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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2

第九章 頭頂波斯菊.2

她說我不能,請您原諒。
他抱住她,輕輕親著她的眉頭說高興一點兒你高興一點兒。
尹小跳注視著枕頭上章嫵那張扭曲的有點兒不忍目睹的臉,她相信了她所談的整容的緣由。她願意理解她這種奇特的奮不顧身的心愿,儘管這一切仍然令人可氣可惱。她還在這時想起了陳在的前妻萬美辰,想起萬美辰要把自己變成尹小跳的那些敘述。她們是要取悅她們的愛人的,她們荒唐,那荒唐里卻也攪拌著痛苦的純真。
他說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別叫我「老師」?
她說一點兒也不,方兢老師,我一點兒也不恨您。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動,她們都聽見萬美辰說她打算出征。
章嫵說你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我已經講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選睫毛膏,營業員可以證明!
尹小跳就在這時撥開圍觀的人群看見了章嫵。她看見她的母親孤零零地在櫃檯前站著,她那面目全非的臉上是痛苦和無助。在那兩個年輕力壯的女人跟前她顯得懦弱而又抬不起頭,她甚至喪失了為自己辯解的能力——何止此時此刻,她彷彿一生都不再有為自己辯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奧櫃檯前站著,出了大丑一樣地站著。她的背明顯地駝了,右邊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側,這讓她更顯得處於劣勢。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親。尹小跳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一種方式和章嫵見面,這樣的見面喚起了她心中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關懷和護衛的渴望。是的,對母親她從來也沒有關懷和護衛過,請求、怨恨、距離和漠視充斥了她和章嫵的全部關係。內心聲討章嫵從前對家庭的背叛貫穿著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歲歲漠視章嫵最響亮的理由。章嫵接受著這漠視,對此她們母女心照不宣。
尹小跳說完攙著章嫵的胳膊對章嫵大聲說:媽,咱們走吧。
萬美辰醉了,醉如爛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計程車,和尹小跳一塊兒把萬美辰送回家去。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嫵伸出了他的小手,並抽抽搭搭地說手……手……
她說那麼就談談您的新電影吧。她望著吞雲吐霧的方兢,覺得他還是一個瀟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銳氣已大不如當年,他如此誇耀他在國外被接待的規格和丹麥女王送給他的打火機,反倒讓人感覺出一種落魄——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一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顯然是要用這些「規格」和這些贈送打動尹小跳,喚起尹小跳對他的興緻的,再過分一點兒他就快成一個賣笑的男人了,遺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夠被這些所打動,面對他的自我誇耀她只是動了一點兒同情之心。是的,她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幻想過要與他相伴終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從哪兒顯出老了呢?不是因為鬆弛的兩腮,不是因為灰白的雙鬢,不是因為更顯駝背的身軀,也不是因為略顯隆起的小腹。他顯老了,是因為他的迫不及待的誇耀。這使他顯得。O中沒底兒,軟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沒底兒就越是誇耀,越是誇耀就越顯得心中沒底兒。尹小跳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給予他的僅僅是禮貌的同情。即使她為此把話題引向他的新電影,也不能改變她此刻的感覺,因為這些年她其實是看過兩部他的電影的,陳舊的悲苦和說教,加上一點點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歡這樣的電影。她不知道這部新的《馬上回家》是怎樣的內容,她就請他說說《馬上回家》。
尹小跳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他玩兒著手中一隻銀質打火機說,不過和西方人比起來我還是顯得很年輕的,西方女人很喜歡東方男人。但老實說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們的皮膚太粗糙了,沒法細摸也不能細看。但國外的旅館住起來還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間里,床單、被單、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綉著我的名字。這是一種規格小跳你懂嗎,這是一種極高的規格。還有我手中的這隻打火機,你知道是誰送的嗎?是丹麥女王。這幾年你看我的電影嗎?
尹小跳說萬美辰你打算去哪兒?
