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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肉麻.1

第八章 肉麻.1

豈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說,小跳,有你這句話我已經知足了。你以為我真會讓你去打聽去調查?我算個什麼東西,還妄想高攀副省長,別說他不是我父親,萬一要真是,他會認我這麼個東西?送我回家吧,給陳在打電話送我回家吧。
尹小跳嘆了口氣說,唐菲,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麼了,你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誰……跟哪個男人住在一塊兒你能不能告訴找?
唐菲頑強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蒼白而又冰冷的嘴親了尹小跳的左臉。
戚師傅騎著老「鳳凰」離開了殯儀館,他騎在車上的背影落沒而又規矩,使尹小跳很想斷定,這個老工人,這個頭髮花白的老工人,也許是對唐菲有過真愛的惟一的一個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唐菲的嘴唇,也許他還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臉上開口說話。也許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尹小跳的多心。
尹小跳的左臉漸漸覺出了灼|熱,她感覺她的左臉上肯定有一個輪廓清晰的唇印。幾天之後當她去殯儀館為唐菲送行時,她覺得那唇印還在她左臉上貼著。一個陌生的花白頭髮的男人站在殯儀館門口緊盯著尹小跳的臉,使她很不自在。
她們坐下來進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們喝紅酒。被疼痛折磨得渾身汗濕的唐菲從床上起來,步態飄逸地走過來落座,一掃滿面晦氣。她眼波流動,顧盼生情;神態秀敏,千嬌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兒唐菲又回來了,她會用紅紙為尹小跳和孟由由點染嘴唇把她們收拾得妖妖冶冶,接著她就會披起橡膠雨衣表演「開羅之夜」。你看她端起紅酒一飲而盡,她不是已經醉眼朦朧了嗎,這醉生夢死的唐菲啊,這不屈不撓的美人兒。
唐菲冷笑著說我這副樣子是不怎麼好,我哪兒有你這副樣子好啊。我知道你現在哪兒哪兒都好,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你看你的臉色,你看你眼裡射出來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毛都給打濕了,有男人愛著、寵著、疼著的女人才會像你這麼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從前都顯出厚實來了,讓陳在親的吧,腫著脹著好著……還有你的手,過來讓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熱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熱的。過來,過來呀讓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過來?你怕什麼?怕我不幹凈,怕我有病傳染你?從前你怎麼不怕我呢?那時候,你想進出版社,讓我找那個王八蛋副市長賣身的時候你怎麼不怕我呢?你看看你現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個大字:不學無術,醉生夢死。小跳你覺得怎麼樣,我還配得上這八個字吧。從前我趁點兒美貌,現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確得過很多種病。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最喜歡得的一種病是什麼,我最喜歡得的一種病,最讓我高興的一種病就是性病。你看現在的大小報紙,廣告上和報縫兒里介紹羅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過一回。開始有點兒害怕,後來就不怕了,治療性病的藥物和診所太多了,全中國的診所恨不得都是為了性病而開設。我不怕得性病還因為我用不著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搖大擺去治病。有兩次我正輸液的時候有人呼我,我給他們回電話,就當著醫生護士和同屋輸液的性病患者們對電話里說,你們說的事我這兩天辦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read•99csw.com知道病人和醫生都在支著耳朵聽我的電話,即使在那樣一個顧不得羞恥的地方,他們也還是有點兒為我感到驚愕,為我頻頻交換著眼色。在那樣的地方我也是個出眾的人,我出眾是因為我不像他們那麼談性病色變。那時候我甚至還生出了這樣的願望,病對人有著如此大的威力,就讓我活得像病一樣吧,讓我像病一樣地活著……不,也許活得像病一樣是不確切的,應該說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一切又歸於平靜,他把我規範在法定的距離之內,我沒有勇氣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兒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說孩子的事我盡量想辦法,一會兒我還有個會,你可以回去了。後來他說話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們這兒的工學院錄取了。只是我再也沒見過俞大聲,每次打電話秘書都說他不在。我感到這位副省長知道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不體面,我還有什麼必要無端地去耽誤他的時間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父親。小跳你永遠也不會理解,當我的手被他拿起來的時候這種感覺是多麼不可阻擋是多麼強烈。
唐菲顯然缺乏大段講話的氣力,她額上出了些虛汗,蜷縮起身子,用消瘦的膝蓋頂住肚子。她卻還要繼續說下去。
現在她病了,電影又算什麼?現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為唐菲的這個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視著沙發上的唐菲,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她非說這樣的話不可。尹小跳不願意聽見這些話,這些話讓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給唐菲打岔,她說我給你倒杯水來,你閉上眼呆會兒。
