:請給我拿一杯水來,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麥克一拍後腦勺兒說,真是的!我都把水給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就喜氣洋洋地端來了水。他雙手把水杯遞給尹小跳說,請吧,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他眼看著尹小跳把水喝光,會議的鈴聲響了,當她打算去扔掉紙杯時,麥克從她手中拿過杯子說,讓我來,讓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卻沒有留神,即紙杯其實一直在麥克手中拿著,直到他們返回會場。
出了機場,天已經黑了,麥克開車帶尹小跳回家。麥克的父母友善地歡迎尹小跳,麥克的父親,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學教授對尹小跳說,我們都見過你的照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本人比照片上還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麥克,麥克解釋說他有一張那次開會時的全體合影。麥克的母親領尹小跳去她的房間,介紹說這是麥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衣櫥里還掛著一些她從前的衣服。她說她有一種感覺,只要衣櫥里還掛著女兒的衣服,女兒就彷彿還住在家裡,所以她喜歡這些衣服就這麼掛下去,其實女兒的東西一輩子也從娘家拿不完啊。然後她又把尹小跳領出房間,指給她客人使用的衛生間。
他們互道了晚安,麥克領尹小跳來到父親的書房。他讓她看一把精美的摺扇,他說這是父親的祖先從中國帶回來的,一直傳到父親這一輩。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把一尺多長的絹質摺扇,尹小跳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燦爛:扇面上刺繡著一群衣飾絢麗的活潑少女,她們那黃豆大小的臉龐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鑲嵌而成,閃耀著溫潤而義細膩的光澤。尹小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扇子,那精工刺繡的衣裙那象牙鑲嵌的臉,使那群盛裝的中國少女就像要從扇面上走下來。尹小跳為自己的祖先能有這樣精湛的工藝感到幾分自豪,特別是當著麥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