萬美辰說咱們不是壯士咱們是壯……咱們是壯女吧,何況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還是拿碗來,請倒酒吧。
尹小跳說我不知道。
九九藏書孟由由說什麼?
章嫵在那兒挑選睫毛膏,身邊抱著孩子的女人也在測覽櫃檯里的陳列。她懷中的孩子兩歲左右,孩子對母親這種不厭其煩的瀏覽感到不耐煩,便在她的懷裡扭來扭去,並不斷伸手打他的母親,也捎帶著打幾下身邊的章嫵。章嫵不喜歡身邊這個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達她的不喜歡: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個孩子在瞪另一個孩子,也許這便是糾紛最真實的導火索。假如章嫵以長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親,告訴她請不要讓孩子亂打別人,就沒有後來所有的事情了,她卻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去瞪一個兩歲的人,這的確有點兒粗暴有點兒幼稚可笑,儘管孩子的母親沒有發現章嫵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卻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孩子是記仇的,一個兩歲的孩子已有足夠的能力判斷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身邊這個陌生的老太太顯然對他不好,因此當這老太太支在櫃檯上的胳膊肘又在無意間壓住了這孩子的小拇指時,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來。
他放開了她。
她說噢。
尹小跳說不完全是。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們都喝了一大口。面對萬美辰的宣布,她們無法開口,她們既不能勸她走,也不能勸她別走。尤其尹小跳,她對萬美辰說什麼都是殘忍的,說什麼她也像是一個看熱鬧的人。她喝著酒,只能對萬美辰說,我沒有認為你是在糾纏我,你不要這樣形容自己。
尹小跳讀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說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她說抱抱我,陳在你抱抱我。
章嫵說你,你們倆一塊兒,人老了就該被你們這樣罵嗎?
萬美辰似乎永遠也不會睡在這床的中間,即使陳在永遠不再回來。現在萬美辰醉著躺下了,即使醉著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側。尹小跳望著這張她不願正視的大床,心裏有種異樣的難過。
她說對,一點兒也不了。
她的嚴肅使他本能地鬆開了她。她緊走兩步站在窗前,背對著方兢說,我想再說一遍,請您別這樣對待我。他卻又從她身後包抄過來,再次伸出雙臂將她環繞在胸前。為了躲避他的這種突襲她顯得有點兒縮脖。她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口氣卻十分嚴肅地說:放開我,請放開我!
孟由由說在咱們三個人當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請你別讓我知道。
幸好尹亦尋不在,這使章嫵立刻顯得放鬆了很多。她走進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為她端來一杯水。
女人的態度便愈加激烈起來,她沖章嫵、也沖漸漸圍攏來的一些顧客說大傢伙兒聽聽,她欺負了我的孩子還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讓人抓著袖子不好受啊,你壓我們孩子的手我們孩子就好受嗎?我說了這麼半天你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你不是白活了這麼大歲數又是什麼呀你!
這樣,當那兩個女人正罵著章嫵的時候尹小跳出現了,她毫不客氣地擋在她們和章嫵中間說,現在我替我母親再次向你們的孩子道歉。不過我有點兒替你們害臊,你們當著孩子這樣罵人,就是在教你們的孩子以後怎麼罵你們!
女人說你跟我們孩子說了嗎你跟孩子說對不起了嗎?
尹小跳說你說什麼是幸福呢?
她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章嫵說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沒有弄哭你的孩子。
她回到家裡,陳在正坐在燈下等她。
風吹動了梧桐樹葉,她們不約而同抬頭朝樹上望去。她們可能同時想起了那樹上的戒指。孟由由說,有一年唐菲把我帶到這兒,讓我幫她取下樹上的一枚戒指,她說那是你扔在樹上的,方兢留給你的紀念。可是當時她缺錢花,她要把戒指從樹上拿下來去賣錢。她領著我找到了那棵樹,我們果然看見了樹枝上套著一枚紅寶石戒指。唐菲說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樹上給我把戒指摘下來?我說我太胖了爬不動樹。唐菲說要不然我踩著你的肩膀上。我說我怕疼。唐菲說你不是真心要幫我。我說,那你是真缺錢嗎?唐菲說,事情是這樣,你要是覺得缺錢你就缺錢。最後我們到底沒有去碰樹上的戒指,小跳你說那戒指今天還在嗎?