兩天之後我在省長辦公室見到了俞大聲。我從來沒有像這次和俞大聲會面那樣地拾掇過自己,修飾過自己,如此地對衣裳挑三撿四,如此地對自己的臉不滿意。我知道我這是老了,我已經對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煙給熏得焦黃。我在化妝之前做了個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沒什麼作用,我的膚色簡直難看透了。我望著鏡子里的我,發現我兩頰的皮肉居然都有點兒下垂了。我左右開弓一連扇了自己好幾個嘴巴子,促進血液循環吧讓我的臉鼓峰起來紅潤起來。我這不是瘋了嗎我簡直就是個瘋子。我濃妝艷抹走進了俞大聲的辦公室,頓時感到腿腳發軟。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房間太闊大了。如此闊大的房間就是為了把人襯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了許多。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他坐在桌子後邊沒動地方,指給我桌前的一把軟椅讓我坐下。他說唐菲,咱們可是有很多年沒見面了,秘書說你是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多大了?我說是這樣,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女。我儘可能簡明地說了孩子的事,因為我發現他就像從前一樣,不喜歡羅嗦和過多寒暄。說完我把那孩子的有關材料遞給他,找感覺他對我的雙手格外注意。這時我忽發奇想,這麼多年養成的習慣又一次大胆冒了出來,我把一隻手——就是我這隻讓煙熏黃了手指頭的手伸到他臉前,簡直快要觸到了他的鼻尖兒。我說您盡可以隨便看我這隻手,您還可以……可以摸它。我一邊說一邊準備好他像許多年前那樣把我轟出辦公室,那我也不後悔。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非常專註地觀察起我的手,https://read.99csw.com他並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有點兒感動了,因為我立刻發現他握住我的手並非男女的調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裡,像是拿著一件既燙手,又易碎的東西。他的眼光里沒有慾望也不猥褻,相反他的眼光是遙遠的,落在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無法解釋我當時的感受:當他觀察我的手時我也觀察了他的手,我發現了一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當時我肯定是有點兒失態了,心靈深處有個東西指引著我特別想撲過他懷裡痛哭一場,不是一個女人哭給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孩子哭給一個大人你明白嗎。這時他似乎意識到了我的想法,立刻鬆開我的手說,我沒想到一個女孩子吸煙吸得這麼厲害。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她醒廠過來,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說過來,過來。尹小跳說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堅持說著過來,過來。她指指自己的嘴說,也許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經歷了很多男人,但是誰也沒有碰過我這張嘴,任何一個人也沒碰過我這張嘴,我不許他們碰。有一回縣裡一個倒騰汽車發了家的土財主請我吃飯,在飯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親我。我扭扭臉說幹什麼呀你。他說你說幹什麼呀。我說你要想幹什麼用不著這麼費事,咱們現在就可以干。土財主嬉皮笑臉地說:「還當是你得過一會兒才說這話呢,沒想到這麼痛快。我見過兩種女人,低級一點兒的一上來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級一點兒的你只能先動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劃到高級一點兒的那邊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過來你過來呀,你聽我說。我的嘴是乾淨的,這是我身上惟一還拿得出手的東西。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發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說你也會健康起來的只要你不這麼無度地抽煙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說你少碰我,我會傳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性病,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麼!我是肝出了問題,是肝肝肝,是肝癌,晚期!啊,讓我像病一樣地活著吧,讓我活得像病一樣。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拿來一條毛毯給唐非蓋上,她說我給陳在打電話,讓他開車過來,咱們現在就去醫院。唐菲擺擺手苦笑一聲說,我就是剛從醫院出來的,診斷已經出來,我不想再回去了。哼,醫生捂著蓋著還不想告訴我。幾次三番叫我的家屬來,我的家屬!小跳這就是我最難受的時候,我哪兒有家屬啊我的家屬在哪兒。我實在是需要一個家屬的你說是不是?哪怕就是為了能替我聽聽這肝癌晚期的診斷書吧。
尹小跳說你知道我這兒不設煙灰缸,再說看你這副樣子還是別吸煙吧。
這時他的手在她手裡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諦聽,此時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間里也不開燈,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才漸漸習慣了黑暗,原來這黑暗也不那麼密實,對面樓房的燈光透過沒拉窗帘的窗子射進來。四周一片寂靜,她什麼也沒聽見。她沒有聽見唐菲,也沒有聽見尹小荃,那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這使她有一種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種不敢承認的輕鬆。當她想念唐菲的時候她也終於放心了她的離去,從此尹小荃彷九九藏書彿才徹底從沙發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證實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