孟由由說,我已經很久不讀書了,但是剛才萬美辰舉出書中一句話我覺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這個世界上最完整的東西莫過於一顆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從九*九*藏*書來就沒有破碎過,我是一潭死水。小時候,咱們在家設宴的時候我覺得當廚師是最幸福的。現在我開了飯館,倒不覺得幸福了,當然我也沒覺得不幸福,這就是一潭死水。
萬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為主地說:來!
她平和地對他笑笑說:請讓我過去吧。
他說噢。
他說我為什麼要來福安?我差不多是專門來看你的。小跳,如果你還沒有結婚,如果你能夠……能夠回憶起從前我們的一切……
方兢的來信沒有給她的情緒帶來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燒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書。她不準備再把眼前這封信燒掉或扔進紙萎了,用不著。這不是情書,而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緊抓著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來的尹小跳了。她決定去雲翔廣場他的住處看他,她願意以自己現在的這種形象去看他,鎮靜的,揮灑自如的。
他站起來把她攔在門口,他說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會兒,要是你覺得這麼晚了在房間不合適咱們出去怎麼樣?咱們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尹小跳說我在想別的呢。
尹小跳笑了,這就是她終生喜歡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緣故。孟由由,不論她自己是否覺得幸福,反正她總是能給尹小跳帶來渾身放鬆的幸福感,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貴的部分:朋友。她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對尹小跳的一切永遠準備著幫助,卻永不隨便判斷。孟由由!
他說是啊,我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內的影響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了,可國外還是有人識我的貨的,前段時間我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請我講學。在那兒我認識了你妹妹尹小帆。
章嫵被激怒了,她一使勁兒甩開孩子母親的手說你們……你們太過分了,你們憑什麼罵人!
章嫵步子踉蹌地隨尹小跳離開百貨公司上了計程車,一坐到車上她就忍不住哭起來,就像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終於被大人領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長輩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長輩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須具備這樣的胸懷。
她說他是個建築師。您所在的這個雲翔廣場就是他設計的。
他說馬上是一個人,一個從河南鄉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電影講的就是他春節回家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這是……這是……不,我還是不講了,我現在有點兒不敢在你面前談藝術了,你會不會來看我這部新電影?我希望你來看看這部新電影。我還希望……
她在桌前坐下來,拆著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開了方兢的一封信:
她說但是我不想。
晚上八點鐘,她乘車來到雲翔廣場假日飯店,找到888房間,按了門鈴。方兢為她打開房門,房間里有輕柔的音樂聲。她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個有禮貌的客人看望這房間的主人時應做的那樣。他卻不接她伸過來的手,他張開雙臂突如其來地把她抱住。她立刻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她厭惡他的這種舉動。她側著頭低聲說請您別這樣!
章嫵說你知道。
孩子母親說誰罵人了誰罵人了!
章嫵想起來了,剛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壓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對女人說對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壓了一下孩子的手。對不起啊。
章嫵哭著說,小跳,要不是你來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著面巾紙,不斷擤著鼻涕。自從她墊了鼻樑之後,她鼻腔內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總是擤鼻子。
我去加彭只是我個人的事,我本來能夠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點的,我想讓自己大度,卻又不甘心那麼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裏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裏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見你,你是我和陳在之間惟一的最可靠的橋樑——
孟由由說,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萬美辰說我本來不想在今天這個場合說這件事的,我有什麼必要說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麼關係?你和我什麼關係也沒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們是朋友。
他閃過身子放她離開了房間。他有些步履錯亂地送她下了電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會遭到她客氣而又果斷的拒絕。他望著她那熟悉的卻是永不可能再親近的背影,想起了當年她奉獻給他的最初的那個輕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很多女人的經驗證明,逛商店購物是擺脫鬱悶的好辦法。尹小跳並不認為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心情是鬱悶的,這天她卻也毫無目的地逛起商店來。她可能是要買一些結婚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買了不少,卻老是覺得什麼也沒買。
孟由由說,幸福就是你覺得幸福。
忽然,那孩子母親身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插話了,她染著黃頭髮塗著紫嘴唇,她奚落章嫵說喲,都多大歲數了還塗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還剩下幾根眼睫毛兒呀臭什麼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鏡子,跑到大商場來和兩歲的孩子過不去!
他有些激動地說,不知怎麼我一看見你就很想這樣。
萬美辰雙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糧液。然後她放下碗說你們都不喝?你們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黃頭髮紫嘴唇」的插話鼓舞了孩子母親的士氣,從長相兒看她們是姐妹,「黃頭髮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們像是有幾個錢的人,突然暴發的那種,因此還顧不上掩飾骨子裡的惡俗,她們更急於表現的是調動公眾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財力和因此而佔有的霸道。面對章嫵這麼個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們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她們欲罷不能了。姐姐迎合著妹妹的話說是啊這年頭什麼怪事沒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個人模狗樣兒!
她說方兢老師,我是還沒有結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結婚了。
你害怕了吧?別害怕,我這不是就要走了嗎,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再這麼下去。有一天我讀了一本書,書上說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完整?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一顆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說書本是騙人的,但我不這麼看,當你最絕望的時候書中的一句話有可能成為你救命的稻草,儘管它只是一根稻草。這稻草讓我明白我還不是那麼糟糕,我不能再這麼糾纏你了尹小跳,來,喝酒!
現在在百貨公司的這個櫃檯,是那兩個氣焰囂張的年輕女人喚醒了尹小跳內心深處母性的情感,她斷定這確是一種母性的情感,女兒必得獲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關愛她的母親。
章嫵說我怎麼沒道歉呀我不是已經說了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嗎?
他說我看了晚報,方兢來了。
孟由由說萬老師,咱們又不是壯士,又沒有酒量,咱們不用飯碗。孟由由的女兒是萬美辰中學里的學生,所以孟由由管萬美辰叫萬老師。
萬美辰冷笑一聲說尹小跳,這就是你的虛偽之處,你當真喜歡我這麼親近你嗎?當你聽說我要遠走加彭的時候,你靈魂深處肯定是大鬆一口氣的,只是表面的那個你暫時還不能正視你的靈魂,你覺得你對我抱有歉意。這種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後天的教養教給你的。你不覺得我的話有……
尹小跳說,有一個人對我說,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照這個理,你是最幸福的。
孩子大哭著,一邊委屈萬狀地指著身旁的章嫵。他雖然沒有能力向他的母親敘述剛才章嫵對他那一瞪,他卻可以讓母親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緣由就是身邊這個老太太。是這個老太太欺負了他侵犯了他,讓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尹小跳不說話,她心說是的,陳在就是愛喝五糧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會喝了。可她不想就這個問題和萬美辰展開討論,兩個女人共同議論一個跟她們有著特別關係的男人的生活習慣,這讓尹小跳難為情,井且她覺得這也是對萬美辰的傷害。
她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參加您的電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會成功的,請您多保重。
她看了一眼他的顯出鬆弛的兩腮和鬢角的白髮說,是這樣,您是有點兒見老。
懷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聲所震驚,她立刻把孩子往櫃檯上一放讓孩子大模大樣坐上櫃檯,一邊焦急地問著寶貝寶貝怎麼啦誰欺負你啦?告訴媽媽誰欺負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騰著小腿,伸手指著章嫵,硬噎著幾乎要背過氣去。女人立刻怒目圓睜地湊到章嫵跟前說,怎麼回事啊你,你憑什麼把我們孩子弄哭了你!