唐菲說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誰也沒在一塊兒,我就是一個人獃著,一個人在家獃著,在我那個家深圳那個王老闆臨走給我買的那套單元房裡。但是我確實發生了天大的事,我越來越懷疑一個人。我跟你說過俞大聲這個人吧,就是現在咱們這兒的副省長,二十年前他在我們鑄機廠當廠長,我跟你說過為了能調換工種,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寶石花手錶勾引過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來,他把我轟出辦公室,卻又違反常規地調我進廠辦公室當了打字員。我這一生從來沒遇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他使我特別畏懼又特別想親近,可我卻連一句感謝的話也不敢對他說。我覺得他是一個不喜歡表達個人情感的人,他不冷漠,但是很強硬,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當我離開鑄機廠時我漸漸忘掉了他,後來還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來。去年小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有了那麼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學只差差兩分沒過分數線,他們想求我找關係疏通疏通。我想不起我能有這方面的什麼關係,小崔說得找大領導從上邊說句話。我說我不認識什麼大領導,小崔說副省長俞大聲你不認識嗎,從前在咱們廠呆過的。他說完和二玲對視了一眼,那是一種不太光明的對視,顯然他們一如既往地認定我和俞大聲有過某種關係,就像小崔毒打我時臆想的那樣,就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樣。對這類眼神和小動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眼裡了,讓我感興趣的是俞大聲現在是副省長。你知道我這人對國家大事從不關心,從來不看電視新聞不看報紙,我這麼晚才知道俞大聲是副省長簡直顯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衝動起來,痛快地答應小崔我可以去試試。我按照小崔提供的電話號碼給俞省長的秘書打通了電話,自我介紹說我是從前俞省長所在的鑄機廠里一個工人,一個普通女工,一個被俞省長幫助過的普通女工,為孩子的事想耽誤省長几分鐘時間。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天大的事嗎?尹小跳問唐菲。
她們笑著。
她猜測他看見了她臉上的印記,那是一件有形有狀有生命的東西,它並沒有隨著唐菲的離去而離去,它留了下來,是唐菲栽種在尹小跳臉上的一個活物兒,這活物兒使尹小跳的左臉一陣陣地腫脹。那花白頭髮的男人盯著尹小跳的臉說,你剛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說您是誰?男人說我是,我是從前她在鑄機廠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著他的裝束,他穿一件深藍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長毛絨領子的半大棉襖,過時的樣子,卻很乾凈她說您是戚師傅吧?他說我是姓戚。你怎麼猜出我姓戚?她說從前……唐菲告訴過我。他說你是她家裡……她說我不是她家裡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她了,她家裡的人呢?尹小眺望著遠處說,她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吧。他說,噢。
尹小跳坐在她的單人沙發上望著唐菲,少年時光凸現在眼前。她想起當她們三個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嘗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討論了關於「吃醋」的蘇聯小說,欣賞了唐菲的「開羅之夜」表演之後,當孟由由無限感慨地說著渴望活得像電影一樣的時候,唐菲是怎https://read•99csw.com樣驕傲地宣布:我就是電影!
他轉身去推自行車,一輛老舊的,瓦圖上已有銹斑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一個當年中國人家庭財富的象徵。尹小跳望著這輛造型依然顯得古典和舒展的老「鳳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見證。唐菲給她講過的往事由於這輛老「鳳凰」的出現變得那麼真實和確鑿,她想象著當年在她們的校園裡,當戚師傅騎著它進來,把它鎖在教學樓門口時,唐菲是怎樣趁人不備拔了它的氣門心。尹小跳望著老「鳳凰」上那隻鳳凰的標誌,它那柔美、俊秀的體態,它那高高豎起的三股炯娜鳳尾:鮮紅的、金黃的和碧綠的,讓尹小跳永遠對它心生好感。
她的聲音嘶啞,面色晦黯,身子骨顯得特別虛弱,她給了尹小跳一種不祥的預兆。她在尹小跳家裡理直氣壯地要求吸煙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許別人在她家吸煙的。她卻還是有點兒蠻橫地說,你聽見沒有,給我拿個煙缸來。
沙發還是那套沒動地方的沙發,灰藍色織貢緞面料,柔軟而又乾淨。
她們誰也沒有吃出「大菜」們的味道,卻都神情誇張地點著頭,表示她們找到了從前找回了從前,從豬皮凍兒上,從炸肥肉上找回了她們那永不再現的清白的歡樂。只有眼淚不聽從她們的吩咐,不配合她們的誇張,她們的眼淚跌進她們的酒杯,酒是鹹的,她們笑著。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議,到唐菲的那套單元里去會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親自下廚,菜譜也是她定的:燒粉條兒,炸肥肉,豬皮凍兒,木樨肉,還有一道甜點烤小雪球。她們記起了,這就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們初次聚會的萊餚,這就是當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錢巨款擺下的盛宴。如今,這些「大菜」孟由由都還會做,她和尹小跳在廚房忙活著,唐菲又要吃鹵兔頭。尹小跳想起來了,那是許多許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唐菲請她吃的好東西:三分錢一個的鹵兔頭,肉的品質小豆冰棍的價格,又脆又響又香啊。她要陳在開車出去買,遺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沒有這種東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會製做這種東西。