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孟由由給她們拿來一瓶「五糧液」,萬美辰說,好,五糧液好,陳在白酒只喝五糧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著尹小跳,鼻孔又開始翁動。
這是我說的。尹小跳說。
孟由由你和我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你女兒的美術老師。
她說是的,我還沒有結婚。
她伏在他肩上說我高興我挺高興的。九*九*藏*書可是,就在這時,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她心中為什麼沉澱著那麼多揮之不去的不安。
尹小跳第一次走進陳在從前的家,這個家亂紛紛的,一副主人疏於整理的狼狽樣子。她們把萬美辰扶進卧室讓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見了陳在和萬美辰的大床。儘管陳在早已不在,那大床還是並排放著兩隻枕頭,一團毛巾被散在床的左側,那右側就是萬美辰習慣性地為陳在留出來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陳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側。
她說您還希望什麼呢?
他說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也成了個沒結婚的人了嗎,我的夫人……她死了,腦瘤,腦部惡性腫瘤。
她們到了家,進門之前章嫵對尹小跳說:別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他說那我就不準備再解釋什麼了。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國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場作戲,我有點兒像抓住了一個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一陣涼風吹過,尹小跳聞見了孟由由頭髮上隱約的油煙味兒,她不討厭這氣味兒,因為它真實,離世俗的生活近。
孟由由說是因為萬美辰?
她們走進了設計院大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過了那口人人忌諱的污水井,她們假裝沒看見它。她們終於拐進了小花園,找了張椅子坐下。
章嫵說,我知道你們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這種樣子,我想也許我整容是個錯誤,是個徹底的錯誤。
她說我就是剛從方兢那兒回來。
萬美辰說咱們用茶杯喝吧,要麼用飯碗。我看電影里那些為壯士送行的場面,他們都是用碗盛酒的,沒有人捏著小酒盅。
她打斷他說,您能不能換一個話題,您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的生活狀況吧?
尹小跳說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國?我剛才以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黃頭髮紫嘴唇」說就罵你了你能怎麼樣,老不要臉老不要臉……
尹小跳說由由,我心裏很難受。
他說對不起我還以為你不會拒絕我。我知道你還在恨著我。
他說我想告訴你我也是,我也沒有結婚。
她先是去了一家經營輕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蘭產的樣品。有些很貴,但是她很喜歡,像風琴簾啦木百葉啦,竹捲簾啦;有些很貴,但是她不喜歡,比如那些金屬百葉窗。她想陳在的書房也許應該用效果柔和的風琴簾,至於客廳,她覺得還是得有白色紗簾。這會顯得古典、傳統一些,但是寧靜。她從來也沒有討厭過白色窗紗。
她和孟由由為萬美辰帶上門,兩人來到街上。她們在夏日的晚風裡站了一會兒,就結伴朝她們的設計院走。很久很久她們沒有這樣結伴行走了,當她們開始這樣行走的時候就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她們的少年時代。她們的肩上有帆布書包,書包里有《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上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她們就是在孟由由背錯了毛主席語錄那天才認識的,在那個時代,請客吃飯是她們心中共同的狂想。
接著她又來到剛剛開業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貨公司,乘電梯直接上二樓去看女裝。當她在二樓閑逛的時候,一樓的某個化妝品櫃檯,大約是克里斯汀·迪奧櫃檯吧,發生了一場顧客與顧客之間的糾紛。這糾紛原本是由於一點點小事,卻不知怎麼變得愈演愈烈。糾紛的一方是兩位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而引起她們憤怒、被她們一聲高似一聲地指責著的是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尹小跳說我不知道。
女人說那我孩子為什麼指著你呢我孩子為什麼不指別人呢!
她說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說是嗎,他是誰?
她說我知道,尹小帆已經打來電話說起這件事了。
他說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
道……道……
尹小跳說媽,你安靜一會兒,安靜一會兒心裏就舒服了。
女人一聽她的寶貝的手被這個老太太的胳膊壓了一下,頓時火氣就上來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連揉帶吹連吹帶揉,接著她一把抓住章嫵的衣袖說,哼,壓了我們孩子的手你還不承認,你憑什麼壓我們孩子的手啊白活這麼大歲數了你沒長眼啊,壓壞了我們孩子的手你賠得起嗎你!我們孩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一根頭髮絲兒的磕碰都沒有,今天怎麼這麼倒霉碰見了你呀!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孩子這麼小憑什麼受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欺負呀……
孟由由拿來三隻飯碗,將一瓶九-九-藏-書五糧液分別斟人碗中,酒香撲鼻。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電話。因為有信在前,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她這電話接得也是從容的。他在電話里還是叫她小跳,他說小跳你好嗎?她說是的方兢老師,我很好。他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他說,咱們今晚能不能見面?我們的活動是在明天。她說可以,可以見面。
尹小跳坐在計程車里看見方兢站在大堂門口那有點兒茫然的身影,胃裡咕咕嚕嚕地響起來,從前的被她消滅掉的那些小黑字們似乎又浮泛上來,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臟。她撫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讓她覺得全是那些鼓凸出來的文字。她再次確認了她愛的是那無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愛那個寫字的人了。這時同情心再次湧上心頭,她遙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滿結局。
萬美辰說,我打算辭了學校的事去加彭,我舅舅在加彭首都利伯維爾做服裝生意,身邊缺人手。他願意讓我去,我也想去。
章嫵說你以為我為什麼整容呢,我為了讓自己好看?一開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無聊,後來參加了老年時裝表演隊,我想這是我整容的一個由頭,我鼓勵我自己把這當成最重要的理由。後來我才發現這不是最真實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實的理由是為了,是為了讓你爸喜歡。你知道你爸不喜歡我,很多年來我也不喜歡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變個樣子,消滅從前的那個我。消滅了從前那個我就好像也消滅了從前的記憶,從前的很多記憶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興,你知道。
尹小跳說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項目。
他們落座在窗前的兩張小沙發上,他點著煙斗說,是啊,我應該預料到這點。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嫵床前。
這也是書上說的嗎?孟由由說。
孟由由說你和陳在什麼時候結婚?
小跳,你好。
只是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我改變容貌是為了消滅從前,讓現在的他愉快。
她躺著閉了一會兒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復又躺下對尹小跳說,小跳,你過來,坐在我眼前。
他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一點兒都不再愛我了吧?
他說你已經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了嗎?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猶豫再三才決定給你寫信的。我下星期一帶著我的新電影《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個首映式,是那裡的電影公司請我。不知你那時是不是在福安。我們很多很多年沒見面了,但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見你,只是看見你,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會感到不方便的,那麼你肯屈尊到我的住處來嗎?我住雲翔廣場假日飯店888房間。我祈禱上帝讓你收到這封信,我到達之後還會給你打電話。
章嫵堅持說,反正你知道。我有點兒想討他的歡心,但我又做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活中我總是不對勁兒。從前的那個我已經沒有了,可我現在的這張臉又是誰呢。你爸能夠連續很多天不跟我講一句話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進辦公室。清潔工已經做過衛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乾凈,還有窗檯。花兒也澆過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歡巴西木並不是因為它珍貴——數年前它剛在北方出現時也許是珍貴的,現在它不珍貴,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歡它的通俗,她認為它像玉米秸,當她看稿子看累了,從桌前抬起頭來遙望遠處的巴西木時,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碩的葉片下還掩藏著金黃的玉米。是誰說過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著的小手。是個詩人說的吧,她不記得了,她喜歡這樣的形容,大莊稼比任何一樣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兒。
章嫵被女人抓著衣袖顯得很窘迫,她萬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麼一個不好慧的女人。是啊這是個不好惹的女人,母獸一般的女人,衣著昂貴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兩枚鑽戒。她的孩子的確是她的寶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為她的敵人。章嫵擺動著胳膊力圖讓女人的手鬆開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嫵一生不會和人吵架,到這時她更是心慌意亂思維麻木,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落人這種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顯出煩躁地對女人說你幹嗎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幹嗎!
他放下手中的煙斗,雙手抱住胳膊說,小跳,你還沒有結婚吧?