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點兒要哭的樣子,她說是我不好唐菲,這麼長時間我都沒給你打電話。咱們去醫院吧,咱們現在就去醫院。唐菲說別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戀愛中的女人誰不自私,除了陳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嗎。我生怕驚擾了你,從來不給你打電話也是這個意思。老實對你說我還想過自殺呢,跳樓、聞煤氣、用刀片割手腕……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藥,不知不覺,安安靜靜地你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去了兩家藥店,買了兩瓶舒樂安定,兩百片,足夠了。回到家來香腸沐浴,盛裝打扮,換了新枕套新床單,把房間也清掃一遍。勞動的時候我凈想些死後的場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塊兒住過的男人誰會在聽到我的死訊時最痛苦呢?誰會後侮他當初沒娶我呢?誰會懺悔自己曾經對我多麼殘忍,多麼不像對待一個人,而像對待一頭牲口呢。總之我的死能震動他們的心靈一下子,我的死能讓他們有些人後悔和內疚。有一部分自殺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讓活著的人後悔和內疚吧。我躺在床上,read.99csw.com把兩百片安眠藥倒在一張白紙上,我說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後我便狂熱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種種表情,眼前就像在過電影。後來我才悟出,一個太狂熱地想象她死後別人的各種反應的人是不會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別人的內疚和後悔我就越不想自殺了,最後我乾脆把安眠藥全倒進了馬桶。我的死不會震動任何人的靈魂的,我才不自殺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心中就只剩下了一個願望,我想請你幫我調查一下……或者說幫我了解一下俞大聲的過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時代是在北京度過的。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就是我的父親。唉,除了我們倆的手特別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證據。我母親我舅舅什麼也沒給我留下。
尹小跳違心地點著頭,說我會設法幫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卻在說著這太荒唐了,這是唐菲想父親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願意破壞唐菲的臆想。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你說這些話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還沒活夠哪我。沙發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對尹小跳說。
在這個冬天里唐菲的身體一直不好。有一天她來找尹小跳,進門就直奔客廳,歪倒在那張三人沙發上。她掏出一包煙來說,小跳,給我拿個煙缸來,我要吸煙了。
唐菲火氣很盛地說你瞎打什麼岔,你以為我會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煙,我讓你拿煙灰缸你為什麼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不!唐菲劇烈地咳嗽著,她一臉怒火地對尹小跳說我想告訴你我恨你我討厭你,因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我就是電影。
半個月之後唐菲死在醫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邊。沒有別人來醫院看過她,儘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識地瞟著病房的門。那些男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享用過唐菲戲耍過唐菲,也被唐菲戲要過的男人們。後來唐菲的眼就不往門口瞟了,她沒有瞟的勁兒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尹小跳從廚房找了只盤子權作煙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說,來,我給你點煙。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機,笨手笨腳地打著。火苗兒照耀著唐菲的臉,她滿臉病態的亢奮。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湊到那朵小火苗兒前點上,貪婪地猛吸幾口,然後把身子往沙發上一仰,一條腿平伸著,一條腿抬起來搭在沙發背上,她這姿勢邪惡而又放蕩。她吞吐著煙霧說,我就是病。後來我得了性病時就不那麼急著治了,我要先把他們傳染上再說。我要把這病傳染給那些有身份、愛臉面的臭男人,再讓他們傳給他們的老婆。我的業餘愛好就是躺在窗帘緊閉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們被我傳染上之後的倒霉樣兒。我知道這病難不倒他們,他們有治這種病的秘密渠道,進口針劑、價格昂貴的葯……他們都不會缺的,自有人向他們提供,說不定在家裡輕輕鬆鬆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願意想象他們那難受的樣兒狼狽的樣兒,難受著狼狽著還道貌岸然著……的樣兒,真他媽過癮——找也就配過這點兒可憐的癮吧。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我不比他們低下,我比他們坦然得多。你說是不是我比他們坦然得多?你別老那麼瞪著傻眼看著我好不好,晦,晦,你倒是說話呀。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發上分明是一個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裡手舞足蹈。她跪在那裡,既不敢鼓動,又無法制止。
她拉著他的手朝那張三人沙發走,一邊豎起耳朵諦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